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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舅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13年04月15日

 祝全华
   吃晚饭的时候,双双说老舅要来,来要工钱。怎么突然又冒出来了个老舅!怎么个老舅?一时间,我觉得脑壳被华佗用斧头“咔”的一下砍了个窟窿,往里哗哗的倒了一大桶涂料,里面就乱七八糟的了,还生疼!双双说,看你说的,还怎么个老舅?就是老舅呗,他在工地干了大半年活,只给了回去的车票钱,就打发回去过年了,欠了一万多,扯拉扯拉都大半年了,怕再不要就黄了。听到这,我顿时感觉灌进脑袋里的那一大桶涂料汹涌起来,顺着嗓子往下流,穿心而过,在肠子里窜来窜去,最后在肥壮的腹部搅和着,下下不去,上上不来,和肚子里的八宝粥等食物一起堵在那里,越来越聚结,越来越干燥,几乎要生出火苗了,搞得我浑身热胀胀的!这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老舅,不用说就是双双老家那边的。双双老家那边的亲戚,有一头算一头,都以为双双在城里怎么能耐似的,不是要钱,就是来折腾,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就这个老舅的情况,能找着人么?能要回来么?更让我奇怪的是,这老舅也真是的,和我一个城市那么久,居然没到我家来过!我说,这老舅咋没听你说过呀?双双说,俺家也没什么好事,和你说啥呀,以为老舅来城里打打工,挣几个钱,过年也宽裕宽裕,谁知道欠钱不给呀。我说,这回要就能给?双双说,老舅说了,不给就不走了,就在老板那住着了。我说这还差不多,这帮逼老板,心咋就那么黑,血汗钱就能忍心不给?要撂土改革命那时候,这不比恶霸还恶霸,早乱棍打死了,能吃着枪子都算便宜他了。双双说,看你说的,那么邪乎,学了几天历史瞎得啵。我说,这说的是真实历史,那时候有农民协会撑腰,有工作队出面,谁敢不老实。双双说,现在政府不是也有维权的什么会么。我说,那你就领你老舅直接去找维权委员会呀,也省了让他到处瞎跑了,别钱要不来,还搭了工夫生着气。双双说,也许还真让你说着了,恐怕我老舅真是瞎折腾一趟,别说钱要不来,怕人都找不到,地方都找不到。我说,怎么会呢?双双说,老舅说了,他只知道他干活的那一片,只要找到他干活的那一片,就能找到老板的家。我一听,肚子里的火又蹭蹭往上窜,直往心上攻,我担心说,有欠条吧?实在不行我陪他一起去。双双说没有。我说,起码应该有电话号码吧?双双说,有这些就好了,他没长那个心眼,当初啥也没留,气人的是老舅说老板人挺好,喝过几回酒,只要有钱不会差。这时我感觉心里的火“腾”的一下爆发起来,直冲脑壳,我都感觉到那火从华佗砍开的那个窟窿忽忽的往上窜,要是双双注意看都能看到了。我说,得得得,钱就别指望要回来了,这老农也真好糊弄,大半年功夫白让人给用了,还是流血流汗的半年,这真像有人说的那样: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哇!我有点恨铁不成钢了。
   双双开始收拾桌子,说,折腾一趟让他心死了也就算了,我也没想能要回来,要给早就给了。我说,关键是别让他走丢了!一走丢,说不上又会出了什么事。双双说,我请一天假陪他去,找不到人就直接打发他走了。我的心一下子软起来,特别是想到老舅在这个城市呆了半年之久,居然呆得那么老实,一回都没找上门来,也太拿深沉了。我说,多少让他呆两天,怎么也得好好吃个饭吧。双双说,有啥吃头,都上班,闹腾啥。我说,反正是你家亲戚,你说了算。
   说是半夜一点半到,老舅肯定找不到这里,那就得接站。我知道夜车票价通常应该是低一些的,也许老舅不怕吃苦,夜车不夜车的无所谓,他算计的是省钱,可我们这边却费力遭罪了。好象双双考虑到了我的情绪,老早就声明不睡了,说看完《非诚勿扰》就直接去车站。
   我虚虚的说,我去接吧。
   双双说,得拉,你也不认识。
   我说不是有电话么?
   双双说,要说也真气人,他没带手机,说是走得急,忘记带了。
   我说,那你怎么知道他半夜到?
