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首页—详细信息—>狐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18年02月09日

赵  松


    那是在一九七六年的冬天里。我独自去了崂山,准备深入研究一下那里的道教建筑。正如事先所意料的,那里的很多建筑物都已面目全非了。为数不多的保存还算完好的道观,都隐在群山的深处,要走很长时间的曲曲折折的山路才能见到。

    我住的那座道观里,只有两位道士。他们在听说我此来目的之后,建议最好去武当山,那里的建筑保存得更好些,据说还有很多道教绘画雕塑之类的难得一见的东西,根本不必在这里浪费时间的。这里破坏得过于严重,实在没有什么可观之处。我知道他们说的基本都是实情,但还是留了下来。

    两位道士看上去样子气质都很相似,面色黝黑,眼光明净温暖,精神极佳。他们似乎没有睡觉这一形式,到在夜里,只是打坐,就在那个宽敞的大殿里,坐在草编的座垫上。从入更开始,一直坐到天色微明时才会睁开眼睛,随即起身到外面,洒扫庭院,然后即是早课。也称功课。年长些的道士见我时不时流露出好奇的意思,就让我看大殿左侧镂花隔板上悬的一块紫檀木板,上面刻的是些金色楷体字:

    “功课者,课功也。课自己之功也,修自身之道者,赖先圣之典也。诵上圣之金书玉诰,明自己本性真心,非科教不能弘大道,非课涌无以保养元和。是人道之门墙,修性之径路。”

    平时他们话都很少。通常都是我问上十句八句的,他们才会答复个两三句。看他们的眼睛,我才知道了什么叫做目光如电。让我看了就很放心。觉得有这样的高人在旁边,即便真有什么邪物也都不大可能出来捣乱了。进山之前,我在附近的小镇上住了几天。想了解一下这里的风土人情。但是冬天的萧然与当地生机的低落,让我觉得实在没什么可看的。就连吃东西都不能尽兴了。最让我失望的,还是当地人的想象力的贫乏。在小馆里听了几次百姓闲聊,一次不如一次,传说不像传说,趣闻不像趣闻,全无新意。要是蒲松龄在世,估计也会听得没想法了吧。随便买了可吃可用的东西,我就进山了。天黑时,外面开始下起雪来。

    大殿里的烛火并不算明亮,倒是把许多影子摇晃到在四周的墙壁上。他们请我一起喝茶。围着那一大盆炭火,大家都不说话。后来我试着问他们一些关于山里的传说。他们都说不知,看那神情,确实不像故作不知的,但也很像是对那些事完全不感兴趣。为了把这好不容易才挑起的话头接下去,我就问起他们修道的事。那位年长的道士听我问过之后,并没有马上回应。他只是在那里慢慢地用细铁棍拔着盆里的炭,让那烧得通火的一面翻转上来,神情悠闲而安静。那炭火的微红,随着他的翻动,不断地映到他的脸庞上,眼睛里,仿佛有微小的红色花簇,正绽开在他眼睛深处。过了一会儿,他才转过神来,说:“不过是调息、养神了。”对于这样的观点,我并不觉得新鲜。那养神之后呢?他听我这么问,就放下手中的拔火棍,看着火盆里的渐暗的炭火,答道:“养好神了,自然也就知道了。”我想了想又问,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练气功了?他微笑了一下,“你这么说也不是不可以的。”

    这道观里,其实还住着一位画家。据说是专门研究各类宗教壁画的。可是这里分明没有什么可研究的东西,他还来这里做什么呢?他倒是坦白的,其实也就是躲到这里散散心而已。什么都不做才最好。我说是啊,这里人少,不像山外那样,到处都是吵吵嚷嚷的,难得清净。他喜欢喝酒,但酒量不大。我们刚好相互都陪得起。他住在道观的后院,那里的一间厢房,因为比较小,所以点上铁炉子之后,就很暖和。我们就围着炉子喝白酒,就着现烤的花生,也是别有风味。他看上去比我年纪要大个五六岁,其实整整大了九岁,他属龙,当年即是他的本命年,三十六岁。我跟他谈到那两位道长的眼神,觉得很是奇特。他笑了笑,“他们啊,都要成精了我看。就快要不食人间烟火了。”我觉得这说法多少有些夸张。“你还别不相信啊,”他继续说道。“我一点都不夸张,你看他们天天都吃什么呢?”听他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还真没怎么注意这二位道士平时都吃些什么。他比我早来了一个多月,从没见过他们生过火做过饭。当然,他们还喝茶呢,想是也会吃花生的。

