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炸炸

漠镇在大漠西面，地处边境，从漠镇再往西走十里就是噩国的地界。噩国民风粗鄙狂放，是众人所知的穷凶极恶之地。由于常年被风沙侵袭，再加上邻国的频繁骚扰，漠镇的百姓也日渐彪悍了起来。

我来到镇上的第一天，就见三五个男孩追着一个傻子打。之所以得出这人是个傻子的结论，是因为拳头落在他的脑袋上，他笑；脚踢在他的肚子上，他笑；唾沫飞到他的头发上，滴下来顺着眼睛一路流淌到嘴角，他不去擦拭，还是笑。

由于有公务在身，傻子对于当前的状态又自得其乐，我没有插手这场以多欺少的角逐。然而就在我扬起马鞭打算赶路的时候，傻子被一个高个子的男孩子推了个踉跄，正巧摔到了我的马前，激起一层厚厚的尘土。

马被吓得扬起了身子，我左右摇晃，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安抚下它。

傻子趴在被阴影笼罩的砂石地上，他缓缓抬起头，冲我“嘿嘿”一笑，一排惨白的牙齿在那满是污秽的脸上格外显眼。

“去，去，小屁孩儿，这么小就会欺负人了。”

我勒好马，用马鞭指着为首的男孩子，企图训斥出些气势来。

“娘-们-儿！”男孩子拖长了音说了一句，冲我做了个鬼脸转身带着其他几个孩子一溜烟跑了。

再看傻子，他已经从地上坐了起来，在身上寻找虱子吃，没有再看我一眼。

我摇了摇头，继续骑马赶路。走几步，再回头的时候，傻子已经不见踪影。他坐过的地方只剩下一捧夕阳的残晖。

我来到漠镇肩负两个任务，第一个是接应潜伏在噩国密探，噩国自先皇在位起就一直对我汉国虎视眈眈，两国曾多次交兵，大都打个平手，只是苦了两国交界处的百姓。而我的任务就是将密探传来的消息及时反馈给圣上，保护汉国百姓不受战争侵扰。

第二个任务是找到乌鸦，杀了他。如今天下有三大高手，而乌鸦就排在这第三位，平日以一把纸扇做兵器，听闻此人相貌贵气俊朗，却诡计多端，时常在谈笑中杀人。他是御用暗杀组织千杀门的一员，也不知怎的，他竟得罪了圣上，派我来杀他。

面馆开起来的第三天，一个拿着纸扇的公子走了进来，他风度翩翩，引得席位上的女客人纷纷侧目。我见这位公子一席锦缎长衫，上面两只喜鹊站在枝头高昂着头颅。于是我知道，乌鸦来了。

乌鸦寻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叫来小二，点了一盘酱牛肉，又叫了一碗阳春面。他见对桌的女客人一直盯着自己看，也没有躲闪，大大方方地回抛了个媚眼，惹得女客人身边的壮汉直拍桌子。

酱牛肉端上去的时候，乌鸦正望着窗外发呆，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傻子正坐在窗户对面的街上把头插进垃圾堆里翻腾着，看起来正在觅食。

我刚要叫小二给傻子端碗面去，乌鸦却先我一步从筷子篓里取出一只筷子向傻子扔了过去。正巧插在了傻子那一头脏乱的头发上。傻子抬手摸了摸脑袋上的筷子，终于将视线从垃圾里挪开，望向窗子，“嘿嘿”地笑出了声音。

乌鸦摆了摆手，将桌上的那盘酱牛肉扔了出去，连盘带肉正好落到傻子的手里。常人若是见筷子向自己飞来，下意识也要躲闪，乌鸦扔出牛肉碟子的动作看似轻松，其实也用了二成的功力，常人就算能接到，也得趔趄一下。傻子不是常人，没有躲闪筷子，可能压根不觉得危险，没有趔趄一下，可能天生力大。如此简单的试探，暂不能做出傻子不傻的定论。可在这危险重重的边境地带，我又将和天下第三的乌鸦有一场恶战，有人刻意隐藏实力，那可是非常危险的事情。我死死地盯着傻子，企图寻些破绽出来。

此时，傻子正抓着牛肉往嘴里送，满是污垢的脸上露出幸福的模样。

“小二，给这位好心的公子再上一盘牛肉，再加一壶上好的秋露白。”

