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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当村长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18年05月31日

那锁男


    皎洁的月光清清淡淡如流水一般泄在安静的村庄,屋顶、没有抽芽的老树、土路都被镀了一层银光。有雀儿在头顶啾啾叫着,三月料峭的风从远处的山林波浪似的淘洗而过,调皮的一小部分伺机钻进张大安肥大的裤腿,一路溜进衬衫里,像个鼓风机把一米八几的大个塞得鼓鼓囊囊的。张大安的宽边眼镜架在高高隆起的颧骨上,背略微驼,像螳螂一样的大长腿走起路好像身体与地面距离不够,大体蜷着膝盖。两只脚像走在松软的棉花上,又像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巨大的钢琴键上,一跳一跳的,在这月上柳梢头的夜晚谱一首旋律跌岩的曲儿。

    张大安裹紧衬衫外的夹克,拉着长长影子站在下一户大门外,耸耸肩膀抖下裤腿,张开五指梳理有些凌乱的三七分,咔着嗓子拖着绵长的尾音咳两声,舌头像扫把在口腔里上下左右卷当一圈,“啪”的吐口痰。张大安习惯性地往上面踢踢土,鞋前尖碾碾,拉开门栓,院子里大鹅嘎嘎的叫声混杂狗吠声此起彼伏。

    老汉喝着茶水看新闻联播,见张大安风尘仆仆地进屋,吩咐老太婆给倒茶水。张大安坐在炕沿上,摆摆手说:“我不喝,婶子别忙了。”老太婆还是端了茶水,笑盈盈地往炕里推张大安,“脱鞋上炕,跟你老叔好好唠唠嗑。”张大安扶扶镜框,屁股往炕里蹭蹭,谦恭地说:“我有事求老叔和婶子。”老汉咕咚喝口浓茶,眯缝着眼睛笑得一脸皱纹都揪起来,“咋,还是选举的事啊?你不言语,俺们心里也有数,里外总还分得清。”张大安满脸堆笑双手作揖,“有老叔这话心里就有底了。”老汉往空了的茶缸里倒开水,喉结起伏两下对张大安拱拱下巴,“昨晚大老李也来走动,俺也是这么唠的。”热气升腾,一缕茶香淡淡溢出,老汉脸凑到缭绕的热气上扇动两下鼻翼,蜻蜓点水似的抿一口,意味深长地说:“敷衍他呗!可是听说他要下本钱了。”

    张大安走的时候老汉送他,老汉门里,张大安门外。老汉问:“还再走几家?”张大安借着微弱的月光看下腕表,“不了,坎上明晚再去。”张大安要走又转头压低声音说:“老叔放心,拆房子卖地也不会落下大老李,还请你多帮忙。”老汉摆摆手,“哪里话。”张大安转过身刚走几步远就听见“咣当咣当”插门栓的声音,他的心就上下起伏不定了,回味老汉的话,敷衍大老李还是在敷衍自己?

    张大安一愁莫展地推开家门,母亲房间熄灯了,媳妇拿着遥控器调台,在等他。孩子从去年就住校了,家里只剩下他们两口子和老母亲,母亲住东屋,他和媳妇住西屋,俩屋中间隔着一米五宽的走廊。张大安疲惫地躺在炕上,心里默默盘算这两天走动多少家,后面的路该怎么走。媳妇关掉电视机,试探地说:“要俺讲还是算了吧。”张大安没有说话,使劲瞪一眼,媳妇就吓得上下嘴唇像被胶水黏住,紧紧抿着,不敢吭声。张大安冷冷地说:“这几天想招准备钱。大老李要开始铺钱了,咱不能落下。”媳妇像被吹到极限的气球,被针尖一点,炸的猝不及防,“哇”地一声嚎啕大哭,手指头小鸡啄米似的点着空荡荡的房间,“叫俺去哪里给你张罗?攒点钱被你三年败一回,为当个破村长,”媳妇哀莫大于心死地拍着炕席,“这家被你造成啥模样了?”

    张大安随手把遥控器砸向对面墙壁,弹下来摔在地上,电池骨碌到一边。他控制不住情绪,连日来的压力和内心的焦灼被歇斯底里地吼出来,“我要当村长,我要!”

    门吱嘎响了,张大安母亲站在门口,瘦瘦的矮小的身体,头发稀疏灰白,纹丝不乱地盘在脑后。母亲眼窝深深凹进去,炯炯有神地盯着他说:“你和你爹都是鬼迷了心窍哇……”

