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允

 

 

    一个月前，在我市近年“文艺创作生产成果光荣榜”上，梁静秋的中篇小说《恋爱课》被评为创作成果奖一等奖，这是此次光荣榜中惟一一篇纯文学作品。在此之前，梁静秋凭借这篇《恋爱课》曾获得首届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新人奖。

    一、一个热爱文学的老实人

    15年前我认识梁静秋，是从她那一袭黑裙和散文《坐看云起》开始的。那个时候，《抚顺晚报》扩版，她成为晚报文学副刊的编辑。彼时还算年轻的我不明白，更年轻的她何以独独喜欢身着黑色，尤其不明白的是，在那篇《坐看云起》中，年轻的她竟以冷凝而老练的笔触表达出与其年纪极不相符的深刻——那种对生命哲学认知的深刻。

    及至相熟，我才明白，一个人的深刻，不仅仅源于其独特的生活经历和独特的阅读经历，更源于其对文字天生的感悟力和对人生的参悟力。精灵古怪的梁静秋总能说出写出精灵古怪的想法。“所有的鱼都站在树上。”——这是她当年某篇诗作中的一句。在那些古怪下面，是她对人生这本大书深刻地阅读与呈现。

　　 　读者大多从一个人的文字中了解这个作者。梁静秋写作初期那些冷艳的文字，容易让人产生这样的误会：这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家伙。每当我们大家这样打趣她时，她总会坏笑着说，你们怎么忍心让我这么个小人儿整天喝风拉屁的呢？

　　　 她当然过着烟火的日子，所不同的是，那些烟火呈现在她的笔下，却有着另一番的韵味。曾经应家庭版编辑之约，她写过一篇关于婚姻家庭的文章《出其东门，美女如云》。在她看来，所谓婚姻，无非就是两个生活对手表达相亲相爱的舞台。这种表达可以有多种方式，比如，三天打碎一套茶具，半月踹坏一块玻璃，这一点也不奇怪。文章见报的当天，梁家三哥心疼地打来电话：你和妹夫打架啦？我那儿有茶具送你一套。她捂着嘴告诉我，其实那套茶具都打碎好几年了。

　　　 朋友们喜欢称梁静秋为梁小猫，这不仅仅是因为她身材娇小，还因为她吃东西跟个猫似的。她自己则自嘲为，小脚精细，身怀绝技。她的绝技就是每次酒局，她都滴酒不沾，却深得酒兴的热闹。但就是这个猫一样的家伙，却在一次喝酒中，让人看到了她那骨子里的勇敢与仗义。那次饭局，相邻两桌因为言语不和吵了起来。她还未弄清怎么回事，桌上的女伴早已拎着鞋跑了出去。呆坐在桌边的她看到一个家伙拔出短刀刺向朋友后背，她几乎是本能地扑将过去抱住了持刀的家伙：大哥，喝个酒哪至于这么大火气？也许是持刀者被她那楚楚动人的勇气所打动，无声地放下刀收了火气。多年之后，再说起这事，她只是借此说明面对危险自己如此反应迟钝，丝毫也未觉得自己有多勇敢多仗义。

　　 　也许在狮子座的梁静秋看来，仗义不足为奇，真实、率真才是顶重要的品质。正是因为这样，她骨子里对虚伪的人和事简直就是零容忍。与许多狮子座唯我独尊的王者风范不同的是，梁静秋却是个极其低调的家伙。无论是饭局还是开会，她都喜欢窝在角落里不为人注意。她说这样她会很舒适。不难理解，她拼命拒绝本次采访。百般“说服教育”，她才勉强同意，因为我说到了她的“软肋”上：再拒绝你就是虚伪、装牛逼！

    二、写作是一种生活方式

　　 　事实上，梁静秋拒绝的是那些打着各种名义、旗号的虚伪。文学、写作对于她，是一种生活方式。这是我的表述。用她的话说就是，你们过日子需要生个孩子，我过日子不也得有个营生？但她却从来不标榜自己是什么作家，连自己是个写字的，她都不肯承认。这在自诩作家、美女作家遍地都是的今天，她这个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上多次发表作品，并获得国家级奖项的写作者，也属实太低调了点。我们从这种低调当中，看到了一个将文学当作生活追求，将写作当作生活方式，不以文学为沽名钓誉之筹码的真正热爱文学的老实人。

　　 　这种热爱，也延及到她所编辑的文学副刊上。一直以来，她所编辑的副刊成为培植文学爱好者的园地。她对每一位对创作持认真态度的作者报以由衷的尊重。她的那些见诸报端的随笔，为越来越多的读者所喜欢。