我大声唤着小二，眼睛直直地盯着乌鸦，并向他走去。

“谢谢这位……”乌鸦看着我，却在称呼上卡住：“你说我叫你小娘子吧，可看你这样子还未成亲，我叫你小姑娘呢？你却偏偏一副故作风尘的姿态。”

我没有理会乌鸦的揶揄，坐到他的面前，随手拿起他刚刚喝过的杯子摆弄着：“你就叫我牡丹吧。”

“牡丹？怪名字。礼部给你们起代号的时候，是不是都没走心啊？”乌鸦漫不经心地说着，随手接过小二端来的阳春面。

我停下玩弄杯子的手，背后渗出一层冷汗，暴露了？到底是哪里暴露了？不会第一次执行任务就出师不利吧。不，就算被拆穿也无所谓，论武功我也不见得比他差。

“收起你的杀气，咱俩一伙的。”乌鸦突然笑了出来。这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更懊恼于自己的沉不住气。

“我是乌鸦，圣上派我来此处除掉小鬼，派你来做什么？”

原来他不知道我是来杀他的。

我听了他这话，才慢慢放松下来，这才发现手中的茶杯已被捏碎。

“圣上分配的任务都是机密，你怎可随意告诉我？”

“哎呀，你太不了解圣上了，只要能完成任务，什么机密不机密的。”乌鸦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拿起筷子吃起面来。

我暗想，就是你这种对圣上毫无敬畏之心的态度，才会招来杀身之祸吧。

小鬼是天下第一。传说中他的功夫虽然奇怪没有章法，却毫无破绽。向他挑战的人，从来没有赢过，而他在无数次战斗中，也从未受过一丝伤害。

比起他的武功，更让他闻名的是他的侠义之事，传闻小鬼从不参与两国争斗，无论是哪国百姓遇到困难，小鬼都会出手营救，也正是因此，让小鬼有了众多追随者，更有好事人专为小鬼成立门派，取名“鬼门”，引得江湖有志者纷纷入派，以小鬼的名义惩恶扬善。不过好笑的是，即使是门派的首领，也都未曾见过小鬼的真面目。

如今圣上让乌鸦去除掉小鬼，我认为多半就是个幌子，主要还是想借小鬼的手，杀死乌鸦。

想到这里，我倒有些同情起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傲慢家伙。

“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的任务是什么。”

听到这话，我的心又提了起来。

“像你这样的小姑娘能干什么呢？来边境无非就是传递点情报吧。”

我看着乌鸦，也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装傻，他看似无意的每一句话都在危险的边缘游走，像是故作聪明，其实句句都是试探。

冒然开打，我的胜算不高，还容易打草惊蛇，所以在没了解他的真实用意之前，我只好顺着他的话随他插科打诨，便故作恼怒：“你少瞧不起人了，也不掂掂自己有几斤几两，圣上让你杀小鬼，你杀得了吗？人家是天下第一，你又是什么。”

“杀不杀得了，我自有我的办法。”乌鸦换了个杯子，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满脸自信的样子。

乌鸦走的时候，我正在柜台后面擦剑，我不打算跟他打招呼了，毕竟早晚都是仇人，产生了感情又不好下手。

乌鸦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转过头来，告诉了我他是如何看透我身份。他说：“十七八岁的姑娘，独自一个人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就开起来一个面馆。别说是我这个经验丰富的杀手，就连普通老百姓也会猜出背后一定藏着猫腻。”

他的话让我越发心虚，我却还是嘴硬地回道：“用你管！”

“哥哥教你一招隐藏的好办法。”乌鸦并不在意我的态度，站在面馆门口伸了一个懒腰，他望着柜台后面正在紧张的我，脸上带着戏谑的笑。一阵带着砂子的大风刮过，吹得他的衣衫“砰砰”作响——“其实以你的姿色，去妓院才是最好的伪装幌子。”

这个流氓！我红着脸，将手边的毛笔扔了出去。毛笔擦着他的脸颊飞了过去。“下一次再敢如此大胆，这东西插的就是你的眼睛。”我冷冷说道。

乌鸦快走了两步，摸着城墙上那个被毛笔插出来的深洞，而毛笔镶嵌在深处，从外面无法看到。转过身来对我抱拳作揖，道：“早就听说千杀门新来个武功高强的小妞，如今得见，名不虚传。”

