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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着大山行走的父亲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13年04月15日

那锁男

   天已破晓,淡青色的天空镶嵌的几颗残星悄无声息地隐匿进云层里,晨曦微淡掀起笼罩在大地上的轻纱。一声清脆悠扬曲调婉转的公鸡的啼鸣,划破了东方的鱼肚白,迎来了崭新的一天。
   把我从睡梦中扰醒的却是接连不断的“呼嚓——呼嚓——”铡草声,这声音像是从亘古中传来,在有记忆之日起就贯穿进每日生活之中,深植于生命里。日月轮换,岁月更迭,当许多许多天过去,许多许多年也过去,熟悉的“呼嚓——呼嚓——”一响,即牵动体内某根神经,从最初的烦躁厌恶到现在的悦耳和心旷神怡,是一个步涉心路的过程。
   微闭着眼睛,聆听窗外台阶上传来的“呼嚓——呼嚓——”声,每一下都像轻轻撞击着心脏的余音。我想象着,不,我知道他就在窗外的台阶上一下一下大幅度地抬起胳膊又狠劲落下。台阶是多年前砌的,里面填满碎石和生长着青苔的坏砖头以及混合着沙子的泥土,再用钢筋搭建起来,上面抹厚厚的水泥。日积月累,台阶里的填充物渐渐殷实,整个台阶下沉,与房子连接处裂开一道面目狰狞的缝隙,似乎在以此炫耀他的年岁。缝隙里住着成群结队的蚂蚁,还有纤弱葱翠的小草,偶有鸡毛和被风刮过来的塑料袋碎屑,都被他清晨打扫干净。他说这些东西万万不能混进稻草里,比如鸡毛,牛吃了会不停地打喷嚏。他是地道憨实的老庄稼人,视牛为自己的生命。每日清晨,透过薄纱窗帘,看见他映进房间里一起一伏的身影,就如同幕布上的皮影戏,凝视许久,有泪悠忽地滑落下来。
   年久失修的台阶上放着一把铡刀,是那种在底槽安刀,刀的一头固定,一头有把,可以上下活动且一定是乡下特有的切草的器具。许是经历了太多场风吹雨淋的洗礼,刀身早已锈迹斑驳,而修长的略带弧度的刀刃处却锋利锃亮,在正午的日光下闪着炫目的白光。已分不清用何种木棒打磨成的刀把被手掌磨砺的圆滑红亮,轻轻抚上去,竟有肌肤的色泽和细腻的触感,而他宽厚的硬的手掌摸上去却像是粗糙的砂纸。
   铡草本是两人干活,分铡草者和进草者,铡草者垂直站在有刀柄的一面,双手握刀,提起足够的角度,等待着进草。进草者席地坐在刀床右侧,双手紧紧掐住一拢草,进到张起的刀床里,铡草者迅速的一刀铡塌,并快速把铡刀再提起。
   而他是一个人。左手掐着稻草右手握着刀把,弓着腰身,右侧肩膀朝天,整个身体紧紧地绷着。左手进草,全身力量快速汇聚到右手臂上,用力按下铡刀,三四公分长的稻草段就从铡刀边缘滚落下来,一会功夫就变成了一大堆金灿灿的小山。他的手那么大,骨节凸起,手背上的皮肤干燥粗糙多褶皱,手指和手心被繁重的农活打磨得堆积起厚厚的老茧,携带着细小狭长的口子。问及这些小伤口从何而来,也许是在割草的时候,也许是在田里侍弄庄稼的时候,也许是打零工的时候,他自己嘿嘿一笑也说不清了。全靠这双大手托起这个家呢,所以它再怎样不堪入目也是比吃饭睡觉还应该应分的事,他想。
   呼嚓——呼嚓——
