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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二狗杀狗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17年02月21日

迟  源

 


    天气预报说夜间到第二天有雪,晚上歇业前,赵二狗把自己家晒在外面的干菜搬进了厨房。第二天早晨醒来,大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发着光,那叫一个刺眼,天蓝得像冻住了的油彩一样化不开,哪有一点下雪的影子?赖玉琴嘟嘟囔囔地埋怨着,嫌赵二狗不听自己的话,因为她在睡觉之前看了天色,断言第二天是个晴天,不用收干菜。

    清晨干冷干冷的,鸡叫都断断续续,像冻哑了嗓子。赵二狗闷声把一堆一堆的干菜搬到院子里晒,脸冻得通红,因为常年劳作而粗黑干燥的手,也冻得又红又紫。呼出的白气结在胡子眉毛上,领口还往外蒸腾着因为劳动而生成的热气,刚下崽不久的母狗早起觅食,围着赵二狗献媚。赵二狗嫌它没有眼力见,来来往往了几趟以后,踹了母狗一脚,母狗疼得嗷嗷叫着跑到一边,委屈地看着厨房的方向。玉琴看见赵二狗拿狗撒气,骂了他几句,她把狗食盆装满剩饭放在地上,然后梆梆梆地使劲在菜墩上剁起酸菜,用这种方式发泄她的不满。这半辈子啊,赵二狗就没顺过她的心,在日复一日的嫌弃与争吵中,她变成了一个性格刚硬的人。赵二狗就跟闷声发大财似的,每次都不争辩,只在自己爆发的那刻吼上一句,或者拌几句嘴以后揍他媳妇,在玉琴哭喊得满院子鸡飞狗跳中,又闷着去干自己的营生。

    “臭老娘们别叨叨了,有完没完!”

    赵二狗中气十足地来一嗓子,赖玉琴咣地一声把菜刀剁在菜板上,像个休止符,同时结束了手里和嘴里的功夫。识相的母狗飞快地吃完盆里的饭食,跑回窝里去给自己的小狗们哺乳,她的活动范围限于狗窝和外面的天地,尽量不在赵二狗面前转悠,也再不来烦赵二狗。好像母狗都比赵二狗清楚:在他心里眼里,畜生就是畜生,永远不配得到温情的对待。赖玉琴不这样想,她觉得动物也是有情感的,而赵二狗那人太生性,焐不热喂不熟,除了自己想的那点事儿以外,谁说啥都不好使,白眼狼才这样呢。所以动了无数次离婚念头的并不是赵二狗,而是赖玉琴,她真不想跟他过下去了。但是一个被占了地的农村妇女,如果不是开了温泉旅馆,自己还真的没有别的营生养活自己和老人孩子,雇伙计也得花钱吧?还不是一条心。想到这,就没法把离婚这件事落实到实质了。女人呐,不管是不是她心软,终归在婚姻里是弱者。这么多年吵也吵了,打也打了,还得凑合着过下去。她觉得自己并不是从年轻时候起就这么刚硬的,而是这么多年过来,逐渐被赵二狗给逼的。

    家里那条母狗是两年前从别人家抱来的狗崽儿,养着看家护院的。看不出来什么品种,长得也不是很好看,土黄和白色相间,是在中国乡村非常常见的那种“中华田园犬。”它三角形的耳朵一只垂着一只立着,跑起来的时候立着的那只耳朵忽扇忽扇的,略微显得可爱和与众不同一些。一年四季它都在室外的一个破木头箱子里栖身,除了赖玉琴和儿子丁丁给它天天喂饭,偶尔洗澡,基本等于半放养。在赵二狗眼里,它就是个活动的工具,死活与自己都全无关系,死了是它命短,那就再换一条。就连那条给它垫窝的破烂棉裤,还是赵丁丁背着他爹偷偷塞到狗窝里的。只要看见人对狗好,赵二狗就生气,瞪着牛眼睛,骂他媳妇或者儿子吃饱了撑的。早就熟悉他脾性的赖玉琴就当没听见,该干啥干啥。正处于青春期的丁丁不干了,跟他爹据理力争,摆事实讲道理,告诉他爹应该对狗好一点儿。赵二狗说不过他儿子,但他有优势啊,老子可以打儿子,儿子却不能还手打老子。时间一长,丁丁也不怎么爱搭理他爸了,不是怕自己挨揍,而是他也越来越理解他妈妈为啥嫌弃他爸爸,所以赵丁丁也慢慢变得一副瞧不起他爸的样子,很少跟赵二狗说话。