　　 　大概是2002年吧，梁静秋开始拒绝穿黑色衣服啦。那年夏天，她玫红加身，颇有惊艳之嫌。她的文字也如她服饰的颜色，开始显现出成熟的韵致。也是在这一年，她开始了小说写作，而且是长篇。这部后来名为《有多少爱可以重来》的22万字的小说，是在她边玩边写作的情况下完成的。相对于许多作家孤灯苦影的艰苦创作，梁静秋的写作，仅只是生活的一种宣泄与倾述。那一阵子，她每晚写2000字，逛街喝酒一点也没耽误。因为没有著书立说的愿望和压力，她纯是将写作当做生活的一种延展，其写作的动机看起来一点也不崇高。但正是这种轻松平和的心态和状态，才使其写作进入一种自由轻松的境界。这部后来评论界视为新探索小说代表作之一的小说，于2006年由作家出版社公开出版发行。

　　 　她的长篇小说《有多少爱可以重来》、中篇小说《恋爱课》、短篇小说《情人》构成了她的残酷爱情系列；她的小说《邻居们的事情》、《无关紧要》、《一切都那么可爱》、《傍晚时候吃一个苹果》等等短篇小说，构成了新都市系列，这种文字上的成熟，表明了她与生活的和解，同时也标志着她开始具备一个作家的功力与实力。

　　 　纵观梁静秋的诸多作品，我们可以再次印证那个看似偏颇的观点，一部好小说，不在于其讲述一个什么样的故事，而在于其怎样来讲这个故事。

　　 　正如有评论说的那样，“作为一位‘七○后’的女作家,梁静秋并不多产，她作品的题材也略显单一，有近五分之四的作品是以爱情为题材的。而在时下这个消费主义、物质主义时代，面对种种精神与灵魂的变异，若想表现爱情这个文学的永恒母题，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但是，当我一口气读完她的《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恋爱课》、《做情人的事实》等作品后，我的忧虑和担心都打消了。我发现,梁静秋小说那种对理想爱情的戏拟，对既往爱情话语的颠覆性表达，日常化、零碎化的叙事方式，解构永恒，追求短暂瞬时的强烈体验，都令人耳目一新。无疑，这种叙述彰显出我们这个消费主义时代的爱情话语特征。然而，梁静秋似乎并不满足于一味地解构与颠覆，她那貌似纤纤弱笔，试图从容地构筑出关于爱情新的时代话语。虽然，这种努力最终是以一个悖论的形式完成的，我们所看到的也依然是意义的缺席和荒诞的虚无，但是，我觉得，爱情在一定程度上表征着一个时代文化与社会的价值取向，如同镜像能够观照出时代精神的嬗变，它隐喻着事物的完整或破碎。梁静秋在简单、朴素、纯净、自然之中，对爱情的理解直抵灵魂深处，并由此透视出了多元文化时代人们的精神困惑。”

　　 　而她的写作风格，则被人民文学主编、以小说评论而著称于文学界的李敬泽评价为别具一格的“说话语调”：“梁静秋的语调，不仅是一个语言问题，也是个关乎‘存在’的问题。”

    “她的小说确实在‘说话’，是口语，而且是有对象的口语，好像她正在和你聊天，向你兴致勃勃地讲述和倾诉。也就是说，这是一种模仿着日常交际行为的语言。“梁静秋无疑是个令人愉悦的聊天者，她的表情生动，小话儿说得俏皮，还有那些精灵古怪的倒装句。但同时，她也是可疑的，令人捉摸不定的，我指的是她的语调中那些空隙、那些在说出和收回、认真和不认真之间的犹豫。　　“这种语调只有梁静秋所独有。不管是犹豫还是狡黠、游戏，能指和所指之间总有一个冲突的区域，在这里，你得小心翼翼，谨防上当，因为每句话都可能同时存在相反的或者层叠差异的方向。在理智和趣味上，我都完全赞同梁静秋。我当然知道，确切的、铿锵的、不容置疑的声音令人安心，它是美的，它背靠着一个完整的主体，背靠着自圆其说的真理，而且它自身就是真理。但是，我还是认为，真实、坦诚、勇敢的做法是，在自己的声音中，在一切声音中，开辟、保留一个转身的空间，哪怕让自己痛苦、谬误，哪怕让别人糊涂。

　　 　三、《恋爱课》：一种残酷的讲述

　　　 在介绍《恋爱课》之前，我们有必要了解一下鄂尔多斯文学奖。

　   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是由《中国作家》杂志社与鄂尔多斯市人民政府于2007年共同创立的年度文学奖，主要评选《中国作家》发表的优秀文学作品，旨在繁荣发展社会主义文学，推出精品力作，奖掖文学新人。鄂尔多斯文学奖每年评选一次，于次年的3月份在北京颁奖。设立一等奖一部（篇），奖金10万元；二等奖二部（篇），奖金各5万元；三等奖三部（篇），奖金各3万元；新人奖五部（篇），奖金各1万元。该奖创立5年来，已成为在文学界、乃至海内外具有影响的权威文学奖项。五届评奖陆续推出了一批具有广泛影响力的作品。