   一直想写写这个跟我朝夕相处的六十岁农民,但他身上实在没有值得夸赞的闪光点,平凡平庸又不上进地活着。而且,竟不知该如何表述我对于他的情感,在某一段时间里竟是有一点恨和鄙夷的,虽然这样说很不孝道,因为他是生养我的父亲。小时候调皮地当着很多人的面大声地喊他“老那头”,那时候他比现在年轻,颧骨处挂着两陀肉,红光满面。额头有三条像是用笔画上去的皱纹,竟一样的长度和相同的等距,每每有愁事,额头上的肉就把三条皱纹堆叠得更深,仿佛要把所有的愁绪都深埋进那小小的沟壑里。那时他有口健康的牙齿,这是父亲最引以为自豪的地方,现在一提起残缺不全满口龋齿,常常满脸落寞地说,老喽!父亲的眉毛浓重漆黑,眉心拧成疙瘩,听我犯浑就拾起地上的棍子佯怒地训斥,没大没小的东西。而我早就跑得无影无踪,生怕那柳条棍子一不留神就真抽在屁股蛋子上。事实证明这担心是多余的,从小到大都没有挨过父亲一顿打,他心里是很宠溺我的,只是年少时内心敏感且不懂得生活艰难,竟误读了父亲。
   那一年好像是十七岁的年纪,跟所有同学一样在小镇的中学里不分昼夜地备战中考,辛苦却倍感充实。离中考还有一个星期的时候老师统计报考人数,在农村,大多数孩子读完初中就要混社会去了,所以每年真正参加中考的人寥寥无几。从内心里看不起这样的孩子,甚至可怜他们又要延续父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而我是可以通过读书鱼跃龙门的,我记得那天把小手举得高高的。管父亲要报考费的时候他正往牛槽里添稻草,一手攥着筛沿一手在牛槽里上下翻动稻草,把沉积在槽底的玉米面搅起,均匀地掺杂在稻草里。牛把头深埋进槽里,牛角翻起稻草,鼻子上一层细细碎碎的汗珠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晶莹剔透。父亲对站在面前的我视若无睹,大手轻轻抚着牛的鼻翼,轻而易举地毁了那上面闪闪亮亮的美好。我在大腿上抹了一把手心里的汗,声如蚊呐地叫了一声爸。父亲盯着我看了许久,说,肯定能考得上吗?我蓦地怔住,他问我一定考得上吗?瞬息,心中由水晶铸就的希冀像是狠狠地摔在水泥地上,声音清脆,碎片扎进血肉里,绝望中带着疼痛。确切地说是失望,对人生和日子以及父亲。
   提前办了退学手续,老师在我转身离开时沉沉地叹口气说可惜了,此后的日子里一想起这三个字,即心如刀绞的疼,对父亲的埋怨就愈加重一分,而我能做的也仅是在没有月光的午夜咬着被角恣意流泪。内心一直忐忑不安,原以为自己所惶恐畏惧的是无法考上重点高中跟父亲交代,后来才明白真正惧怕并且没有勇气面对的是看到父亲整张脸抽搐到一起的失望神情,不因我落榜,而是心疼他用血汗换来的报考费扔在水里都没有打出一个响来。我了解父亲,他不会像电视机里宣扬的父亲那样砸锅卖铁也为偏僻闭塞的乡村供出一个大学生。他常坐在门槛上耷拉着脑袋抽旱烟,一筹莫展地说,你妈的腰脱病得抓紧去治治啊;咱家北山那块地的苞米还得加点肥料;这一下雨房子怕要漏,哪天我上去串串瓦;以后你也找个活儿,咱家好好攒几年钱给你弟说个媳妇。父亲苍老的脸庞在一片缭绕呛人鼻息的烟雾里看不清表情,只是偶尔扔出一两句这样事关家庭大计的话,深深吸口烟,又把脸埋下去。我说弟才十七。父亲扬起头,像变戏法似的从嘴里鼻息处涌出婷婷袅袅的白色烟雾,说,这种大事赶早不赶晚。我微笑着点头,心里却快要疼得窒息,那我读书呢?错过一次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我做了一名路边饭店的服务员,第一天上班的时候,父亲久久暗淡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盈盈的光亮。饭店在村子西头,步行要二十分钟,转过柏油马路还要走一段村里的土路,两旁是郁郁葱葱的槐树。