说着便摇着扇子走远了。

后来的几天我没有见过乌鸦，我知道他一直都在这附近，反正也要在此接收线报，所以不急着杀他。

一个月后，噩国传来线报，汉国的三皇子曾和噩国国王同游云山，有卖国之嫌。我骑快马将此消息上报圣上。

三皇子是圣上最喜爱的弟弟，两人虽不是同母所生，却亲密无间。随着年龄增长，三皇子的才华日渐凸显，先皇也有意将皇位授予他，于是便与圣上渐行渐远了。

后来三皇子逐渐参政，常来我家与父亲探讨，我这才与他有了些交集。许是和其他皇子接触不多，也可能是先皇得天独厚的偏爱，三皇子不似他们那样功于心计，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有一次我在房中画眉，他在庭院中摘了一朵雏菊送给我，他说像我这样清新的姑娘，很适合这样的花。我不太喜欢三皇子的品味，我随手拿起刚摘的牡丹花，说道：可我偏偏喜欢牡丹。

后来，我在庭院中练剑，三皇子从我身后偷袭，若不是我及时收剑，险些要了他的小命。父亲也为此捏了好大一把汗，不停地道歉。他倒没怎么在意，送了我一把雕刻牡丹的佩剑。这把剑我一直使用至今，毕竟是皇家宝物，削铁如泥，很是好用。

再后来听说，三皇子中意于我，先皇有意赐婚，我当时只觉得好笑，那会儿我才十三岁，与三皇子只见过两面，何来中意之说。定是权贵联姻，碍于皇家威严，父亲颜面，我并没有拒绝，但事情还没成，先皇便驾崩了。

也不知怎的，登上王位的竟不是已经成为太子的三皇子，而是圣上。顿时，坊间传闻四起，有说圣上谋朝篡位，也有说是三皇子无心皇位，总之我再也没见过三皇子。

时至今日，三皇子的容颜早已在我的记忆中逐渐暗淡、模糊，如今竟以卖国通敌的身份出现。放着好好的皇帝不当，偏偏去当敌国的走狗？

如若真是这样，反倒验证了当今圣上的皇位并不正当。众人都知道当今圣上心思深，嫉妒心强，自然是不会放过三皇子的。如今三皇子求助噩国势力，想必也是被逼急了。

对于三皇子没能登基之事，我父亲私下里没少苦恼，在此之前父亲一直与三皇子交好，又有我与三皇子的婚约，如今三皇子失势，父亲很怕自己被当成靶子，万箭穿心。

如今五年过去了，一切风平浪静，父亲才松了一口气，远方便又来了三皇子通敌的消息，刚松下来的弦又得紧上了。

圣上对于这个消息，没有任何评论。

我从大殿出来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圣上，他被笼罩在龙椅上方那条巨龙雕塑投下巨大的阴影之下，让人望之生畏。

回到漠镇的时候，那里下了一场极其罕见的大雨，雨水包裹着风沙，落到地上变成了泥点。漫天黑压压的，带着让人窒息的闷热。

傻子坐在面馆门口避雨，店里很冷清，小二一个人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吃花生，他见我回来问了声好，身体还是懒洋洋地倚着窗户坐着。

我到后厨让大师傅煮了一碗牛肉面，出门唤傻子进来。

或许是被欺负怕了，任我怎么拉他也不肯踏进门槛。我只好把牛肉面放到他面前的地上。

傻子从地上端起碗，把筷子扔了，用手抓着面，拼命地塞到嘴里。

他的衣服早已被雨打透，头发带着泥垢黏在脸上，看着格外落魄。我不知他是谁的孩子，是否也曾被人疼爱过，我但愿他从出生就如此，这样也不会有那种从天堂跌落到地狱的不适合绝望。啊，我忘了，他是个傻子，怎会有那么多无聊的情绪。

“小二，倒碗水来！”

半晌，小二才慢悠悠端着茶碗走出来，不情愿地说道：“老板，您这纯属给自己找麻烦。”

我抬眼看他，有些疑惑。

“这傻子和流浪狗是一样的，您对他好点，他就会赖上你，粘着你，您给他一回面，以后他饿了准得来咱这面馆。到时候客人见咱们面馆有傻子，谁还来。”

