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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花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13年05月28日

雯  芊

      做女狱警快十年了,每一年,女监里都有女犯因罪被执行死刑,执行死刑的前一晚,照例由我们这些女狱警陪着她们度过已知生命的最后一夜。大限将至,亦见得人生百态,有人不停讲话,有人戴着手铐脚镣做最后的打扮,有人刻意地大声说笑,有人沉默不语,也有人大声嚎哭,那些将死的女人,吃完最后一餐便要结束她们坎坷罪恶的一生,我们的明天,她们,没有。这样的场面见多了,心里也就不再有波澜,好多女囚的名字和样子早已记不得,无非是一张张表情各异,而眼神却写满绝望的脸,只是,除了她。
      她叫茶花,认识她的时候,是我大学毕业刚到女子监狱参加工作的第一年,初次进女监,还是看管即将执行死刑的犯人,心里既好奇又恐惧,尽管有两个老狱警陈姐和林姐的陪伴,但是当我面对这一屋子镣铐加身大限将至的女人,我的精神仍然处在高度戒备的状态,谁知她们竟主动地和我们聊起了天,我紧绷的神经慢慢地也就放松了下来。死刑前一晚,女囚们倾诉的渴望异常强烈,各自诉说着自己或凄苦或流离的短暂一生,她们互相同情互相怜惜互相感叹,窗外如墨的夜色,藏着多少惊惧恐怕只有她们自己知道。只有铁窗边坐着的那个女子与她们都不同,那女子三十几岁的模样,坐在地板上,侧身靠着墙壁,被强制剪短的头发夜一样的黑,黑发下面掩映着的脸如燃尽的香灰一般宁静,她发现我在看着她,竟向我笑了一下,编贝样的皓齿,嘴角边两枚好看的酒窝,真让人不愿相信这是一条熬不过明天的生命。她不说话,我反而好奇她的故事,试探着走到她身边坐下,见她并没有拒绝我的意思,刚要开口探询,却意外地被她淡然却清晰的声音抢在前面:“小警官,拿包烟给我好吗?”出于人道主义精神,对于死刑犯临刑前的要求,我们都会尽量满足:“要什么烟?”那声音依旧淡然而清晰:“茶花,好吗?”她谢过我,点了一支茶花烟:“小警官,我的名字就是茶花。”不绝如缕的烟雾里,茶花对我叙述了自己的故事。
      父亲死的那年,茶花14岁。腊月的晚上,祁叔带着一身的寒气进了茶花家的小屋子,带来了茶花爹死去的消息。矿里年年死人本不足为奇,只是今年轮到了茶花家,母亲惊白了脸,撕心裂肺的嚎啕像要撕碎窗外那片墨蓝墨蓝的夜。茶花的记忆里除了母亲那张扭曲得变形的脸,还有那天窗外的夜里挂着的一弯月牙,月牙下的母亲,成了一个新的寡妇。
      祁叔带着父亲生前的工友把血肉模糊的父亲草草收埋,又送了茶花母女回家,冬天日光短的很,工友们相继回家,剩下茶花陪着母亲低声的呜咽。等她们俩从这无边的绝望里回过神的时候,才看见这屋里还有个祁叔,祁叔竟烧好了饭,虽然汤水寡淡,毕竟是触手可及的温热,也终究止住了这可怜女人的悲泣。昏黄的灯火下,茶花被母亲怀抱着,听祁叔小心地探问母亲今后的生计,茶花的哭声渐渐低不可闻又昏昏睡去,再睁眼,天已大亮,祁叔为母亲做好了一个小箱子,母亲说,以后娘俩的嚼裹儿都要从这小箱子里来了。
      母亲捧着这箱子,去街口卖烟。
      箱子里红红绿绿的烟盒中,茶花最喜欢银白色的一种,不仅因为那素净且端正的盒子上印着一点嫣红的花蕾,更是为着这烟竟有个和自己一样的名字——茶花。茶花本是厌恶吸烟的,父亲还活着的时候,每每下了工,就靠着炕沿边的墙一支接一支地抽烟,那不是纤细秀气的卷烟,是暗黄色的烟叶,干呛浓烈恰似父亲暴躁的脾性,父亲发脾气的时候常常出手打人,打母亲,打茶花,父亲掀翻了小炕桌,砸烂了母亲的胭脂,只有屋里那盏昏黄的灯火夜夜点燃,却永远那样昏暗,灯火下一点点消磨掉的,是母亲的韶华。母亲卖卷烟,方正简洁的烟盒子,比黄烟叶子干净得多也体面得多,味道也柔和,像日渐柔和的日子,也像心中日渐宽慰的母亲。各式各样的烟被各式各样男人拿走,换来的钱是度日的仰仗,母亲收摊时数出买菜的钱,再从烟箱里留好一盒茶花烟来放进衣兜里,才一手提着箱子,一手牵着茶花,重又回到小屋昏黄的灯光里,等下一个天亮。
