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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又是青纱帐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14年12月02日

为纪念跟随父亲“五.七”改造40年而作


                                     李 栋


    我是闯关东的后裔,祖籍是山东寿光县崔家庄。父亲1924年生在本地,大排行八,共有姊妹十人。他1952年走进煤矿,之前祖辈皆为农民,反映中国家庭的社会结构。 

    1970年7月11日,年仅46岁的父亲,作为普通的企业会计,囿于当时的社会要求,被迫走上“五.七”道路,并带着全家到抚顺县前腰小队落户,再次做了三年多农民,此去经年已是40个春秋矣!

    那时,我年仅11岁,而记忆的河流却从未干涸过……

 

老屋,那颓然无助的表情


  真说不清多少次了,我总是隔上一段时间便偷偷来看你。

  先是骑车、坐公交,到如今的单车出行。伴着生活的变化,我已由当年的孩子走过了壮年,而你也由体态健硕的青年步入了老迈。

  时间彷佛只是一晃,四十年就过去了!

  每次去看你,我都怀着一种回家的感觉。虽然我生命中只有四个年轮刻在这里,可那是记忆的盛年,那些以往的快乐与忧郁、信任与鄙夷、那些说不清的酸甜苦辣、那种似家非家的感觉,至今还是那样的清晰而难忘。

  我总是去看你,虽然每一次都是上一次的简单重复,每次重复的探望也从不添加任何别的内容,可每次离开后,都让我期待着下一次的到来。我总是远远地去看你,似乎有意躲避着什么人,又似乎急于想见到什么人。

  我每次去看你,都有一个邋遢而害羞的老女人,似乎有意无意地在老屋的院子里等着我。见到了便是一脸腼腆的笑,问东问西,问长问短,问长问幼,总是把当年的事情不厌其烦地讲给我听。她说话的时候,几乎所有后排的牙齿都露了出来,一团通红的舌头在嘴里不停地翻卷着,因一辈子发音不全,遭致许多乡人的轻蔑与戏笑——她兔唇。

  可她于今却是我这老屋的房东,当年为了她那个粗壮的儿子,曾几番与母亲谈论做亲家的可能。

  那天再去时,却意外地见栏门紧锁,空空荡荡的院子里,落叶已经厚厚的朽了一地。秋霜冷雨濯洗着粗大笨重的门栏,而那把护院的小铁锁,已经锈蚀的很重了。于是,我知道那个善良而卑微的老人,在十年前失去了儿子之后,终于也孤寂地走了!

   只有我的老屋——如今只有你还突兀地蹲在那里。原本年轻方正的骨骼,已显出圆形的颓态,屋瓦破碎凌乱,雨水淅淅沥沥地从屋檐滴落下来,乌黑的窗子上有白色的纸条在风中抖动,像是在为那个卑微的老人送行。

  于是我知道,你这四十年前的老屋啊! 也快经不住这世间的风雨了,因为整整一代人已经从这里寂然地走向了天国,我真想走过去搀扶你一把,就像当年搀扶我那至亲至爱而又孱弱多病的母亲那样,然而却没有意义。我以一种祭奠的心态注视着你,我的唯一留下过母亲生活痕迹的老屋。虽然你濒临垂老,颓态已现,我却希望你能永远支撑着站立下去。

   ——为了我的母亲,为了我那充满温情的回忆,为了我不肯忘记又无法再现的亲情与往事……

                 

早春,那甘苦自知的水芹菜


  写下它的名字,我就又闻到那股熟悉并难以忘记的味道。

  在那个粮食匮乏的年代,在那个混沌的乡下时光,在那个小村矮窗外一片荒疏的早春…… 地里的农活让人忙不过来,缸里的粮食却已见底,黄沙风风火火地在村里乱窜,几场雨都落下了山坡,可整个村子还是见不到一点绿影。

   那时,农家刚种过的菜地,还在悄没声息地酝酿着生长。而我们早就盼着村前那棵老树能快点鼓包、见红、吐绿、最后杨花坠地。只在这时,村外河滩里的柳毛甸子,才在溪水的滋养下开始舒展腰身、长发变软、轻歌曼舞起来。在它的遮蔽之下,有一种玲珑稚嫩的生命,像是要张望或触摸这个新到的世界,便偷偷地举起婴孩般的手掌。就在这最初的生命还没挺直腰身的时候,便被我们这些着急的孩子、年轻的媳妇和瘦削的老人,不由分说地掐断了它们最初的生命,被一捆捆、一筐筐地背回炊烟凄惶的灶间。