我听了小二的话，愣了一会儿，人们拒绝表达善意的原因竟然是怕付出太多，到底还是因为自己本身就不是强者吧。

想到这里，我对着正在狼吞虎咽的傻子说道：“以后你饿了就来找我，牛肉面、刀削面、阳春面管够吃。”

傻子没有看我，抓面的速度更快了。

乌鸦在傻子离开后不久，也来到了店里。他像是一个熟识很久的老友，一进门就直奔柜台，他敲了敲桌子，才把我从发呆中叫了出来。

“我已经知道小鬼的行踪，今天晚上我去杀他。你要不要去看热闹？”乌鸦摇着纸扇对我说着，一副很兴奋的模样。可我只觉得他傻，下雨天，扇扇子，这不是有毛病吗？

“我不去。杀人有什么好看的？”我有那时间，还不如调查一下傻子的真实身份。

“这可是天下第一高手的死。你可知道圣上为何要杀他。”

还不是想借他的手杀你。

我在心里暗暗嘲笑乌鸦的自作聪明，并没有回答他。

“他不肯听命于朝廷，追随者又众多，这才是他最大的错误。”

“怎么？什么时候行侠仗义也成了错误？”我反唇相讥，一直看不惯乌鸦的趋炎附势，空有一身好功夫，却偏偏攀附权贵，和小鬼完全是天壤之别。

“圣上哪里能容得下比他更有民心的大侠啊？要我说，小鬼就不如我聪明，与最危险的人站在一方，才得安全。”

是啊，所以你要被这最危险的人杀了还不自知呢。

我笑了笑，把心中所想咽在肚子里。毕竟自古以来掌权者比起有能力者，更喜欢的还是听话的，像乌鸦这般见风倒的人物，自然是要除掉的。

接着，乌鸦话锋一转，戏谑地说道：

“总之，今天晚上我将大展雄风，将小鬼斩于扇下，你确定不来欣赏我的英姿？”

“不去！”我已经转过身去擦拭酒柜上的瓶子，不再理会他。

“如果来了，你完全可以趁我与小鬼纠缠之际杀了我。”

我猛地转过头看着他，他也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仿佛一切都掌握在他手中。

很快，我便恢复了平静，他不愧是以阴谋诡计而闻名的乌鸦，也正是因此，我更不能顺他意而为。

“趁人之危不是我的作风，如果你今日交战还能活着，待你伤好，再取你性命也不迟。”

乌鸦听了我的话愣了一下，随后不屑地发出了“嗤”。

“你这样可是要吃亏的。”他说着，便向门外走去。

乌鸦和小鬼的对决一定很精彩，只要是练武之人都很难拒绝这样的诱惑。夜里，我换上夜行衣，到乌鸦所说之处观看。那是镇上的中央广场，一场雨过后，月亮格外清晰，又大又圆，挂在夜空中，给人一种伸出手就可以触摸到的错觉。

我伏在暗处，等了两个时辰，四周万籁俱寂，广场中央空空荡荡，在月光的笼罩下，透着一种柔和的静谧。

乌鸦没有来。

小鬼也没有来。

我又等了两个时辰，月亮暗淡了，夜空也黑得不那么彻底了。偶尔远处传来两声狗叫，好像在提醒我，被乌鸦耍了。

乌鸦向来诡计多端，他知道我要杀他，定会想出办法先除掉我。我与他相比，虽是武功差不多，可心计却输得彻底。

我刚欲转身逃离，隐约察觉到有飞镖直奔我脑后袭来。我连忙翻身躲闪，却见不远处飞来一个人影，帮我挡住飞镖，那一瞬间，我只觉得脸上一热，抬手一抹，那液体腥热粘稠，眼前的人影捂着胸口飞远了。

暗器从四面八方袭来，我左右躲闪，无法分神去辨认那位帮我接住飞镖的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只依稀见他接了几个飞镖向月亮下方那栋房子飞去。不一会，从那房顶飞出来一个人，两人开始厮杀。暗器停止，我这才得以脱身。

看来乌鸦并没有骗我，只是他们两个人都藏在暗处寻找出手的时机，只可惜我的突然行动，打草惊蛇，让他们以为是对方率先发动进攻。

月光下二人打得难舍难分，但我仍然认出那手拿纸扇的身影，此时他处于下风，招招是绝招，招招被压制；而另一个身影我看着也眼熟，回忆了半天，发现他竟是常来我店里吃面的傻子。

