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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夜晚来临的时候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24年12月23日

——听马勒的第七交响曲

黄大强

 

杰出的奥地利作曲家及指挥家古斯塔夫·马勒1860年7月生于奥地利波希米亚的卡里什特(今属捷克)的一个阿什肯纳兹犹太人家庭。马勒是19世纪德奥传统音乐和20世纪早期的现代主义音乐之间承前启后的桥梁。马勒之后,十二音和无调性音乐等先锋理念崛起,传统调性音乐的辉煌时代走向终结。

——维基百科

 

马勒是最后一位伟大的浪漫主义交响乐作曲家,一生留下的十部交响曲中,第七交响曲是他的作品中最有代表性的,但也是商演最少,最不被待见的一首。和马勒其他几首晚期浪漫主义的交响曲不同,第七交响曲已经有现代音乐的痕迹了,现代音乐给我们普通人的听感就是晦涩杂乱,但马勒的这首不只是晦涩杂乱,还纠结拧巴。这种纠结和拧巴不同于以往的马勒音乐特征,在第七交响曲之前,马勒还是浪漫派,也偶尔有分裂拧巴的特质,但在第七交响曲里,这种分裂拧巴已经很纯粹,毫不掩饰了,这是他的转变,开始有了现代音乐的面貌。

究其原因,大了说是时代使然,小了讲就是耳濡目染潜移默化的互相影响,写第七交响曲那阵子(1905年左右)马勒和勋伯格、斯特劳斯交往密切,音乐理念相互融合,那段时间斯特劳斯写出了《莎乐美》,勋伯格完成了他的代表作《升华之夜》,都是现代音乐史上的开山之作。

 

第一次听马勒第七交响曲是跟爸一起听的磁带,那时还小。

爸在文化馆工作,小时候我放学都是先去他单位,然后和他一起回家。那时他还在解放路的二层小楼上班,几乎每天他那都闹闹哄哄的,一二层楼杂七杂八的什么人都有。

放学去的时候他一般都是在办公室摆弄乐器或者翻录磁带,印象里他在办公室一直在录这录那的,《张帝问答》《心爱的小马车》《蔷薇处处开》都是那时听的,那时这些都是靡靡之音,他都是在办公室里偷着录。

那次我只记得他录的音乐很嘈杂,闹腾。但他还一副很陶醉的样子,我不记得他当时说了什么,现在想按他的脾气应该说了不少,我记得他当时很兴奋。当天晚上他在家又听了一遍,用家里那台单磁头的三洋收录机,他说这个效果不如单位四个喇叭的夏普。听完后又说这部交响曲应该有两盘的,他只录到了其中的一盘。

那盘磁带至今还留着,那是一盘红色SONY 60分钟磁带,这个我印象很深,当时是崭新的,SONY用的那红很鲜艳,别具一格。后来这盘磁带被我翻录了叶丽仪的《七色梦》。封贴上是蓝黑色的钢笔字迹:马勒第七交响曲 克伦佩勒指挥,是爸的笔迹,但内容已经是《七色梦》了,只有在最后,大概几分钟还保留着一段末乐章的结尾,是克伦佩勒汹涌澎拜,很激情但克制的收尾。

后来完整的听过这部交响曲之后,觉得末乐章就像是一锅乱炖,再后来多听了几遍之后,觉得这末乐章是一锅有味道有层次,食材众多调味齐全的乱炖。初听这段的感觉就是一团糟,可能是整曲最让人坐不住听不进去的乐章,还足足有20多分钟。听感上这段很热闹,前几个乐章出现的弦律都汇聚在一起了,粉墨登场饮酒作乐的欢快场景。

爸说马勒第七的末乐章有致敬瓦格纳因素,里面的旋律和配器方式多是借鉴瓦格纳的《纽伦堡的名歌手》。他说这些的时候是我陪他去莫斯科听马勒七之后,我俩坐在莫斯科剧院酒吧的连廊外喝着老米勒啤酒,他还说这俄罗斯的啤酒确实不如抚顺天湖。

