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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王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20年03月20日

老  王

 

周  蓓

 

 

    老王站在领导办公室门口,下意识地朝回廊看了看,像即将上场的斗鸡,他拨了拔自己所剩无几的头发,五指轻攥成拳,若有似无地扣在门上。领导办公室里面毫无反应。他贴紧门,“咚咚”又敲了两下。“进来”,里面的声音平静而又严肃。

    老王的脖颈一僵,下意识地立直了身子,缓缓地推开门,定在了离门口不远地方。他努力地想砌出笑容,可是脸上像是灌了浆,硬得很。老王朝着深埋在资料里的领导欠了欠身,说道:“办公室让我过来找您”。

   “小王,来,坐。”领导放下资料,招手示意让老王坐在对面的椅子上。老王赶着小步上前,顺着椅子的边就滑入了座位。椅子很软像团棉花把他裹住,老王有点不习惯,往前稍稍挪了挪。

    领导身子微微向前,开口道:“知道为什么找你吧。”

    老王来这个新单位,除了和办公室主任打过几回照面,也没有见到过其他领导。他猜想是不是终于要给他安排具体工作了,但此刻他不敢直接说出自己的猜测,便含含糊糊地干笑了两声,一种不祥的预感像蛇慢慢缠绕住他。他垂着头,目光从交叠的双手上移,看到了领导的茶杯。茶杯是透明的玻璃杯,在杯底、杯口的两处是用双钩技法绘制的缠枝牡丹,金黄色的牡丹与深蓝色的树叶相互映衬,质感略微堆凸,联结这两处的茶杯手柄是节节盘绕的金黄色叶片,煞是好看。

   “你来也有一段日子了,自己有没有什么想法啊?”领导意味深长地看了老王一眼。听到这里,老王收回自己的目光,寻思着不能再用干笑来代替回答了,便老老实实地说:“没有具体什么想法,我觉得自己能学也愿意学,可以胜任任何岗位。”

    领导端起茶杯,抿了抿嘴说道:“那就好,单位打算把你先安排在食堂。那里接触的人多,人员复杂,不好管理,加上是窗口服务性质。你去适应下对你也有好处。你看怎么样?”说完,目光冻结在了老王的脸上。

    老王从来没有想过领导会把他安置在食堂。时间分秒的淌过,老王没有开口,他坐着,把原本交叠放在桌沿的手慢慢挪回了腿上,摩挲着裤子,似乎狠狠地搓几下就能给自己带来拒绝的勇气,但随即他又停止了这样的动作,因为他意识到这条裤子今天早上才缝补过。领导话语轻柔,却重重地敲击着老王的心,“你要没有其他意见和想法,那明天就去吧”。

    办公室的空气凝固,老王只听到杯盖轻磕在杯缘发出的脆响,他迟疑地站了起来,却没有要移步。领导将原本端起的茶杯又放了下来,望着老王,“小王,还有其他事吗?”老王紧盯着领导手中的茶杯,心里涌出一团火,他想拒绝这样的安排,却最后又把话生生吞进了肚里,丧气地退出办公室,轻轻地把门带上,额前的几根头发像斗败公鸡的羽毛无力垂下。

    晚上,老王犹如置身在炭火上被人熏烤,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老王去食堂报到,门外蹲坐着一个瘦高的男人,脸上没有油水,鼻子上架着一副边角掉漆的金框眼镜。男人从衣兜里扯出一张卷烟纸,从裤兜里钳出一团烟丝,仔细地将烟丝铺在上面,贴合再点燃,烟头忽明忽暗地闪烁。老王看得有些愣神。男人似乎感受到了老王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对老王问道:“来一根?”老王摇头。男人舒畅地吐了一个烟圈,烟圈上升,然后消散。“您知道食堂办公室往哪儿去吗?”老王试探着询问。男人用手指向后方的出口比划了一下:“充钱去那里”。“不充钱,找下负责人”,老王不假思索地回答。男人抖落掉在身上的烟灰,用手撑住大腿站起,眯眼打量了下老王:“跟我来吧”。老王紧跟了两步。暗长的廊道,回响着他俩深浅不一的脚步声。男人停驻在走廊深处一间办公室门前,推门而入。老王环顾办公室,这间房虽然不大,却明亮整洁,摆放着三套桌椅,几盆花树,最里面的桌子上放着一摞书籍,其中一本明显泛着黄印,夹着书签。两个单人沙发,一个大长沙发,都铺着米黄色的沙发巾。男人让老王坐着等一会儿,老王点头感谢,却没坐下。不一会儿,男人又走了回来,悠悠地开口,“坐吧,你什么事儿”。老王抬头看向男人,直言自己是来报到的。男人淡淡的笑从脸上飘过,“小王,我看过你的简历。咱们这边商量了,你不用干别的,来个人,收下钱,冲个饭卡就行,可能偶尔还要写点材料,都不复杂”,随后又指着背门的桌椅,示意老王,“你坐那儿。食堂目前是我负责,以后我们一个屋,你叫我老周就行,咱们屋里还有一个人,叫李大燕。她今天估计不能来了。你有什么事随时找我,一会儿我再带你熟悉熟悉环境,各屋转转”。老王坐下时,发现李大燕的桌上覆盖着整块玻璃板,干干净净。电脑上却铺着浅浅的一层灰。

