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蹲在自行车上飞奔的男孩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17年02月21日

那锁男



    在阳光明媚光线柔和的六月,我跟儿子被客车卸货物一样扔在一个叫二道沟的地方,儿子澄澈的小眼珠面对新奇的四周滴溜溜转个没完,他不知道这个村子是未来许多日子的落脚点,更不会明白即将失去完整的家。我站在村口茫然无助,内心荒凉,扳过儿子小小肩膀问,不管怎样你终究会长大的对吗?四十五度角仰头看天空,终究把快要溢出来的眼泪倒流回去。

    领着儿子拖着拉杆箱顺着进村的板油路往前走,路两旁是稻田,正值灌溉时节,稻田边一条长长的水壕顺着垒起来的小土坝蛇一样蜿蜒而下,清澈的水流哗哗地淌进一块块稻田里。在路旁一处低洼的水壕里长满一簇簇水草,有的弯腰伸进水里被浸得青翠青翠的;有的拂在水面上,细细长长的叶子在舒缓的区域锋利地卷荡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还有蓬杂的草向着太阳拔节,郁郁葱葱。走近的时候,水草里突然探出一个男孩小脑瓜,扫我一眼目光落在拉杆箱上,问,你是外地来的?努嘴朝拉杆箱说,这个箱子好,底下还有轮。男孩汗渍渍的额头在正午浓烈的阳光下晃得闪闪发亮,脸上的灰尘被手抹得一道一道的,像个花脸猫,脖子上一条汗水和灰尘凝聚的细泥在仰头低头间若隐若现,穿着件旧蓝格半袖紧紧箍着身子,像套件夸张的小马甲,手里捏的脏塑料瓶里游着三两条泥鳅。我说,我是外地来的。你认识张梅吗?朋友帮我租的她家房子。男孩从水里出来甩甩拖鞋上的水说,咋不认识?就在俺家对个。他想伸手帮我拖箱子,看见手上泥渍又迅疾地缩回去,匆忙在衣服上抹一把,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手埋汰。

    男孩十一岁,叫张卓,此后的那段时间一直唤我小姑姑。

    我租的房子离张卓家只隔一条马路,南北相对,他热心帮我收拾好房间跟儿子摆玩具玩。我看时间不早了问他不回家吗?妈妈找不到会着急的。他说这就回家,一溜烟就跑出去了。后来知道他没有妈妈,爸爸常年在外打工,一直跟爷爷生活。他爷爷身形瘦小略略驼背,一脸参差不齐的络腮胡子像牛羊没啃净的大草原,杂乱没有章法地根根挺立。我跟他说话那阵,正好把新镶的全口假牙落屋里了,瘪着嘴形容枯槁。我问张卓妈妈呢?他狠劲吸口烟,腮帮子深深往里凹陷,吐烟的时候鄙夷地说,那是个不着调的,跟野男人跑十来年了。看着他闭合中被深紫色的牙花围裹的镶嵌在下巴上的黑洞,没有一口老牙撑着门面,更显幽深瘆人。真担心有风从黑洞中灌进去,把脸上的皱纹吹开,把腮帮吹得鼓鼓的像气球一样把轻飘飘的人带上天空。沉默很久,被烟熏得焦黄的手指捻灭烟蒂,兜着嘴唇说,头影不露,孩子都不记得妈长啥样了,是个野孩子。我心里悲凉,目光落在身边蹒跚学步的儿子身上,单亲家庭的孩子注定要承受更多苦难和孤单。