    前些日子有一伙南方的客人来洗温泉,恰好赶上母狗下崽刚满月。习惯了人来人往的母狗并没把这伙客人放在心上,它带着一群小狗崽走出狗窝,行使一个母亲的教育权利,它要教会小狗它们应该学会的一切。客人里面有两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看见小狗很是好奇,一直在追着小狗捉弄。母狗把小狗一只只叼进窝里,守在窝口不让人靠近,那两个孩子没法再下手,人和狗在窝里窝外就这么对峙着。无论孩子拿石头扔,还是拿棍子捅,母狗除了龇牙发出呜呜的警告,决不离开窝半步。两个孩子悻悻地走开了。等到母狗去厨房吃晚饭的功夫,那两个孩子又跑过来,把小狗一只只掏出来挨个戏弄,小狗们摆脱不了他们的折磨,哀哀的嚎叫。母狗离老远听见了,撇下饭盆飞奔着回来解救小狗,母狗愤怒地汪汪叫着,引起了赵丁丁的注意。他放学回来刚走到自家院子门口,扔下书包就跑来看狗。只见两个孩子一人拿起棍子打母狗,另一个捧着小狗崽不撒手,母狗跳起来跟人搏斗,咬住棍子就不撒口。两个孩子害怕了,扔下手里的棍子和小狗就想跑。有一只小狗体弱,在冰冷的室外被玩弄半天又这么一扔,当场没了声息。母狗不敢相信自己的孩子已经死了,从腹腔发出叽叽的呼唤,又闻又舔地想让狗崽站起来,等到它确认狗崽真的死了,疯了一样嚎叫着朝两个孩子追过去。赵二狗儿子一把抓住凶手就推倒在地上,母狗狠狠地咬住凶手大腿,恨不得撕下一块肉来,又甩又咬就是不松口。那个孩子疼得哇哇大哭,另一个孩子慌了神,赶忙跑去叫父母。大人们赶来的时候,发现赵二狗儿子正骑在小男孩身上挥拳头,母狗仍然咬着他大腿不松口。孩子母亲大叫一声就冲过去救自己的孩子,母狗咬红了眼,一秒都没耽搁地转头又咬了孩子母亲伸来的手。赵二狗拎起自己儿子的耳朵就往屋里走,先把丁丁关进房里反锁起来,然后抄起木棒就向自己家那条护崽子的母狗砸去,令赵二狗没想到的是,母狗躲都没躲,一棒子就那么结结实实地砸在狗头上,几秒钟过后一股血从母狗的头上流下来。母狗没想到主人赵二狗真的能对它下狠手,所以委屈极了,它吧嗒吧嗒掉下眼泪来,向赵二狗皱着鼻子龇着牙。赵二狗还想打第二棒,他抬起手的同时母狗已经做好了向他进攻的姿势,赵二狗有点犹豫了,看来母狗现在想跟人拼命,不管对象是谁。赖玉琴从前院赶了过来,立刻跟客人陪不是,商量着带他们打预防针和赔钱的事儿。见赵二狗拎着棒子,她上前就把棒子夺过来,大骂赵二狗:“你个没有人性的王八犊子,要是想杀狗就先杀了我!”

    赖玉琴那一句骂已经变了声调,对这件事情的生气,已经导致她对生活状态濒临绝望。赵二狗知道她是来真的,要是这会儿杀了狗,自己也不会好过。他呼呼喘着粗气,脑顶的血管高高涨红着,指着媳妇说:“我早晚得杀了它吃肉,你有本事就天天搂着它一个被窝睡觉,不然别怪我。”接着进屋把丁丁揍了一顿,他觉得一个男人就应该不拘这些小节,而他赵二狗的儿子居然为了一条狗跟客人打架,这么娘们唧唧的,一点也不像他。赵二狗气呼呼地闷着去做自己的事儿了,玉琴跟客人商议好赔偿事项,立刻去屋里看刚被打过的儿子。身上被打得到处都是血檩子,丁丁难过极了,咬着嘴唇抹着眼泪,不管妈妈怎么问,他就是不喊疼。赖玉琴心疼儿子,一边看着丁丁的伤一边掉眼泪,用最难听的话咒骂赵二狗。她隐隐觉得,自己苦苦维持的这段婚姻即将飘摇了。

    当年嫁给赵二狗,是因为媒人说他朴实肯干,勤俭持家。那个年代搞对象不用相处多久就会结婚,好像处久了或者换对象,是一件特别不道德的事儿。在短暂的相处里,赵二狗确实表现出来不善言辞、就知道闷头干活的品质。但是恰恰也因为时间短,没有暴露出来他的本性。不善言辞不是因为老实,而是因为他天生对人没有热情,他时刻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不关自己的事儿从来都当看不见。这一点刚结婚的几年里,赖玉琴曾苦口婆心地劝说过他,给他陈述利弊,让他对亲朋好友和街坊四邻都热情一些,把自己和儿子放在心上些。一开始赵二狗不吭声,说多了就不耐烦了。赵二狗发脾气的方式也异于常人,他脸上除了生气的时候,永远看不出表情。玉琴早年间也没摸透他的脾气,见他没表情就以为他在听自己说话,可是不知道说到哪句,突然间赵二狗就把碗一摔瞪大了眼睛骂人,骂急了还会动手。有的时候摔的是镰刀,有的时候是斧头,反正什么顺手摔什么。刚开始玉琴会被他吓一跳,怔忡半天,紧接着会反思自己是不是说话方式有问题。赖玉琴每次都想:刚才说的话他不接受,那下次我应该这样说,这样也许他就能听进去了。愈发变得小心翼翼,一边用母性包容着赵二狗的凉薄,一边又期待自己可以用妻子的身份、爱人的力量改变他。几年下来,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也还是那个月亮,赵二狗还是那个赵二狗。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虽然她一个没读过多少书的农村妇女写不明白这几个字,但是道理她懂得,而且已经通过生活验证过了,这种验证过程血淋淋的,搭上的是她的青春和婚姻。随着生活当中的磕绊越来越多,柴米油盐的辛劳和无法沟通的折磨,逐渐把两个人最初新婚的那点儿火花磨没了。不都说婚姻生活是互相改造的过程吗,改造?哼,赖玉琴不禁冷笑,既笑说这话的人是个混蛋,又笑自己当初的天真。一个石头都能焐热,可自己的丈夫偏偏是一个连石头都不如的,不通人情的人。要说改造,她赖玉琴倒是被改造了——变得越来越操劳,越来越急躁,越来越泼辣。既然改变不了丈夫,索性放弃,不如各顾各的,相安无事就好。可生活偏偏不如人愿,它对人的考验从未停止过,而且一个考验未完,就会接着另一个考验。令赖玉琴没想到的是,赵二狗对人是凉薄,对狗是泯灭人性,她觉得自己对他的忍耐到了极限。