    老王之前最担心同期一起来单位的朋友问及自己工作分配的事情,后来分配了,他又纠结认识的人以后会在就餐窗口不期而遇。万一对方抬眼,发现站在对面的帮人盛饭、分菜的是自己时,太过尴尬。所幸,老周把他安置在了食堂相对体面的工作岗位。他很快适应了工作要求,只要办公室的门一响,老王的脸像是启动了电闸堆满殷殷笑意,恭敬地起身,等待对方递过的饭卡,利索地为对方办理好充值业务。对方如果与老周攀谈,聊起他这个新人,老王会配合地捋着额顶上零星的头发,尴尬地笑笑,然后进行自我介绍。他觉得自己的脸皮像是裹了面粉的香蕉,可以放在油锅里煎炸,除了颜色会稍微变深不会带来其他的实质性改变,在生活面前谁都得服软。

    忙活了一天,老王回到宿舍,身子仰在被垛上,瘪塌的心又回灌些了空气恢复了些弹力。晚上,他叫了个外卖,顺带拎回了瓶啤酒,期间给媳妇打电话却始终占线,多少有点败了他的兴致。

    日子像流水一样无声地逝去。老王的工作依旧轻松且无趣。李大燕偶尔出现,每次都来去匆匆,嘴唇总抹得通红,羊皮女士包往桌上一放,就直奔领导所在的办公主楼而去。时间长了,老王自然听说了不少李大燕的事情。她有次因为办事不妥,被老周当众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她脑子一发热,当着大家伙的面“吧噔”甩门就走了,从那以后老周和李大燕就不对劲儿。老周办事恭顺严谨,李大燕吊儿郎当,两人没少互相拍过桌子。老王到食堂报到第二天,李大燕便到单位与他面对面打了个招呼。她偶尔来单位,在办公室也不呆太久,每次总挂着给老王捎上一些国内或者国外的新鲜玩意儿,说是带给老王孩子尝尝、试试。老王有时觉得实在为难,像夹心饼干里的馅儿,徘徊在老周、李大燕之间,老周说往东,李大燕偏说往西,最后工作都搅成糊糊状,没法操作,但老王对着两人脸上始终挂着浓厚的笑。

 

 

    最近单位都在传李大燕要调到单位的采购部。老王从不参与这样的讨论,他默默地从这群人身旁绕开,却打心眼里羡慕她。而且除了李大燕,只有他知道,李大燕的调职申请是他写的。这件事他瞒得严丝合缝。过了没两天,单位办公室下了一份关于李大燕调动的文件,大家聚在一起又说开了,纷纷议论她为什么能调动。有的说是因为她嘴巴甜,会办事;有的是因为长得好,有靠山;还有人说是因为她工作能力强。正说着,猝不及防李大燕推门进来,大家忙收住话题,纷纷恭喜她。李大燕脸上挂着笑意,“我过来看看大家,谢谢你们的照顾,这么些年相处下来,说要走我还有点不舍得。哪天有空我们聚聚,我请客怎么样”,别有深意地看了小王一眼,随后又指着几盆花树,对他说:“小王,我走了之后,这几盆花就交给你了”,说完像只傲娇地孔雀大摇大摆地走了。老周坐在办公室的角落,捧着自己那本泛黄的书,悠然地喝着茶,身影落寞。