      即使母亲不说,茶花也知道每天留好的那盒烟是给祁叔的,因为祁叔爱抽这个茶花烟,就像茶花早已认定了是自己父亲的死,成全了这个外乡来的掏碳男人。时光忽悠悠回到两年前那个夏天,暑热的天气里,蝉儿聒噪得厉害,散学归家路上,梁远第一个发现了茶花裙上初桃般温热的殷红,茶花捂着肚子急急赶回家,却在母亲的窗根前收住了脚步,静得没有一丝风的炎夏,白晃晃的太阳直直射下来,隔着窗子,湿腻的气息拍打茶花的脸,门口有一双祁叔的鞋,屋后猫儿一替一声的叫唤。茶花在窗根下藏着身,不知过了多久,晕倒在那片白花花的太阳光里,再醒来时,茶花躺在母亲的干净的床铺上,母亲端着一碗红糖水守在床边,茶花执拗的要起床,好像母亲洁白的床铺,脏得很。
      祁叔本就是外地人,如今竟在茶花家落了脚,母亲的妆台上摆上了新的胭脂,妩媚的红一如烟盒上的山茶花,母亲不再去街口卖烟,日日守在屋子里,等茶花下了学,等祁叔下了工。祁叔下工的时候会带回点酸角山楂给茶花吃,可是这些酸果似乎更合母亲的胃口,是的,母亲怀孕了。她日日挺着大肚子拾掇着这间不再有旱烟味道的屋子,浆洗缝补,煮米烹粥,两颊渐渐丰腴,像一个新嫁娘那般有张红润而光洁的脸,她为祁叔生下的女孩有山泉一样清澈的眼睛,有和茶花一样漂亮的酒窝。祁叔说,我的闺女,就叫小萼吧。随着小萼一起降临的,是母亲对茶花的忽略,吃过晚饭,母亲和祁叔逗弄着他们的孩子,让茶花恍惚里觉得,这三个人才是一家人该有的样子,自己才是多余的一个。
      不过没关系,也有人对茶花好,梁远就说过他会对茶花好呢。他说的是真的,不然,他怎么会在无人的街角牵起茶花的手;不然,他怎么会在茶花鬓边插一朵她最爱的山茶花;不然,他怎么会在那片幽幽的月光里给她那样轻那样温柔的吻,梁远的眼睛像多像一匹年轻的骏马的眼睛呵,十七岁的茶花,身体蓬蓬勃勃的生长,像林子里正在拔节的竹,风在吹,头发里青草的味道弥散开来,这青草的味道里,是那匹骏马的在奔跑,马儿追逐着夜的萤火,星星点点的萤火在那个夏夜里飞呀,飞呀,飞呀……
      茶花回家的时候,屋里只有母亲一个人在无声的哭泣,没有祁叔,没有小萼。祁叔家乡的女人找上门来,那是个肥胖高大而又极蛮横的女人,她捏起母亲的下巴往上抬,甩出了一个无比响亮的耳光。这个不会生养的女人痛骂了母亲,带走了懦弱的祁叔和已经五岁的小萼,留在母亲脸上一个耻辱的掌印,用来面对茶花惊愕的眼睛。
      祁叔带走了他的一切,唯独留下那个烟箱,母亲拎着这烟箱,仍旧去街口卖烟,不,有时候母亲也不去卖烟,家里来了人的时候,母亲就带着那人到她的屋子里去,隔着紧闭的门,茶花好像又回到了那个蝉鸣得异常聒噪的夏天,影影绰绰的纱布帷幔,屋后一替一声的猫儿叫唤……那些人走的时候都抽着烟,隔着飘渺的烟雾,茶花看见母亲的脸颊分明不再丰腴,枯槁代替了昔日娇柔的红润,母亲也越来越瘦了,像瑟瑟北风里一株落尽了英华的枯树,不再繁茂,亦不肯死去。
      梁远去上大学的那一天,茶花没有哭,她站在街口向她年轻的恋人遥遥地挥手,即便她知道自己身体里已经有了那个夏夜里播下的种子。纸是保不住火的。母亲的脸因愤怒而扭曲,扬手给了茶花一巴掌,愤懑不减当年那个蛮横的肥胖女人,她揪她的头发,小小年纪就知道勾引男人,搞大了肚子还要不要做人,不要脸的小婊子。茶花对上一张倔强的脸,你才是婊子,白给人家生养了孩子,你往回领的男人,打量人家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么,你才不要脸,你才是婊子,你没救了。
      没救了,大夫也是这么说,语气里是嫌恶的冰冷。母亲生了人人忌讳的病,蜷缩在土炕的一角,似一盏将熄的油灯无力驱散更多的黑暗,漫漫长夜里茶花猛地一惊,却是连那芥豆之微的灯火也无了。纸片一样单薄的母亲的身子被人用一铺草席卷起来,村人将这卷草席拖到后山火化,火化的那天大着肚子的茶花还是哭晕了过去,再醒来时,恍然如同隔世,茶花已没了孩子。