    他说这附近还有个小一些的道观,里面住的是几个老道姑。“另外,”他看了我一眼,“有个青岛来的女的,说是搞木雕的,住在那边。比我来得还要早,好像夏天就住下了……人看上去不错,长得挺漂亮的。碰到过几次,但都没说上几句话。”看那意思,他是有些意犹未尽,但也并不是神有往之,那神情里多少有些古怪的犹疑。那晚我们兴致其实并不高,可是偏偏又聊到午夜还没睡。我们对当地的酒、花生之类的土特产,还是比较赞赏的。对于彼此的本行,倒是几乎没怎么谈及。

    每回喝过酒之后,我都会醒得很早。外面的雪早就住了。太阳很小,刚从山顶露出头来。很多鸟在归巢的途中,一群群的,发出各种各样的共鸣。远远近近的,很多地方都是雪白里透着金红色的光泽。在太阳还没有升上来之前,我就已经爬到了道观对面的那座小山的顶上了。台阶上的积雪松软湿润,踩上去并不滑,抓在手里,感觉质地很是细腻。站到这里,能看到下面的山坳里,果然有一座小得多的道观。有两个人在观外扫台阶上的雪。要从这里过去,直接下山是不行的,要回到我们这边,向右侧绕行,才能转到山的另一面。我是过了几天之后,才这样转过去的,在黄昏的时候。而遇到那人提到过的那个女的,则是在天黑以前。我从那个道观外面转了半天,正走在回去的路上,发现远处走来一个人。迎面走过来,逐渐看得清楚了,我估计就是她了。她穿了件很新的草绿色军大衣,没有戴围巾,所以看上去感觉脖子那里空落落的,而且她的皮肤白得特别,甚至有点反光的感觉,所以看起来就更觉得有些冷清了。

    她知道我住在那个道观里。我们先是用眼神打量了一下对方,就算是认识了。两个人面对面的站了那么一会儿,感觉并不是很陌生。我跟她说,我奶奶也是青岛人。她点了点头,好像早就知道似的。然后眼睛略微眯了眯,有些期待似的看着我,那意思仿佛在说,然后呢?我想了想说,“然后她现在跟我爷他们住在禹城。”她笑了笑,笑得很亲切。我顺势就邀请她有空的时候过来坐一坐,一起聊聊各自研究的东西,应该会有点话题的。她很爽快地就表示了同意,然后又说道:“我其实天天都有空的……在做事上,我是比较懒的,有时候。”

    后来我们三个在一起聚了几次。想不到她还能喝酒,而且酒量在我们两个男人之上,以至于我们都没敢放开量去探一下她到底能喝多少酒。她确实很漂亮。或者说,很美。你甚至不能看得太久,看久了就会有些恍惚的感觉,反而看不清楚了。而且在不同的角度上看她,会有非常不同的印象。这也是我没想到的。她其实有条白绒线织的长围巾,说是她母亲织的,有天晚上她就是戴着它来的,看去人又明显精神了几分,很有点脱俗的意思。那个晚上我们照例喝了很长时间的酒。我们两个都有些醉意了。她却是脸不变色心不跳的,我们不喝了,她继续喝着。在那只悬在她头上的白炽灯泡的映衬下,她的脸显得很洁白。可是奇怪的是,我在去给炉子添木柴的时候,从另一个侧面看她的脸庞,却忽然发现她显得很是苍老。不是说有什么皱纹,而整个的气息上,透露得一种苍桑感。再仔细看时,就又是年轻女人的光洁白晰的皮肤了。没问过她年龄,但顶多也就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临走时,她邀请我们有时间去她的住处坐坐。她有好茶,还有好玩的把戏给我们看。我们有点好奇了,什么把戏呢?她笑着摇摇头,“你们应该是知道的,不过现在我先不说,到时自然会知道的。”她把我们丢在地上的花生壳都扫到了一起,然后打开炉盖,倒了进去,重新盖好盖子,又把空酒瓶子放在墙边,这才告辞,离开了我们的屋子。