  于是,在家家户户的茅屋里,最先弥漫出那种幽微的苦香,替代着人们对蔬菜的渴望和对粮食的依赖——这就是水芹菜。

  于是,家家为流年接续的粮食问题,才舒缓了一口气:十余双碗筷,二十多只大手,饥肠辘辘地双手捧起着它们,急不可耐地塞进嘴里。

  仿佛整个春天的漫长等待,就为了等着它的到来。

  水芹菜,是一种芹科植物,学名不晓。只记得长的与名字相符,颈部纹理明显,根部呈绛红色,因喜湿怕光,就生长在河边的柳丛下。常与能毒死牛马的“走马芹”混生在一起。农家善良的孩子,大多娴于此道,一再教给我们区分的经验,还惊乍乍地描述过因为混摘,曾毒死人的可怕故事。

  现在也还依稀记得,那时一次次地往返于河滩与灶间的情景。那时冰雪刚刚走远,柳丛间就长出嫩芽,我挽起裤管,光着脚趟在微凉的泥水里,跟着乡下的孩子,将刚刚拱出泥土的“走马芹”连根拔起,狠狠地摔上岸地,祈望来年能少一点混摘的风险。有时则意想不到地高叫起来,是脚下刚好踩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鲫鱼或者是鲶鱼,鱼在脚下不情愿地要逃脱,脚和心一样地发痒——一顿早春时鲜美的鱼汤,远比野菜来的诱惑。

  虽只是野菜的一种,可水芹菜的吃法却有多样,譬如清煮蘸酱、做汤、奢侈一点还可以炒上些荤腥。最常见的便是轻焯、剁碎,用仅有的粗糙的玉米面做成菜团子,皮薄馅鼓,不品滋味,只为省粮,用它来填塞不会说话、无所谓抗议的肚皮,还真在其它野菜之上。

   哦!无论爱它或不爱它,它就这样生长在我的记忆里。

                    

山前,那日渐变瘦的河水


   我至今也难以接受的,就是那村外的河流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虽说那古老的河道,仍是曲曲弯弯地躺在峰高岭阔的大山当中;虽说村前村后的老牛们,还是晃悠着粗短的尾巴到那里去汲水;虽说那河流的周边,仍滋养着片片的稻花应季而开。然而,只有当你走近时才会知到,原来那宽阔的河床中早已凹下新的河道,且异常狭窄,每当汛期走远,你甚至不需脱下鞋子,便能迈过那条曾是滔滔浊浪而如今却变成一条浅浅的水线的河。

  为此,我曾发出这样的慨叹:“你那如云的华盖哪儿去了? 故乡的老树。风沙骤起的时候,迷茫的脚步伴着田野里焦虑的张望,一直在小村的四周徘徊。老树繁茂的身影丢失了,而烈焰的利剑却深深地刺进农夫弯曲的脊背,小村口一支因遗忘而怀恋的绿色歌谣,撞击着没有回声的心痛……”

  于此,我也总会颇为自惭地想起那童年往事。初来乡下时,我家九口人挤居在生产队的队部——现在叫村委会的一间漆黑的马房里。左边是粮仓,右边还是粮仓。夜晚老鼠在纸糊的棚顶上搞派对,追逐的舞步稀里哗啦响,还常伴以尖叫喝彩。白天它们晃悠着肥胖的身躯,就在人们的脚下寻觅食物,我就曾亲眼见到,是它们把张望着的鸡雏叼进墙角幽暗的洞里。那时鼠比人肥,生活的窘况,迫使我们对新居的建成产生渴望。

  眼看冬天就要来临,队上新建的房屋刚在寒风中立起。那弯曲的房梁以及细小单薄的檩子和椽子,让人想起匆忙支成的风筝,在寒风里抖动着。为了不让它真的飘向天外,为了把四壁潮湿滚下的水珠烘干,父亲曾连续用冰冷的泥巴补塞着房檐下发亮的天窗,而我则与那刚结识的乡下孩子一起,戴上长毛的狗皮帽子,打起绑腿,早去晚归,一次次将补暖的树根砍倒,用雪爬犁拖回家来。在那些山高林密,冰河宽阔,雪野磅礴,归影匆匆的傍晚,是那个小小的脚窝拉着冰雪爬犁,日复一日地承载着一家人对温暖的寄托。

  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母亲几乎每次都到漆黑的村外去接我。她那瘦小的身材,站在阴森可怖的老柳树下,先是向着我的来路张望着,一直等到身后的窗口已经很亮了,还不见我的身影,便拖起长音呼唤起我的名字,那声音总是那样遥远、急迫而又抖动着。而我那时,每逢见到母亲在暗影里走来,便有意放大一个孩子对家里的贡献,故意弓身拉起也许并不沉重的爬犁,或在母亲的眼前使劲擦拭脸上的汗水,以换取她那加重的心疼和表扬。