那是第二次和爸一起听马勒第七交响曲,是日本神奈川爱乐乐团在莫斯科大剧院演奏的现场,沼尻竜典指挥。那次听完现场爸很亢奋,喝着啤酒说,音乐是世界语言,而马勒的交响曲就是整个世界。

我说我只能听进去第四乐章,懒洋洋的感觉还很浪漫,是整曲最好听的,就是容易犯困。爸说第四乐章加了吉他和曼陀铃,这是马勒的首创。俩乐手在后排呢,定音鼓前面。

我知道曼陀铃和吉他是这首交响曲的特色之一,在不遗余力的使作品到达预期效果上除了瓦格纳就属马勒了,瓦格纳可以根据自己的音乐改良乐器,而马勒为了现场效果也有把自己的乐手安排到场外甚至包厢里去演奏的情况。所以马勒在交响乐中加上曼陀铃和吉他在这里我不吃惊,只是若有若无的声音,轻柔浪漫,我倒觉得用古典弦乐一样能达到类似的效果。整场演出让人更关注的是两个小提琴手,首席和第二小提琴大岛馨和美智直沙子,两人边演奏边眉目传情,几乎没抬眼直视过指挥,尤其直沙子眼角眉梢尽是爱意,当时很诧异,这马勒七写的是爱情吗?后来才知道,这第四乐章写的还和爱情有关。

在那次看了马勒七的现场以后,大概用了半年时间,一边查阅资料又一边系统地听了十几遍不同指挥各个时期的录音,算是对这首称为“夜曲”的马勒的第七交响曲有了了解。

之所以称为“夜曲”是因为在一共五个乐章的交响乐中,有两个乐章是以夜曲的形式出现的。我最喜欢的第四乐章就是其中之一,评论家对这一乐章的批注是:让沉寂的夜里流露出浪漫的恋爱的味道。马勒在里面加入了吉他和曼陀铃也是营造浪漫气氛,多听了几个版本就发现有着柔情蜜意的不只是大岛馨和直沙子,第四乐章的小提琴都是妩媚销魂的旋律,在曼陀铃出场以后,像是委婉缠绵的情话一般,尤其是中段过后旋律变成小夜曲,那优美的让人心醉的旋律就是在倾诉爱情。

第二和第四乐章是马勒最先完成的两个乐章。后来我在查找资料时看马勒不同传记里在这里都描写一致:在第六交响曲完成以后,身心俱疲的马勒仿佛被击倒了一般,于是就先写了两个舒缓的乐章调节自己内心的不安。

两个乐章的夜曲听起来有点乡村的民族风在里,弦乐似阵阵清风听起来让人心旷神怡,差不多是马勒对尘世之外的幻想,这就是马勒自己说的在第六交响曲之后调节内心平衡的音乐吧。和两首夜曲相比,其他乐章中出现的不和谐旋律在当时浪漫派为主的音乐中显得十分突兀,但也因为有着突兀的对比,夜曲中抒情的段落和乐句就显得更加动人了。

开篇的第一乐章是葬礼进行曲,这和第五第六交响曲很像,都是进行曲开始,凝重阴郁,马勒好像很偏爱这个。但这段缺少马勒的以往的风格特点,实际整个第七都不像马勒,在凝重阴郁的旋律过后,不像以往马勒的音乐那样出现对比鲜明的旋律,而是更缓慢更沉重,听起来却有雄劲豪迈气象万千的气势。马勒说,这是大自然在咆哮。

莫斯科大剧院现场的马勒第七,沼尻竜典指挥神奈川爱乐团时开篇的葬礼进行曲一过就已经感觉要失控了,那是一段被我称作“锯齿狼牙”的旋律,是第七交响曲中第一次出现的无调性,虽看不清沼尻竜典的脸,只看他挥舞的逐渐失控的指挥棒就能感觉出他的紧张。