    娘俩埋了死去的小狗,回头查看母狗的伤,它额头的血已经结块,不管人类怎么劝它,它都固执地趴在埋狗崽的地方寸步不离,一向善待它的赖玉琴和赵丁丁的话也没了说服力,它好像连他们也不信任了。赵二狗要杀自己家母狗的事儿就这么传开了,有好事的半大小子,趁他媳妇不在后院的时候,探头探脑地问:“叔,啥时候杀狗,用我们帮忙不?”赵二狗看都不看他们一眼,闷闷地说:“等杀的时候叫你们。”

    自从眼看着自己的狗崽死去之后,母狗每天晚上都要像狼一样嚎一阵。它在窝里嚎,赵二狗在屋里骂。骂来骂去都是围绕着这狗该死,早晚要勒死它。见没人搭理他,就气急败坏地骂媳妇儿子多此一举,对狗比对他好。也许母狗已经对赵二狗生恨,它躲着他,像避瘟神一样,根本不再把他当作主人。它一共生了八只小崽儿,逐渐有人来挑小狗,赖玉琴和丁丁一点也不吝啬,只要是能承诺对狗好的人家就可以领养,送出去总好过让它们在自己家受罪。目前狗窝里就剩下一条母狗和两只小狗了,母狗的哺乳压力小了很多,每天对食物的渴求在逐渐变小,可以躲着赵二狗的时间更多了。它尽可能小心谨慎地躲着,可就算这样,还是会时不时挨赵二狗踹上一脚,理由仅仅是他看不顺眼。母狗很委屈,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了保证小狗崽吃到奶,它只能更谨小慎微低眉顺眼地向主人家乞讨那么点儿食物。

    赵二狗把干菜一堆堆码好,这些倒霉催的干菜,无故成了夫妻吵架的理由和牺牲品,活该挨折腾。赖玉琴看见了,没出声也没制止,正好心里憋着气,如果下了雪遭了冻反正大家都别吃,生意黄了正好散伙,还不操这个心了呢!劳作了一个上午,还没到晌午开饭,赵二狗拾掇完后院,坐在墩子上劈柴。赖玉琴不搭理他,揣着一大串钥匙去前院旅馆查账了。老板娘又出力又操心,心里厌烦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挂名老板赵二狗。她绷着脸,没有好气地翻着账本和客房挂单记录,盘算着今天要来多少客人才能核算上成本。天一直晴得很,汗嘀嗒嘀嗒淌下来,赵二狗眯着眼看了看太阳:这雪,恐怕下不来了。

    午饭简单,服务员给赵二狗端来一大碗面条,上面码着一些菜,赵二狗呼噜呼噜地吃起来。一阵汽车的喇叭声响起,开进院子里两辆车,一辆大客车,一辆小轿车。从大客车上跑下来一个人,他打开小轿车的右后门,下来一个领导模样的人。小轿车上其他人也下来了,围着领导听候差遣,保持着各人该有的姿态和位置站好。领导吩咐了几句就朝大堂走去,帮领导开车门的那个人朝大客车招呼了一声就跑进大堂。大客车上的几十个人也陆陆续续下来,抽烟的,找厕所的,伸懒腰的,院子里一下热闹起来。公司为了接地气,把“年会”地点定为了温泉农家乐,大部分职工不满,都猜测这是公司上层为了巴结领导而故意安排的,因为有一位领导的家乡就是这个北方小镇。一向对这些事情不太上心的朱小晴从未参与过讨论,不管是星级宾馆还是农家乐,对于她来说区别都不大,因为她压根就不喜欢这个破公司,憎屋及乌。拎着旅行包的朱小晴随着同事一起进门,一只脚刚迈进旅舍大堂的门,手机响了,尤涛打来的。他这个缠人的毛病让朱小晴烦不胜烦,不管是下班在宿舍,还是在饭堂吃饭,只要有空闲他都会打来电话。这恋爱谈得犹如鸡肋,朱小晴犹豫在分手和不分手之间,可现实中哪里会遇到完全合自己心意的人呢?很多时候不由人有更多的选择。这回就像掐准了时间似的,朱小晴刚一到达目的地,对方的追踪电话就打来了,这让她在接起电话的那一刻有些生气,她皱着眉头,尽量保持语气平和,忍不住揶揄尤涛几句。