  这幼年时聪明的杰作,曾让我很是得意了一阵子。

  如今母亲离去了,我童年时的浅薄与幸福都已没有了。一如我那时经常出没的条条沟川,也终于变得草木稀疏,绿影浅淡,整个山林现出贫乏、苍老以至于形象卑琐了。我在对往事的怀念之中,感受到的不止是对亲情的愧悔,还有对河水和绿色的遥望与祈盼。

  于是,再次于心里流出咏叹:“最后一块树根被野爬犁拉走了,山里的泪水顿时变得混浊,不再有清风送来成熟的种子,山雀的歌喉也变得沙哑。一次次山坡送来渴望,而山脚下的人家终于没能破译出这绿色的消息。为了炊烟合着荒蛮再度升起,他们抬起眼睛向远处搜寻,于是拉上雪爬犁,向又一个远方的山坡进发。人类是渺小的,然而这渺小又是多么可怕!”

  我于今终于知道了,那村外的河流怎么说没就没了呢?是啊,树少了,山矮了,河水也就变小了。

  正如人去后,这老屋也就只能空着了!


黄昏,那镶着金边的叹息


  直到今天,我还一直遏制不住并时常在梦里出现的,是村西边那一群翩翩巫女般的高高山影。它在我童年生活已经过去那么久远之后,竟还一次次搅动着我如今的梦境,遥远而又凄楚。

   在那个年月里,我几乎每个黄昏都站在自家的院子里,向西天的山外遥望着——那是通往山外的唯一方向。

   相隔着一道曲曲的河水、一段尘烟四起的土路、一层层密集破败的农家屋顶,那排高大孤傲的山影总是不可一世地横亘在那里,阻断你的眺望。远望它的姿态,总是那样的逶迤起伏,排列有致,凌峭高处,夺人魂魄。特别是在将落未落的夕阳,从山的背后照射过来的霎那间,它总是提前用夜色把大半个村子遮蔽了。并以黑黢黢的剪影挡在你的眼前,显得那么阴森、孤冷、强势、岿然不动并灿若有形,把一个山里孩子的满腹心事,全都淹没在它的影子里。

  望着那山,我至今仍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那时,我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乡下的生活还是那样的新鲜。我每天跑来跑去的,总能找到许多感兴趣的玩意,总是把新割的稻米嚼的很香,还无意关注什么理想与未来之类的东西。可是一到傍晚,我又会不由自主地再次向那山影望去,每每从那山顶上夕阳的燃烧看到最后熄灭,直到月亮若无其事地在山顶出现。我的心里,便会莫名其妙地滋生出一种压迫与无助的心绪。

   那时候,我还从没想过为什么一定要逃离这漂亮大山,没想过这山里山外究竟会有什么不同,没想过走出这大山会有什么样的荣耀,没想过我将来的生活会与这小山村有多大的距离,没想过这距离究竟会置于我怎样的境地……

  我只是想,那山可以是山,可以是任何姿态,可以随便立在哪个方向;那山可以是短时歇脚,也可以是雄踞万年;那山也可以棱角分明,独处天下,幽暗鬼魅,汪洋恣肆…… 却无论如何也不该对一个山里的孩子,如此的追逐与施威。

   那山可以圈住道路,圈住河流,圈住人一生的梦想,甚至可以圈住一辈辈的祈求与嘱望,却不可以圈住一个孩子的凭空远望的视线和心迹。于是,心里极其固执地产生一种隔膜,一种失落、一种抵触,一种愤懑,甚至是一种无以附加的根深蒂固的无人破译的无奈。

  那是镶嵌在我人生生长期的,一片挥之不去的幽暗而又美好的记忆。


午夜,那山后藏着的惊悸


  如今,已经过去四十年了,我从没敢在记忆之外再去过那里。

   一个普通的连个名字都没有的小山丘,百步之外,闲弃无用,就随便地卧在村外。除去各类疯长的蒿草,只有几丛瘦瘦的落叶松和寂静的榛子树,稀疏地站在那里。从没有流云给它做风景,也没有哪怕一片枫叶为它舞蹈。孤零零的一座小山丘,只隔着一条浅浅的小河,就被山神和村庄的人们随便地丢在了那里。

