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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和姥爷的旧式情感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18年02月09日

那锁男


    那天是一个极其普通的秋日,阳光很柔和地打在老屋的木框玻璃上,黄猫蜷在窗台上慵懒地闭着眼睛。正午是姥姥午睡的时间,她已经七十八了,拖着矮胖胖的身子伸手从柜子上拽下个枕头,没等头挨上枕头的边,外屋姥爷急促地喊,如敏,快点,我不行了……

    姥姥在心里对这天做了充分准备,年轻时候跟姥爷走村串巷给男人女人们理发烫头,很熟练地从柜子里拿出老式推子给姥爷理头发。在姥爷含糊不清的指挥下,又为姥爷洗脸和手脚,竟还不可思议地给姥爷换上了寿衣,系完最后一颗纽扣,姥爷安详地走了。姥姥井井有条做完所有事,看着姥爷闭上眼睛,浑浊的眼泪才一颗一颗掉下来。姥爷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悲悲切切嚎啕大哭的时候,她厚厚的手背揩了一把浸在皱纹里的泪水,盘腿坐在老屋火炕正中间,像身经百战威武无比的将军指挥手下打一场必胜的仗。姥姥事无巨细地过问丧事的所有细节,实在没有需要做的,就深深地凝视躺在她脚下盖着黄缎绒布的姥爷,松松垮垮的眼皮垂着,熬夜熬得灰褐色的眼白上布满血丝。亲戚劝姥姥去睡会,说不要走一个再病倒一个。她固执地一动不动,腰板挺得溜直地说,老鬼这回真走啦,送送他。姥姥把头偏一点,目光深情地在姥爷身上游移,像宠溺刚出生的婴儿自言自语地说,俺再瞅会,再瞅瞅。直到盖棺辞灵,姥姥才疯了一样颠着身上乱颤的肉扑在棺材上两只手臂紧紧地环抱着,老泪纵横地呜咽着,六十年啊,俺们风风雨雨磕磕绊绊过六十年的光阴……你就扔下我……

    终归,老爷入土为安。

    姥姥命苦,小时候亲妈死了,继母让她睡在厨房里平面的木头锅盖上,十岁那年发大水,又差点被洪水淹死。老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所以在十八岁那年成为姥爷的妻,她以为从火坑跳进佛锅,没想到是更深的火坑。姥姥说姥爷年轻气盛脾气不好,毕竟是女人好唠叨,姥爷听得烦,气急了就抡起巴掌打她。每次挨打姥姥都要闹离婚,因了孩子的牵绊,终究变成虚张声势,姥爷哄两句好话就破镜重圆了。姥爷大男子主义,在家里说一不二,姥姥受气地过了好几年,她是要强的女人,个子矮小但是有蛮力,从生产队里承包一个菜园,又要侍弄菜园又要推车卖菜,忙不过来让姥爷帮忙。结果姥爷出去卖菜不到一个时辰就拎着空麻袋回来了,姥姥伸手要菜钱,姥爷说没有。姥姥又问,那菜呢?姥爷脆生生地回答,送人了。姥姥气得不做饭捂着脸趴在炕上哭,又着实拿姥爷没办法。姥爷嗜酒如命,骑自行车出去办事,天黑没回家是要去路边壕沟里找他,有时喝醉摔里面了,有时困得不行把自行车歪在一边自己躺进去鼾声如雷。即使这样,姥姥还是一心朴实跟着姥爷,为他操持一家老小,不言辛苦。

