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那个老实人

郭炸炸

    王聪明曾经为自己设想过无数种死法，却从来没想过自己死得这样窝囊。他在闭上眼睛之前，听到来自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充满了嘲讽，人们说：“这人呐，聪明反被聪明误。”

    王聪明人如其名，在一片称赞之中长大。他从睁开眼睛开始看这个世界的时候，就懂得分辨别人的喜怒。小时候被他妈带出去，总会有大人欢喜地捏着他的脸蛋儿，叫他“小人精”、“机灵鬼”。那会他对这种夸奖还是很享受的。

    后来，王聪明上了小学，个子总是全班最矮的，大人们笑言“这孩子肯定是让心眼坠住了”。再后来，就连天生的自然卷，也要被人认为那是因为心眼太多的缘故。那个时候，王聪明开始有一些不妙的预感。

    陈老实是在王聪明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转学过来的。他家在离学校很远的郊区，由于家境比较困难，吃不起学校的午餐，午休时间吃的都是早上带来的凉饭，可就算是凉饭，也常常是变质的。

    王聪明很快就察觉到了新同学的不方便，零花钱多的时候，他会从食堂多带一份牛奶或者面包偷偷塞给陈老实。

    那会王聪明是觉得他们之间是有友谊的。只不过很快就破灭了。

    由于陈老实的穿着和日常行为始终无法得到其他同学的认同。

    而小孩子们的智商还无法掌握孤立这种暗器，只会肆无忌惮地使用嘲笑和攻击等热兵器。当歧视不加掩饰的时候，是最加具有杀伤力的。

    在那个期间，班上所有的怪味，都是陈老实散发的。

    所有丢掉的东西，都是陈老实偷走的。

    所有输掉的比赛，都是陈老实扯的后腿。

    陈老实因为人老实，所以他从不反抗。他总是走在黑暗之处，低着头，弯着腰，好像真的做错了什么。

    王聪明因为聪明，早已经看明白了事情的本质。

    “不要总是沉默不说话，你可以多为大家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时间久了，大家自然就会接纳你的。”

    他这样建议陈老实。但是聪明人往往有个毛病，他们的话总是说得不够详细，误以为听话的人也和自己一个智商，导致陈老实的理解有了些许的偏差。

    于是陈老实在王聪明的建议下，承包了班级里大大小小的零活。比如扫地，比如打水，比如擦黑板。

    但是陈老实太实在了。他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多。他开始给不爱学习的同学写作业，给高年级的同学买烟，渐渐地，他成为了所有同学的佣人。

    他越来越卑微，他用滑稽的言行讨好着身边的每一个人，却换来越发严重的鄙视。为了融入大家，他开始偷拿家里的钱，为那些忽然之间自称是自己朋友的人买各种他们想要的玩具，最终仍然免不了被那些家伙以游戏之名肆意蹂躏。

    王聪明意识到事态的走向开始奇怪了起来，而自己似乎成了这种奇怪现象的始作俑者。

    那天课间，班级里最大坨的同学勾住陈老实的肩膀：“陈老实，你猜我的脚和你的脸谁比较长？”

    陈老实谄媚地笑着，没有回答。

    “那我们比一比吧。”

    大坨同学说着，弯下他肥胖的身躯，脱下了鞋。

    “你得躺到地上，不然怎么比？”

    陈老实谄媚的笑容开始僵硬。他太老实了，不知道该如何化解这样的尴尬。

    “快点啊，是朋友就比一比。”

    “朋友”两个字对陈老实来说太诱人了。他太渴望朋友了。渴望到他无法分辨到底什么是虚情什么是假意。

    在他弯曲着膝盖，要趴到地上的同时。王聪明拉住了他。

    “如果你不想做，完全可以不做。”王聪明给了陈老实第二条建议。

    陈老实当时心想，让我做的也是你，不让我做的也是你。到底做还是不做呢？他迟疑着。

    “王聪明，怎么哪都有你呢？这是我们朋友之间的事情。”其余几个看热闹的同学开始起哄。他们团团围住王聪明，比他高出了两个头。

    陈老实第二次听到了“朋友”二字，心抖了一下。他看了一眼王聪明，又看了一眼身后的几个同学。他心想不就是躺下，让人家用脚碰一下脸么，这样做了就能收获一二三四五个朋友，不这样做，就只有王聪明一个朋友。这样简单的帐谁不会算。