    张大安把被子蒙头上又掀下来,像条毛毛虫在被窝里辗转反侧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是母亲锋利的眼神。从选举的序幕刚拉开,就暗下决心一定要打赢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他并不高尚,却真的不像外界议论的当村长是为了村里建发电站能捞油水。说来谁也不信,他从小就有这个心愿了,如果要具体到哪年,可能就是爹肝硬化去世那年。也是,爹当村长落选的那一年。张大安亲眼看见的,他爹为当村长挨家挨户拱手作揖,并在三个候选人中票数占最高,是胜券在握的事。最后一轮选举前一晚,他爹盘腿坐在炕桌前就着花生米一盅一盅倒酒,面红耳赤地拍着张大安的后脑勺说,“儿子啊,爹明儿就是村长喽!”平静的湖面下总暗流涌动,第二天选举结果出来了,第一轮选举中票数排第二的人暗地里不知使了什么招数,让排名第三的那个家伙放弃了选举,把自己家族本该选他的票都投给了票数第二的人。如此,张大安的爹输了,输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输得窝火。他一直记得爹落选后的颓败模样,胡子续老长,蓬头垢面地吱溜吱溜喝酒,不说话也不出屋,说没有脸见人。张大安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的意志倒了,活着等同于死,那年他才十五。没过几天,张大安的爹急火攻心,郁积成疾,真的驾鹤西去了。他看着父亲含恨而终,暗暗立了志向:我要当村长!

    这一夜张大安母亲房间的灯一直亮着,暖黄的光亮透过门玻璃照射进他的房间,把柜子上花鸟鱼虫的图案都折射在雪白的墙壁上,被放大,拉得变了形状。他小时候,每每午夜醒来都能瞥见墙上恒定的光影,是父亲的房间折射过来的光亮,心就安。他听见母亲房间悉悉索索的声响,是不是也在思念他被鬼迷了心窍的父亲?

    阳光爬进窗户里,张大安黑着眼圈胡乱地往嘴里巴拉饭,跟媳妇说,“你想办法出去借钱,越多越好,”张大安吃的急被一口饭噎住,梗梗脖子打个嗝,语气软了,“等我把剩下几家走动完,也出去弄。”所有人都知道第一轮选举就是走过场,关键致胜在最后一轮,没有一锤定音,什么变故都会发生。他已经连续选了两届,第一次费劲周折选上了,眼看要上任,公社的人下来一查,村会计跟他家有表亲,选举不作数了;第二次终于等到会计脑血栓,手得瑟的握不住笔退下来了,没曾想到半路杀出财大气粗的大老李。张大安是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参选,他说,“就是卖肾也要把村长从大老李的手里夺回来,为爹争口气。”媳妇小声碎碎念,“你若已经是村长了借钱好说,还不是呢,人家怕你选不上卖血都还不起!”张大安撂下筷子沉沉叹气,突然一拍大腿说:“咱家这么多年也随出去不少礼,要不摆回酒席收一收。”媳妇问:“那也得有个名目啊,婚、丧、嫁、娶跟哪个沾边?”

    张大安母亲吃呛了饭剧烈地咳嗽,俩人才猛地意识到饭桌上还有一个人,你看看我,我瞅瞅你,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还是张大安笨嘴结舌地说:“娘您别多心,俺们瞎讲的。”张大安母亲青筋暴起的手紧紧地攥着筷子,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塞饭,像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地吃,直到那顿饭结束也没说一句话。

    离选举最后的日子仅剩下一个星期不到,大老李那边已经挨家挨户地铺钱了,一张票一百元。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是自古来传下来的道理,张大安不是不懂,是干着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打转,就是弄不来钱。媳妇跟着上火,先在家里挂上了吊瓶。张大安恨恨地骂,“我还没上战场呢,你在家先撂片了,不如直接死了好。”媳妇苍白一张脸,默默地抹眼泪。

    张大安坐在炕沿上整张脸埋在一双摊开的手心里,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竟对媳妇说出那么恶毒的诅咒。唯能听清有个声音在心里越来越强烈地呼唤:我要当村长!我要当上村长!

    行色匆匆的路人脸上都透着紧张的神色,为自己支持的人奔走拉票,只有张大安母亲面容沉静宁和。阳光好的时候,她拄拐坐在大门前乳白色的废磨石上,一群孩子像鸡雏忠心母鸡一样叽叽喳喳地簇拥着。她给孩子们讲古,用高粱杆扎马、小兔子、小手枪各种想不到的玩意儿分出去。她仰面看太阳,像迎光而立寂寞的一株向日葵,一笑,露出仅剩的两颗大门牙,像栓牛柱孤零零地立着。春风撩乱了她稀落的头发,掖在耳后又倔强地随风张扬地舞蹈,索性就不管了。她那么慈祥美好,混在孩子中间像个大年纪的姐姐,从兜里掏出糖块分给孩子们。她说,小崽们乖乖,不争不抢奥,明儿还有。孩子们甜丝丝地咂着嘴里的糖被大人唤回家吃饭,张大安的母亲依旧安静地坐着,目光柔柔的,在那软得可以揉捏的眼神里周遭一切都有了意识,在彼此注视下亲昵。她十七岁被花轿抬进村,一住就一辈子,生养孩子,送走丈夫,磕磕绊绊地行了好远的路。现在她干不动活也走不动路了,静静地望着眼前水洗般干净的天空,电线上音符一样静止不动的鸟儿,屋顶上腐朽的黑瓦,干燥掉土的黄泥墙,还有多年前她亲手栽的老榆,现在有双手合抱那么粗了。