在剧院酒吧爸给我讲了很多音乐主题发展变形之类的音乐专业术语,我听不太懂,只记得他告诉我,虽然马勒七是因为第二、四乐章的夜曲形式,才冠名“夜曲”,不过马勒从来没有公开将这个名字冠以这首交响曲的标题,也没有在任何场合用过这个名字,“夜曲”只是评论家的叫法,而且这个“夜曲”也不是传统的夜曲的创作格式。讲这个是他的专业,他是音乐学院作曲系的肄业生。

爸说第二乐章一直在营造温馨的氛围,但一直在温情里,一直在铺垫。开篇的圆号出场由强到弱,然后就持续着阴郁神秘,整个乐章都是夜幕下的夜色森林笼罩在阴郁的气氛里。

我记得听现场时这十几分钟的第二乐章,身边已经有老外昏昏欲睡了,马勒的这段铺垫得太长了,后面要有多大的料啊。

这段虽然听起来好像有些乏味,但同为夜曲,这第二乐章比第四乐章更有夜曲的味道,这段是进行曲风格的夜曲,既有双簧管演奏出夜曲的忧郁旋律,还有圆号和弦乐一起衬托的热闹氛围,到最后结尾那段小提琴、木管和大提琴真的很出色,神奈川的弦乐真不错。

就是人多阵容大,必须得铺张,马勒的东西人少了根本出不来效果,我说。

除了作曲,马勒的强项在配器上。爸说,只有大编制的乐团才能有色彩缤纷、瞬息万变的效果,才能表达出不同的情感。

马勒生前就总抱怨乐队的编制太小,达不到自己想呈现的效果,尤其是在有合唱的交响曲时。那时毕竟是古典乐为主,很多都是几十人的乐队编制。马勒第二交响曲首演以后,评论界指责作曲家的浮夸编制不过是为了达到肤浅的华丽效果。还有人称其为“野蛮过头的现代主义”,更有人嘲讽他“对噪音具有良好的品味”。但瓦尔特,他的亲传弟子对马勒第二交响曲首演视作马勒作曲生涯的真正开始。他是懂马勒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生也没指挥过这部第七交响曲。

瓦尔特和克伦佩勒都是马勒的学生,爸边喝啤酒边给我讲,瓦尔特是相对守旧派,是循规蹈矩的指挥,理解不了也接受不了偏现代的音乐。但在马勒最后几年才跟随他的克伦佩勒却完全接受这种现代派的音乐。你小时候听的那磁带就是他指挥的。我说知道,你在盒上写了。

只可惜,当时只翻录了最后两个乐章。爸自言自语的说,但也无所谓,马勒的作品,单拿出来听都好。

那不是更像拼凑的。我说,都说他的东西没有什么主线,章节之间可以调换着听。

这都是诋毁马勒的说法。爸愤愤地说,当年首演的时候就有人这么评价了,认为这第七是拼贴的组曲,第二和第四乐章确实是先写的,但无论怎么说,拼贴拼凑都不重要,一百多年过去了,还能流传下来,还被不同时期伟大的指挥家演奏着,这就是不朽之作。这两章,再找一个人拼凑出来试试。这种夜的浪漫,安静神秘的气氛,这旋律不是说拼凑就能拼凑出来的。

据说这第二乐章的灵感来源于伦勃朗的油画《夜巡》。从开篇圆号牵头奏出的主题到后面三连音的出现确实有巡逻的感觉,但伦勃朗的《夜巡》还真不是晚上,是白天射击队集合的场景,只是画面色彩偏暗,马勒这点上理解错误了。也就是这错误歪打误撞的成就了这第二乐章——神秘而美妙的夜色。

和所有伟大的艺术家一样,马勒性格敏感偏执,生活中极难相处,无论是在不同版本的传记还是在不同指挥家指挥的他的交响曲里,我们都能看到听到一个神经兮兮的马勒,但哪个伟大的艺术家不是神经兮兮的呢?