  可是,发生在那个午夜的水库垮坝事件,却让全村的人们对它顶礼膜拜了。

    那是1971年7月31日午夜。一群躁动的猛兽,在它上游的水库里,进行了一次集体暴动。那是阴云与雷电的合谋,最后用洪水的魔爪,瞬间撕裂了坝体的囚笼,于晨曦就要到来的时候,吹着刺耳的口哨,打着翻滚,跳出了崖石围堵的河道,裹挟着房梁、柴垛和狂奔的猪羊一路向西,切割着无数的庄稼、村舍以及睡梦中的血肉肢体,浩浩汤汤将高高的山崖淹没。同时淹没了众多村民,还有如今已然生疏的称谓:什么“插队”干部和家属,什么“学农”的老师和学生,共计五百多个强壮或年轻的生命。

  真得感谢那座低矮而卑微小山丘,不管它是上苍的杰作,还是山神的弃儿,总之是因为它的阻隔与庇护,我童年时命运多舛的小村庄,只集体在梦乡里惊悸了一回,便又沉沉睡去。

    在如血的黎明终于到来的时候,村前的半截铁道被人急促敲响,于是整村的车马和人群呼啸地向着小山的那边涌去。

  谁见过如此的惨像吗?在那曾是平静宽阔的河道里,泛滥着惊悚章节:粗树被拦腰摧断,高高的铁塔顺水倒伏,房屋与庄稼随波而下;而在低洼的淤滩里,砂石驱走了每一片绿叶,巨石汹涌叠落,猪马牛羊祭祀一般地摆出各种安祥或狰狞的姿态,间或有一具具男女老少的白尸或躺、或卧、或仰、或侧,一切曾经的血性与对话都已终止。瞬间的谋杀,竟将死亡涂抹的如此潦草而决绝。

  太阳越升越高,盛夏的热风终于裹挟着潮湿的腥气一阵阵扑来,同时灼烤着的还有死人鼓胀的肌肤和活人的心。最后的结局是,我那曾是粗俗而可爱的乡人,不断地用惊乍乍的眼神和手势相互鼓励着,还用毛巾死死地捂住鼻孔,怯怯地抬起一具具清白的尸体,用他们曾经运送粮食和粗木掌握的经验,高高地垛在马车上,并用苫布阻隔着阳光的窥探,也遮盖着那死者最后的尊严,怜惜地一次次向山外运去。此后,西山上那一簇簇的坟茔不断地增加着,一座座,一丛丛,一片片,由新变老,从未移动过……

  在秋天就要到来的时候,我曾跟随上千名小学生,被征调到三十里外的灾区现场,去参加宏大而激越的公祭活动。见到那个被“学大寨”毁掉的水库,和被洗劫后的一个又一个村庄。可在新搭起的主席台上,麦克风依然裹着红绸布,还是那样铿锵而庄严。在众多生命刚刚被洪水卷去之后,功臣们则披红戴花地被歌唱起来,还有一个逝去的英雄,被一次次麻木而高调地呼唤着,情动山河。

  如今,我那曾寄居过的小山村,仍恬静地生活在那里。隔着那条已经变瘦的小河,远望那座不知名的小山丘,仍是那样青葱地站在那里。而我虽然一直怀想着山那边的情形,明知道不会是那时的样子了,却一直未敢前往。

    洪灾背景:1971年7月31日傍晚,抚顺县救兵公社降特大暴雨,近5个半小时就降雨270 毫米,致使施工中的虎台水库于晚23时30分决口,淹死503人,冲毁房屋494间。

  ——引自2013年8月30日《抚顺晚报》


井边,那狗喜子的记忆


   山里的孩子,活得无拘无束,除了三叔五婶的宗亲之外,大都直呼大名,这也包括那些年龄远远高于他们的人。背后叫算不得什么,就是当面也常是叫的字正腔圆。唯有对这狗喜子怎么个叫法,让他们常常犯难。因为没人知道他的大号,常有村里的孩子当面这样称了他,被他用手里的拐棍险些戳到脸上。

  说到狗喜子,也就记起那个裹着肮脏的黑棉袄、双手拄着拐棍、终年弯腰气短的形象,也就记起那张阔大浮肿的脸,紫色浓重,深坑遍布,还有那一对深陷在胖肉里的小眼睛,以及关于他多种版本狡黠的经历与故事。

  我家初来时,新房就建在场院外的老墙边上,这地低洼存水,原是队上的青麻地。而由青石砌成的那老墙,年龄不小了,山石残驳,黑渍浓重。墙外的蒿草里,掩着一口古井,朽木覆在上边,井内幽深怖人,井的前后便住着我们和狗喜子两家。起初,姐姐们饭前到井沿去提水,总见狗喜子双手拄着拐棍朝这里张望,表情阴冷,雕像般一动不动,常吓的拎着空桶跑回屋来,换由父母再去上井。

