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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18年02月09日

梁静秋



    昨天,我去机场送一个朋友回荷兰。这是我们分开7年后她第一次回来。现在她要回去了。

    我们去的挺早,你知道的,堵车家常便饭,所以早。早了之后,直接导致我们坐在候机室无所事事。该聊的都已经聊过,有一个瞬间,我们面面相觑,的确有些尴尬,即便先前我们是那么要好的朋友,但在这一个瞬间,我们的确无话可说,这是个事实。

    后来,她又问了我那个问题。

    为什么你们谁都不告诉我二东去了哪里?

    我还是无法回答她这个问题。虽然大家把回答她这个问题的重任交给了我,但我仍然不准备回答她。而且是永远的。

    二东死了。

    这个事情朋友们都知道,但谁也没告诉她。她独自一个人在荷兰混生活,不容易,告诉她干吗。

    她和二东的儿子小东,3岁时去乡下姨婆家玩,掉窨井里死了。接着,又生了小儿子。这小儿子打小就有病,长大了半痴半傻的,现在送精神病院了。后来据说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过度溺爱。我都不明白爱是怎么办到这事儿的。

    仅仅活着是不够的,还需要有阳光、自由,和一点花的芬芳。这是二东的名人名言。每次喝酒,喝到境界的时候,他总要自然自语说这句话。

    还有一次,酒吧里放马斯卡尼的《乡村骑士》,二东听着听着,突然地就陷入了沉默,很深很深的沉默,好像心里早已泪流满面。

    二东画西画,有时候色彩浓烈,有时候忧郁,画风根据一段时间的收入决定。收入高了,他画色彩忧郁的,他说那是他内心的世界,收入低了,他画色彩浓烈的,他说那是他期待的世界。任何收入都没有的时候,二东什么也不画,他把自己裹在破大衣里靠墙过冬。朋友们喊他喝酒,他不出来,他根本不记得先前他呼朋唤友极端场面的事情。他是我们的饭司酒司茶司,每次聚会都是他隆重买单。谁也甭跟我抢,花干净了算。他总这样说。

    当它们来时,会化身你所爱。

    酒是二东所爱。大酒就更是他的大爱。最终,他通过他的大爱,认识了上帝。

    喝酒时,谁也不能扫他的兴,如果扫了,你就别看他的眼睛。二东的眼睛是纯粹天蝎男的眼睛:深邃、极端、持久、热烈。两个字:酷。

    她说,当年她就是栽在这上边了,所以至今,辗转、颠沛,苦痛纠结,却至死不渝。

    二东从来话不多,也从不肯多说一句话,谁的问题,在他那里都不是真正的问题。他超脱,当然也就显得飘逸。飘逸的人喝酒,就真的能喝到那个位置。

    他喝大了,默默地坐在那里,吸烟,吐烟圈儿,然后看着那烟圈儿在自己的眼前渐渐散开去。

    有时候,我觉得二东就像一个在地表300米以下的探索者,孤独作业,在石灰岩和时间的双重打磨下,检验自己的存在。

    外面的雪突然停了下来。我和她,仍然坐在那里。叹息也是一种表达。

    我觉得,二东就是雪后屋檐下的冰凌,当街道上泥泞邋遢的时候,他晶莹透亮,也犀利……也脆弱。



    是,我承认,今天,我的确有些感伤。这完全因为昨天机场送行的事。还有二东。二东死了有8年了么?时间过的太快了,不是说今天跟昨天一样,而是说,跟前天,跟前天的前天,甚至任何一天,都一个样。

    真的一样。

    我坐在地板上,什么也不想做。早上,健身房人很少,只有清洁工在工作。一切都陷入寂静。

    大个来了,像往常那样,远远地朝我招招手,算作招呼。然后他就开始顾自训练。二头、三头、蹲腿、拉背。动作与动作的间歇,是阿加西在法网公开赛的烈日下那种雄性发力时的喘息。

    人一生谈吐的热量,连一壶水都烧不开,徒劳的时候太多……嗯,我意识到,我今天的确有些感伤。

    喝了一杯咖啡,好像好了一些。

    大个走过来,一边用毛巾擦身上的汗一边看着我,看了半天,然后面无表情地对我说:“好像情绪太不稳定啊今天?”

