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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乡与记忆(节选)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10年02月25日

李犁

 

1母亲

 

孤独的时候

我总想到妈妈的坟头坐坐

依靠着这暖暖的土包

就像一滴水回到了大海

就像小时侯饿了把手伸向妈妈

 

拔掉坟头的杂草

就像细数着妈妈的皱纹

妈妈 让我守望着你的睡眠吧

默默地感受一下 当年

你就是这样坐在我的摇篮旁

把哭喊的我引向成年

 

妈妈 曾经我为跌破了膝盖向你哭喊

现在我满身伤痕却只能咬紧牙关

再也没有人为寒夜中的我拨亮灯芯

再也没有人在四月的凉水里

为我拆洗棉衣

没有什么比这更永恒

世间所有的温情也不过如此

 

妈妈 如今我已人近中年 事业无成

我两手空空 却依然在灰烬里翻找火星

妈妈 为什么我在孤独的时候

才想起你

为什么没想到现在你才是永恒的孤独

自私的我啊 为什么在你死后

也不让你安静

 

一声嘶鸣

汽车就要驶进我的家乡

妈妈 我要替你看看我们住过的院落

并在雨来之前盖上酱缸

 

 

2 父亲

 

汽车就要驶过我出生的村庄

在村东头那座柴垛旁

我看见了我的父亲

他驼着背 像

一张疲惫的犁

他看见我走来

眼含泪花却把所有的语言都咽下

 

我知道很多感情就埋藏在他的沉默里

就像身边的柴垛

平静中储藏着更多的火

他赤着脚站在那里

泥水正从他的裤角滴下

眉宇间的愁绪在阳光下显得更黑

 

这就是我老年的父亲吗

一块被取走了力量的木头

一阵风就能把他吹散

他说要点钱买化肥

他要种地

我沉默不语

他以为高粱地还绑在他的裤带上

并跟随着他的脚步移动

 

其实他身体的轮胎早已被苍老硌破了气

如今的他就像用坏了的铧犁

在仓房的墙角生锈

 

这就是我的父亲吗

三岁丧父

六岁时因不能和鸡叫一起起床

被地主的舅舅踢聋了双耳

后来迎来了新社会

他高兴得就像那把不能停下的铧犁

把社会主义的垄沟耕耘得横平竖直

 

如今得了脑血栓的他忘记了许多往事

但他心里清楚

对儿子只能想念不能依靠

而土地才能养活他一辈子

现在土地永久地刺伤他的心

连同儿子一去不复返的神情

 

(那年我正羁留京城

在地下室里看一双双脚从我的头顶走过

便想起父亲那双温暖的手

还有父亲那双因盼望而显空洞的眼睛

但过了春分就是夏至转眼就是中秋我都没能回去

其实一句话和一副手套就能让父亲欢乐并度过冬天

儿子永远不能懂得父亲的心)

 

汽车在父亲蔫了的年华中前行

我回头望去

父亲正跪在地上用铁锹去铲路边散乱的马粪

让我想起我少年时收集名言警句的情景

这时 青纱帐潮水般地向他涌去

我望了望鸟儿飞过的天空 已是

泪流满面

 

3村姑

 

翻过这段山

就是你的家了

我要把诗篇铺到你家的门前

我要赶找马车来接你

你这深山的俊鸟

平民中的美女

 

我们还去后山的山坳吧

用大雪盖一座房子

再用脚印踩一条通往内心的小路

春天来了 就

把谷穗做皇冠

野花当杯盏

美酒就是滔滔不绝的誓言

我在山坡种菜

就像你在鞋上绣花

你和我之间荡漾着一个摇篮

 

就这样深居简出 年复一年

偶尔泄露秘密的

是绿荫掩埋不住的炊烟

 

其实 这只是隐藏在我身体里的一种幻想

如今的你早已成为城市中的贵妇

站在你家的屋檐下

我在想/寻找

哪儿是你摘下的第一朵花

哪儿是你洗过足的小溪

哪儿是你磕破膝盖的小径

甚至 甚至哪儿是你撒尿的角落

前面的园子是否还记得

绵羊顶翻了你的草筐

一位少年把没长毛的雏鸟

塞进女孩的脖领

只是为了让泪水淌过稚嫩的脸

 