父亲不放心我独自走夜路便每晚雷打不动地去接我,下班时间不固定,他就提前去等,一个人蹲在饭店台阶下边对停在大院子里的小轿车唏嘘感叹。有一次下班太晚,老板看见父亲蹲在外面睡着了,硬是拉着他进了饭店,整个大厅立刻充斥着一股衣服被汗渍淹过的酸臭味。我的脸红到了脖子根,灼热难耐,即使深埋着头扫地,也能感到好多人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来,都在藐视我,父亲,真真切切地给我丢人了。不抬头看父亲也不说话,扫到他脚边的时候看见他裤腿撕开了一道口子,草绿色的农田鞋上沾着黄泥和草棍,边缘的胶皮上还有星星点点的猪粪。我一用力,笤帚在父亲脚下唰的一下,卷起一道灰尘,零碎的餐巾纸飘起来打个小旋轻轻地落在他脚边。父亲尴尬地说,来得太急,忘换衣服了。老板宽容地笑笑说没事,让父亲随便坐。父亲细长略带罗圈的双腿支撑着身子拘谨地站在靠墙的一侧,像做错事情的小孩一脸窘迫,模样显得非常非常卑微。当最后一桌客人已经乜斜着醉眼踉跄地离开,留下一桌子残羹剩饭和一地狼藉,父亲看我忙得红扑扑的脸蛋心疼地上前说帮忙捡桌子,我冷冷地避开了他的目光。父亲僵硬着身子尴尬地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表情让我情不自禁地心动了一下。父亲缓过神儿来看见装满了的垃圾箱不容分说地拿起就往外走,他怕我拦着,脚步幅度很大,梗着细长的脖子使整个身子一颤一颤的,看着父亲蹒跚的背影被明晃晃的灯光拉得老长,心里就涌起一股难以用语言形容的酸楚。很久以后,我慢慢体味这种感觉,是一种心疼。
   父亲拎着垃圾桶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问他垃圾倒哪儿了,他指指饭店对面的河套说我看那里一大堆垃圾呢。我责怪他,你怎么还往那里倒呀,水利站的领导不让再往河套边倒垃圾了。父亲怔怔地看着我,竟有些委屈地说不知道啊。我叹口气继续干活,要下班的时候发现他竟不在饭店里,借着路灯的光芒看到马路对面护栏下熟悉的身影,双手拽着护栏正用脚使劲往下蹬,那样单薄的身体,那样一丝不苟的动作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里。鼻子酸酸的,眼泪一不小心就泉涌一般地流了出来,我拉起父亲,爸,咱回家。父亲的鞋上还沾着剩菜和酒瓶子上的包装纸,看着他刚刚倒出去的垃圾愧疚地说,我寻摸着给整河里去,没有工具。走很远了父亲还回头瞅瞅渐远去的饭店,小声问,没什么事吧?我想跟父亲解释,那只是上面随便说说的话,其实我每天都往河套照倒不误。可是我始终没有开了口,然后很突兀地告诉他,多亏你给蹬河里去了。父亲在黑暗中不易察觉地露出了得意的神色,咧着嘴嘿嘿地笑,声音很小,从喉咙里一丝一丝地像细小不绝的泉眼一样匀速地往出流。我与父亲并肩走着,使劲吸着槐花清新淡雅的香气,静静地聆听着他内心里涌动的欢乐和满足。
   父亲是朴实无华坚韧耐劳的人。
   隔壁王瘸子靠修车盖起了二层小楼,连村西头胡子拉碴的老王头卖糖葫芦也买了辆二手夏利。而父亲,像蜜蜂一样微小而忙碌,凌晨三四点就能看见小屋亮起橘黄色的灯光,他仰着头举着胳膊正迎着灯光穿针引线。我总觉得父亲如果生来是个女人,日子应该比现在好混得多,他比母亲更擅长料理家务,甚至能做很精细的针线活,就像他给家里人缝制套袖一样。父亲把我们穿小了的裤子的一双裤腿裁剪下来,裤腿两端缝制起来,刚好能穿进猴筋,针脚细密,松紧得当。父亲常戴着自己缝的一副草绿色的套袖打些散工换点零花钱,挨着劳累又清贫的生活,一日又一日。母亲看左邻右舍当初很不如她的女人都戴上了金光闪闪的大链子,摸着自己空落落的脖子唉声叹气,她骂父亲完犊子玩意儿。随着母亲谩骂越发难听与高声,父亲有些发长的脑袋就垂得越来越低,他在自己最亲近的女人面前已然丧失了尊严,本该是这辈子最理解与体己的女人都瞧不起,那还有什么颜面在人前高昂着头说自己是东北大老爷们,我想父亲低下头走路的时候会有这种卑微的心思。