    听明白女朋友的挖苦,尤涛有些不好意思。他确实很紧张小晴,不停地解释和安慰着。朱小晴听着电话一言不发,她的眼睛就像两颗失去了光泽的珍珠一样,虽然美丽但毫无生机。她感到在这样的感情里自己快要窒息,这个人说不上来哪里不好,但确实又不招自己喜欢:总办一些说起来是为自己着想,实际上非常招人烦的事儿。说到底,她跟尤涛两个人是真正的“三观不合”,她不喜欢尤涛的磨磨唧唧,也不喜欢他为人处世的见风使舵。家里老人催促着结婚,朱小晴一直抵住压力拖延着,直到有一天把自己心里对尤涛的不满和对这段感情的评估说出来以后,她被妈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用过来人身份教育:“跟谁结婚不都是过日子吗?大家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小尤对你挺好的,你还要求什么感觉,什么爱情,那都是些没有用的东西!”这番话让朱小晴的心立刻枯萎了,她觉得自己就快要抵不住压力,向现实投降了。

    听尤涛说了很多有的没的,朱小晴一点跟他聊天的兴趣都没有,尤涛嘱咐了一句:注意安全……朱小晴不等他说完就挂断了电话,没吐出来的那个“全”字就像一块嚼过了的口香糖一样卡在嗓子眼儿,不上不下地尴尬着。

    这一群人的说笑声从门里传到院子,赵二狗听个大概,他的眼神看向他们,嘴里骂了一句:“骚情。”在他眼里,看啥都是有问题的,不管是人还是物,这也是跟他在一起生活的痛苦之处。谁喜欢跟一个整天冷漠待人的人相处,谁又能喜欢一个满心灰暗的人?这日子过的,有时候想想,赖玉琴自己都觉得,赖玉琴真难为赖玉琴。所以她尽量不去想,也不敢想,她怕一想多了,日子就真的过不下去了。

    晚饭安排在大堂里,几十人包场来的,饭菜都备足了,唯独酒不太够。这也不愿谁,以前没接待过这么大规模的团餐,赖玉琴也估摸不准这些人的酒量,预备了二十箱啤酒,十箱白酒。除了女性领导,剩下的女同志们自发地凑在一桌,你一言我一语地嬉闹着,推杯换盏的时光倒是很快乐。不知不觉多喝了几杯,酒精的作用让人越来越兴奋,朱小晴心想,今朝有酒今朝醉,什么讨厌的公司和烦人的男朋友,都给我让开!

    每桌员工都去向领导们敬酒,领导们也来回敬。敬到女职工这桌的时候,那个老家是本地的中年男领导一屁股就坐在了朱小晴旁边,他自称喝多了要躲一躲酒缓一下。男领导顺势问朱小晴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在总公司还是分公司,怎么从来没看见过她呀……朱小晴一一回答了,见他脸色紫红,就好心给他拿了一瓶矿泉水。男领导上下打量着朱小晴,在接她递来的水的时候,轻轻在她手背上摸了一下。这个举动旁人没看见,朱小晴先是吃惊,紧接着心里泛起一阵恶心。她不想说话了,也不想再坐在这里吃饭喝酒。有女同事撇撇嘴,说朱小晴长得漂亮又会来事儿,这可让别人怎么活呦;还有女同事接过话说,就是,领导可都喜欢这样的人啊;有个年岁大一些的女同事说,现在的小姑娘啊,可了不得,对付男人的那一套都厉害着呢!听起来像是恭维的语言,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明显能看出来嫉妒的笑容,每个人的话又接得恰到好处,不傻的人都能听明白,明着褒暗着贬,这是最常见的办公室语言“艺术”。住宿的标准是领导一人一间房,普通职工两人一间房,跟朱小晴分到一个房间的大姐嘴贱,在这些落井下石的人说完之后,她又加了一句点睛之笔:领导,你看小晴这么年轻漂亮,聪明可爱,你要不要认她当干女儿啊?

    此话一出,正中男领导下怀。他一边嘴上笑嘻嘻的说着:“都是革命同志,不能搞认亲结派那一套”,一边装模作样地掏出手机记下朱小晴的电话号码。休息够了,酒也缓得差不多了,男领导起身回归他自己的座位。不超过一分钟,朱小晴手机响了,一条短信进来:到我房间坐坐可好?我让秘书准备宵夜。

    这条短信是多么重要的证据,朱小晴怎么也没想到,在酒精的作用下,任平时再怎么权势在身的人,也暴露出一副蠢不可耐的嘴脸。酒席还在延续,看着一个个醉生梦死群魔乱舞的人,朱小晴有一阵子恍惚,觉得自己的驱壳坐在那里,灵魂却出了窍,飞升到空中,冷笑地审视着这一切。

    因为是老乡,所以赖玉琴盯着那个领导模样的人,当然也看见了他用在朱小晴手上的那个小动作。她又去观察朱小晴,虽然周围女同事都夹棒带刺地拈酸吃醋,但这孩子年纪轻轻却不为所动。她看见朱小晴低头看短信时紧缩的眉头和严肃的表情,心里明白了八九分——她和他,和她们,都不是一路人。不禁有些担心,如果继续在这个环境里工作下去,这个女孩子该如何自处才好?生性善良的赖玉琴,因为看到了朱小晴身上的正直和倔强像极了年轻时候的自己,便触动了她被强硬外壳包裹着的心里的柔软。

    几十个人把饭店的酒喝光了,把带来的酒也喝光了,还意犹未尽地要求服务员去买酒。附近连个像样的超市都没有,店里存货的采购都是通过物流配送。时间已接近深夜,如果还要喝下去恐怕要喝到天亮,上哪儿买这么多酒去?服务员不停地解释着,没有酒了,附近的店都关门了,借不到也买不到了。客人们不干,纠缠起来没完,逼着服务员去想办法。还有个人拿出一摞钞票,啪啪地在手里摔着,问服务员:“老子有钱,你有酒吗?”赖玉琴看了看表,她实在是烦得很,也想让这些酒蒙子们就此散去,她和员工们好去休息。她看着那个男领导,希望他能发一句话,或者给个指示,好结束这一场酒宴。但是那个人坐在那里享受着恭维和寒暄,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赖玉琴心里叹了口气,觉得男人让人失望的不止赵二狗那一种,还有面前这种狗戴帽子装人的。