    周一清晨,路上车辆不多,每辆都像是燃料载满的火箭,动力十足。老王蹲在路边,抽着“红梅”,等送菜的车。路旁经过的车飞溅起水花,老王慌忙起身,一个踉跄,屁股重重地跌坐在地面,裤子上水渍斑斑。老王眉心紧蹙,准备擦拭泥点。他刚转身就听见有人大声喊:“王哥!”那乡音让老王心下犯了嘀咕,这座城市没有他老家的朋友。他用力推食堂的仓库门,门太沉,单单漏出一条细缝,老王抬脚准备把自己塞进去,却偏偏听见越发大声的叫喊“王哥”。他忍不住转身,睁圆了本就不大的眼睛,禁不住叫道:“阿炳”。来人,急匆匆地跑过来,两人笑着抱在一起。“阿炳,你怎么在这儿?”阿炳抡起拳头轻捶老王,眼睛泄出些精光:“老弟命苦跑货呢。王哥你怎么在这儿啊,之前的公司呢?”

    “早不干了”,老王回头指了指食堂说:“我现在在这儿工作”,转头问阿炳:“你小子行呀,都承包我们单位的业务了,结婚了吗?”

    阿炳胡乱地摸着自己的后脑勺,呵呵地傻笑:“孩子都打酱油了。你和小王怎么样了?”

    提到自己的老婆小王,老王感觉心被针刺了一下,这种刺痛分明在提醒着他对面的与自己称兄道弟的人也曾喜欢过自己的媳妇。只是不知阿炳此时提起是旧情难忘,还是时过境迁的释然。老王有了这层考量,旋即道:“她挺好的”,刻意岔开话题,“你离开公司之后就干买卖了?”

    阿炳仰着面笑得温暖,语气变得柔软:“王哥,当初她跟了你,我想不通也不甘心,但后来我看你俩日子过得踏实,也就断了念想。呆在家里久了,左右也是没意思,就出来了。在哪里都是混口饭吃,你说是不?”老王点头认可。说话间,阿炳从口袋里摸出一包软中华,递给老王两支,慢悠悠地把打火机凑近,准备给老王点上。老王盯着阿炳被熏黄的指节,调笑:“你小子叫混日子,拐着弯埋汰人是吗”?心里泛起一股酸涩。阿炳却不在意,对老王说道:“我这真就是混日子,不过还得靠兄弟多帮忙”。阿炳看看四周,刻意压低了声音,叮嘱老王道:“小弟说句不该说的,老周这人啥都好,就是你跟着他没前途。太老实,在单位领导看不上,五十多了,小跟班一个。听说连老婆都跟人跑了”。老王的心漏了一拍,盯着阿炳有些发愣。他从老周身上,似乎看到了自己的以后生活的景象,觉得身上冷飕飕的。这时老周从远处走了过来,阿炳将手中烟急匆匆掐灭,扔在了地上,朝老周的方向迎了过去。老王却像被灌了铅,挪不动脚步,好不容易晃过神,回身远远看到马路对面的拐角,李大燕从一辆黑色轿车上下来,距离太远看得并不真切。

 

 

    老王形同一只候鸟,到了时节就要飞回老家。

    老王和领导告了假,颠颠绕绕了几个小时之后,终于踩在了家乡的土地上,雨滴如银线般斜织在空中。到了家门口,老王的头发上、衣服上浅浅地盖着一层水雾,他重重地掸了掸衣服上的水珠,胡乱地揉搓了下自己的头发。他刚拿出钥匙,门“嘎吱”一声开了,门后探出一个小脑袋瓜,笑眯眯地看着他。开门的小孩子身形纤瘦,嘴角天生微微上扬,不笑的时候也满是笑意。

    老王连忙蹲下,展开臂膀,狠狠地搂着眼前这个小人儿,高高地架起。闺女环着他的脖子,吻细密地落在他的脸上。老王眼角的褶皱笑成了沟壑。老婆小王从屋里走出,也许是光线的缘故,衬着她脸上泛了些许红晕,眼神很是多情。她说道:“回来也不给我打个电话,外面还下雨吗?”老王轻轻地把女儿放下,摸着闺女的头,柔声回答:“下着呢”。老王边说,边往屋内走。他脱外衣时无意间瞥见屋里的电话话筒没放好,上面盖的布有些乱。“刚才在打电话?”老王问。小王迎上前接过他的外套,脸上露出不悦的神色,反问:“怎么了?”老王什么也没再说。他握住了老婆的手,摩挲着。老婆手心的触感老王很熟悉,温软、指节细长。老王神色温柔,讨好似说:“我饿了”。小王轻轻挣开被老王握住的手,系上围裙,语气冷淡:“坐会儿,饭还要一会儿才好”。老王却坚持跟着小王进了厨房,站在灶前,用一种遥望远方的眼神盯着她。小王被盯得有些不自在,狐疑地看着老王,催促着他靠边。老王却不生气,静静地侧身倚靠在门上,看着小王忙碌的身影,脸上挂着冬日暖阳般的笑意。