    在这个健身房,大家都很熟悉,但实际上又都是陌生人。因为恰巧在同一个时间段健身,所以几乎每天见到,打招呼,开那种适可而止的玩笑,但你知道的,这年头,不容易深刻交往,各有各自的生活,各有各自驾轻就熟的人生。

    大个就属于这样熟悉的陌生人,况且,他那么沉默。习惯性地沉默。

    我低下头,笑了笑,嗯。我说。

    我没睡好,况且晨起到现在,还没吃东西,此刻手上的咖啡也不热,所以当我说“嗯”的时候,连我自己都能感觉到无精打采。

    大个蹲下身来,这样的话,他就等于直接面对了我。后来,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才坐到了地板上。

    他说,“我昨天喝酒喝大了,大了之后人就不自觉地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了,”说这话时,他望着我,笑了一下。此刻,他身上的肌肉线条饱满结实,晃眼睛。我立刻把目光调到他脸上。一起健身好些年了,我们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说话,我突然发现他还是太像黄立行了。我有些恍惚地问他:“有人说过你长得像黄立行么?”此刻,他忽然腼腆地笑了起来,低低的,边笑,边望着我,好像我是个冷笑话。后来,见我还是一直望着他,他只好说,“……没有,没有人说我像黄立行。”然后,他就那样微笑着继续对我说:“他们都说我像发哥。”

    这下,连搞卫生的阿姨也听懂了,呲的一声笑了起来。

    他接着先前的话茬儿说:“昨天晚上我真喝大了,一下子,整个人就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了,到桌子底下之后我还迷糊呢,睁开眼睛一看,什么都没有了,我就急了,我就大喊了一句:菜呢?菜怎么都没了?!”

    我再次笑了起来。笑到眼眶里突然就涌满了眼泪。

    大个慢慢收起了笑容,很深地望了我一眼,想说什么,却在一瞬间改变了主意,什么没有说。他用大手轻易地抹去了我的眼泪,然后果断走开了。

    他背后的纹身,今天看起来有点不一样。



    到这个年龄,我真的觉得对自己,已无太多可关注。

    关于个人追求和成就,我已经认识到自己难以成为这个社会的成功者。我总因为兴趣而去做什么,对人对事情缺乏必要的委婉。我知道,那些以名利或者主流价值作为生活支撑,把追求生活形式化的存在作为生命主要目的的人,他们的路才会通向成功。他们的时间被事物和现实占满,缺少心灵困惑。与这种坚定意志相比,我薄弱涣散,慵懒孤立。

    珍爱生命,远离成功。

    这是我的果断想法,尽管在另一些人那里,这完全是一句屁话,但是,我坚持。我沉默着坚持,用我的缱绻和散漫坚持。我的信仰业也已经慢慢定型,关于个人的爱恨情仇,我已经明白都是业障、轮回和福报所致,我相信,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规律,而人类,不过是狭义的生命,还有很多动物植物,它们更容易让我心生颤抖。

    “别总想太多,那只会让你看起来更冰冷。”再一天,大个这样对我说。

    当然,钻石也冰冷,后来他又说。

    屁。我心说。干我屁事,钻石。

    冰冷,尖锐,晶莹剔透,以不可思议的方式照亮这个世界,钻石。

    我和大个就这样面对面站着,他了上面这条短信在我手机上。

    突然我就笑了起来,我就那样看着大个笑了起来。后来,他跟着笑了起来,笑着笑着,我们就不笑了,各自默默走到自己的区域,开始闷头训练。

    再一天。我正在练功房练功。大个来了。

    他往我身前放了一个兜子,然后随意地对我说:“给你买的东西,你看着用吧。”

    “我不需要。”我说。

    但是,在我说过这话之后,他已经转身走掉了。

    便装燕窝,即食海参,同仁堂顶级参片,阿胶原浆。哼哼,我抖了抖一兜子的东西,默然笑了,难道看起来我真有那么虚吗?

