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析宋继新版画美学意义

李  犁

对于真正的艺术家来说，天分比技术更重要。好的艺术家总是有过人甚至超人之处。宋继新的非凡之处在于他感知世界的方式特别的灵敏，甚至有点儿神。他也经常“走神”，那是他的天眼开了，灵感莅临，让他看见了肉眼看不见的事物。他创作，就是把总是在眼前和脑中漂浮和闪烁的人与物凝固在纸上。那是个神秘又透明的世界：水如草地，刚刚长出绒毛，鸟儿是灵长，能把自己变成有瞳仁的露珠，揉云朵为鸟巢，用月光编织栖息的枝条；有时化成雪花，把媚眼投向峻岭间做早操的绿禾们；秸秆列队把眼睛举向天空，等那只神鸟为它们开光，并用霞光塑身；如此一来，鸟跟鱼恋爱，溪水站立起来，成了丹顶鹤的细腿，花朵是会魔术的女巫，拍打着石头，石头成了会飞的精灵，穿梭在前世与今生……

 这就是宋继新版画的内容。一切都是灵异的，魔化了，是四维空间里的事与物。对于我们常人来说，那是幻境，是另一个时空的风景，只有特殊灵性的人才能与它们相遇，古人称之为通灵，现代人说是第六感。宋继新拥有了这个先天的禀赋，就拥有了天才的创造力。所以，他手中的刻刀，就是哈利波特的魔棒，或者是我们民间传说中马良的神笔，不仅能点石成金，还能点石成翅膀，能飞，让我们听到鸟鸣，甚至看见这鸟鸣像月光一样皎洁。现在我就看到他早期以水鸟为核心的水印木刻，其中两只小鸟栖落在类似蜘蛛网的鸟巢上，这鸟巢有点凌乱，而且是悬空的，因为周围是大面积的空白，像大水包围着的小小的岛屿，鸟儿紧紧依偎着，眼神里有点寂寥，有点清高，还有点胆怯和期待。这时一条略粗的线条，灰色有点花斑，曲曲折折又打了几个回旋，向下延伸，一直延伸出了画框。不仅活跃了画面，而且你凝视久了，这条线会动起来，起伏旋转，将我们的思绪带远。我把它理解成鸟儿的生命线，当然也是灵魂的天线。前者让生命有了给养和根，后者则是接收外界的呼唤。另外几幅都是在似乎浮动的水和水痕中，鸟儿在做着半明半昧的梦，旁边是形状不同的水槽。幻觉与真像、远古与现实交织到一起，给人一种恍惚又移动着的梦幻感。让人不但浮想联翩，内心的潮水也开始荡漾，甚至有歌声在耳边悠远而缥缈。这些画面都不是我们目见的景象，是宋继新的天眼也就是特异的灵感捕捉到的景物，而且这些图像都按他的感觉和知觉、心情和心灵重新组合了。整个画面水灵、奇诡、美妙，不仅刷亮了我们的眼睛，思维也被掐疼，并感觉有硬器撬动了想象和情感，让我们跟着他的想象去往神秘而又生疏的世界，不仅陶醉，也对艺术有了深情和敬畏。我视这些为宋继新的创造，也唯有创造才能让观者大吃一惊。同时也证明艺术家的心智深广如遥远的星空，又敏感如小小的芯片，有着迅捷的爆发力和无限而又强悍的创造力。

宋继新的作品都很柔美灵动，朴素优雅。而且画面柔和，水墨淋漓，湿漉而润染。不论是前期的水印木刻，还是后期的绝版套色，或云烟缥缈，意趣生动；或雄浑质朴，气象万千。不仅具有了水墨画的精神，形式上也根本看不出这是木刻，看不出是用刀在硬木和铜板上雕刻印制出来的。或者说这是宋继新用特殊材料绘制的中国画。而且这些作品一律在意境深远，美得摄魂动魄的同时，还总是有一种东西，或是诗，或是思，或仅仅是一种难以说清的感受和体悟，让我们情感摇晃。而且离开了画面，也依然在心里喧响，久久不散，作品也因此有了诗歌的韵味，以及韵味中散发出的意味、情味、趣味和生命的大况味。