   弟第一次往家里领回小女伴,是个皮肤细腻,瘦瘦高高的小姑娘,扎着橘黄色的大蝴蝶结,乍一看像个小公主。刚刚下过一场透雨,院子泥泞不堪,从牛圈处往大门口有细小曲折的水流缓缓而出,不知是牛尿与什么发生了神奇的化学反应,那细流呈深红色裹挟着细小颗粒的牛粪在女孩脚下迂回前进。彼时父亲正在起牛圈粪,穿着挂满牛粪的高腰靴子,正一锹一锹地清理牛圈,牛粪像一个个硕大的漆黑色花卷,“啪”“啪”地倒扣在旁边的牛车上。女孩白皙的小脸痛苦得极度扭曲,纤细的小手紧捂着鼻子,眉毛着实纠结在一起打了个疙瘩,又要注意脚下的“红流”弄脏崭新的旅游鞋又要屏住呼吸以免闻到牛圈散发出来的恶臭,弟是真真地心疼了,服务体贴细致,就差没给背起来。父亲停住手里的活计,几乎呆滞地看了半分钟最后笨拙客气地说,来了。女孩看了弟一眼,依旧坐在炕沿上晃荡着双腿跟弟撒娇,敷衍地嗯了一声。父亲把家里所有能当零食吃的东西全部搬到了炕上,像在集市上摆摊卖货。他想递个苹果给她吃,女孩一回头正巧看见他粗糙藏满污渍的大手,微微张着嘴露出嫌恶和鄙夷的神情,父亲敏锐地捕捉到了那扎人的眼神,蜡黄的脸一下子就通红,手颤颤巍巍地缩回来,又伸出去把装着干巴巴饼干的塑料袋往前推推,说,吃。父亲似乎还想说点什么,比如打听打听女孩今年几岁家住哪村父母叫甚,他局促地站在屋地中央,双手搓着裤腿,想说什么又不晓得怎么开口,只是咧着被皱纹切割得乱七八糟的脸颊嘿嘿地干笑,像是在表演滑稽的独角戏。父亲终于鼓足勇气,他想一定得跟这个未来的儿媳妇再说点什么,他微张着嘴,两边嘴角被唾沫晕湿。你出去干活吧,弟说。父亲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像什么东西卡在喉咙一样痒痛难耐,上下活动了一下脑袋,喉咙咕噜咕噜地响了两声,伸着脖子咽了一口唾沫。我知道父亲难受,他瑟瑟缩缩地退出屋子的时候深陷下去的眼睛里蓄满闪闪亮亮的液体,转过身假装被沙迷了眼睛似的用衣袖子狠狠揩了一下。弟收起对对父亲嫌弃和厌恶的嘴脸眯起细长的小眼睛拌鬼脸逗得女孩咯咯直笑,笑得越甜弟就越高兴,我就憎恨。憎恨我自己,因为现在的弟是从前的我呀。
   弟与小女伴到底分手了,女孩说受不了牛圈粪味,熏得她直头晕。父亲正在吃饭,一大口地瓜塞在嘴里,猛地一拍桌子,把我们都吓一愣,各个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性格温和的父亲发脾气是百年不遇又着实叫人发憷的一件事情。父亲摔掉手里的筷子,使劲梗了一下脖子,含混不清地骂了一句,放她娘的驴圈屁!一家人围着饭桌鸦雀无声地静坐着,等着父亲沉默后的爆发。终于,好像过了很久似的,父亲竟然异常平和地指着弟说,你告诉她结婚咱家不差钱,人家有啥咱也给啥。弟说,人是受不了咱这个穷家。母亲拍着大腿扯着嗓门骂,声音清脆嘹亮,已经修炼到大骂半个小时不会有重复的话。不知道她在熟练地掌握了这些肮脏污秽的词语并每天赋予在自己丈夫身上时,内心是怎样的感受,但是我知道父亲的心里一定很悲凉。