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敏

 

往事依稀，却总有些事，像发黄的老照片，背景虽然有些模糊，但那喜怒哀乐的表情还是能够捕捉得到的。 
       那一年，我大概有十一岁了。那时节，我是最喜欢按自己的想像无所顾忌地胡乱打扮自己的。有时把妈妈的围裙系在腰上当我的曳地长裙，确实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好像浑身上下多了几分轻盈。有时把草珠串成长串挂在脖子上当项链，现在回想起来，与老和尚的念珠倒有几分相似。从来不知脂粉如何去搽，但却天生地和那些东西亲近，看到哪家新娘子进门，就要有几天总在新娘子面前流连。那时的新娘子一般也不到二十岁，刚刚过了贪玩的年龄，看着小小的女孩在身边，还忍不住说起许多可笑的玩耍的故事。虽然我还青涩得如果园里刚落花的小纽，但大姑娘小媳妇真有几个是我可以接近的人呢，在同龄的伙伴中，也只有我得到了这种殊荣，毕竟我到外面疯跑的时间要少多了。姐姐嫂子们总说，看你，多有大姑娘样。 
        十一岁，真盼望着自己能够女大十八变，变得漂亮变得鲜艳变得人人喜欢。可是却不知长大后谁才是自己喜欢的人。当时的电影戏曲图书有许多就在帮我不断地培养心中的形象。那形象变来变去还总是模糊一片。 
        有一天，村子里风一样传遍了激动人的消息：又有节目在村里演了，是说大鼓书。当我跑回家要告诉喜欢听戏的母亲时，发现她正在灶台前忙碌，屋里飘起少有的饭菜的香气。原来，村里把说大鼓书的师徒二人的食宿安排到我们家里了，因为在村子里，我家的整洁也是数一数二的了，而且母亲饭菜做得好。 
        我可以这么近距离地看到演节目的人，真有点止不住的兴奋。师父是个瘦削白净胡子花白的人，吃饭很慢喝酒很静。徒弟不高的个子，淳厚的脸庞，一幅还未见过世面的羞怯的样子。他在师傅面前乖巧听话，闲着没事时就摆弄一会身边的那把旧胡琴。他的手在琴弦上灵活地起起落落，就有一支优美或者苍凉的曲子在屋子里萦回。我那时听得很入迷，再说，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在人们面前表演。如果我也会弹琴多好啊。你怎么学会的？你能教我吗？我一定这样问过。只看到他羞涩地笑笑，轻轻地摇头。什么也不说，像个小哑巴。 
        晚上，在村子里一个较宽敞的人家里，南北两面大炕上早坐满了年纪较大的乡亲，地上站得满满的全是年青力壮的。还有许多小孩子在人缝里钻来钻去。我带着幼小的妹妹终于挤到中间时，正好在说书的桌子很近的对面。那徒弟正拨动着琴弦，一阵阵流水一样的曲子潺潺地涌溅起来，给这些一年到头苦巴苦熬的乡亲们带来了一时的熨贴。 
        听着琴声，我感觉有一束目光热热地望着我，小徒弟不知怎么发现了我，问：“你——也来了？”我没有出声。 
       之前，从来大家都是叫我的小名的，没有一个人用“你”来称呼我，一个小孩子嘛。可是在那一刻，我却从这一声问候里听到了自己长大了的味道。一个大姑娘，怎么可以在这样的场合里钻来钻去的呢？我突然觉得长大没有我想像的那么好。我不愿意长大了，更不愿意在这么多人的场合里，听到有人那么亲热的以“你”来称呼我。 
       我为了表示自己的不满，瞪起眼睛，从来没有过的，竟然剜了他一眼。 这时，我感觉到浑身冒汗，听书的急切心情早已烟消云散，只想着怎么从人群里挤出去，离那个小徒弟远点。 
       本来我是很想听那场大鼓书的。可是只听了个开头，看到那老师傅叮叮咚咚地敲起小鼓来，开口唱到：“秦琼秦叔宝——”我已经溜到大门外，心里慌慌地跑掉了。渐渐地耳边只有一阵阵悠扬的琴声还在回荡，直到很深很深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