    文化大革命期间姥爷蒙冤入狱,姥姥度过人生中最无助绝望的日子,领着一个比一个高一截的四个孩子艰苦生活。邻居冤枉姥爷杀人,被“杀”的人白天藏在仓房的一口棺材里,晚上拿着手枪冲着姥姥家房门打,吓得她成夜成夜不敢睡觉,张开双臂母鸡一样红着眼睛护着未成年的孩子们。熬过漫漫长夜,白日里物质匮乏也是一大难关,姥爷被抓起来时家里有一瓶豆油和一只母鸡。姥姥把豆油瓶挂在房梁上,又怕孩子们打老母鸡的主意,下了死命令也不放心,又把鸡圈起来当成祖宗供着,全家只有她能接近。姥姥常仰着脖子望着吊在房梁上的豆油瓶抹眼泪,寻思姥爷不一定被折磨成啥模样,能不能活着回来还未可知啊?想着盼着姥爷终于平反昭雪,因为有杀猪宰羊的手艺在监狱混得很不错,不但能吃到肉,偶尔还陪狱警呷一盅,回家时白白胖胖满面春风,和姥姥形容枯槁皮肤蜡黄眼睛凹陷的面容形成鲜明对比。姥爷看着一滴未下的油瓶潸然泪下,责怪姥姥像个孩子一样傻。姥姥就真像个孩子赌气似的偏着脸说,不长个傻脑瓜怎么会嫁给你?此后姥爷待姥姥如手心里的至宝。

    姥姥和姥爷有一亩田,养了一头母牛,守着一方小院。姥姥在房前屋后种满好看的鲜花,夏天小院里开得姹紫嫣红,她就坐在台阶上给姥爷涮洗衣服,手腕搓酸胀了,就歇会看看花儿。都收拾利索就在台阶上摆张小八仙桌,端上饭菜,搬俩木凳,摇着蒲扇等姥爷放牛回来。等一会没耐心了,不住地看墙上的老式挂钟,钟摆摆动一下都是煎熬。姥姥开始担心姥爷,怕他被蜜蜂蜇被蛇咬,怕被大力气的蛮牛给拖拽倒,翻出花镜按着电话本给姥爷打手机,他俩耳朵都不好,电话又老旧,除了吱吱响的杂音啥都听不见,就都对着电话扯着嗓门喊,等放下电话姥姥安心地重坐回小木凳。有成群的麻雀落在晒衣杆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蝴蝶蜻蜓相互追逐飞舞,安静的小院焕发勃勃生机。姥姥的嘴角挂着一丝满足的笑,环顾住了几十年的老屋和小院,心思不由自主地回到十八岁的美好韶华中,那年她唇红齿白,头发浓密漆黑,披散开来像柔顺的瀑布倾泻而下;姥爷高壮挺拔,是个充满阳刚气的俊朗男人,鼻梁高挺着,脸部轮廓像刀削似的棱角分明。柔和的阳光打在姥姥周身给她镶嵌了一圈“金边”,她眯缝眼睛手背在额头遮着明晃晃的光线瞅瞅天上的太阳,自言自语地絮叨,我们这一辈子,真快呀……

    童话的结局总是美好,残酷的是我们生活在现实中。记忆中姥姥姥爷开始迅速苍老是意外失去孙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残忍偏偏让两位耄耋之年的老人去承受。在漫天飞雪的冬日里,姥姥姥爷得知孙子在车祸中离开人世时相拥着放声悲哭,最后支撑起自己给儿女们主持大局。那年冬天格外冷,打着旋儿的刺骨寒风卷荡起地上疏松的雪花悠忽而过,姥姥姥爷戴灰色线帽,相互挽着胳膊在雪地中如履薄冰地往前走,拒绝任何人的搀扶。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布在银装素裹的世界里,两个老人帽子上肩膀上手臂上都积了白雪,弓着腰从医院到太平间,从太平间到火葬场,从火葬场回到老屋,留下一对苍凉的背影。终于,他们安顿好爱孙,但内心像被尖刀生生地剜过,那是直到辞世也复原不了的伤痛。