    终于接近午夜,男领导望向吧台的时候,看见老板娘带着服务员站了一排,全部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再不理智的人也能明白,这是店家下了逐客令。他只好就坡下驴,说了几句结束语,然后祝大家晚安。就等他命令呢,他话音刚落朱小晴就从椅子上弹起来,快步走向自己的房间。跟她一个房间的大姐紧随其后,没话找话地搭讪着,朱小晴置若罔闻,默默把房卡攥在手里,走到房门口的时候快速刷开了房间门。后勤主管从不远处走过来叫住大姐,一个劲儿地给她使眼色,大姐貌似恍然大悟一样拍拍脑门又挤了一个飞眼给朱小晴,她脸上始终挂着谄媚的笑容,一副“我懂的”的表情。

    朱小晴被她恶心到了,生气得重重关上房门,砰的一声。反锁,又搬了椅子顶住,动作像是早就在脑海里筹划好,如行云流水般连贯,一气呵成。她躺在床上思忖着,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还是明天跟尤涛商量一下再说吧。想到尤涛,她掏出手机,看到刚刚收到尤涛发来的短信:“好好休息,玩得快乐的同时也要注意安全呦。”原来他一直没睡。这让朱小晴觉得心里暖了点儿,可能他是真的在乎自己吧。想着想着就睡着了,梦里隐隐约约听见有狗在叫,像在哭,又像在嚎。

    第二天早晨,醒来的人们兴奋地在院子里大喊大叫——下雪了。城里人多少年也没见过这么厚的雪,这群昨天晚上还喝得酩酊大醉的人,在寒冷的清晨里又恢复了理性。雪是在后半夜下的,几个小时的奋力扬洒让积雪达到小腿那么深。院子里堆满了酒瓶和酒箱,即使下这么大的雪也没能掩埋住它们。嘈杂的人们在雪地里兴奋了好一阵子,有人建议到旅馆外面的街上走走,看看景色和特产,于是人们三五成群自发结盟,各玩各的去了。

    昨晚大姐被后勤主管叫出来以后,单独开了一个房间。她当着后勤主管的面非常殷勤地“检讨”自己没有眼力见儿,这会儿醒了,她满脑子想的都是朱小晴昨晚有没有走出房间,在哪儿住的。早上路过朱小晴房间的时候,她特地放轻脚步,在门前逗留了一会儿,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她一边纳闷着,一边加入女同事们的八卦阵营去了。

    从宿醉中醒来的朱小晴听见了嘈杂,把被子蒙住头,又把枕头压住被子上,不想参与任何活动,只想好好补个觉。

    干菜没收,被埋在了雪里。这回赖玉琴没提醒赵二狗,赵二狗是看前一天预报有雪却没下,天又晴得很,就自负地认为雪不会下了。他经常说,天气预报最没有用,净花钱养着那帮猪一样的砖家。所以他就靠自己,观天气,凭感觉,哪次蒙对了就特别自豪;一旦蒙错了,就骂天气,骂人。今年精心收拾的干菜白弄了,赵二狗铁青着脸,从雪里往外扒拉干菜。他看见自家母狗动作缓慢,走走停停,从厨房走向狗窝,心里升起一阵怒气——每次下雪后,吃顿狗肉可是大补啊。

    雪后的晴天格外冷,狗窝四处漏风,唯一一条可以御寒的破棉裤被母狗拱起来堆在小狗身边,它自己用身体挡在窝口,一动不动地瑟瑟发抖。寒冷和饥饿都没能使它丧失活力,因为它是一个母亲。但是这场雪让她感到分外难熬,因为她生病了。但是没人发现它病了——女主人在忙着生意,小主人在房间里写作业,男主人它从来就不能指望。吃早饭的时候,母狗吃两口就会作呕,为了保证自身身体的养分给小狗哺乳,它强迫自己把一盆食物全吃下去。走路有些打晃,它就走走停停,尽量不让人类看出来它与平时有什么异常。

    之前来赵家问过啥时候杀狗的两个半大小子,在院子门口探头探脑往里张望。他们害怕赵婶儿——赖玉琴,因为他们眼中的这个娘们儿护着狗,比护着她男人还卖力。让她知道他们打她家狗的主意,就没有安生日子过了。但是赵叔不一样,他下得去手,舍得出狗。他们希望看见赵二狗,希望他说杀狗的允诺没变卦,这样一场大雪过后,应该到了赵二狗上次说的“到时候”了吧?所以赵二狗不去找他们,他们也得主动找上门。