    茶花的生活的那个小村子的人好像一夜之间都知道了茶花这个水灵灵的大姑娘怀了孩子又落了胎,有好事者猜度着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风言风语四起的时候,梁远的父母挽着一篮子鸡蛋来看茶花:“孩子,你受苦了,我们梁家要你这个媳妇,等小远毕了业,就让他娶你。”茶花就这样,住进了梁远的家。
      梁远终于娶了茶花,带茶花到他工作的城市,烟火凡尘地过起了自己的日子,茶花每日系上那让人心疼的碎花围裙洗衣煮粥,在围裙上擦干手,为梁远开门,对梁远说,你回来了。日子过得相安无事如细水涓涓长流,唯一的不如意,是茶花心头不愿碰触的伤口,结婚十年了,茶花再也没能怀上孩子。梁远不愿说,茶花也不愿说,这缄默的伤口是个沉重的默契,只是茶花总有隐隐的不安,如今的梁远事业平步青云,真的像他说的那样,不在意是否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吗?
      茶花的不安渐渐地有了佐证,先是梁远越来越多的应酬和越来越频繁的夜不归宿,又是他领口上自己不熟悉的橙花香水味道,橙花的味道,是年轻而诱惑的香,在这香气的怂恿下,茶花成了一个她自己都不认识的妇人,偷翻梁远的手机,和他吵架,跟踪他……直到茶花在街上碰见了那个亲昵地挽着梁远手臂的橙花香水的主人,一个年轻得如新生出的叶子般脆嫩的女孩,不是有句话叫巧笑倩兮么,那女孩就有这样的笑容,她冲着梁远微笑的瞬间,露出嘴角边的酒窝,眉目间竟和少女时的茶花有几分相似,山泉水一样清澈的眼睛,一样的甜美,一样的烂漫。
      这张该死的狐媚脸!茶花还没有从愤怒中回过神来,眼前却躺着被自己推倒在地的那橙花香水的主人,这个年轻的脸灰白如纸,身下的鲜血流在柏油马路上,想渗入地下却无处可渗,就那样恣意缓慢地流着……梁远给了茶花一耳光,用尽了他所有的愤怒:“你知不知道,小萼怀了我的孩子!你知不知道!”
      这女孩的名字竟然是小萼。小萼。
      茶花多希望这只是个偶然啊,可是这个侥幸的希冀还没来得及想完就被打破了,小萼被送到医院动手术,赶来签字的小萼的父亲看着那样的眼熟,不,就是他,他是那个暑日里和母亲在纱幔里纠缠的男人,他是那个给过母亲一个家却又懦弱离去的男人,他是自己同母异父妹妹的亲生父亲,他真的是祁叔啊。所以说,眼前梁远怀中的这个女孩,就是自己十几年来未曾谋面的妹妹,对吗,对吗。
      小萼终于是救活了,虽失了孩子,好在保住了自己的命。时隔十五年,命运兜兜转转地又绕了回来,在当年那个小萼被夺走的晚上,谁又能想到如今他们还会同桌而食,在十五年后的今天。那天茶花醒得早,仔仔细细地打扫了屋子,这间自己同梁远生活了十年的房子,每一天茶花都会仔细地打扫一遍,一桌一椅一针一线,是结婚十年来两人共筑的巢。厨房里茶花在煲汤,热气迷蒙的样子让茶花想起埋葬父亲的那个晚上,那个晚上是祁叔煲了汤给自己喝,从此改变了茶花的命,如今,我还给你就是了罢。
      四人两两对坐,是一次无声的宴飨,偶有杯盘磕碰,似有回声,在这空旷的屋子里挥之不去。汤水溅在餐巾上,缓缓渗入,像一滴水砸进大海里。以为石破天惊的时刻,往往落地无声。
  “后来你就都知道了,我投案自首了。毒死了三条命,判我死罪,也是理所当然。”茶花从缕缕的烟雾里抬起头来,眼里似有若无的几点晶莹,是她生命结尾的一串省略号。一盒烟抽完,天色已蒙蒙见亮,这一批女犯要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茶花被警察带走,长长的走廊里回荡着镣铐拖地的锒铛声,我站在门口,看她瘦而单薄的背影一点点,一点点,消失在清寒的晨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