  几天过后,没想到那“雕像”竟一步步移来,直至用拐棍敲开我家的屋门,笑嘻嘻地登堂入室,成为我家晚饭的常客。狗喜子的到来,让姐姐们躲在屋里不敢出来,因此晚饭总是吃得凄惶。而父亲对狗喜子的招呼,尽显周到和谦和,他总是让妈妈在盛着窝头与馒头的筐里,选一个馒头递过去,狗喜子虽一连地应承着谢意,却很少抬头,只三两口便塞进嘴里不见了。他偶尔转动胖脸,用那深陷的小眼睛四处看着什么,嘴里却在说,“还是城里的饭食做的好吃”。时间一长,妈妈也就有些心疼,便在饭菜刚端上桌,就催促我们“快吃,快吃,一会儿狗喜子又来了”。

  后来也有过几次,狗喜子说是吃了来的,不再接妈妈送给的东西,只是挤坐在板凳上,看着我们埋下眼睛吃饭,呼噜噜将他那肺音浑浊的气声,喘得很响。

   再后来,狗喜子一连好多天没来,家里的晚饭便吃的相当轻松。

  多天后的早晨,我家的后窗外陡然响起一声尖叫,接着是一阵持续的哭声。妈妈从门外推门进来,说是狗喜子死了,刚才是他那疯婆子在报庙。记得我那时是怎样地从心里感到轻松以至于畅快。于是连忙穿鞋跑到后院,隔着大人们拥挤的空隙,看一群男男女女披麻戴孝地跪在地上,远看就像一群白鹅在向地上啄食。狗喜子唯一的闺女胖胖傻傻地站在一口白板棺材前,听着人们的使唤,却见不到一点悲戚的感觉。

  最后的仪式到了,只见掌事的人将嘴上含着的半尺长的铁钉换在手上,老疯婆子嘶哑着向她的闺女喊:“快让爸爸躲钉呀!快呀,快喊那!”可任凭那喊声如何急迫,直至骂声不断,胖闺女就是低埋着眼睛,一声不吭。

   终于,狗喜子就这样被人抬去了。我还记得在远去的山路上,不时地有零星的纸钱在天上飞舞,缓缓地飘落到田头、树林、河流和那些看不见的地方,就再也看不到了。

   后来,父亲才告诉我们,这狗喜子早年很有经历,曾进山当过土匪,临近解放时又给组织上带过路,黑黑红红的过去,却没有遭到批斗或监视,好像得到过啥人的关照。至于村里有些什么动向,很快就被上边知道了,人们怀疑狗喜子也是其中一个谜。

  即便如今,每逢想到那个深陷在胖肉里的小眼睛,也就想到父亲和我们家曾有过的危险的经历。


远山,那种不知名的植物


  很多年过去了,在我曾经遍寻不见它的踪影的时候,在我就要将那苦涩的童年淡出记忆的时候,却在一处闲游的远山上,再次遇到这种不知名的植物。

   至今让我遗憾的是,仍然无法叫出它的名字,只知道它是北方万千植物中的一种,一丛丛地生长在崖石边的阴凉处,叶形略圆、主干稍细、带刺,枝桠处有些微重的疤痕。然而主干却生得竹节一般匀称,干中透着幽微的孔隙……

   正是在这种不知名的植物上,藏着一段让我至今留恋的故事,由此让我怀念那种叫做平等、信任、真诚与温暖的东西。感谢它的出现,才使我整个童年的世界显得不那么昏暗。

   那时,我曾将它砍回家中,截取主干一节,用铁丝穿通自然生成的小孔,用嘴巴润出一小纸团塞入孔前,再润出一团塞于孔后,凭借两空之间的空气压力,然后在枪形的铁丝上一举,所有车老板最兴奋的鞭花都不及它响亮了!

  记得,我那次偶然的发明,竟惹得那座黑乎乎的小山村一阵蜂动。那时,没有电动车,没有游戏机,过年的鞭炮也总是响的稀稀拉拉。而这种清脆又别致的“枪声”,便引来原本漠视玩伴的倾羡,连那个终年弯腰气短的狗喜子,也曾抬头丢给我一个注目的眼神。

   这是我童年中受到的第一次隆重的礼遇。

  如今,在四十年后的另一处陌生的山野里,在夕阳野火般地烧掉了我的青年和壮年之后,在我坐在温暖舒适的居所里,努力将那苦涩的童年咀嚼出苦涩的故事,急于要告诉给各位的时候,竟又想起了这两种弱小生命,当年相互慰籍的往事!