傻子是那天下第一的小鬼？

可刚刚替我挡下一镖的人到底是谁呢？

论人品，乌鸦肯定是不及小鬼万分之一，论交情嘛，乌鸦一早就知道我是来杀他的。倒是小鬼，我常年施恩于他，从未把他当傻子对待，想来不会害我。

我躲在暗处，分析两人战况，乌鸦虽然武功天下第三，但对决小鬼还是略逊几分，看来不用我出手，乌鸦此次也是凶多吉少。

乌鸦虽然不招人待见，可毕竟我们也是一同吃过酒，一块共事过的。我不忍亲眼看他去死，便早早回了面馆。 

第二天，天气很好，经过一场大雨的洗礼，镇上干净了许多，来店里吃面的客人不少。我等了一天，傻子没有来。傍晚的时候，乌鸦倒是来了。

他穿了一件藏青色袍子，身上带着几处伤。刚到店门口，便嚷嚷着让小二给上一盘酱牛肉，好像回到自己家。

他看到我惊讶的眼神，得意地说道：“怎么？失望了？”

我立刻整理了情绪，问道：“我只是没想到你竟能从天下第一的手中逃生？”

“就凭你这不转弯的脑子，世上可有的是你想不到的事。”乌鸦说话的时候，伸出手敲了敲我的脑袋。

我轻轻躲开，有种不好的预感。

“比如，你绝对想不到天下第一的高手，就是那个整日被小孩欺负的傻子。”

“这点我昨天已经看到了。”

“你更猜不到，每日都到你店里蹭吃蹭喝的傻子是当年风光无限的三皇子吧。”乌鸦调了一下眉毛，等着看我的笑话。

三皇子？

我与三皇子虽数年未见，可也不至于到了认不出的地步。傻子的身材倒是与三皇子有些相像，眉眼也能看得出些俊朗模样，可谁会把一个肮脏愚痴的傻子和雍容华贵的皇子联想到一块呢？

    我与三皇子的婚事天下皆知，他装成傻子埋伏在漠镇窃取汉国情报，而我却丝毫没有察觉，这事若是传出去，恐怕我再也无法踏入千杀门做杀手了。

    “你知道我是怎么发现三皇子和天下第一高手小鬼是同一人吗？”乌鸦提起酒壶，对准壶嘴，喝了几口。言语之中，我可以感受到他此刻的兴奋。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是小鬼名字的由来。而你又叫牡丹。”

    “我早就听闻三皇子对你旧情未了，以要得到你为由，游说噩国国王对汉发兵。于是特意向你发了暗器，没想到他还真的愿意替你挡下。那一镖虽未伤及要害，却也成了他的弱点。”乌鸦仍然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对于自己如何用奸计赢得胜利津津乐道。

    难怪乌鸦特意来我店中告诉我他与小鬼的对决，无非就是想引我前去，试探三皇子的身份。

    没能及时认出三皇子的悔恨与被利用的羞耻一同化成怒气，我顿时恶向胆边生，提起宝剑直指乌鸦。

    “何其卑鄙！”

    乌鸦一只手举起扇子，轻轻一挡，另一只手捻起两片酱牛肉，塞进嘴里。

    “卑鄙？三皇子的武功在我之上，我不用点计谋，不就被杀了吗？”

    “昨夜，我就不该留你狗命。”我直接继续采取攻势，步步紧逼，招招逼近要害。

    乌鸦这才起身，满脸惊讶：“你竟然来真的？我昨晚没真想伤你，我那镖故意打偏了二寸，就算你没躲开，也不过是弄掉你两根头发。何必真的动气？难道……难道你与三皇子动情了？”

    “这与感情何干？你永远不会懂我们这种正义之士对卑鄙的憎恨和厌恶！”

    吃面的客人纷纷逃窜，面馆的桌子也被剑气伤得七零八碎。乌鸦并未真心想和我打，随便几个招式下来，我便败下阵来。

    我虽不甘，但也看出乌鸦的武功深不可测，绝不在天下第一的小鬼之下。

    “我输了，你要杀要剐随便。”我把剑一扔，梗着脖子，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乌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俯下身捡起我的剑，看到上面的皇家图案，便知道这剑曾经出自谁手。