    崔健唱:其实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



    在健身房,开好车的人有很多,但开宝马3系的大姐还是以自己的强烈优势,成功上位,持续被关注。

    宝马3系大姐的强烈优势其实是她自己定位的,她说,嗨,我这个银(人)就是热情,爱说话,爱管闲事儿。的确如此,这大姐我每次看见她她都主动打招呼,那热情劲儿就跟老北京街坊见面时一样,老那句话:跑(跑步)了吗?做(瑜珈)了吗?洗(洗澡)了吗?还没等我回答,宝马大姐又紧着说,唉,你看我这忙的,也没什么时间来,干脆就当澡堂子了就来洗个澡!后来我才明白过来,其实,这大姐就是想说话,想表达,并不真的想得到你的回答,也就是说,她真正关注的是她自己。以至于后来我再见到她,怕她累着,我就急切而主动地汇报说,刚跑完,一会儿练、然后洗。看得出来,她有些失望,因为她还没来得及说自己忙、太忙呢就被我抢答了。

    又一天,见到我训练完后将洗好的运动装晾在窗边,她问我,明天能晾干吗?我说,不能。她还是像以往那样根本不关心我的回答而是自顾自地说,我的衣服天天扔车里,回家让保姆洗。那天刚好我心情不错,我就给了她一个艳羡的眼神,然后还适时地叹息了一声。这样,大姐就很满足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极端爱护地看了我一眼,熨帖地笑了。

    再一天,赶上我心情不那么好,她还是那句话:“我的衣服天天扔车里,回家让保姆洗……。我很自然地接着她的话儿说,是,这不么我也学你,把衣服扔车里了那天……。听了我这话后,很明显地,她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心说:这家伙什么时候也有车开了?看到她那副表情,我大悦,阴谋得逞一般冲她微笑,后来,我实在担心她更年期失衡晚上失眠,于是只好又安慰她说,是,我也学你,把衣服扔车里了那天,可是,到了晚上突然想起来了,害得我追到公汽公司到底找到了。

    大姐这才长出了一口气,笑的那叫一个酸爽。

    大个开的是路虎。他把车停在街角,然后步行过来。有一次被我撞见,他甚至害羞地笑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我说,这不是低调,是另一种炫耀。他乐了,然后朝我伸出右手来说:“看,哥不是炫耀,是真低调,你看到了哦……”说完他装做认真地诡笑了一下。

    他那右手上的大钻朝自己手心里闪烁呢,手背上远看不过是一道划痕。呵呵,低调,低调,我笑说,笑到不行不行的。

    他总有这样的能力,四两拨千斤。



    那天,大个来了,没换衣服,直接坐到了瑜伽场地的椅子上。由于是早上,健身中心空旷的很。他就那样沉默着坐了好半天。我不想打扰他的沉默,我觉得,想说什么或者不说什么,是一个人的自由。

    过了好一会儿,他转过头来,看着我,仍然没有说话。只是那样看着我,即使是看着我,我也能感觉得到他此刻心不在焉。我认为我不应该打扰一个人正在深刻思考的人,于是我保持了一贯的沉默,继续无声无息做我的瑜伽。

    后来,他看着自己眼前的地板,说,我妈去世了,前天。

    我立刻停止了动作,但一瞬间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叫安慰,于是我只好那样无声望着他,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然后,他站起身来,看着我说:“我妈今天出殡,他们都在殡仪馆等我呢,我来看你一眼,这就走了。”说完之后,他站起身来,慢慢朝大门走去。快走到门口时,我听到我的手机有短信进来。

    “挺喜欢你。”大个在短信上说。

    我坐在在地板上,一时间不知道怎样回答他。

“你只是难过而已。”我在屏幕上打上这句话,要回复给他。握着手机,想了想,然后我删掉了这句,换成了另一句:[自动回复]您好,我现在有事不在,一会再和您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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