    看见贼头贼脑的两个人,赵二狗朝他们招了招手,指向母狗藏身的地方。两个人一人拿棍子,一人拿绳子,蹑手蹑脚地走向狗窝。病中的母狗仍然没有放低警惕心,它见来势不善的两个人,立刻起身发出警告。两个人没有被喝退,反而快速往前迈了一步,想要扑住母狗。母狗机灵地缩回身子,钻进狗窝里,两个人够不到母狗,就伸手去掏,母狗丝毫不客气地咬了他们的手。两个人吃痛,哎呦哎呦地叫起来。母狗不停地大声叫着,引起了赵丁丁的注意。他连外套都没来得及穿,就跑去看狗。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两个外人拿着工具要抓自己家的母狗,他的爸爸充耳不闻地在旁边做着自己的事儿。愤怒使赵丁丁冲上去就打了其中一个人一拳,他身量尚小,不足以对付两个青年,他抓住离他最近的那个人就不撒手,又是打又是踢。倒霉透了的抓狗人先是被狗咬,又被赵丁丁打,条件反射之下还了手。紧接着他反应过来这是在赵二狗家院子里,赵二狗就算不管狗,还能不管自己儿子吗?所以还了一拳头之后立刻冷静了,碍于赵二狗的面子他不能再继续还手下去,只好一叠声喊着:“赵叔,赵叔!”赵二狗看自己儿子又因为狗跟人打仗,实在是觉得丢脸,一巴掌打在自己儿子脸上。如果说之前是因为委屈,那么现在的赵丁丁是因为愤怒和失望,他对自己的父亲已经忍无可忍。这一巴掌没能让赵丁丁住手,赵二狗急了,一边骂着一边又继续打起赵丁丁来,赵丁丁这次丝毫没有退缩,不管赵二狗怎么打他,他都不为所动。当父亲的把拳头打在儿子身上的时候没有怜惜,见赵丁丁不听自己的话,赵二狗下手一拳比一拳重。被一种复杂情绪困扰的赵丁丁感觉不到疼,父亲的拳头就像没有打在他身上一样,他不躲也不闪。赵丁丁发泄般地喊叫着,又抓住刚才那个青年毫无章法地打着,一口咬到他手上。那个青年疼得龇牙咧嘴,好容易推开赵丁丁以后,他的手上清清楚楚两排牙印,渗着血。他一边忍着疼一边骂:“妈的,你们家人属狗吗?被狗咬也就算了,人也咬我!”两个青年此时忘记了他们的任务是杀狗,转而向赵二狗讨说法。就这样,制止不住赵丁丁的赵二狗在打儿子,赵丁丁在打青年,打做了一团。

    闹成这个样子,朱小晴再也没法睡了,她愤愤地拉开窗帘,观察了一会儿就弄明白了怎么回事,她收拾停当准备下楼。早已有人叫来了赖玉琴,她站在几个人之间,先看一眼邻居家两个孩子,又看看地上的绳子和棍子,如果没有赵二狗授意,怎么会有人闯到自己家里来抓狗?她把儿子搂过来查看伤势,赵丁丁看到自己妈妈,哇地一声哭出来,不停地擦着眼泪。母狗在窝里不敢出来,把身体挡在狗崽之前,她保护孩子的能力非常微弱,在赵二狗和两个青年的对比之下,显出以卵击石一样的悲壮。

    此刻赖玉琴心如死灰,她把儿子让到身后,平静地对赵二狗说:“这几只狗我保定了,如果它们死了,我们的日子也就过到头了。”说完拉着儿子就回到了前院的宾馆。挤在人堆里的朱小晴听到小狗哽哽的叫声,她跑过去看小狗,但是母狗把小狗藏得很好,从窝外面看不到小狗。母狗警惕地盯着朱小晴,它的精神头不好,显得没精打采,打摆子一样抖着。朱小晴隐约觉得它不对劲,但又不确定它是不是病了,犹豫了一阵子之后,跑去找老板娘赖玉琴。

    两个服务员从后院的居室往前院宾馆里面搬东西,全部是赖玉琴和赵丁丁的日用品,衣服,书包,洗漱用品什么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赖玉琴要跟赵二狗分居呢,至于结局的走势怎么样,完全取决于他家这只母狗的命运。朱小晴想要帮赖玉琴保住她家的这几只狗,又不知道从何做起。她对赖玉琴说,这只母狗好像病了,是不是可以带它去看看医生?赖玉琴苦笑了一下说,镇上离市内远,人生病了都能挨就挨,更别说狗了,连个正经兽医都没有。这可怎么办?朱小晴也犯难了。赖玉琴找出几片土霉素,亲自给母狗喂下去,母狗乖乖吃了药之后目送着女主人离开,它也离开了狗窝,一直目送着女主人的背影,不停地摇着尾巴。

    太阳越来越高,温度也开始上升,房檐上积雪变成水珠滴滴答答地流下来,把地面上的雪砸出一个个深浅不一的坑,积攒多了便形成一滩一滩的冰水混合物。刚刚消停了一会儿,母狗困极了,把身体挡在窝口睡了一小会儿。一阵猛烈的冷风把它吹醒,它摇摇晃晃地走出狗窝,离得远远地呕吐起来。早晨吃过的饭,刚才吃过的药,混合在一起夹杂着胃酸形成难闻的气味,它低头围着那堆呕吐物嗅了又嗅,像在思忖着什么。赵二狗看见了,以为它要吃自己的呕吐物,便朝它狠狠吐了口痰骂道:“狗就是狗,天生稀罕吃屎。”母狗艰难地抬起头,用混沌的眼神看着男主人,在它的意识里,这是它最后一次看向男主人。如果是个有心人,不难看出母狗的眼神除了畏惧,还有深深的眷恋。虽然那是经常对它打骂的男人,也经常不给它好吃食,还对它充满恶意,但能给它一个栖身之地让它与孩子生活,它就会对人充满感激。但赵二狗看不出来,在他眼里畜生只是用来虐待和吃肉的。母狗步伐缓慢地走回窝里,叼起小狗崽向前院女主人和小主人住的地方走去。它把小狗崽们放在赖玉琴手上,赖玉琴很是诧异,她温柔地摸了摸母狗的头,问它好点儿没有。母狗仰着头紧闭双眼,悠长地嚎了一声,滴下两滴眼泪来,它舔了舔赖玉琴的双手,又万分不舍地挨个舔着小狗崽。赖玉琴明白,母狗想让她帮忙照顾小狗崽,从母狗把它们放到自己手上那一刻,赖玉琴就决定把小狗养在自己房间,不许赵二狗和不怀善意的人接近。