    晚上,小王哄着孩子睡下,回到房间,刚钻进被窝,老王就紧贴上她的后背,用透着温热的掌心抚摸着,下巴轻蹭她的脸,像是慢慢汲取着彼此熟悉的温暖,充满激情。小王僵住了身子,往外挪了挪,含糊地说了句:“快睡吧,都累了”,拉上被角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顺手关了灯。老王感觉自己的热情撞在了冰山,一下子扑息了火焰。老婆的冷淡让老王有了一种不踏实的危机感,他觉得自己被蒙上了厚厚的塑料,要窒息了。

    第二天,闺女像极了青藤,老王走到哪里,她就缠着老王到哪里。老王始终紧紧地攥着她的小手,不时把自己的温度传递给孩子。闺女乖顺地问老王:“爸爸,我放假了可以去你那里吗?你也不在家,没有人陪我玩”。闺女冒出来这样的想法也不奇怪,老王却没有吱声,他揉了揉闺女的头发,心里有点泛酸,望着往来穿梭的人群和车辆,他有些后悔去了新单位。看着女儿的笑,他感到特别不是滋味。

 

 

    雪天,老王刚到办公室,老周便连忙起身,走过去,拍了拍老王的肩膀,“小王,领导找你,赶紧去”。说这话时,老周目光灼烧,这是种不寻常的热烈,老王本能地想远远地躲开,心更因为老周的话开始七上八下。

    老王来到领导办公室门前,拽了一下衬衣的边角后,才迈进领导办公室,发现桌上依旧放着一摞摞的资料,领导的大半个身体都陷在一张大靠背椅里,门的响动没有让他有丝毫的动静,像睡着了一般。

    随着自己脚步的踏近,大靠背椅慢慢转过,一双棕褐色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透着精光,领导缓缓站起来,端着之前的珐琅杯,向桌边的水壶走去。老王匆匆跨过领导的桌子,双手捧过茶杯,动作轻柔得像是端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老王将蓄好水的茶杯放在领导桌前,才缓缓退坐在了椅子靠前三分之一处的地方,双手按在了大腿上,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领导,脸上堆满笑意。领导用一双不怎么慈爱的眼睛也笑眯眯地看着老王,弄得老王莫名其妙。

    老王坐着,接下来的话让他的神志被一道闪电照得透亮。“小王,你去食堂也有段时间了,我听人说你工作干得不错,文笔也还行。我想听听你对工作有没有新的打算啊?”老王的心有只麻雀在来回橼啄,他知道没有比食堂更坏的去处。他尴尬地感到自己的嘴角在不自觉地抬升,似乎要忍不住笑出声来。这种兴奋甚至让他来不及思考,他强压着自己的兴奋,用一平如水地声音回复,却听见耳畔飘过像是被灼伤的沙哑嗓音。于是老王咳了两下,才接着说道:“想是想过,但还是那句话,单位需要我在哪里,我就呆在哪里。到哪儿我都能干好”。

    领导脸上沁着满意的神色说:“好,那你就准备准备,做好移交,过两天去采购部报到吧,你到时候就跟着李大燕干,之前你们也是一个部门的,好沟通。如果你没别的事了,那就回去忙吧”。老王躬身倒着退出了办公室。不知道是风的缘故,还是老王的手劲大,他轻轻使力却重重地带上了领导办公室的门。对于这次的调动,老王心中的疑惑像湖心被投了石子一圈圈扩散。

    出了办公楼,停在前方的一辆黑色轿车吸引了他的目光,他总觉得看着有些眼熟,只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但这丝毫不影响他愉悦的心情。小草在雪里挺直着腰身,叶片上湿漉漉的,有点像破涕为笑时睫毛上挂的泪花。老王吹着口哨,衣服传出“嘀嘀”短信声,他心急火燎掏出手机打开短信,是老婆发来的信息,他的脸舒展得更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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