    他不笑了。

    “我……我真没想到你对三皇子也有情谊，我只觉得你会与我一样对他这种卖国行为深恶痛绝。我自以为你一直没有按照圣上旨意杀我，是因你与我交情甚好，你怎会觉得我要杀你。”

    “我怎会与你这种卑鄙小人为伍？”

    乌鸦愣了一下，随提着刚刚剩下那半壶酒，转身离开。走出面馆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门上的牌匾，说道：“我说你这面馆的面怎么味道这么独特，原来跟老板一样。”

    跟老板一样，是指什么？

    我不知道乌鸦对我的评价如何，也不屑于知道。

    那日以后，我的面馆史无前例地安静，就连线报都很少有。我开始想念傻子，倘若那时我知道他是三皇子……那我又能做什么呢？

    无论三皇子是否归顺噩国，他那天下第一高手的身份也仍然让圣上忌惮，终究也不过是皇权斗争下的可怜人罢了。

    几个月后，我再次收到线报，上面说噩国国王将于十日后发兵攻打汉国，为了占据有利地点，他们首先会对漠镇进行大规模屠杀。

    我立刻快马，将这个消息回禀圣上，圣上并没有想象中的勃然大怒，他只是饮了一口茶，缓缓道：“让他屠。”

    “这？”我跪在地上，低着的头不由得抬了起来。

    圣上没有看出我的惊讶，又或许他看出来了但并不在意。

    “封锁消息，不允许漠镇百姓出逃，防止打草惊蛇。”圣上说着，又叫太监唤来将军，对将军道：“传我的令下去，包围漠镇，让噩国士兵进入漠镇以后一个也逃不出来。”

    噩国军队屠城会消耗大量体力，在这个时候对他们进行围剿，胜算翻了三倍。

    “可是……”我还跪在地上，可圣上并没有看我，他挥了挥手，让我回到漠镇等待新的消息。

    “这次我会派乌鸦和你一同前去漠镇。你们在与噩国对抗的时候，你也是会有些机会的。”

    在我退出大殿的时候，圣上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我的身体微微抖动了一下，转过身再次对圣上行了大礼，以示感谢。我当然知道圣上所说的“机会”指的是什么，不禁在心中替自己捏了一把汗，差点忘记了，我还肩负着要杀掉乌鸦的任务。

    从大殿上走出的时候，我再一次看到了乌鸦。我本没想理他，他却主动凑了过来，说道：“虽然漠镇那些刁民吃面赊账，偶尔还会偷你店里的盘子，但你还是舍不得那些百姓吧？”

    “要你管。”我没看他，径直向前走。

    “我知道了，你是舍不得你那面馆吧，其实我也舍不得。那面的味道跟你一样。”

    “什么？”上一次我就没有听到的答案，还是止不住好奇。

    “跟你一样单纯。为财也好，为权也好，保命也好，这世道谁不是见风使舵，别说咱们在皇权之下，就是普通老百姓，也要为个几枚铜钱勾心斗角呢。但你不同……”

    这答案令我大失所望，这年头，被夸单纯就相当于被骂傻子。我不屑地发出“嗤”的声音，再一次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

    “诶，别走啊。”乌鸦拉住我，继续说道：“我有一计，能让你保住那些百姓。”

    我停下脚步，看着乌鸦，可又想到自己那日明明说过是不屑于他这种阴谋诡计的，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抉择。

    乌鸦见我停下，附到我耳边，轻轻说道：“那日我没有杀三皇子，他现在仍在噩国，你去求他，以江湖人身份介入，带领鬼门一众武林高手，在噩国军队围剿漠镇之前偷袭，定能助漠镇渡过难关。”

    乌鸦显然看出我眼神中的惊讶，解释道：“三皇子也是可怜之人，我怎会痛下杀手呢。”

    这回我的眼神更惊讶了，这可不像是乌鸦的做派。

    “好吧，好吧，非要我说实话是吧。”乌鸦重新换上一副老奸巨猾的样子：“三皇子与圣上之争，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我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啊。”

    这才是真正的乌鸦。

    “可是三皇子一旦出手，别说我汉国，就连噩国都会视他为敌，他还能有活路吗？”

    “所以嘛，这事也就你能求动他。从上次他为你挡暗器这点来看，他对你感情深厚，你让他牺牲自己，拯救整个漠镇，对他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果真，卑鄙的人，只会想出卑鄙的办法。三皇子本就是可怜之人，我怎能利用他对我的感情让他白白丢掉性命。