   是的,除去回味与感激,慨叹与膜拜之外,我还能对它说些什么呢?除去紧紧地抱住它不粗的腰身之外,除去深深地嗅着它那浓重的苦气之外,除去为了它家族的生息绵延祈福之外,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如今,每逢翻检出这些记忆,总让我有种痛苦而奢侈的感觉。是的,经过那个特殊年月的磨砺,我的骨骼终于坚硬起来了,我终于可以泰然坐在一切可以坐人的地方了,我终于可以不为一个平淡无奇的眼神而兴奋了,我终于不再为那段莫名的重负而苦思苦想了。只是这种不知名的植物,我却从来不敢忘记,因为它连着我那段难以名状的童年生活啊!

  那是一段跟随父亲一同被放逐的童年。

                        

村外,那经年负重的小石桥 


   想来,那座由山里的毛石砌成的小桥,也有我一样半百的年龄了吧!每次看到它车压土埯的已经弯了腰身,还在村东头毫无怨言的站着,我就会流出泪来。

  哪怕只是一座简单的小桥,它所承载的重负与寄托,也绝不会比一个并不普通的生命更为轻松。如今,我们这些当年的孩子都已濒临老矣!那么,还有什么理由非得让它一成不变地等着与我们会面呢?还有什么理由非得让它保持着年轻时的姿态呢?以至于当我们把自己的脊背弓成它的形状之后,却总是希望它仍然保持着当年强健而欢快的身影呢?

  记忆是情感的延续,而情感却容不得记忆哪怕有些微的改变。

  只是,当我每次来到这里,都会特意去探望它——我都会慢慢走下公路,绕过树丛,迈下陡坡,来到它的近旁,细看它那稀疏残缺的石缝里已经积满的尘土,放佛年老松动的齿槽间藏着垢物。在它的躯体之上,负重的公路一年年因水毁被垫高,而它却被深深地凹陷在乱石的底层,车轮已把它忘记,溪水也已经干涸,乡间的弃物已然埋上它的脖颈,四季的风霜雨雪还在不停地将它遮蔽着。它只做为公路一截存在着,原本的功用已经丧失殆尽了,端详着它的姿态,却总是让我想起清贫而知足的乡下老人,是那样的平静而安详。

  由此,我的心便被再一次灼伤。

  有谁知道,那可是我童年时寂寞的领养地,是我那时独自眷恋过的舞台,是我随意发泄愤懑与不羁的场所。那些年月,生活已经困顿的不成样子了,而我几乎在每个秋天里,都会骑在它不高的肩膀上,捶打着从山里采来的甜美野果,无视那轻蔑的、冷漠的、鄙弃的脸色匆匆走过,将那些褐色的果浆溅了它一脸,还把吃剩的果壳随意丢在它的身上。我只顾将孩子的渴望,一粒粒地送进嘴里,暖阳下梦见自己一点点长高,却无奈地看见高大的树木,一次次将太阳的希望挡在村外……

  而几乎总是在这时,我才缓缓起身与它告别;也几乎总是在这时,家人的呼唤便从幽暗的窗子里传来。声音远远的,我至今还能听到那呼喊中含有的焦急、烦闷与苦涩。

   ——我没有忘记你,我不能忘记你,那是因为你我曾独处过无数个冷雨飘过的秋季。我那充满孤寂与怜爱的小石桥啊,我无法忘记你。


心中,那七角钱的酸楚


  记忆中,我曾用孩子的脚丈量过它的长度。那段弯弯曲曲的黄土路,就像车老板甩出的一道鞭影,挂在村子的白云下。从村子的这一边到那一边,那条路约有两华里长,两旁分列着农家破败的茅屋、圈舍、柴垛和稀疏疯长的庄稼。村里的孩子光着脚板一次次从上边走过,那脚板的结实与黄土的软绵都曾让我羡慕过。然而,当这一段简约的风景画被我翻过数遍之后,孩子寂寞的心事出现了——我想起了城里的那些小伙伴。

  父亲那天头戴草帽,刚从地上回来,他向来不愿回绝孩子们哪怕略有无理的要求。我们就在路边那颗老柳树下,四目相向地站了好一会儿,那些还不熟悉的庄稼人探头探脑地从身边走过,他却始终没有吱声,只用眼睛看着我,秋天地里活多,他大概是想让我自己放弃这种想法。