   双双说,他在车上跟人借电话打的,让我一定要在出站口等他。
   且,什么人都有!这一天闹心不?手机是不是真忘了带都难说,是怕出门打电话费钱吧?我心里这样想,嘴上却说,那我陪你去吧。
   双双说,还搭一个干啥,你睡你的吧。
   我说,那你没必要去这么早哇。
   双双说,早点街上还有人,我也不打车,溜溜达达走着去,到了在麦当劳看看杂志。听她说是顺便健身的意思,其实她是为省钱,怎么劝都没用,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和双双认识比较晚,都属于剩男剩女那种,三十奔四十了才千里有缘来相会,一见衷情就结婚。我们领了证,只是单位一些人吃个饭这婚就算结了。结的如此简单,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双双的妈妈不愿意,说一个大姑娘,说跟人就跟人了,白养了这么大,就坚持要“养钱”,不给就不同意结婚。好在双双还有些主意,偷偷的跟我把证办了,把事办了。可是,纸里包不住火呀,春节回去双双妈就知道我们的事了,气得无赖嚎疯的,一口一个“养钱”。我一开始听说“养钱”还不明白,原来是她老家那边的风俗,当地就有那个讲究。为了过好年,双双没办法,答应给,说以后挣钱全给家。我以为双双只是说一说,那曾想从这以后,双双月月给娘家钱,不给就要,她妈妈要,姐姐要,哥哥也要;盖房子要,买家电要,还得攒钱给她哥哥娶媳妇!简直要把双双当摇钱树了!
   有一回,双双刚把工资打给她妈没几天,哥哥又来电话,问双双提成奖金发没发,他要买辆摩托车。我心里说,妈妈管双双要钱也就罢了,挺大个男人也好意思张嘴!想多花自己挣,挣不来就别瘦驴拉硬屎,何必装那大屁眼子!我火气一上来嘴特臭。
  还有一回,双双妈来了,姐姐带着孩子也来了,双双答应给孩子买部手机,逛了一圈又一圈,买哪部手机姐姐都说不中意,最后姐姐说,你把钱给我们吧,我们乐意买就买,乐意买啥买啥。且!
   我不乐意,决不是因为我抠门,我容忍双双月月把工资往老家捣腾已经可以了吧,换个谁试试看?可老家的人还牵挂她的奖金,这让我觉得太过份。但是,虽然我心里有时不太高兴,却一直也没跟双双说啥,总觉得这样的日子不会太长久,咬咬牙坚持坚持,等待双双妈觉得差不多了,我们也就过上正常的日子了。其实,也就全仗着我挣的多,还有我爸妈支援着,日子是没大问题的,房贷还还得上。不过,我是暗暗使劲的,心想要是鼓捣出孩子了,双双她妈也就不好意思要钱了。但是,铁哥们老于知道点我们的事,他替我鸣不平,说这样过日子,就是有座金山也会挖空的,过日子,过日子,这样的日子没个过起来!有一回我和双双跟老于两口子一起吃饭,说起双双老家负担重,月月往家寄钱,老于借着喝了酒,直接对双双说,这可不是个长远的事,也就是他,换个人试试,肯定不好使!你老家有你,没你他们还不过日子啦?你家盖房子你拿钱行,尽份心也是应该的,可是,你哥娶媳妇管你什么事?找什么样是什么样,没钱不娶,凭什么用你的钱装大脸!老于那口子当时还直拦挡,说行了行了,人家的事用得着你这么激动么?不说没人拿你当哑巴!老于那口子又对双双说,别听他瞎咧咧,家里养咱们这么大,回报点怎么就不应该?我见缝插针道,可不是,咱们都得孝敬老人,要不让爸妈白养活了。我话里的话谁都听得出来,双双自然理屈词穷。
   我一边在网上看周立波比比划划的白话,一边想着双双老家的人和事,这不又突然又冒出来了个老舅,真是让你怎么闹心就怎么闹心,但再闹心也得忍耐,就问双双,你老舅来了怎么住?没等她回答我又说,让他住里面,咱俩住客厅吧。双双说,得拉,让他在客厅沙发上对付一宿得了。我说那好么。双双说,他没什么挑头,再说就这个条件,有地方住就不错了。我逗双双道,啥态度呀,对老舅怎么能这样?他要是个县长厅长的你还会这态度么?双双说,那不费话,县长厅长还能让人欠了工钱?想多给都怕找不到地方,我老舅真要是县长厅长的,能到家来住还高台你了呢,可惜他连个媳妇还没娶过呢。我说什么?真的呀!双双说,我舅就是人太好了,他一辈子几乎都是为了我妈和大舅他们活的,自己学都没上着,76年地震时,老舅还救我妈他们的命呢。双双看我看她,继续说,当时我妈他们都压在倒塌的平房底下了,哪有人抢救呀,也不知我老舅干什么去了没睡,把他们扒出来了。不过我爷我奶没了,晚辈一个没少。老舅奉献完了,年龄也大了,可他再苦也不吭声,从不向别人张嘴,就是过年也不到谁家去,特有性格呢。我心说,都是一个爹妈生出的人,差距咋就那么大呢?双双妈要是也和老舅一样为人,哪还有什么“养钱”了。
   双双看完《非诚勿扰》就走了,我感觉堵塞在肚子里的“涂料”稍稍消化了些,心却七上八下起来。我上了床,钻进被窝,想象着双双下楼,顺着大街往车站去,应该走到哪了,哪里比较黑一些,她真的不害怕吗?虽然她身体壮一些,胆子也大一些,但她毕竟是个女人啊,万一有个什么情况吓着她呢?我拿起电话,想给双双壮壮胆,说点什么平常不说的话,或干脆为她唱个歌,就唱《我和你》吧,我清清嗓子,运好气,尽力把肚子里的“涂料”清除干净,一拨,厅里响起了双双的手机声!这人!不带电话还遗传了?
