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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钟之铭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16年02月18日

朱祉侨


    306寝室三年后再聚首,一行五个疯丫头张牙舞爪地来到她们最熟悉的地方——曾经的大学。

    本来寝室是六个人,四丫头因为工作忙,没来。毕业后的人,身不由己,都理解的事。

    但我要讲的,是三丫头,李颖。

    李颖,女,二十五岁,身高一米六二,体重不详,性格较真,爱热闹,但骨子里温柔,温柔得像安眠药,画画出身,理论没学几年,但其后天自我修养惊人,已发表美术作品十五篇,人称“素描大傻妞”。大傻妞并不傻,也不大,当然了,该大的地方大,大傻妞是爱称,就像我们管青蛙叫癞蛤蟆一样。

    五人此次来校,是毕业后三年的首次,活动由大丫头发起,由二丫头组织,由五丫头和六丫头做聚会的路线图,三丫头李颖纯粹是来骗吃骗喝的。

    五个人踏进校园的一刻,就预示着这方圆数十里不再安宁,她们搅局的方式和普通女孩叽叽喳喳的方式不同,她们搅局靠的是意念,即用眼神杀死那些猥琐的骚年们,她们在大学时就是闻名全校的“眼神六人组”,每个人都练就了一双好眼力,老大的眼神霸气,老二的眼神飘逸,老四的眼神温柔,老五的眼神性感,老六的眼神灵异,李颖的眼神,和她们两个字的词都不同,她是四个字——扑朔迷离。

    因为李颖的美,可以激发你的肉欲,也可以让你觉得自己是多么卑微。

    五个人走过食堂、走过图书馆、走过教学楼,然后来到她们最熟悉的地方——306寝室楼下,她们仰着头看看她们那扇窗户,已经挂满了比自己小很多届的女学生的胸罩和裤衩,她们感叹,不仅感叹那恍如隔世的时光,也感叹这些女孩别看比自己小,身上是真有货啊。

    最后,五个丫头又来到了操场,这片操场是她们军训的地方,是她们和男生在夏天的夜晚散步的地方,是她们开运动会的地方,也是她们失恋了,一起哭泣的地方。

    而今天的操场上却是一群校外的男人们在踢比赛,一队是阿根廷,一队是克罗地亚。五个人正要对这场比赛品头论足一番,结果足球犹如流星一般飞驰而来,不偏不倚,砸中李颖的脑袋,顿时李颖娇柔一摔,画美不看。

    大丫头顿时怒不可遏,指了指场上:“谁啊!没长狗眼啊!”

    结果就见一个男生从大老远的中场跑过来,一边跑还一边喊:“没,没,长了!长了!”

    全场爆笑。

    李颖感觉眼前恍惚,脑子有点不好使,但是这句话还是听到了,她想,这是谁家的大哥,都这节骨眼了,还这么幽默。

    然后李颖就感觉有好几双手把自己慢慢扶起来,其中就有一双男人的手格外有力,伴着姐妹们怒骂和埋怨的声音。

    李颖试着睁开眼睛,看看这个把自己差点踢残废的男人——别说,模样挺他妈有味道呢!眼睛很大,脸上没棱角,但是看着厚实,短发,根根立,没少打啫喱水,高出李颖一头,此刻正从上往下看自己。

    “你有事吗?”他问。

    “有事。”李颖回答。

    “头脑清晰吗,感觉有什么问题?”

    “你电话号码多少?”李颖问。

    这一问把全场都问傻了,几个丫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李颖,然后说:“这回看来脑子是真有事了……”

    结果那男生特镇定,说那你记一下吧。

    这俩人把全场都看傻了。

    李颖恍恍惚惚地记下了那男生的电话号码,又问一句:“你叫啥?”

    “卢汉。”

    “嗯,没事了,你玩去吧你。”

    卢汉犹豫了一下,嘴边动一下,似乎有话说,但终究没说,走了。

    李颖和卢汉,就这么在全场的瞩目下,认识了。

    一个星期后,李颖和卢汉在火锅店里约会了。

    “好点了吗?”卢汉笑着问。

    “你小子脚头力道不小啊你!”