 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宋继新前期作品的审美品格，那就是洒落。洒落，一是指他的作品飘逸潇洒，二是指他作画态度和过程爽快利落。洒落是天真、简单和纯净的综合体，或者说洒落可细化为这三种品质。你看他早期作品中那些姿态各异的鸟儿，不论是立着卧着还是仅仅露个眼睛，都一律的简约，一律地略略几笔，有的仅仅是一个剪影，类似先秦陶器上的图形。简单不只是鸟儿的外形，而是鸟儿甚至是所有这些作品的精神，包括画家的创作的态度和单纯得没有一点杂质的心。那是没有被世俗扑灭而鲜活生动、血脉清晰、朝气蓬勃的少年心，甚至是童心，它让画家的眼睛清澈澄明，并全神贯注地将注意力甚至生命投射到画面上。这神情就是天真，天然的真，真正的真，是没有被开发的原生态的真，是画家人格和作品的品格合二为一的真。我非常喜欢他作品中的这种天真，像婴儿的神态，无邪又专注得如痴如醉。虽然此时的宋继新技法还没有现在这么老道，但因为这种可贵的可爱、有真气有天趣的稚拙，精气神充盈着，他的作品有了汩汩泉水一样的活力和冲击波。尤其对当下那种技法成熟、内容空洞，不断地重复和因袭，腐朽、滞后、寄生的作品和创作现状就是一种讥讽、批判与警示和矫正。即使宋继新后来那些套色的绝版作品技术苍润，刀法劲健，境界旷达，襟怀开阔，但其创作基因和底色依然是他的真挚和激情，作品里鼓荡的依旧是原始的元气和生命力。也就是说他的作品是他灵感、直觉、幻觉、爱欲、活力、想象、潜意识和生命能量的产物，而不是来自于模仿、因袭和冥思苦想。以上这些元素中灵感是导火索，是这些元素捆绑到一起相互碰撞的爆发点。而灵感一旦爆发，沉睡的想象力就会被唤醒，艺术家的创造力就势如破竹，就会在冷硬光秃的梨木和铁板中凿出妩媚又灿烂的美感来。作品不仅有了气韵，更有了摇撼人心的力量。正因了这原创和独创的个性，还有他特有的体温和热血，以及理想和爱，他的这些版画才能在眼花缭乱的艺术作品中脱颖而出，并鸟瞰着像泡沫一样自生自灭的复制品。让人一眼就被它拽过来，并把全部的目光和注意力定格在这里。

至此，我明白了为什么宋继新的作品总能在国内外获奖，主要原因就来自这独一无二的发现和创造。它代表了宋继新的审美特质和精神强度，用两个字来概括就是生和险。生就是刺激和刷新我们感觉和神经的陌生感，这“生”就是古今中外艺术家一直梦寐以求的独创性，即创新和无中生有。在“无”中创造出“有”，这是开天辟地的事情。古今中外，为了在天地之外别构一种灵奇，各种招数和方法几近用绝，艺术家要独辟蹊径犹如逆水行舟。但对于宋继新来说，似乎是小菜一碟，因为他不刻意把自己的作品创作得绝无仅有，他只是出于本能，出于他自己的像流水一样的习惯性思维，尤其是天生的直觉和灵觉。这二“觉”让他的感觉在不同时空穿越，其主要手段和技艺就是把刀下的“线”运用得神乎其神，但看起来又很随意，似乎心不在焉。我有时把他作品中这些线看成月光，清亮又不刺眼，一缕缕的，连绵不绝，似断非断，不但有独立的美感，也把人平静的心绕乱，更把缭乱的心情重新梳理得像月亮一样清婉。更多的时候，这些变幻莫测的线条将不相干的事物捆绑到一起，让虚与实、动与静、人与物、古与今互相渗透互相深化，于是线和画中的景物被灵化，像中了魔法一样，各种物象成了会飞的天使，让画面有了呼吸，有了深邃，有了灵气和神奇，有了天籁和天境。