    陈老实挣脱了王聪明的手，义不容辞地躺下了。

    周围的几个同学都会心地笑了起来。围观者越来越多。陈老实心里乐开了花。

    王聪明有些失望，也有些气愤。他转身走了几步，却仍然忍不住回头去看。

    大坨同学那污浊的袜子，那种恶臭王聪明都看得见，别说躺在地上等待蹂躏的陈老实了。

    脚慢慢落下，马上就要触碰到陈老实那张带着讨好笑容的脸上。

    王聪明甚至有一种错觉。他总觉得陈老实是为了怕自己无辜那几个大个同学群殴，才去接受屈辱的。

    王聪明知道那是一种错觉，却仍然迫使自己相信这种错觉。

    他鼓起很大的勇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冲进人群，一把推倒了那个已经把脚放到陈老实脸上的大坨同学。

    王聪明以为自己会挨一顿毒打。却没想到，大坨同学从地上缓慢地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嘀咕了一句：“多管闲事。”

    他这才想起来，因为自己平时成绩很好，深得老师宠爱，所以同学们从不敢和自己正面冲突。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王聪明站在杂乱的班级之中，耳朵里面轰轰作响。他以为自己是个英雄。

    可是他的帮助对于陈老实而言更像是一种怜悯的赏赐。

    在下一瞬间，他看到了陈老实那怨毒的眼神，直到很久以后王聪明仍然能想起那眼神，寒冷蚀骨。

    陈老实说，你害我没了朋友。

    王聪明虽然很聪明，却始终没能搞明白陈老实的世界观。从那以后，王聪明很少管闲事，并且变得畏首畏尾。每当遇到什么不义的事情，他首先会怀疑自己。他害怕自己的挺身而出再一次坏了他人的好事。

    但显然王聪明和陈老实的缘分并不仅限于此。他们的同学关系从小学一直保持到了大学。正是因为这种深厚的关系，周围的同学总是喜欢把他们两个人联系到一起。

    原本王聪明总是秉着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原则交友。可别人不这么想。他们总是问王聪明为什么和陈老实形同陌路。

    可那个真正的答案一直被他放在心里。他永远都记得在他用尽一生的勇气帮陈老实对抗那些欺负他的同学之后，陈老实对他所说的话。

    陈老实说，你害我没了朋友。

    王聪明说，我是你的朋友啊。

    陈老实说，你那么聪明凭什么和我做朋友，谁知道你是不是别有用心。

    通过这件事，王聪明意识到，聪明本身就是一种让人本能地想要提防的能力。即使自己目的明确，动机单纯，只要结果斐然，必定要让人误会。

    为了避免这样的事情再次出现。王聪明和每个人都坦诚相待，遇到问题他也从不避重就轻，他每次撒谎，都只撒一点点。

    他可不想从小时候的“机灵鬼”变成长大后的“心机婊”。为了不让自己看起来太聪明，他每天殚精竭虑。

    所以，当所有人追问他和陈老实之间的关系的时候，王聪明也每次都能给出完美的答案。

    “我俩私下也不错，不过长大了，都得有点自己的生活。”

    但是陈老实不行，他的脑子转不过来。多年过去，他早已忘了那次事件之中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更不知道自己当时所说的话到底有多恶毒，他只觉得莫名其妙的两个人就疏远了。

    “可能是觉得我家庭条件不够好吧。”每当有人问他，他都黯然神伤地解释着。

    这话传到王聪明耳朵里，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就好像是为自己之前撒的小谎而买单，他已经不可能和所有人说明两人关系不好的真正原因。而陈老实那楚楚可怜的解释，看起来似乎真的无懈可击。