  那时,进城的客票只七毛钱,却是一斤猪肉的价格。一位知青叔叔站在我们身边,他对父亲说已约好一辆卡车,就让我带他进城去吧!父亲的神情好像有所让步,还是没有回答,只是一个劲地搓着手上的泥巴,那声音搓得很响。

  好不容易熬到那辆摇摇晃晃的旧卡车停了下来,却没有给我带来最初的希望。司机把头探出车窗,很大声地喊着,“这车是搭不了啦! 因为车里装满了猪崽。”就在那知青叔叔低头挤进驾驶室后,我便不由分说地爬上卡车的高栏,在满车猪崽哼哼唧唧的叫声中,被那师傅强行拉了下来。一个孩子的任性与委屈,让我把眼泪哭出来了。

  于是,就在爸爸还是沉默不应的时候,我却固执而强硬地登上了出山的客运汽车。我知道,我是把一家人等待已久的一顿饭菜给花掉了。而车窗外的父亲,没再回身看我,他先是很犹豫地在原地站着,随后才摆动着肥大的裤管,一抖一抖地重又走回地里去了。

   当我真的回到那条熟悉的小巷,已是黄昏时分,家家正亮着灯吃晚饭。我急迫地敲响那些门后,总是由大人闪开一条门缝,说:“孩子不在家,你到外边去找吧!”那时候的我,穿着旧鞋旧裤和一件姐姐们接续多年的“棉猴”,年久褪色,还有了污渍,伴以一脸晒得黢黑的样子。这样,就在那段人们避之不及的历史阴影下,我以一个纯正的乡下孩子的摸样,被一次次栽在了门外。

  数天后,我无奈地回来了。除去又赔上一斤猪肉不说,还带回了一肚子的郁闷和委屈。急切地推开屋门后,却没有见到父亲,只见瘦弱的母亲穿着臃肿的棉衣,在烟气浓重的灶前弯腰忙着什么,屋内显得清冷。

   我怯怯地问过母亲,才知道爸爸独自一人还在地里刨土豆,“已经忙了三天了,还没忙完”。于是,我心怀歉疚地推开家门,朝昏黄的野外走去。      

  山高日短,村里黑的早。我踩着树和庄稼投来的浓重诡秘的黑影,走了好一阵子,又跨过一条小河,才远远地望见有个弯着腰的人,在地里拾着什么。我怯怯地走近,见大半的地已被翻遍,远光照在新翻的地上涌起波澜,光滑湿润的土豆在黑土里泛着光亮,撅头还横在地上,浑身沾满了泥土。

   父亲听到脚步声,却没有回头看人,只继续忙着。我本想上前打个招呼,可话到嘴边却没说出来,就蹲在父亲的身边,帮他将那些湿漉漉的土豆拾进篮子里。不知是劳累还是依然生着气,父亲喘息的声音很重,手脚显出迟疑,只在将最后活计收拾完,才抬起头来与我对视一下,眼里透着无奈,却仍是无语。只一刹间,我忽然感到是自己的任性,让父亲操心难过了。眼前的父亲,也仿佛老了许多,腰都有些弯了,还有那一头白发,蓬乱而憔悴,心里涌起一阵阵懊悔。

   于是,我抢先挑起装满土豆的篮子,又等父亲走过,才跟在他的身后,一步步向村里走去。这时,家家户户闪过很亮的窗子,四野里响起催促的蛙鸣,可父亲依旧走得很慢,还是不说一句话。在不到五十岁的年龄上,父亲的脚步却过早地显出苍老和沉重,不时拌起土块打在腿上,身后带起一溜溜断断续续的土雾。他身上那件黑色条绒上衣,由原来的机关穿到了这空旷的田野,算是标明了他的身份,只是那衣服已褪了色,起了皱,蒙了灰,上边还打着一块块补丁……

   这难忘的一幕,至今还在我的眼前踉跄地晃动着。

                    

树下,那个小福子的悲喜


  按着那时的乡俗,小福子早已是几个孩子满地跑的年龄了。可是,为了自己高中生的身份,他不肯回乡种地,一心要到公社农机站什么的干点事。除此之外,就是忙着到处托人说媒。他说,就是看好城里来的女知青,她们皮肤白,能唠到一起。对村里那些土里刨食的男女同辈,他懒得搭理,神情总显不屑。

  后来,小福子终如所愿地找到一个女人。我就亲眼见过那女人在他家院子里倒水做饭,话语利落,皮肤白皙,笑声咯咯地响,还常常隔着院门与过路的老人们打招呼。此后的一段时日里,小福子越发显得干净利落,也长了些精神,再在那棵老柳树下出现时,总是倒背着双手,一脸的笑,自得的很。

  于是,村上就有人不无羡慕地强调,“那女人还真是一个知青,就为他的高中文化,特意从远处嫁了过来。”在那个年月,小福子还真为找了这个女人,很给自己挣得一些颜面。

    不久后的一个傍晚,老柳树下的人影时聚时散,像是发生了什么。三三两两的庄稼人诡秘地离开之后,只剩下两个陌生的男人,还在争执着什么。

    一个问:“哥们,带过腕儿吗?”