“险”，一是线在运动时给人感觉造成的颠簸感和落差感，犹如在波涛浪谷间漂流。二也是最重要的，这险也是画面的布局和给人视觉和感觉的冲击力。比如他早期以鸟为主体的那些作品，构图很奇异，大家觉得应该周而全的地方，他省略了。在众多的“鸟”中，我们几乎看不到精美细致，大部分都是冰山一角，见翎毛而不见全貌。画中其他物象的组合也不是按照客观自然的逻辑。而且这些鸟的眼睛特别突出，超出了正常的比例。这就是貌离而神合，精神就是中国画的“写意”。意大于形，篡改了形，让人忘记了形，而把关注点集中在鸟的眼睛上，这是画眼，也是画家情感和思想的剑尖。于是这画面的险峻就出来了。简言之，险就是打破平衡和平静，让画面有陡峭感。于是，他在黑白木刻中将神话与当下、鱼与鸟、人物与动物放在同一个平面上；还有彩色套印中的东北自然地理和风情，画面都是起伏的、凸凹的，包括色彩的强烈对比和对立都给人一种动荡感。其中一幅整个画面是金色的秸秆，密密麻麻，像金色的海洋，激荡着，起伏着，像大风袭来，有风感却更加坚挺。它们参差不齐，像金色的森林，层峦叠嶂。而且这些秸秆都被启灵被抻长了，又粗又壮，像密集的长笛，又像集合到一起的大兵，每个秸秆的头顶都有个黑点，类似眼睛。它们的头顶是一只跟它们身体一样颜色的鸟，从容威武，像乐队的指挥，也像领袖。于是，这种险不仅作用于视觉，也是一种暗喻，这暗喻就是画家的“志”和美术作品的思想之力，给人精神上以震惊和警醒，把我们的重大的思带到更深更远。

所以险也是让艺术走“远”的方式。远代表美术作品的思想深度和境界，是画家画画的目的和意义。没有意旨的作品就是物件，是玩耍。艺术最终还是要对我们的生存状态追问和探索，包括人性的深度和生命的方式。譬如我们可以探究一下宋继新版画作品中鸟儿的寓意。不论是创作初期，还是后来的作品，鸟一直是宋继新艺术作品里的点睛之“象”，那么在芸芸众多的事物中，他为何选择鸟儿作为他艺术意象的核心？按我们人类的习惯，以及《周公解梦》，鸟儿都是作为幸福、欢乐、自由、灵感、艺术等等理想的象征物。由此推理，我们可以说宋继新画鸟，就是他潜意识里在追求以上这些美好的事物，并被它们纠结着。当然这也是几乎所有人的愿望，但作为艺术家的宋继新，感受更加强烈而直观。在他早期水鸟系列中，鸟儿是爱情和艺术灵感的替代者，那些卧着的雏鸟，就是他的爱情还没有着落，他希望它能快点萌芽；对于艺术来说，这些小鸟代表了他艺术的翅膀还没有丰满，但能让他兴奋让他快乐，让他矢志不渝地执着沉醉于此。而那些站立的鸟是他内心孤独的表达，鸟越多内心越渴望结束这孤独。鸟的眼神沉静又高傲，说明他在追求艺术的道路上，很自信，宁可孤独绝不世俗，而且他睥睨周围的一切，爱谁谁，谁也不能阻挡他对艺术和美的追求。当然还有自由，他希望生命不被束缚，能打破围困自己的樊笼，像鸟儿一样自由地飞翔。后来的鸟儿果然飞了起来，像那只金色神鸟君临天下，说明他实现了部分理想，更加自信和沉着……

 这样一来，作品的重量和力量就产生了，形而上和形而下就统一了，这些版画就有了哲学的维度和深度，这也是宋继新本能地对那些抽象观念画着迷，并能够从中获得灵感和创作乐趣的缘由。这是天性与人性的重合，映照在审美风格上，就是前期空灵而清奇，后期朴素而辽阔。

而至于为什么他总画远古的意象和故乡的风景，说明他情感上不忘本，并把生命起点当做诗意的源头和远方。在他眼里时间是个平面，只有远离当下，往回回，回到历史的源头，回到童年和故乡，回到混乱和喧嚣够不着的记忆里，才能找到诗意和美，才能恢复灵性和创作的动力。所以，远凝结了宋继新要从庸常中超拔出来的美学理想，即有情有心有灵有光。于是他的美术创作就成了一种修行。有人朝拜为了圣灵，继新创作是为了净心灵智，为了道成肉身。这是一条遥远的灵魂皈依之途，一场盛大的洗礼和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