父亲走了,在母亲的咒骂和一双儿女的注视下背着手默默离开了饭桌,背影那么单薄。从小总是觉得他身强体壮无所不能,但是岁月在这个曾经高大的男人身上留下了骇人的痕迹,他的肩背伛偻着,双腿似乎再也站不笔直,膝盖总是向前倾着,那微微弯出的弧度叫人心尖儿发颤。饭桌上那一碗米饭刚刚吃掉一小块,白皙的米饭上有淡黄色的汤渍和残留的一小片白菜叶,紫红色的地瓜皮小山一样地堆在碗旁。母亲的嘴巴像快板一样上下不停地张开闭合,像个喃喃念经地和尚,看着那扇已经消失了父亲背影的木门,央求母亲,我说,妈,求你别骂了,眼泪簌簌而落。
   父亲,这个在我成年后才深深理解并热爱,每日靠白菜地瓜支撑体格的男人肩上扛起的却是一个沉甸甸的家。
   虽然弟因为失恋而迁责于父亲,整整两个星期没有正儿八经地和他说一句话,但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父亲好像被这件事深深地触动并伤害了在孩子面前的自尊心,他像上了弦的发条一样一刻也不闲着,夜里做梦竟然把“挣钱”两个字喊了出来。父亲是真想赚钱,他干所有能力所及和不所及的活儿,一时间成了村里最能打工的人。家乡有一种工作叫“打苞米”,是一群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跟着打苞米的机器去卖苞米的人家干活,把粮仓里的苞米装进簸箕或是水筲里,再倒进打苞米的机器中,用袋子接满从机器中脱出的苞米粒,最后再把一百二十斤的苞米袋子一袋袋码进大汽车里,一汽车可以装四五万斤苞米。父亲揣了两瓶金六福去哀求有打苞米机器的车主,不知道是怎样拉下脸哀求人家的,他回家时脸色煞白,一手拎着一瓶酒,胳膊悠忽地甩了一下。我紧闭着眼睛,心也跟着提了起来,仿佛听见了压抑愤怒之下的爆发,淋漓尽致地泄在了晶莹透亮的酒瓶子身上,那与石头撞击发出的清脆的响声就是父亲心中抑郁成结所碎裂的刹那。可是胳膊放下时酒还是稳稳妥妥地提在手里,他把酒放进自己的小柜子里,锁上了。
   第二天早晨父亲早早地穿上露出白棉絮的旧棉袄,戴上黑绒线帽子,准确妥帖地盖住了通红的耳朵。母亲问干啥去,父亲说打苞米去。母亲嗯了一声,目光柔软了一下。父亲虽然是跟一群年轻人搭伴干活,却从不比别人少干一点,在寒冷的冬日里常常累得汗流浃背,打苞米是一件又忙活人又辛苦的活儿,苞米机器轰隆隆一响,又长又宽的输送带上就不能见不着苞米。所有的活儿里唯独扛袋子是非常吃力的,他常说自己年轻时候扛这大个的袋子就跟玩似的。可是现在,父亲半弯着腰,紧咬着牙,腮帮处出现了一小块凹陷,额头爆出青筋。两只手各攥住袋子的一角,猛一用力,伴随着嘶哑的低吼,袋子离开地面几寸停滞在空气中再轻轻往上动弹了一下还是伴着一声闷响摔在了地上。父亲额头的汗珠细密均匀,身子往后一趔趄,汗珠像一个个调皮的小精灵融汇在鬓角并顺着淌下一条蜿蜒的痕迹。干冷生硬的寒风像刀子一样以势不可挡之态横扫而来,在他脸上刮着每一寸肌肤,那湿漉漉的痕迹,就这样被风干了。身边的人扛着袋子一个接一个地走过,不知是有些眩晕的感觉还是他们真的身壮如牛,父亲觉得这个景象就像放电影,甚至觉得他们有些健步如飞呢。身后年轻的苞米机器车主大声地呵斥,父亲嬉笑着脸皮回头看一眼,使劲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父亲的眼神无可奈何里渗着一丝悲伤,他微微下蹲,使出了全身的力气。