    “疼吗?”

    “不疼!”

    “真假?”

    “不疼,就是差点被你踢死了。”

    “哈哈!”

    “笑个屁你笑。”

    “你就不能儒雅一点说话。”

    “能,帅哥。”

    “这多好。”

    “臭不要脸的你!”

    卢汉又无奈了。

    李颖问他是做什么的。

    “踢球。”

    “我问你工作。”

    “踢球。”

    “工作就是踢球?职业运动员?”

    “业余的。”

    “靠踢球赚钱?”

    “不赚钱。”

    “那你以什么为生?”

    “踢球。”

    李颖要发怒了,她说:“怎么问你话就问不明白呢?”

    卢汉冷静地回答:“不是我没说明白,也不是你没听明白,是你对我的世界想不明白。”

    李颖眼眉松了松,她觉得这话有些道理。

    “我就是一个业余球队的队员而已,我们也会踢联赛。”

    “全国各地走?”

    “对,全国各地走,但是不赚钱,不以此谋生。”

    “生活来源?”

    “我的生活来源,说实话,你会鄙视我,因为我靠爹妈养活。”

    “那我确实是想不明白了。”

    “对,这就是你想不明白的地方。没什么,但是我今年二十三岁,我觉得年轻,可以踢球,以后老了,踢不动了怎么办。”

    “你准备踢到什么时候?”

    “三十岁。毕竟还要结婚养家,我还要找工作。”

    “你认为来得及?”

    “来得及。”

    “其实工作之余也可以踢球。”

    “不,那样完全不像一个职业运动员,太业余了。”

    “可你现在也不是。”

    “我自欺欺人,我知道。”

    谈话冷场了。

    “你呢?”卢汉问,嘴里的肉刚咽肚。

    “我是画家。”

    “哎呦。”

    “不信?”

    “不信!”

    “我真是画家,大画家!”

    “以画画为生?”

    “当然不,我在机关,去年那一届的公务员。”

    “呀,走仕途的。”

    “呸。”

    “能当大官!”

    “再呸!”

    “挺好的年纪,当公务员,你的青春被狗吃了。”

    “在哪不是混饭吃,比你吃家里的强!”

    卢汉被说服了,这句话他没有反驳,脸上冷冷的难堪显而易见。李颖也觉得自己这句话说重了,第一次见面何必如此剑拔弩张。

    结果这次约会竟不欢而散。

    但奇迹出现在三天后——卢汉成了李颖的男朋友。

    “难以想象。”这是卢汉后来每次回忆两人相恋经历时最长说的一句话。而李颖最常说的一句却是:“意料之中。”

    “你喜欢我哪?”卢汉问。

    “我哪知道!”

    “你不知道谁知道?”

    “爱谁知道谁知道!”李颖就是这么用每天能把卢汉气死的语气说话。卢汉一开始觉得这丫头欠揍,后来习惯了,不习惯也不行,因为打不过她。

    从此两个人开始了新的生活,李颖会陪着卢汉去踢比赛,卢汉在场上玩命地跑,李颖就坐在场边安静地看着,身边放着卢汉的衣服和她准备的水。卢汉也会常常看李颖在自家的地板上画画,有时画雕塑,有时画狗,有时画大街上的人像。

    李颖说自己最大的梦想就是拥有一家自己的画室,卢汉说以后我给你当画室的保管员。李颖嘿嘿一笑,眼睛眯成一条缝。

    当李颖第十二次问卢汉为何不找工作,偏要踢球到三十岁的时候。卢汉终究是选择了在一个傍晚告诉了她。

    七年前,卢汉果真是一名职业球员,在省青队,那年卢汉十六岁。他八岁进体校,专攻足球,场上司职右前卫,偶像是贝克汉姆,一路过关斩将,终于在十六岁时进入省二线队,正一步步靠近梦想时,被告知进一线队的“费用”是十五万,卢汉家里拿不出,主动解约。当职业球员的梦想灰飞烟灭,同时最惨痛的是,自己的大好青春一去不回。但卢汉非和这个梦想较劲不可,他的梦想就是做一名职业队员,在这个时代里,别人给不了生活,他自己给。

    李颖听完后,默默地把头靠在卢汉的肩膀上,笑着睡去了。

    卢汉总说自己没文化,没读过书,不像李颖这样的,还是公务员,肯定学习特好,而自己连唐诗就会背一首: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李颖问:“书读得少,没事,女朋友多就行呗!”