让我再上一次你家的后山

闻一闻青草的香味

摸一摸真花的笑脸

不论你我的世界观是否分了岔

你在我的心里永远是朴素的村姑

那没被污染的泉水就源自你的双眼

 

4 土豆

 

在北方 不能不说的是土豆

土豆是乡村孩子的乳汁

多少年了

他们忘记了出身 却

改不掉他们命中土豆的颜色

 

土豆是母性的

它诚恳宽容

即使怀孕的日子

深沉的叶子也开着谦逊的花朵

让人感到诚实有内容

像那些端庄朴实的乡下姐妹

 

土豆内向从不张扬

但土豆是个有心计的歌手

你稍不留神

它就把意义唱遍全身

你提起秧苗 就有

一群群兄弟姐妹跑出来

它圆润的脸蛋

像民歌 饱满充实

从不势利眼

 

土豆很有气质

简单中却变化无穷

在夏天 当土豆被犁铧翻开

一垄垄 望去

土豆就是圆号中吹出的一堆堆纯色的金子

这是我一辈子看见的最大的光芒

陶醉在这片波浪里

你会忘记这是一个金钱时代

你会感到亲人最亲 土豆最好

甚至 一堆火两个土豆

就能把饥饿消灭 就能

把生活变得美好

 

土豆代表着典型的东方文化

它会不知不觉地磨掉你的粗暴和铁石心肠

而土豆不吱声却很有内劲

吃了它

你会一辈子也掰不开攥紧的拳头

 

而最高潮是在夏日的午后

一对青年在土豆花的呵护下妥协

迷迷荡荡的草茎倒下去

爱情长起来了

 

在我路过土豆地时

有一种歌唱就从那里泛起并向我涌来

我按响了汽笛并脱帽

向土豆致敬

 

 

5身份

 

我爱在青纱帐里行走

青纱帐就像我的出身

低微贫寒 却广阔无边

我回到这里就像水回到了源头

 

玉米那宽大的叶子拍在脸庞

让我想起农妇沉实而热烈的感情

偶尔她的指甲会划破我的腮帮

提醒我农人的爱情也很火辣

 

青纱帐就是大豆玉米高粱和谷子

在这里我要剔除小麦和水稻

她们太娇贵 是谷物中的公子和小姐

而我热爱的是谷物中的布衣

他们诚实热烈 粗犷和豪爽

 

我来到他们中间

就像回到了波涛汹涌的民间

就像当年的地下党回到了人民中间

我要和这些农人一起锄地打铁

一起炕头喝酒 墙边撒尿

而我的老乡们客气地拒绝我

像从米饭中挑出沙粒

像从谷子中拔除乱真的莠

 

我被他们尊为客人

我是他们眼中的小麦和水稻

难道我是他们的异己?

 

车颠簸了一下

屁股被乡村大路揍了一下

为什么回到了家乡

我依然是个游子

 

6 北方

 

我要表达的就是这样的北方 纯净的天空

葱茏的人群和粮仓一样的灵魂

在温暖的炉火旁 写写文章

并不懂得北方的精神

风雪吹过家乡的屋顶

我把北方理解成一柄成长剑

质朴 平凡 而又锐不可挡

 

我就是在北方长大 经历了饥饿和寒冷

吃着粗粮 学会了写诗和思想

虽然过了许多年代

我依然能回忆起那些朴素而诚实的日子

我的嘴里便回升起生命的感觉

和我对北方发自心灵深处的感恩

 

在我的眼里北方就是乡下和农人

就是镰刀铧犁还有麦穗

这些哺育我们身体和精神的事物

如今 已在词典里生锈

我感到有一种疼在切割我们的根

 

有时候我真想抛弃城里的生活

就像擦去餐桌上的油渍

回到乡下

做一个所谓的下等人

每天起粪 播种 收割

埋头劳作 沉默寡言

让庄稼的波浪一次次淹没我

夏天就不必说了

冬天就用泥抹上最后一扇窗

取几块木头扔进灶膛

对着漫天大雪 端起酒盅

 

这不是随便想想

这是我内心的圣歌

叶落归根 我还不敢忘本

 

汽车行驶在北方的平原上

窗外是那些割掉了头颅的庄稼茬子

和终于解放了的泥土

茫茫的黄昏下是那些背着谷物回家的人影

这不是一幅油画

我也不再是那个拾麦穗的孩子

 

一滴热泪压低了我的头颅

让我为这些平凡的事物

为这些农人和北方

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