   中午大家围坐在一起吃饭,有人买啤酒和火腿肠,有人掐着豆沙馅的大面包,只有父亲啃一根老式麻花,手上连一瓶矿泉水都没有。车主半开玩笑地说,这活儿你干不了,明儿别来了。父亲管这个比我大一两岁的车主叫兄弟,一口一个小兄弟地说,别,别,担待点。车主说,老那你这么抻着王八脑袋干到底图啥呀?父亲低着脑袋咬麻花,一口一口很用力,再狠劲地咽下。旁边一个穿着军绿色大衣的人说,你这是要累折腰筋怎的?父亲一边吞咽干巴巴的麻花一边淡然地吐出俩字,为家。父亲在吐纳出这两个字的时候肯定有一种惊心动魄荡气回肠的感觉在胸腔里乱冲乱撞,只是这声音太弱,被淹没在充满嘲讽的哄笑声中,是谁突然冒出一句,他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
   呼嚓——呼嚓——
   迎着黎明的曙光轻而紧地握住了铡刀把。父亲一激灵,说铡草时候可不敢瞎胡闹。我说我铡。父亲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没松开刀把。我说我铡。父亲手拄着大腿站起来,说,那你铡,我进,又喃喃自语地补充道,可不敢让你进呀,整不好伤了手可是了不得的事。我少进草,不能累着你。我说没事,我有的是力气。我高高提起铡刀,父亲规整的进草,每次只进他原来进的一半,父亲眉头舒展着,说得姑娘济了,比你弟强。我说弟还没读懂您深沉厚重的父爱。父亲的手迟疑了一下,没抑制住地笑了。
   父亲往牛槽里添上草料,再把牛牵进圈里,年老的白牛不知是和父亲耍着玩呢还是不服气,大脑袋一扑棱,坚硬的犄角差点顶在父亲的胸口。父亲笨拙地一闪,大概还是触到了臂弯里,我站在铡草的台阶上看见他呲牙咧嘴地揉了好半天。父亲佯怒地把牵在手里的绳子折回来抽打在牛脑袋上,像它能听懂人话似的指着说,你这个坏家伙,好悬又吃你一大亏。
   父亲开始了忙碌而充实的一天,首先打扫院子里前一天遗留下来的鸡鸭鹅毛和牛粪,然后给三只狗冲苞米面糊糊吃,一边用开水搅糊糊一边嘟囔,过去人都吃不着的东西现在狗都不吃了,又问我,还有剩菜汤没?兑狗食里。父亲八点以后要去上班,是新找的活儿,给邻村的一个铁矿看机器,他说不累。可是今天一个电话打乱了他的计划,弟的班主任说弟在学校给同学打了,让父亲拿钱去医院瞧瞧。父亲咬牙打开他锁酒的小柜儿,从钱包里数出几张崭新的百元大钞,用手揉揉揣进里怀兜里。他叹口气说,本打算攒钱也给你妈治条项链,人家都有就你妈没有,她在妇女堆里自卑。你弟这个败家子儿,这么个攒法,今年又没戏了。
   父亲推出“永久”牌自行车,轻轻往上一跃就拐出了家门。临走时候嘱咐我去交拖欠的电费,拿医疗卡去医务所给母亲买药,要等狗食凉了再喂等等这一地鸡毛的琐碎小事。我望着一下子空荡下来的小院霎时感到寂寞了,没有父亲活跃的身影好像所有的东西都失去了生机。父亲是这个家的航行手,就像在浩渺的大海上漂游的一只小船,他主宰着船只行进的方向;父亲是头拉车的牛,使着闷劲步履踏实地驮着一家老少往前奔,再苦再累也不知道停下来歇一歇;父亲是一棵枝叶茂盛躯干粗直的参天大树,为这个家遮风挡雨,自己经受寒冬烈日里的风霜雨雪,把温暖安宁的港湾留给了儿女;父亲是一株单薄的高粱,根须深深地扎进泥土里,那种坚韧不屈充满耐力的品质任凭世事如何变迁,也不会使他挪移一寸;父亲亦是嫩绿纤弱的小草,卑贱卑微又倔强地活着,他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顽强生命力,他给人以希望,他象征生生不息和内在的坚强力量,他瘦弱单薄的脊梁背着一座大山在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