    正午太阳升起来了,寒冷中夹杂着一丝暖意,院子里又恢复了短暂的宁静。送完小狗崽以后,母狗一步三回头地走出院子,没再回窝。它在巷子前后转悠,一行一行地嗅着,然后在一户人家门前站定了。推门出来的人很惊喜,这不是赵二狗家的那条母狗吗?上午让它逃脱了,妈的它居然自己找来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这个青年脸上挂着亢奋的神情,叫来了上午跟他一起的同伴。他们把绳子甩出去准确地套在母狗脖子上,母狗条件反射地挣扎了一下,之后就没再抵抗。

    在房间里跟尤涛打电话的朱小晴语气有所缓和,经过昨天的事情,她反思了自己和尤涛的相处方式,觉得自己还是有一些地方不够体谅他,所以她想改变一下。她明白了尤涛是爱自己的,所以她打算以后即使有不合她心意的地方,也要从从前的发脾气,转变成说服教育。尤涛也感觉到了朱小晴的变化,在他眼里朱小晴是女神一样的人物,他说,只要朱小晴愿意跟他好好的,让他做什么他都愿意。听他这么表态,朱小晴就把辞职的想法对他说了,尤涛却一反常态地强硬起来,他坚决不同意朱小晴辞职。朱小晴以为他反对自己辞职是不知道原因,所以把女同事们出言讥讽、男领导短信骚扰的细节和盘托出,她满心期待尤涛的理解与支持,但是,他让她失望了。电话里尤涛显得急切又强势,他埋怨朱小晴太理想化,不懂事,不圆滑,不懂得审时度势。现在工作这么难找,新的毕业生一抓一大把,朱小晴有什么优势去重新选择?她的工作这么好,为什么就不能低下头,让个步,适应一下环境呢?有工作就是有收入,人跟钱过不去并不高傲,而是白痴,做哪份工作不会面临这些事情呢?为什么别人都能做,就她朱小晴做不得?在尤涛嘴里说出来的,都是朱小晴有问题,他认为现实最重要,气节那都是说给英雄烈士的,而朱小晴就是个小女子,讲什么气节?就在他喋喋不休痛陈利弊的时候,一阵凄惨的叫声传来,朱小晴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来,心里暗叫一声:“不好!”

    跑到窗边寻找声音的来源,在朱小晴房间斜对面的巷子里,有两个男青年把一条中型犬吊起来,绳子一端拴在狗脖子上,另一端挂在墙上,狗吐着舌头没有规律地扭动,四只爪子在空中乱抓。距离离得有点远,朱小晴紧张地辨认着,不确定是不是赖玉琴家的那条狗,就在她扭头要跑出房门的那一刻,看见了令她终生都无法接受和原谅的一幕。两个青年分了工,一人继续收紧狗脖子上的绳子,另外一人拿刀片在狗的两条后大腿内侧各剌一刀。血汩汩地流下来,流进地上的盆里,狗发出瘆人的哀嚎,用尽最后的力气挣扎着。朱小晴的眼泪夺眶而出,大骂一声:“畜生!”飞身下楼去找赖玉琴。

    等她找到赖玉琴的时候,狗叫声已经越来越微弱,变得近似于呻吟。朱小晴情绪激动地讲清楚了事情,赖玉琴的脸色忽就转为铁青。她一句话没说,从不抽烟的她跟服务员要了一根烟,坐在那里慢慢抽完。狗叫声已经彻底听不见了,赖玉琴哑着嗓子说,带我去找他们。

    服务员里面也有有爱心的,听说这个事情气愤得不得了,自告奋勇地跟着老板娘和朱小晴来找杀狗的人算账。因为不熟悉路,朱小晴指的方向只能辨认个大概,几个人在巷子里转来转去,等摸到杀狗现场,早就没了杀狗人的踪影,只留下墙上的斑斑血迹和半截麻绳。绳子一端仍系在墙上,不知杀狗人走的时候太心急还是根本就不想毁灭现场,那半截绳子在凛冽的寒风里时时飘起,像个没有着落的飘荡着的鬼魂。风一阵接一阵地吹着,在巷子口收紧的地方形成呜呜的响动,像梦里朱小晴听到的狗的哭嚎。寒冷加上风吹,墙上的血迹很快便风干了,在太阳光的照射下看起来发紫,像贴在墙上的讣告,向人们讲述着曾经发生过什么。