    卢汉刚要洋洋得意,看见李颖的九阴白骨爪已经暗暗运功,便马上说:“我不是那人!”

    李颖不懂什么叫“越位”,卢汉说就是向前传球一瞬间,自己本方最靠前的球员在对方最后一名球员的身后。

    “包括门将?”

    “不,除了门将。”

    “那这个规则定得不好。”

    卢汉很惊讶,问怎么就不好了。

    “你刚才说的是最后一名球员,然后又说是除了门将,那就说明门将就不算球员,门将师傅那么辛苦,他整场基本就在那站着,没人说话没人理的,到头来连个球员的名分都没捞到,这规则太不人性化了。”

    卢汉听完想了好半天,不自觉地点点头,就像李颖说的真有道理似的。

    李颖白天上班,卢汉就在家里看比赛录像,然后蹭到下班的点去接李颖,两个人吃顿饭,或者找个地方去画画,周六李颖陪着卢汉去比赛,风雨无阻,日夜兼程,两个人像两条有规则的曲线,时而交汇,时而分离。

    卢汉的球队叫“八风”,取八面威风之意。八风的老少爷们都说卢汉找了个好媳妇,他们评判一个队友媳妇好不好的标准只有两个,一是会不会帮着捡球,二是起哄时会不会脸红。

    卢汉说这一周要去外地比赛。

    “哪里?”

    “河北。”

    “联赛?”

    “对,网上报名组织的。”

    “几天来。”

    “三天。”

    卢汉在周四这天踏上了去河北的列车,一行十五人,浩浩荡荡。

    卢汉临走时说:“你要适应我这种经常外出的生活。”李颖点头,在卢汉面前,李颖开始不再较真和霸道,这让306的姐妹们颇为惋惜。而每次分开前,李颖能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叮嘱卢汉踢球时注意安全,每次叮嘱十遍。

    卢汉对足球的爱,在李颖的心里,是隐隐感到的,虽不那么强烈,但却怀有极大的崇敬,现在对于三丫头来说,足球就是她至高无上的神灵,她要每天参拜,要虔诚信奉,不能有一丝的懈怠和质疑。她安静地画画和喝咖啡,一个人听音乐,度过了悠闲的下午时光,等着三天后卢汉的回来。

    三天后,卢汉出现在了李颖的面前,两个人在车站紧紧拥抱,队友们简直不忍直视。

    “给你带样东西。”卢汉说。随即取下背包,从里边抽出一深红古色盒子,打开对着李颖——是一只画笔的木雕。

    李颖在这微小的木雕前停顿数秒,然后又深深地拥着卢汉。

    后来,两个人在过圣诞节的朋友聚会上,再一次回忆当初在一起时的情形,卢汉再一次发出了“难以想象”的感叹,他又一次发问:“我没文化,没工作,没房子,你喜欢我什么?”

李颖沉思片刻,趴在卢汉耳边说:“喜欢那天你和我第一次打招呼时,你编钟一般的嗓音。”

    “什么?编钟?”

    “战国时期的青铜编钟。”

    “不知道,那东西好听吗?”

    “好听,一字一顿,一字一音,听上去,很清晰。”

    “敢情你喜欢我不是因为我的球砸到你。”

    “废话,你见过被害人喜欢上杀人犯的?”李颖摇身一变成了曾经的那个三丫头。

    “真是撞枪口,我没文化,这个我却知道,还真有被害人喜欢杀人犯的!”

    “不信!”