    她想,多看看,越用力刻在心里的痕迹就越深。

    傍晚张大安应酬回来,脸红扑扑地有些醉意,踉跄着往院子里走,又调转头回去。他把母亲从磨石上拉起,说,“娘,风大,回屋。”他们娘俩就颤颤巍巍地往屋里走,他母亲还不到张大安的肩膀高,伸了胳膊用劲去摸他的脸“儿莫愁,娘帮你。”张大安像搂个女儿,母亲身体轻飘飘的,胳膊一用力就把她揽上了台阶。他弯下膝盖,热乎乎的脸去蹭母亲瘦得皮包骨的一张脸,被风吹得冰凉冰凉。

    张大安把家里两头牛卖了,请客吃饭上下打点。挨家拉票,每一户跟自己远近亲疏不同,说话语气、内容甚至细到表情都得再三斟酌。他每到一家都能听到喜欢的答案,就是“选你”,可一出门,心就立时空落落的。老叔昨天悄悄竖起两根手指,大老李每张票涨到二百了,一想到这,整个头像被无数蚂蚁啃噬,要炸开似的嗡嗡响。

    张大安捂着脑袋走在路上,冷不丁听见谁喊一嗓子:“张大安,你娘喝卤水了。”

    门前围一群孩子,黏黄的鼻涕在鼻子一吸一抽间出去进来,手里攥着高粱杆,脸埋在大人身后抽噎着。她跟他们约好了明儿见,却食言了。

    母亲静静躺在她的房间里,旁边倒着做豆腐用的卤水瓶,地上洇一片卤水的痕迹。母亲整个身体蜷成个圆圆的小球,越发显得小了,她捏紧的拳头顶着胃,嘴角的白沫顺着下巴流进衣领里。母亲还没有死,神志清晰,她扯着脸上薄薄的皮肉冲围过来的乡亲笑笑。虽然五脏的绞痛折磨得她五官都扭曲的移了位,但很多人确实看见她笑了。张大安把母亲抱上用木板拼的拍子上,头朝里,脚朝门。

    张大安在拍子边拉着母亲的手蹭自己的脸,涟涟的泪水止不住地流。母亲张张嘴,微弱地说:“儿啊,给娘喝豆汤,解……”张大安耳朵凑在母亲嘴边,一字一句都听清了,心里咯噔一下,竟没想过要试试救母亲,怎么就断定不行了呢?张大安哭了,泪流满面地说:“娘,晚了……”母亲嘴唇张开又闭上,想说什么终究什么也没有再说,她眼珠微微地转动,环顾里里外外的亲戚邻居和一群等着听她讲古的孩子,气若游丝了就是不闭眼睛。张大安张开预备好的烧纸,两手撑着黄纸从母亲的头一遍遍地往身下拉,拉到脚再重新来过,一边拉一边说,“娘啊,别惦念家里了,您老安心地走吧……娘啊……”

    母亲下葬那天乌云密布,凉风瑟瑟,柏树上空有乌鸦呱呱的叫声,张大安抬头去寻,它扑棱翅膀飞走了。往棺木上撒土时,张大安狠狠地抽媳妇一耳光,迁怒道:“你连妈都看不住。”媳妇顾不得疼,扑在棺木上嚎啕大哭,呜呜咽咽地说:“娘啊,您在,俺们还有来的地方;您走了,俺们的日子也只剩归途啦娘。”张大安身体一软,大长腿扑通跪下,他知道抽媳妇的那一巴掌其实是抽在自己的心头,抽得越疼,越好受。

    离选举仅剩两天,深夜张大安怀里揣着丧葬母亲收的随礼钱一家一户地重新拜访,走到老叔家,张大安把六百块钱压在茶缸下,什么都没说。临走时听见老叔悲凉地念叨:“可怜天底下做父母的心,为了儿女,须臾不离啊!”张大安抹干眼角泪痕,大步流星走出去,他心想,娘,不会让你白白搭了性命,爹没做到的事我替他完成。

读选票那天,张大安跟媳妇早早到会场,听见宣布自己当选村长时,忍不住拧一把大腿。疼,真他妈的疼,是真的!张大安长长出口气,终于实现多年以来积在心头的夙愿。突然,他像想起什么似的扔下媳妇一个人气喘吁吁地往家跑,平时很近的路越焦急越没有尽头,大树、田野、遛弯的家禽都统统往后移,什么也听不见,只有呼啸的风在耳边猎猎地响。胸腔难受得快要炸开,却不能停下来,他想我得快点,快点做什么呢?张大安跑着跑着迷茫了,想好久,他是要回家告诉母亲这个好消息,全村人都知道了,唯独她还蒙在鼓里。不知过多久,终于跑回家门前,咦?母亲没坐磨石上给孩子们讲古,那一定在房间里。张大安的大长腿三步并做两步跨过台阶跑进房间,像被踩一脚紧急刹车吱嘎停下,一抬头撞见柜堂正中间摆着母亲偌大的黑白遗像,亮晶晶的眼神瞅着他盈盈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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