    张卓确实孤单,身边的同龄孩子只在最无聊或者游戏人手不够才找他,他又经常吃亏,比方玩捉迷藏,经常一下午只他一人东跑西颠地到处捉人,回家累得直咳嗽。院子里就响起他爷爷的骂声,骂他没长脑壳,又骂他长个脑壳里边是装粪的。张卓不吱声,咣当一声关上门再不出屋,爷爷又骂,艮得一针扎不出血,像你个死妈。我后来悄悄问过张卓,为什么那么迁就别的孩子,他怯怯地说,怕以后不和自己玩。我想,这个原因是爷爷不曾懂的吧。张卓每天都来我家里玩,小姑姑小姑姑叫个没完,对儿子的积木啊小汽车啊总能摆弄半天。小手背上一层污垢,指甲缝里都是泥,我心怀芥蒂地说,你把手洗洗再玩小弟弟的玩具,他把玩具往嘴里放,会肚子疼。话音刚落就后悔,担心伤害他自尊心。但张卓自从跟我熟悉后再不像初次见面那样羞涩,对我说的话已经百毒不侵,嗯嗯答应两声该怎样还怎样,还不经意看见他跟儿子抢玩具,于是之前的同情变成厌恶。有一次我出去倒垃圾,回来的时候厨房案板上的哈密瓜吃没了,张卓指着果皮说,小弟弟吃的瓜。我板着脸说,小弟弟才两岁,能吃了一个瓜吗?张卓出乎意料地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哽咽着说,小姑姑你别告诉我爷爷。我手足无措地揽过他的肩膀,不断跟自己说,只是个孩子,只是个得不到很多爱的孩子而已。

    每次见张卓心里都会生生疼一下,有好几次想拿起电话拨出那个早就烂熟于心的号码,经营好一个家庭不光是为自己,也为给孩子更好的情感,抚摸儿子稚嫩的小脸,真怕他以后像张卓一样内向乖戾,可犹疑着终究没有勇气拨通电话。窗外下起淅淅沥沥的雨,心也像天气一样潮湿无比,渴望一个可以爆发的窗口,却像失去触角的蚂蚁只能暴躁无奈地围着既定的圈子团团转。凑近窗子看外面的街道,希望雨水能冲刷掉连日来内心的愁云和烦闷。雨幕中的街道空无一人,对面张卓家大门紧闭。他已经很久没来了,半个月或者更远一点,记不得了。

    雨后的乡村空气清新,深呼吸,肺里满满都是泥土和植物的清香味,心情豁然开朗。傍晚街上很热闹,聊天的邻居、追逐的野猫野狗,还有一群骑自行车的孩子,各种颜色的崭新的变速自行车,独属于这个时代的孩子的玩物。

    小姑姑,小姑姑。我顺着声音在这群孩子里找到张卓,他骑一辆老式二八自行车隐在孩子们中间,自豪地冲我招手。那辆自行车实在太旧,车梁掉漆了,丢了一个脚蹬板,像隐藏在一群青壮男子中的残疾老者。即使这样仍能感觉张卓极大的喜欢和满足,他不止一次对爷爷表露过要拥有一台自行车的想法,可是爷爷打听价钱后直接把这渴望掐灭在萌芽中。张卓暗自对我说,我爷可抠门,以前上坟都舍不得钱买纸,扛捆稻草烧了告诉我祖爷爷自己加工。我笑得前仰后合说你净瞎说话,张卓笑不出来,苦闷着一张脸看着路上来回骑车玩耍的孩子,眼神里是种想融融不进去的落寞。最后他无限期盼地说,要是我也能有这样一台自行车该有多好。现在虽然是辆旧车但是至少拥有了它,本就该是开心的。张卓车技很好,跟大家比赛的时候总能脱颖而出,第一个到达终点。骑了两圈在我身边停下,一脚撑地一脚踩在车上问我,小姑姑我骑的咋样?还没等我回答他就先忍不住乐了,嘴角竟还有俩浅浅的酒窝,小眼睛眯缝成弯弯的月牙儿,用苞米碴子味的家乡话问我,我能吗?我知道他说的“能”是“能耐”的意思,我竖起大拇指说真棒。我们一起笑出声,他露出大板牙,抿一把溅出来的唾沫,拍拍屁股下的“座驾”说,这是我爷在收破烂的车上给买的,别看它旧,可是轱辘大啊,轱辘大就骑得快。他摸摸儿子的头发打着响哨飞也似的撵上前面的车子,自行车发出嘎噔嘎噔的响声,没过两分钟就垂头丧气地回来了,车链子掉了。张卓急的摇晃爷爷的胳膊,爷爷正跟几个老头摸毛边的扑克牌,耸耸胳膊说去去去。张卓气鼓鼓地回家翻出来锤子钳子,把自行车倒立过来叮叮当当的敲打,真把链子安上了。此后一段时间他乐此不疲地陷入骑自行车修自行车的循环往复中,直到那件事的发生。