那次现场之后,我听了很多不同版本的马勒第七,听到的不再是单纯的“夜曲”,是马勒内心深处的欲望和逃避。

很难想象如果我们普通人有马勒那样的成长环境和生活遭遇会是什么结果:童年被父亲虐待的、兄弟姐妹成长中相继离世、老婆出轨、女儿夭折、自身患有严重的心脏病、工作中和剧院及乐团无法调和的矛盾、内心的欲望和对现实的逃避……现在想或许夜晚来临时才能让马勒松弛下来吧,夜晚才能让他摆脱现实中的苦恼,这些或许是他写这两章夜曲的初衷吧。

第七交响曲是我听过的马勒作品中最能够代表马勒性格扭曲、复杂情感的作品。马勒性格上有癫狂疯魔的一面,看他幼年的成长环境,内心也定然是扭曲挣扎。他是分裂的。他曾经在患上性无能时求助过佛洛依德,而这位心理大师的分析是说:爱尔玛有恋父情节,而马勒有恋母情节,所以互有禁忌。

马勒的欲望和逃避在第三乐章中表现的淋漓尽致,这段可能是马勒所有写过的乐章中最疯狂最阴森恐怖的,后来很多人把这第三乐章和富塞利的画作《梦魇》相比较。虽然只有短短的不到十分钟,但这段乐章却在音符里蕴藏着一种无处不在的恐慌,这恐慌让听者坐卧不安,随着音乐蔓延开来,像《哈利波特》中的“摄魂怪”一样飘荡在上空,这种恐惧是随着心跳来的,深入骨髓,像欲望在吞噬人性,只有不断逃离,但这恐慌像风一样无处不在,让你又无处可藏……庆幸,第四乐章很快就来了,轻柔的曼陀铃响起时,无处不在的恐慌消散了。

以前我能理解的现代音乐很肤浅,表现出来就是诡异的音效和意想不到的旋律,这些实验性的作品在马勒之后最终被勋伯格发挥到极致,我说的极致就是我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

在了解马勒的性情和生活环境之后,按着我自己的理解,第七交响曲清晰了很多。我是通过第七交响曲开始逐步了解现代音乐的。

我没听出来的是很多评论家说的第七交响曲里的哲学思想和马勒宗教情节。我觉得马勒的音乐里很少有宗教信仰,虽然马勒背离了犹太教转入基督教,但那只是为了一份工作而已,和信仰无关,马勒本身对宗教信仰看得不重,在他的作品里听到的更多的是对人性和自然的歌颂。

马勒的分裂型人格致使他一边信奉转世轮回,一边称自己是激进的无神论者,但在他作品里一直贯穿的是他的人文情怀,马勒多次谈起过自己最崇拜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马勒眼里,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无与伦比的人类灵魂深渊记录者。”

马勒第七交响曲是在歇夏中完成的。欧洲的音乐人和我国早期梨园行一样,都有歇夏的习惯。1904年的夏天,马勒和阿尔玛带着两个年幼的女儿一起在奥地利的麦尔尼格度假,那里有他的别墅和一间湖畔的作曲小屋。那段时间马勒每天6点起床,徒步到作曲小屋开始创作,一般是工作到中午,吃完简易的午餐后是和妻子爱尔玛漫长的散步时间,马勒也学了贝多芬的样子带个小本子在身边,有突发灵感时赶紧记下,这在形式上也是算向大师致意吧。晚上偶尔会会客,或是全家朗读和弹琴的娱乐时间,在家里弹琴的是爱尔玛,她也是个音乐家,擅长作曲和钢琴。

现在别墅已经没了,但作曲小屋还给马勒的信徒们留着,去过的朋友回来告诉我,作曲小屋没人把门,免费参观,也不用登记,小屋里陈设简单,一架钢琴和一张写字桌,墙上几张照片。就像马勒的墓志铭上写的:来的都知道我是谁,不知道的写了也没用。

 

 

参考书目:

   《忆马勒》,阿尔玛·马勒 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

   《为什么是马勒》,诺曼·雷布雷希特 著/三联书店

   《马勒》爱德华·谢克森 著/江苏人民出版社

   《马勒和1910年的世界》斯蒂芬·约翰逊著/中国友谊出版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