    作为首届鄂尔多斯文学奖新人奖得主，评委会对梁静秋的授奖理由是，以善于从各个角度窥视“爱情戏剧”中每个扮演者的内心隐秘见长，其中篇小说《恋爱课》（《中国作家·小说》2007年11期）文学感觉敏锐，语言干净幽默，其创作具有上升空间。

　　　 在这篇中篇小说中，梁静秋依然以其精灵古怪的梁式语言风格为我们讲述了一对恋人“我”和王东的恋爱故事。正如授奖理由中所说的那样，其“从各个角度窥视‘爱情戏剧’中每个扮演者的内心隐秘。”其日臻完善的讲述透着文字的活色生香。

　　 　在浩如烟海的爱情小说中，从来不乏可歌可泣的关于忠诚、关于奉献、关于温暖的讲述。但是，关于爱情的残酷，却鲜有写家像梁静秋这样，以如此细腻的笔触，细致入微又刀剖刃析地展现两性间的亲密与疏离。这种醉心于残酷与冷静的呈现，让我于阅读的恍惚间，窥视到了人性中诸多或无助或无奈的时刻。这种疏离，无关忠诚与背叛，无关付出与索取，无关征服与被征服，我们在追求互相温暖的路途上，要屡屡遭受来自我们对自身的不确定甚至怀疑。我们在寻求爱的路途上，需要不停地用刀扎扎自己来确定自己的存在，这叫什么？这大概就叫爱无能吧。这种表现两性疏离的文字张力，该是对爱情小说的一种补充吧。

　　　 这其实是对现代人的一种提醒，现在，我明白了它为什么叫《恋爱课》了。从某种层面上说，面对爱情，我们永远有上不完的课。

　　 　小说中多有妙语连珠，现摘录如下，先睹为快吧。

　　 　就算我真的被你弄丢了，我也还是你的，你也还是我的。

　　 　你是我的东、我的西、我的南、我的北，我的香水和面包，我的再也无法醒来的那一次入睡。

　　 　牛奶不喝了，面也不煮了，一个人吃饭好意思费那劲吗。这就是为什么人要找个人结婚的原因我觉得。两个人在一起，先说吃饭，就会复杂很多，如果再加上两个人又互相爱慕着，那吃饭这件事情就会从单纯的一个物质事件上升到精神事件。你给我夹一筷子放到碗里还觉得不体贴，那就直接放到嘴里好了。我再给你夹一个，恨不得替你咀嚼替你消化替你便出去才好啊，那样才能让你看见了我的心。可这样的精神生活对正常人来讲，是非常短暂的。短暂的风波过后，一切都恢复到事物的本来面貌了。仍旧是吃饭这个事情，就不会再有那么多的波折了，但再怎么少了情节，也绝不会像我这样单调的，一个面包，半杯开水。所以人还是需要伙伴的，爱情的初衷要解决的仿佛是个精神问题，但实际上，还是为了解决这个物质问题。而且会是个越来越复杂的物质问题。

　　 　对于你来说，没有疼痛没有对手的生活就如同一盘散沙，完全失去了平衡，那么你那些尖锐和不妥协的精神理想将会彻底落空。你是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的。自我否定是人类最大的精神创伤，现在你正在经历这样的时刻。虽然我从骨子里希望你平安，但如果你一直都这样平安下去而不受如此严重的折磨，那我就将会倍受折磨。我总是愿意将我的后半生与你的联系在一起考虑，这就是我为你心力交瘁的原因。

　　　 我说过了，对我来说，王东就是我与这个世界的最有价值的一种联系，我始终有一个感觉，觉得他就像一把锁，如果我能打开他，那他身后就是我的一个隐含着种种可能的世界；而如果我从此不能再打开他，那么就等于说是世界关闭了朝向我的这一扇门，或者说我丧失了关注外界的主观积极性。当然我这个想法还是过于片面了，你会说，门关了还可以开一扇窗呢。这些道理我明白，开不开窗那是后来的事情，现在不在此讨论。现在我只说这扇门的事。或许这种想法很偏执，但爱情里的人多少都会有一点点这样的偏执，这是可以被理解的，如果到现在你还不能正确理解这个，那我要说，你不是个爱情至上的家伙。

　　 　我躺在那里忽然有了一个感觉，觉得活着其实也不是件过于费力的事情，只要一点点妥协，就会让人耳目一新地感觉到新生，可见这个世界人与人之间的确是需要相互支撑和妥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