    掉在房间地上的手机一直在嗡嗡作响,朱小晴捡起来一看,有二十多个尤涛的未接来电,电话又一遍响起的时候她接了起来,尤涛劈头盖脸就问她:“朱小晴,我说的话你不爱听也就算了,你怎么骂我呢?”含着眼泪的朱小晴如鲠在喉,杀狗的一幕让她终生难忘,她无法接受自己目睹了那么残忍的事实,更无法原谅杀狗的凶手,此生她都不想再踏足这个城镇的土地,因为她不能相信自己目睹了同胞竟然无良、残忍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她哽咽着说不出话,原本想要对现实投降的那一丁点儿念头破灭了,眼睁睁看了一场生和死的过往,对她的触动竟然有如一场进化。命运无常,生命这么脆弱,她已经不想再逃避,更不想再软弱。与其说看清楚尤涛的为人,不如说朱小晴看清了自己,她从未像此刻这样勇敢地面对过自己的内心,也从未如此清晰地想明白自己要什么。哭到冷静下来,朱小晴感到解脱:即使长辈再如何催促逼迫,她也不能把自己的下半生托付给尤涛这样一个男人;不管现实多残酷,她也不会再委屈自己,她要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她删除了尤涛所有的联系方式,对他设置了永远不会再打开的黑名单。

    小狗崽在房间里哼哼唧唧地闹着,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孤儿的小狗崽们满地转着找妈妈。赖玉琴摸摸它们,想要安慰失去母亲的狗宝宝,却又不知道自己能代替它们的妈妈做些什么。

    下午朱小晴收拾好行李,跟公司领导请假。那个给朱小晴发过短信的高层领导阴阳怪气地说,不参加集体活动算旷工,让朱小晴拿出检讨书再来请假。早有准备的朱小晴拿出辞职信,工工整整地放在书桌上,保持着最后的礼貌和修养,对在场的所有人说:“从今天起,我辞职,朱小晴不再是贵公司的职工,请批准。”洋洋得意等着看笑话的人,有公司的大小领导们,还有一些围着他们拍马屁的人,原本都憋着怪异的表情打算看热闹,却没想到朱小晴将了领导一军。那个领导一脸的恼火,带着愤怒却又要保持着领导的架子,强装镇静地说:“在我批准之前,你仍是我公司职工,我会以你旷工为由而辞退你。你想辞职?门儿都没有!”

    撕破了脸的“领导”再无人样儿,也就没什么尊重可言。朱小晴拿出手机,翻出那条短信的截图伸到领导眼前,平静地说:“您想记我旷工、辞退我,请问依据什么呢?就凭我拒绝了您的潜规则?”此话一出,房间里炸开了锅,大家从窃窃私语转为议论纷纷。

    “您想辞退我也可以,这短信我会一直保留,直到追究您的法律责任为止。”说完,朱小晴转身走出房间,留下一堆木鸡呆在原地。

    朱小晴找到赖玉琴,表示她想领养一只小狗崽。赖玉琴眼眶红红的,连连点头,让她挑了一只小狗。通往镇上的客车到了,发车之前朱小晴宠溺地抱着小狗,让它趴在自己膝盖上。小狗到一个陌生人怀里很不适应,一直嗷嗷叫着不肯休息。赖玉琴回房间拿来一条毛巾毯交给朱小晴,她把毯子垫在腿上,把小狗放在毯子上,被熟悉的味道和毯子包裹着的小狗果然安静了许多,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一下午没看见赵二狗,晚饭过后赖玉琴回到原来住的屋子里等赵二狗,没开灯,就那么静静地等着。赵二狗喝得醉醺醺的,一路哼着听不清调的小曲儿,磕磕绊绊打着酒嗝走回家,进门一开灯吓了他一大跳,赖玉琴像个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坐在沙发上等他。他心虚,没敢多言声,吃了狗肉又喝了酒,让他感觉身体有些燥热,想拉过赖玉琴亲热一番。在他看来,女人生气了只要睡上一觉就应该能哄好,哄不好的女人是他赵二狗最看不上的。他的手刚碰到赖玉琴,她操起鸡毛掸子劈手就给了他一下儿,这一下儿打得结实,把鸡毛掸子打折了,把赵二狗吓了一跳,心想这娘们今天怎么了,结婚这么多年从来没敢跟我动过手啊。

    “今天我就问你两句话,你老老实实回答我,你是不是跟上午那两个小子吃狗肉去了?”赖玉琴压住火气问道。

    “是啊,我就是吃狗肉去了,你能把我怎地?”

    “吃的是谁家的狗?谁杀的?”

    “净废话,还能吃谁家的,吃的咱家的那只母狗呗,后街巷子里那俩小子杀的!”

    之前赖玉琴有言在先,如果母狗被赵二狗杀了,她就跟赵二狗离婚。离婚意味着分家,就凭她自己支撑着,这个温泉旅馆还能不能开下去,赖玉琴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她不富有,更不是不想赚钱,但是能让她把赚钱这个要素放在其他要素后面考虑,只能说明现实让她已经燃不起赚钱的兴趣和生活的热情。现在赵二狗真的挑战了她的底线,这让她彻底绝望。之所以问这些,是因为她还抱着一丝侥幸,但愿赵二狗别做这么丧良心的事儿,可是听他理直气壮地喷着酒气说完这些,赖玉琴再也不想欺骗自己了。

    离婚。

    转天赵二狗没起来床,一起吃狗肉那俩小子也没起来床。

离婚的事儿就这么暂时被耽搁了。昏迷的三个人被邻居们送往医院,一检查——食物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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