    “变态心理学的一种。”

    李颖“呲”了一声,没理他,表示鄙视。

    满地白雪成了两个人这个冬天爱情的最好见证,因为这一年的雪特别大,李颖很开心,她开心的不仅仅是可以堆雪球,更开心卢汉的比赛因为天气原因,经常取消,所以她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和这个未来的老公在一起。快过年了,两个人也煞有介事地办起了年货,卢汉帮李颖家扛东西,李颖给卢汉的妈妈织围巾,一切都那么的顺理成章,浑然天成。

    这天李颖在雪地里和卢汉堆雪人,李颖一边拿石头子往雪人脑袋上按,一边嘴里说:“大球星,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过年了,就当我许个愿吧。”

    “说吧。”

    “先答应我”

    “你先说。”

    “先答应。”

    “好吧。”

    “我们二十五岁那年,就开始找工作行吗?”

    “为什么?”

    “我的大球星,你是这个时代下难得的理想主义者,但是你更需要油盐酱醋的物质生活,这些话没有人会告诉你,只有我,你这个小老婆。”

    卢汉哈哈大笑,说你可不是“小老婆”,你是我正室。

    李颖把脖子梗起来,说“小是形容词,形容本丫头小巧玲珑,纯洁可爱!”

    “你哪小?我看不小,该大的地方挺大。”

    “滚!”

    卢汉一溜烟跑了……

    春节的哄闹还没有散去,李颖便和家人有了一次激烈的争吵,原因很简单,家人对卢汉不满意。

    “为什么?”李颖问,其实她自己知道答案。

    “还用说?爹妈不求有房有车,只求安稳过日子,得有个工作吧!”

    李颖气不过,没话说了。

    “说话啊你!”母亲咄咄逼人。

    “说什么!你们不懂!”

    “你懂!”母亲气急了。

    “工作都没有,社会上的混子!”

    李颖冲着家人喊:“他不是混子!他是最难得理想主义者!”

    “姑娘,你知道什么叫理想主义?”父亲低沉地说。对于大学教授的父亲,李颖不敢反抗,她知道反抗也无益。

    “姑娘,爹不说你,生活要你自己去悟,等你结婚了,就知道什么叫理想主义。”

    “什么,还让他结婚?结婚之后知道不知道有什么用?晚了!你个糟老头别在那装知识分子了!”母亲又从里屋走出来。

    李颖坐在沙发里,埋着头,不再发出任何声响,骨子里对卢汉价值观的矛盾态度在争吵中渐变成了同一种感觉——绝望。

    第二天卢汉问李颖是不是心情不好。李颖笑着回答:“没有啊!我的大球星!”

    三月,地上的雪一天一天地化去,卢汉的比赛开始恢复了正常,李颖送给了卢汉一对护腿板,还别有用心地在上边画上了两个卡通小人,那就是他俩。卢汉对这个礼物满意不得了,以至于穿上它第一场比赛都发挥失常了,八风的队友问卢汉怎么了,是不是阳痿了,卢汉说是幸福来的太他妈突然,不信你们试试。

    八风队长老韩说,当幸福送上门来的时候,不要开门,也可能是搞传销的。

    李颖突发奇想,说要用相机拍下来卢汉踢球的画面,然后画出来,挂在自家的墙上。

卢汉说这主意好是好,怎么感觉我像死了呢,年纪轻轻,照片就上墙了。

    周六这天阳光很好,比赛是在下午的4点钟,卢汉参加完全队的热身,便匆匆换上衣服,到自己的右边卫位置上,等着开球,还冲李颖竖起了大拇指,李颖想了想,眼眉一挑,竖起中指以示回应。

    比赛开始了,卢汉异常活跃,他知道李颖正在拍自己,自己一定要拿出最好的状态,要不然自己的遗像还要上墙呢,这都最后一张照片了,还不得好好照照,摆摆造型啥的。

    李颖坐在场边,拿着相机,伺机抓拍,拍了几张,想看看拍的效果,阳光太足,她把相机揽在怀里,用手挡着,专心地整理。结果听见场上一声惨叫,她猛一抬头,卢汉已经躺在那了,李颖心想,完了,这回照片真他妈上墙了!

    李颖冲过去,只见卢汉抱着一条腿嗷嗷直叫,李颖傻了,身边一帮大老爷们叽叽喳喳地说,有的说抽筋了,有的说是撕裂了,李颖根本不懂什么撕裂不撕裂,还是队长老韩经验丰富,说应该是骨折了,赶紧去医院吧。

事实证明,老韩是对的,卢汉开始了长达两个月的卧床休整。

    卢汉像皇上似的,一边吃李颖喂他到嘴边的鸡蛋糕,一边问:“媳妇,我想知道,你说当时我摔倒那一瞬间,你脑子里想什么?”