    另一个冷声回他“带过!”

    又问“带了几年?”

    再答“三年……”

    再问“为一个娘们,值吗?”

    回说“儿子都五岁了,又能怎么样?”

    后来我才听说,那个自称“带过腕儿”的冷面男人,就是小福子找到的女人的丈夫,刚刚从监狱里放出来,他是带着儿子找妈妈来了。

   起先,那男人找到屋上就大打出手,孩子哭老婆叫,小福子讲理没用,又不是对手,最后连滚带爬钻进了菜窖,再不肯出来。无奈至极,家人只得找村上混世的知青前来说和。后来,当那个女人牵着孩子的手,被气呼呼的男人带走后,小福子才被人拖出了菜窖,脸上青紫,浑身打颤,吓得已是说不成话了。此后,小福子便很少外出见人,偶尔出门,总有顽劣的孩子用“背着双手在老柳树下踱步”的样子来嘲弄他。

    ——八年后,我再去那里时,却在那棵已经朽去的老柳树前,意外地遇到了他。只见那时的小福子,须发蓬乱,弯了腰身,一身旧衣裤满沾着油污,已是瘦得不成样子了。抬头见到我,先是咧嘴一笑,用一口村上人的腔调与我打着招呼。随后,递给我一个白色的信封,让我到城里买张邮票帮他把信寄出去,并告诉我“是在广播里听来的,邮票的钱已夹在信里了……”

  我在买邮票时,顺便看了他那没有封口的信,是对一次征婚的回信。薄薄的一张白纸上,数行字还算流利,信中对自己的介绍倒也诚实,只是在“未婚”的字样上,让我想了一下,他到底算不算未婚呢?

  回到城里,当我把那封轻飘飘的信件塞进绿色的邮筒,从心里感觉到它落入希望的深处时,仿佛再次看到小福子那一时亮起的眼神,虔诚而又悲凉。

  其实,小福子不是他的本名,只略约记得他姓王,个高声细,左脸下一道不小的疤痕。因为有疤,嘴就显得不很周正。因为书读得多,身材就显得没有通常庄稼人壮实。夏天常常高挽裤管,两腿细脚伶仃,窄窄的膀子上时常吊一背心。因其家是那队上的大户,便让普通的庄稼人不即不离,又不敢轻视,这也让他明里得到仰仗,暗里遭到贬损。

    记得,初次见到小福子是在一个早晨。那天暴雨刚刚停下,当时的老柳树还是枝繁叶茂,树上吊着的半截铁道刚被人敲响,稀稀落落的庄稼人就拿着农具,卷着裤管,赤裸着晒黑的上身,或擤着鼻涕开始聚拢到这里,准备上工。几乎同时,一个并不熟悉的身影,带着一脸的嬉笑,手拿着一把圆圆的纸折小扇,也一步三摇地踱了过来,有人说他叫小福子。

   当时,他就游离在众人之外,说是“刚从海南岛科学种粮的现场会回来,是社长带他去的……”边说边摇起那纸折小扇,忸怩出女性的柔媚,一边应付着众人的拷问,一边呢喃着“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诸如此类的诗句。

  只是,那些庄稼人都用嘲弄的眼神瞧着他,更有蛮壮的年轻人走过去,拍打着他那瘦削的肩膀取乐道“……瞧瞧这身子骨,还去了海南岛?科学能当劲儿使吗?”更有人帮腔奚落道“岛上的娘们儿怎么样?你没在那找个人家儿,把自己嫁出去呀!”于是,众人配合起一阵阵的哄笑。至少,我那时还真为他那听不懂的才情所羡慕过。

  ——又过了若干年,当我再去那个小山村访旧时,竟意外地听到他死去的讯息,在那棵朽去的老柳树旁,还见到他家已长满蒿草的屋顶。知情人说他是醉酒回家,冻死在大雪纷飞的院子里了。这不由得让我想起小福子一生的凄凉,想必那次经由我手帮他寄出的那封信,最终也没有给他找到所期待的故事与温暖。不知怎地,我后来总能因他想起那个落寞的孔乙己。

    至今,每当记起他的名字,我便想起那个小山村的苦涩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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