    一整个暑假张卓与自行车形影不离,车技越来越好,自行车也在他敲敲打打中卸掉铃铛,手闸,一只仅存的脚蹬板,现在俩轱辘上固着三角架,前边杵俩车把,像个没有家当的光杆司令见天的跟着张卓相依为命。张卓练就一个新本领,板油路至西向东是个长长的缓坡,他能在放坡时把身体重心转移到把车把的手上,下半身猛的往上一蹿,俩脚平稳地落在自行车鞍座上,就那样蹲着完成一次冒险的小旅途,自行车轮在干净的地面自然而迅疾地滚落出一圈圈美丽的花儿,还来得及被风吹散痕迹,他的身影已隐在路途两边青翠葱茏的玉米地里,他像风一样快,像燕子一样身手敏捷。张卓第一次跟我亮这个本领的时候刚好吱溜吱溜地吸完一袋刨冰,因为清爽变得全身充满力量,右脚跨过车梁,左脚快速点地推动车速,车速越快脚劲越大,人车相辅相成,配合得天衣无缝恰到好处。就在车速最快的那个点,张卓成功地蹲在自行车座上顺着缓坡冲了下去。他侧过头就着耳边的风跟我喊,小姑姑快看我能不能?我缓过神撵几步喊他快点下来。张卓嘻嘻哈哈两声两腿一叉,屁股稳当当落在车座上,不以为然地对我说,没事。我就去跟张卓爷爷说,曾经有个亲戚骑自行车放坡的时候盘腿坐在车座上,因避让对面疾驰而来的汽车掉进边沟里摔断了腿。张卓爷爷手一挥,莫有事,他像个猴子一样灵巧。顿了顿又说,管他也不听话的甭管啦。

    张卓没摔跤,身边的一个孩子却出事了。那个孩子在他们中间属于孩子王的角色,本就拿下眼瞧张卓,又被他骑自行车抢去风头,心中愤愤不平地找张卓挑战,在蹲自行车上时没把握好平衡,连人带车重重摔在地上,车把摔拧了,胳膊和膝盖都擦破皮。他把这股带着耻辱的怒火发泄到张卓身上,张卓手足无措地盯着脚尖看,真想脚尖能神奇地把他给变走,像变戏法似的就突然去到另外一个世界,有个好的家庭以及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和父母的爱,但又怎么可能呢!那个孩子见张卓半天压不出一个扁屁,气哼哼地一脚踹倒二八自行车。张卓一愣,沉默的扶起车子,下定决心先溜为上策的时候,那孩子不依不饶地大骂,你跟你妈一样出幺蛾子玩法,你妈破鞋,你骑破车,全家都是破的。张卓出乎意料的疯了一样扑上去,两个孩子扭打成一团,接着旁边跟着起哄的孩子也加入进去。那是第一次见农村孩子打群架,说群架有点不准确,因为张卓方只有他一个人。四五个孩子一群流浪狗一样搅缠在一起,拉不开,拉开一个另一个冲进去,扭成一大团在地上翻滚,叫声骂声掺杂在一起。最后分开的时候,张卓的脸和脖子都被抓破了,鲜红的血丝像找不到家的虫子在灰呛呛的脸上爬过的痕迹,裤管上也印着鲜明的脚印。