    “你敢听实话?”

    “想听。”

    “我想,你这回照片真上墙了!”

    卢汉听完都要哭了。

    卢汉的父母见到了李颖,说说笑笑几分钟就喜欢上了三丫头,卢汉母亲当着李颖的面,说儿子你最好赶紧找个工作吧,把咱三丫头娶到手,爹妈就放心了。

    卢汉用嗓子昂了一声,表示轻轻的不耐烦,说你儿子这么优秀,她跑不了!

    李颖冲着卢汉母亲嘿嘿一笑,一口白牙,锃明刷亮。

    卢汉骨折的消息,李颖一直瞒着家里,否则爹妈不会同意她每天照顾卢汉到很晚,她说的理由无非三个,一个是加班,一个是聚会,最后一个才是和卢汉去画画。而她最辛苦的就是第三个理由,这意味着她每天都要在医院画一幅画,带回家,这是证明。

    “你每天还在画什么?”

    “画你啊,我还要参赛呢。”

    “参赛?”

    “一个运动主题的画展。”

    “那你可得把我画好点。”

    “我画的就是你即将跌倒的一瞬间,但表情却大义凛然,跟要就义了似的!”

     “现实呢?”

     “现实?你还好意思和我说现实,那天你都狼狈死了!”

     后来,狼狈的卢汉问:“你家人同意我吗?”

     每次这时,李颖都阳光地一笑,说:“我还没问呢!”

     在李颖的眼里,她最赞同的是卢汉那句“你的青春别被狗吃了”,她羡慕卢汉,羡慕他在这个时代下,坚守信念,即使一切看上去遥不可及,又玩世不恭,但做一个理想主义者,对行走在这个烦躁的世界上的人们来说,却有着多么大的诱惑力。

     李颖问卢汉如果有一天找工作,最想做什么。

     “焊工?理发师?开个饭馆?出租车司机?都行。”

     李颖削苹果皮的手停下来,想了想,又默默地对卢汉笑了笑。

     眼看进入到了六月份,卢汉终于可以下床行走了,李颖每天依旧过来帮着卢汉锻炼,卢汉说自己都二十来岁了,很难想像是怎么从当初两三岁这样学习走步到今天能在球场上肆意撒野。母亲在一边说:“你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我和你爸是最有发言权了。”

     李颖在一边,听完觉得心里特甜。

     然而就在卢汉的病快要康复的时候,李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却病倒了——她的奶奶。

     李颖关于自己所有七岁以前的记忆都是在奶奶这里。奶奶家住农村,李颖跟着奶奶每天抓鱼,然后进城去卖,山上有几亩良田,李颖小时候就坐在苞米地旁边看蓝天白云,光着脚丫子满地跑,唯独让她害怕的就是蛇,有时候走着走着,就看见几条小青蛇盘在那里,看着她,她便吓得一动不动,每次都是奶奶屏住呼吸带着她走过去,奶奶说:“你不看它,它就不咬你。”然后又接着说:“这做人也是,丫头你记住了,等你长这苞米杆子这么高了,以后无论遇到什么难题,别心里总琢磨,只管低头做自己的事,困难就自讨没趣地没有了。”

     李颖每次都使劲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似乎如果不懂,那蛇就会爬回来找自己似的。但直到今天,李颖却发现,奶奶这句教诲,她依旧没有完全参透。

     上高一那年,李颖一家把奶奶接到城里,一住就是七年。就在今年,竟患上了肺病,李颖的父亲从医院带回来的诊断结果是——肺癌。

     李颖手里握着诊断书,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卢汉在一边却不明白,他以为这诊断书和自己有关,还半开玩笑地走过来,问:“我活得挺好呢,怎么这回真是照片上墙了?”李颖听完抓住卢汉的衣角,把头埋在卢汉的身上哭得一塌糊涂。卢汉从李颖手里抽出诊断书,再未言语。