    大约过了一周左右,我们才忽然又想起了她的邀请。就商定次日的下午,去她那里坐一坐。看看她究竟要给我们看什么样的把戏。吃过中饭,我们就坐在道观大门外的台阶上,看着远处茫茫林海与雪野,还有更远处凝结的深灰色的云层,谁都没说什么。这时候,年轻一些的那位道士顺着台阶上慢慢地从山下走了上来。他向我们施了礼。我们也起身恭敬地回了礼。“二位在望什么呢?”他问道。我们都没想到他会发问,因为平时这样的情形里,他肯定是不会说什么的。这样问着,他也向远处望着,只是略微眯起了眼睛。那位老兄读过一些禅宗的书,就很自信地答道:“看山,看树,看雪,也就这些,还能有什么呢?”那道士听了,轻轻地点了点头,出神地望着远处,过了一会儿才说,“这样看来,我却不是这样的了。”说完就背着手,慢步踱进了道观。那位老兄没听明白,就问我,“我说错了么?”我说我确实是不知道他的话里话外是什么意思,有点深奥。

    我们磨蹭了半天,才来到那个小道观里。这才知道她原来不是住在里面的,而是住在道观后面的那几间依山建起的静修室里。我们还没到,她就已经迎出来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说,房间比较小,希望不要介意。我发现门就很低,我们两个个头都不算高,但还是要低一下头,才能进去。里面的走廊也很狭窄,还有些曲折,而一直有些向下去的感觉。这样走了几分钟,才到达前厅。这里倒是比较宽绰的。厅中间摆着一张宽大的青石雕成的长条形案台,上面摆着几碗烤花生、炒葵花子、山核桃,还有一盘煮的毛栗子和烤地瓜。自然也少不了两瓶白酒了。这次喝酒,我们明显有些匆忙应付的意思。她显然也知道我们此来意不在酒,而是要看她说过的把戏的。她也不含糊其辞了,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们,她说的把戏,其实就是请碟仙,“你们估计也知道的吧?”我们都表示略有耳闻,就是没见人玩过。她把我们带到旁边房间里,原来那里有张铺好沙子的桌子。我们两个并排坐在了她的对面,认真地看她怎么操作。那位老兄忍不住就问道:“怎么证明它是灵验的呢?”她微然一笑,“我能通过它,知道你家里的情况,你小时候的情况,甚至包括你手里的钥匙有几把,你的烟盒里还有几枝香烟,等等吧。”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她在说到我的时候,我发现那位老兄明显眼神有些不对劲了。他很不安地注视着她。我这才注意到,她的脸色有点变化了,慢慢地从洁白变成了灰白,接着就变成了淡绿,深绿,绿中又忽然透出了几丝亮光。那位老兄站了起来,说:“我头疼的要死,先回去睡觉啦。你们继续玩吧。”说完转身就走掉了。听他的脚步声,分明是在跑的,落脚声很重,说明他非常的紧张。我想我先不去看她好了,只看她如何在沙面上画字符,以及怎么样解释它们。她说完了我的家庭情况,毫无疑问的,都说对了。她甚至知道我父亲的右腿受过重伤。我明确地表达了我对她这种手艺的由衷佩服,说的过程中,我也没看她的脸,仍旧是故作认真地盯着沙面上的符号。然后她伸出手来,轻轻地将它们抚平了。我向她告辞,之后转身就走了,都没等她把话说完。

    那位老兄没有关灯就钻进了被窝里。他把被子蒙在了头上,把门也从里面反锁上了。但他显然就不可能睡着的。我一敲门,他就起来了。我们坐在火炉旁边,半天都没说什么。后来还是我忍不住开口了:“你也看到了?”他点了点头。“……看到什么了呢?”我是明显的故作镇静,都没看他。他说是看到了一个老人的脸,很苍老的一张脸。我问他,“是绿色的么?”他摇了摇头,“是灰的。”我们又都不说话了。就这样,我们一直坐到了天亮,都没合眼过,也不觉得有丝毫的困倦。外面又是个大晴天。从天蒙蒙亮的时候,鸟的叫声里,就能听得出来肯定是个大晴天,而且一点都不冷。我们并没有马上就出去。大约呆到上午九点多的时候,才一前一后地来到前面的大殿里。只有那位年长些的道士在那里打坐。听见脚步声,他就睁开眼睛,起身过来跟我们说话。他递给我两个信封。说一封是他的,里面写的是他托我在香港的亲戚买的道教典籍书目;另一封,是那个姑娘一早来留下的,指明是给我的。

    我拆开它,是个对折的绿格子信纸,只见上面只有两行字,是她在青岛的联系方式,什么区、什么路、多少号。后面还有另外一个地址,是可以通过她母亲转达的,是个纺织厂的地址。她的名字也没什么特别的,是那种重名机率相当的名字,姓李。那位老兄觉得很不可思议,转身就走开了,边走还边晃着头。我见他走远了,就转过头来,问这位道士:“您觉得她……”他扬了扬头道:“喏,这时候,应该已经到了山外了。”


上一条: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