   嗨,也真是难为双双了,从结婚到现在,她连件像样的衣服都不舍得买,更别说上哪去游玩了,都是那“养钱”惹的祸,以至这大半夜的,她自告奋勇去车站,而表面上却一脸的若无其事。她是不是故意用自己的辛苦尽可能的弥补我对她的付出呢?她自我调解压力的能力咋就那么强呢!
   上半夜没休息好是必然的,下半夜没睡着是自己找的。
   两点多一点的时候,我听到楼梯咚窿咚窿响,我知道这是双双把老舅接来了。我起来看了门,双双看到我,说你起来干啥,快进屋睡去。这时我已经看到她身后有一个灰黑的老头,不用说这就是老舅了,就客气地打招呼,并努力在脸上堆起些笑来。
   老舅说话带着浓厚的唐山口音,我几乎听不太清楚,但我知道他说的多是好听的话,甚至是讨好的话,于是我也尽善尽美地应对他。但我知道,我对老舅的尽善尽美,标准并不是太高的,我只是尽可能地耐着性子让他感觉到屋子里充满了热情,说话间的笑是勉强的。
   老舅吃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双双把他安排到沙发上,他说睡这挺好挺好。
   我已经进到卧室,趴在床上,由于双双还在厨房忙碌,卧室的门开着,我正好能看着客厅里的沙发。其实这时的沙发主要是人了,老舅已经趟在沙发上打出了呼噜声,而那脑袋正好冲着我。那脑袋已经没有几根头发了,应该是50多岁的人,样子和实际年龄却不太合拍,看上去有70多了。现在城里人掉头发很正常,年轻一点的人掉头发也很正常,但老舅这样的农村人也掉头发,我就觉得怪怪的。
   恍惚间,我看着那脑袋发呆了,走神了。那脑袋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怎么就到了这个家里呢?不就是因为我和他姐姐的女儿相遇了,进了一个门,吃了一锅饭,睡了一个枕头么?这些关他什么事呢?
   双双进来了,带上了门,说还能眯一会,上床一会就睡着了,我却翻来覆去的,一点睡意也没有。我还在想象着门外冲着我的那个脑袋,那是从大老远来的呀,那脑袋里是装着一个好大的希望来的呀,可是到了明天,那本来已经装了太多苦楚的脑袋,会不会又增添更多的烦恼呢?我越想越失眠,心神就游走得越远,我有激动起来,心里想,别说他和我能扯上关系,就是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不也是能关照他的么。他是多么可怜的人啊,他付出了那么多汗水,等待了那么久,现在又抱着多大的希望啊!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本应该得到的那一万多块钱!
   由老舅想到了那些跳楼、跳桥讨薪的人,想到爬高压电塔讨薪的人,又想到他们曾经没日没夜的在泥里水里,风里雨里,空中地下,并把血汗抛撒其中。我更想到喜欢把自杀讨薪者称为“跳楼秀”的那些人,我的眼睛模糊了——这倒不是因为黑暗的缘故,确实有东西从眼睛那儿爬下去了。
   第天早上吃了饭,老舅临走摆弄着背来的袋子。他蹲在地上,翻腾出一些人参,一根根封在塑料袋子里,一动哗啦哗啦的响,感觉飘飘的。他把人参分成两下,除了给我们一份,另一份留给欠款的那个老板,说,半年多没见了,见面空个手也不好。看,老舅骨子里为人多讲究,处人多长远啊!虽然我怀疑那人参的品质,但还是连声说着谢谢谢谢!
   双双陪老舅上路了,结果会怎么样我心里是没底的,只有等待了。
我拿起人参,扯出来一支,的确变质了,干白白的,都空了,一折就碎,我卷巴卷巴就扔垃圾袋里了,心里说,来讨债,还拿什么东西,居然还给欠债的拿,过分讲究了,只是太勉强,拿这个真不如空个手好,弄得人都累。只是后来我对双双说起人参时语气就有点变,意思也走了样,我说,谁也没寻思让你老舅拿啥,空手来不就得了,拿过期的人参来,有点拿别人不识数。双双说,得拉,不说不行呀!我知道双双也是一肚子的火,只能息事宁人,也来个“不争论”。当然这是后话。
   我一直担心双双找不到地方受折腾,找到了又怕多费口舌,心想只要是找到人就好办,我就过去理论。中午时我给双双打了电话,她说地方是找到了,不过人早没了,什么狗屁老板,住址都是临时的,进去一问,人家说早走了,当初是租的房。我心里苦苦的,还有点酸,对双双说,把他领回来吧,多开导开导。双双说,你别管啦,我都快疯了,把她打发走,我得好好睡一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