    夕阳的红晕浸染半边天空,没有一丝风却不觉得热,除了偶有麻雀喳喳两声,整个村庄都是静谧平和的,每一栋房子的烟囱里都往天空飘散炊烟,婷婷袅袅,是人间烟火气是饭菜的香也掺杂着家庭的笑和相互给予的温暖。但张卓家的烟囱冷冷清清,他推着自行车狼狈地往家走,他爷爷不知道从哪里突然蹿出来在他屁股上狠狠踹一脚,他戴上假牙把皱巴巴的脸撑开,显得威严不可侵犯。张卓不吱声,缓慢地往前推车子,爷爷踹一脚他趔趄一下,两个人像演一幕没有观众的哑剧。直到消失在自家大门里,响起爷爷嘹亮得有点嘶哑的声音,骂张卓是个败家子,要用他的棺材本赔人家孩子的自行车。那个晚上张卓和他的爷爷爆发前所未有的战争,他拎把锤子跑出去把倚在墙角的自行车砸得稀巴烂,一下一下对准车子的大梁、轱辘以及车身的任意地方狠狠地抡锤子,只有他的爷爷捶胸顿足地骂,你这个败家的,败家要我命啊。当骂声戛然而止的时候,爷爷举起半块长满青苔的砖头朝张卓飞过去,直接砸在铁门上,咣当一声,余音久久不散。

    那一晚我想对张卓说许多许多,可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后来他突然笑了,说,小姑姑,我爸爸快要回来了呢。

    儿子走路越来越稳,吐字清晰有自己的思维,甚至在逗他的时候还能接上话茬。领他在路边玩,看见一个跟他爸爸身形很像的男人就张开双臂咧着小嘴奔过去,爸爸爸爸地喊着。抱起儿子百感交集,与我而言,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呢?此时,张卓安静地坐在门前的石头上,在午后温暖的阳光里微微闭眼,面容平静得像个久经世事的祥和老者,手里拿根树枝有节奏地戳着地面的泥土。旁边堆着被砸的二八自行车,没有主人的爱护,风吹雨打落满灰尘变成一堆实打实的废料,委在墙角像发出恶臭的尸体,令人作呕,没有人会再想它曾经历什么。我走过去轻轻问,张卓你想妈妈吗?他依旧没有睁开眼睛,却斩钉截铁地说,不想,当她死了就完事了。我说,那为什么为她打架呢?之后是久久的沉默。

    张卓往后最开心的事就是爸爸快回来了,回来给他买香蕉苹果火腿肠,还有最重要的一辆自行车。他追着我问,小姑姑你说爸爸肯定会给我买的对吗?我不知道,我最后也没等到张卓爸爸回来那天,更不知道到底买没买自行车。我给儿子爸爸打电话,说想谈谈。电话那边惊喜愤怒又掺着自责的语气说,你们娘俩到底跑哪里去了,可世界找你们。放下电话平躺在床上,拉起儿子肉嘟嘟的小手,心里从未有过的轻松。

    老公来接我们那天围了好多孩子看小轿车,张卓是最活跃的,前后左右寻宝似的查看,嘴里不断感叹说,小姑姑,这车真阔气。他伸手想摸摸不小心遇见老公的目光,脏脏的小手触电似的缩回来,时光翻书一样回到初次见面那一页。临走的时候我在张卓的脸上亲亲,他不习惯跟女人间这样亲密的动作,不自主的往旁边躲闪。我在他耳边说,谢谢你让我重新找回完整的家,谢谢你让小弟弟重新得到父爱母爱。张卓脸红到脖子根,不知道说什么好,结结巴巴地说,我爸爸回来指定能买跟这轿车一样阔的自行车给我。

    后来,我们挥手再见。

    日子平静舒缓如水般静静流淌,曾经以为跨不过去的坎儿都变成生活中无关紧要的小插曲,被过往的风吹淡吹散。不着痕迹。就在快忘记张卓这个男孩的时候,一日夜晚竟在本市一档火爆的相亲节目中看见了他。给他爸爸拉票的环节,他说,我爷爷年纪大活不了几年了,我长大了就打工挣钱,阿姨,你就跟我爸爸好吧。在等待女子最终选择的时候,我的眼前浮现张卓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目光笃定,流露出的是外人难以察觉的惆怅。看着看着,终于泪流满面。

    夜里我把儿子楼得紧紧的,睡梦中却出现张卓的身影,他蹲在崭新的自行车上顺着缓坡一遍遍飞奔出去,挥着手大声问我,小姑姑我能吗?他像骑在战马上威武的勇士,在倾泻而下的金色阳光里温暖地笑着,盖住那些看得见的看不见的诸多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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