    姥姥和姥爷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姥姥腿脚不便一整年都足不出户,家里有大事小情就都由姥爷负责操办。他怕姥姥在家闷,给姥姥买五只可爱的小鹅崽,姥姥喜欢的不得了,精心喂养,期盼着快点长大。有一晚忘记圈进鹅舍里,被老鼠咬死三只。姥姥抹着眼泪说白瞎小鹅崽,白瞎了这些时日喂的粮食,又说吃不着鹅蛋了。姥爷看姥姥的样子也是心疼,过几天镇上赶集又特意坐车给姥姥买回三只小鹅崽,姥姥看着补齐的五只小鹅崽,高兴的像个孩子。姥爷越发宠姥姥,给姥姥买花花绿绿的衣服,买瓜子,买水果,买山楂卷,自己却一分钱都舍不得花。姥姥生病住院,他在家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舅舅去医院探望姥姥,他非要跟着去,舅舅说你都这么大年纪帮不上忙还要分出人手来照顾。姥爷气得直跺脚,犟着脾气说我不用你们照顾,然后颤颤巍巍地拄拐棍先上车了,坐定对舅舅说,我不放心你们照顾你妈。到了医院,姥爷看到病床上扎吊瓶的姥姥,笨拙地从里怀兜儿掏出两个还热乎的煮鸡蛋递到姥姥手里,说,趁热吃。大家都笑姥爷,说医院里啥都有卖,还大老远揣俩鸡蛋,只有姥姥紧紧地握着姥爷的手,湿润了眼眶。几十年来融入血液深入骨髓的情感,只有他们最懂,只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只一个举手投足间的小动作,就探索进对方心里最隐秘的角落。

    在老家有这样的习俗,老人年纪大了由女儿提前准备好寿衣,以免老人突然辞世穿不上新衣服。母亲心里下意识地回避这件事,买了寿衣就真的在不知道多久以后要直面父母死亡,她接受不了。但在姥姥姥爷再三催促下,母亲只好按他们喜欢的款式买齐。姥姥和姥爷都试穿了,大小合身,颜色也喜欢。姥姥指着姥爷说,你大高个,穿这件风衣真好看啊。姥姥表现得很豁达,姥爷却老泪纵横,对着镜子里穿着寿衣的自己不停地用手帕擦拭眼角。

    姥爷走后姥姥跟着大舅舅一起生活。我去看望她的时候,她顶着一头霜染的白发像这些年很平常的一天,安然地坐在老房子的台阶上,老房子没有人住显得落败。姥姥现在自己走动都像蜗牛似的在地上一寸一寸挪动,哪还有力气侍弄花草了呢?本就天凉了,曾经郁郁葱葱的植物都枯萎了,院子里刮进许多泛黄的杨树叶,显得萧索。坐在姥姥旁边,随着她的目光看向远方大山,那里埋葬着姥爷,埋着他们六十多年相濡以沫的情感。姥姥语气悠悠地说,你姥爷对我呀蛮好,夜深了俺俩睡不着就坐这里唠嗑,他说要是我先走就是去享福啰,要是他先走也给我安排妥妥的再走。姥姥说她跟大舅舅生活是姥爷生前就嘱咐好的,他细心缜密地跟姥姥分析,女儿家还有公婆,你去不得;二儿子失了孩子,这辈子够苦了,让他们往后的日子轻松一点吧;小儿子条件不错但怂得很,媳妇子尖酸刻薄,你去了要受苦;还是跟老大吧,一来院子挨着院子,闲不住了回老屋看看;二来老大两口子都憨厚,不会给你甩脸色。你呀,也不要不吃言语,不比咱俩在一块儿,人家心情不好的时候说点什么别往心里去,跟孩子计较什么劲呢。姥姥把被风吹乱的白发掖在耳后,突然瘪着嘴笑说,你姥爷可鬼头呢,让我千万别把攒的钱撒手,他说要攥到闭眼睛那天。我说姥爷是怕您受苦。姥姥笑起来脸上皱纹像一朵盛开的九月菊,嘴里门牙掉了,呵呵地漏风,她说我听老鬼的,他这辈子说一不二,等见面了也好跟他有交代。

    晚霞中姥姥扶着篱笆挪着小碎步回大舅舅家吃晚饭,往后的日子会孤独但一定是越来越开心的,捱过一日就离见面之时更近一日啊。她信奉会跟姥爷在另一个世界再次团聚,姥爷穿着长款风衣像十八岁那年玉树临风地站在她面前,笑容可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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