     李颖照顾完卢汉,又在这个夏天开始照顾奶奶,她开始满足奶奶提出的一切要求,有时听见不知情的奶奶说:“过两年,带丫头再回农村看看,看看你小时候最爱玩的那片苞米地,看看现在都啥样了,你去不去?”李颖就开心地点头,转回身,便偷偷地流眼泪。

     李颖的父母也不再有时间去管女儿和卢汉的事,卢汉出院以后,也来过几次李家,李颖的父母倒也热情,在病重的老人面前,大家的心都变善了。

     有时李颖和父母白天上班,卢汉就来到李家陪奶奶说话,当奶奶得知卢汉是李颖男朋友的时候,抓着卢汉的手就叨咕:“我老婆子有生之年还看到我孙女女婿了,好事!好事!你是个好小伙子,奶奶喜欢你,没事来和我就唠唠!”卢汉看着面前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虽不是自己亲人,但心里总是很多辛酸。

     随着时间的推移,奶奶开始要做透析了,每次都要在医院住一个星期,排出体内积压的血水,李颖每到这时,都哭着对卢汉说:“我奶奶是不是快没了!是不是快没了!”

     终于在一个深秋的午后,李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带奶奶回农村老家!

     这个主意得到了家人的激烈讨论,有的说再不看就看不到了,一定要回去,有的认为这样折腾不起,看不看的,就是那么回事吧。

     李颖转回身问卢汉:你觉得呢?

     卢汉说:“我陪你一起回去!”

     李颖听完,斩钉截铁地对家人说:“我带奶奶回去,你们别管了!”

     这样一来,七大姑八大姨也就不再好说什么。

     十月,李颖一家和卢汉带着奶奶回到了乡下,奶奶左邻右舍地挨家挨户进去看看,知道老婆子回来,老邻居们都来问候一下,老婆子跟大家伙打打招呼,像从前那样盘腿坐在炕上唠唠嗑,整个村子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

     奶奶最想去的,依旧是那片自己山上的苞米地,如今这片地已经交给了李颖的二叔打理,奶奶来到地里,用手扒拉扒拉那些苞米杆子,瞅瞅远处的山间,用手指给卢汉看:“小子,咱家颖丫头,小时候就在那光着小脚丫子,在那满山跑,我追都追不上!”李颖听完嘿嘿直乐,用手背偷偷擦擦眼角,冲着卢汉抿嘴。

     “这片山,我七年没看到了”。奶奶嘴里自言自语。

     一家人租了一辆“四不像”小卡车,奶奶坐在车里,吩咐儿子和儿媳妇去给自己摘几穗苞米,然后看看李颖,说:“丫头,你也去,帮帮你爸你妈。”

     身边只剩下了卢汉一个人。奶奶看他们走远了,转回身,拍拍卢汉的手臂,笑着问卢汉:“卢汉,你跟奶奶说实话,我是不是快要不行了?”

     这吓了卢汉一跳,赶紧说:“奶奶,没有的事。”

     奶奶叹口气,然后提提精神,对卢汉说:“小伙子,奶奶自己知道,我快不行了,快死了,也就看不到我那颖丫头了,小伙子,我有三句话要嘱咐你。你能听进去吗?”

     卢汉傻愣愣地说:“能!”

     奶奶似乎欣慰了不少,一字一板地说:“第一,我家丫头在这大山里长大,脾气急了点,爱较真,你小男子汉,多担待她。第二,奶奶知道你是踢足球的,不管别人怎么说,奶奶支持你,别看我老了,还算明白事理,趁年轻多做自己想做的事,我现在老了,再想做自己小时候那些事,都没那膀子力气了。第三,答应我,你和丫头结婚以后,来这片苞米地看看,我想死后埋在这,也看看我那颖丫头,当新娘是啥样,行不?”

     卢汉边听眼泪边往上涌,最后已经说不出什么来,只有点头。在卢汉心里,他最不理解的是,这世上最懂自己的人,竟是这垂垂暮年将要去死的老人,这个慈祥却和生命在暗中较劲的奶奶,他为自己难过,为这老人难过,为这个狂躁的时代难过。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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