    想到这里，我便离开了，恨自己竟白白在乌鸦身上耽误了时间。

    “诶，你真的不考虑吗？牺牲一人换千百人幸福，这买卖合算。”

    “就算你不忍心，我们可以再从长计议啊，你回来！”

    “牡丹，你放心，我肯定让你的面馆一直开下去。”

    乌鸦的声音从我身后不断地传来，但我都没有再回头。

    日子过得飞快。十日的期限转眼就到。

    当夜，我穿着铠甲，手持长剑，我站在城墙上，准备随时与噩国士兵决一死战。然而当东方泛起鱼肚白，草木挂上晶莹的露珠，当公鸡打鸣长叫不止，当人们从房间里走出来伸着懒腰，当小贩们把贩卖的物品整齐摆放。

    远方传来马蹄声，噩国的军队并没有来，来的是圣上身边贴身的公公。

    他宣读圣旨，说我立了大功，圣上宣我立刻回京觐见。

    没想到与我一同觐见的还有三皇子。他一身石青色蟒袍，头发高高束起，完全没有了漠镇时肮脏愚痴的模样。

    “牡丹，好久不见。”三皇子见我点了点头，眉眼还似从前那般清澈，可我还是隐约嗅到阴谋的味道。

    “三皇子，您……您怎会出现在这里？”

    “这要多亏了你啊。”三皇子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让我想起了刚到漠镇时见他的模样。

    汉国与噩国常年交恶，先皇殚精竭虑，为了清除噩国大患，他先假意培养三皇子作为接班人，却让当今圣上继位，制造汉国皇族兄弟残杀的假象。然后三皇子以被圣上追杀的名义逃亡噩国，带着汉国的情报假意投诚。与此同时，三皇子在江湖上培养自己的势力，树立小鬼的威望，以此加重自己的筹码，赢得噩国国王的信任，借机寻找一招制敌的机会。

    而昨夜噩国进攻漠镇，大量兵力埋伏在边境，准备对汉国进攻。噩国皇宫兵力薄弱，此时，三皇子的人马早已埋伏在皇宫内外。没想到乌鸦竟一人闯入皇宫，大战三千侍卫，终于摘下噩国国王首级，因力气耗尽，被万箭穿心而死。

    “乌鸦？你说的是千杀门的乌鸦？”我万分疑惑，乌鸦那种诡计多端的小人，他还想用三皇子的命去换漠镇百姓呢，怎会只身杀敌？

    “乌鸦武功高强，在我之上。能单枪匹马摘下噩国国王头颅也并不奇怪。”三皇子道：“只是我也未曾想到，他这种无论何时都要保全自己的人，怎会有如此举动。”

    我呆站在那里，仔细回忆与乌鸦的全部过往，不知自己到底漏掉了什么。

    “这样也好，我和圣上也不用费尽心思除掉他了。”

    我抬头，看着三皇子，只听他继续说道：“乌鸦这人武功高强，隐藏极深，如果不是那日对决，我也料不到世界上竟有武功在我之上的人，他诡计多端，趋炎附势，放我走时还不忘让我有朝一日赏他荣华富贵，这种人让他活在世上总是养虎为患的。”

    三皇子说到这里的时候，面露鄙夷，就和我面对乌鸦的时候一样。

    所以，圣上才会派我除掉乌鸦？可圣上明明知道，以我的功夫，根本打不过他。

“啊，对了，噩国国王在临死之前曾经问过乌鸦，到底为何敢独自杀他，我记得乌鸦说，漠镇有一家面馆，我想让它一直开下去。”

    三皇子说完，饶有深意地看着我，笑容却依然干净纯粹，一副正派模样。

    我这才知道，有时候正派只是正派的样子而已。

    圣上早就知道我杀不了乌鸦，却偏偏派我到漠镇与他磨洋工，无非就是一招美人计，利用我让乌鸦放松警惕，其实三皇子早就扮成傻子潜伏在侧，伺机行动。只是圣上也没想到，乌鸦竟会为我做到如此地步。

    “牡丹姑娘，圣上宣你进去呢。”

    小太监从大殿中走了出来，唤着恍惚的我。我这才发现手中的剑早已掉落。“牡丹姑娘，圣上等着见你呢……”

    我踢了一脚地上的长剑，转身离去。

    “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