    王聪明向来是一个对自己道德要求非常高的人。他无法容忍大家因为那虚假的真相而对在背后对自己诟病。

    其实在王聪明眼里，陈老实就是太笨了，一根筋，人倒是不坏的。既然人家都没把当年那件现实，自己还念念不忘，显然是不够大气。

    于是，王聪明决心和陈老实重修旧好。

    陈老实人实在啊，和小时候的观念不同，能和一个聪明人做朋友意味着自己也能少走些弯路。他很快就把王聪明当成了自己最贴心、最无话不说的朋友。生活上遇到的任何问题，他都会不耻下问。问题可以大到和同学之间关系的维系，小到吃饭时要不要喝水。

    王聪明也往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是对于聪明人来说成年人的友谊可不是那么容易建立的。它需要一些共性相互吸引。在他眼里，和陈老实显然已经不能做成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但是在闲暇的时候，为他的生活稍作指点还是可以的。

    王聪明在指点陈老实的时候，常常让自己有一种成为了世外高人的错觉。他自己也很享受这样的关系。毕竟聪明是靠愚笨凸显的嘛。

    老实说，作为一个局外人，我始终觉得王聪明和陈老实是一段孽缘。而这个观点在王聪明大二的时候，便坐实了。

    本来陈老实的人缘很好。因为他始终是那种付出很多的老实人嘛。宿舍的卫生，室友的三餐，还有逃课的点名都是由陈老实一个人负责的。哥几个也都是念了大学的人，知道了丑恶，当然不会像当年的小孩子一样随便欺负别人。

    大学生玩得手段往往更加高明，他们的歧视是孤立，那种无形的，让人抓不到证据，却能产生强大力量的冷暴力。在孤立一个人的时候，人们往往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制造出一种让人下跪的力量。

    陈老实虽然为室友们付出了那么多，因为他情商太低，最终还是免不了被孤立的命运。

    被孤立的原因很简单，他为室友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能融入大家，陈老实太实在了，他生怕自己的动机无法被人看到。于是他常常把这些挂在嘴边，高调地邀功，希望大家领情。时间久了室友们自然会厌倦。当大家开始疏远他的时候，陈老实再一次摆出弱势群体的姿态，他向那些局外人解释着这种局面的原因，是因为自己家庭条件太差了，大家不爱和自己玩耍。

    但凡有点道德观的人都不爱被人说成嫌贫爱富，即使那是真的。

    于是孤立产生了。

    王聪明作为陈老实老实的第一受害者，当然知道这次孤立事件的受害者可不见得是陈老实。可是每当看到陈老实对自己卑躬屈膝的样子，又不忍心说明真相。

    王聪明琢磨了很久，决定帮帮陈老实，为他指点一二。

    “其实像这种孤立没什么呢，你完全可以做自己不去理会啊。”

    “可是我需要朋友啊，如果大家都不和我说话，让外人看起来好像我人缘很不好一样。”

    王聪明本来想说“我不也可以算成你的朋友么”，可是想到童年那段悲惨的记忆，硬是把这话生生咽下了。

    陈老实仔细观察王聪明的表情，可他那么蠢笨，怎么能猜透王聪明的心思。他说这话的时候，其实是很期待王聪明承认他是自己的朋友的。

    结果当然让陈老实很失望。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怨恨的情绪：老子天天对你马首是瞻，你连个名分都不愿意给我。

    王聪明看到陈老实表情不对，马上提出了一个新的建议：

    “其实男人嘛，没那么小气的，没有什么问题是打一架不能解决的。矛盾这东西，说破无毒，打破了就是兄弟。”

    王聪明聪明一世，却总是忘了陈老实和自己根本就不是一类人，他的这个方法当然更不适用于陈老实。

    那场战争来得非常迅速。陈老实几乎是听完建议，回到宿舍就挑了一个相对来说比较瘦弱的人，发动了战争。他甚至都没有动脑好好想一想这个计划的弊端到底是什么。

    陈老实从小是干农活长大的，体力特别好，他这个人又很实在，打架怕输，所以招招直逼要害。

    瘦弱的同学住了院，被鉴定三级残废。

    陈老实被开除了。

    校方调查这起恶性打架事件的时候，陈老实指着王聪明的鼻子，声泪俱下地控诉着：

    “老师，老师是他让我打的。”

    王聪明被记了大过，丧失了出国当交换生的机会，也丧失了保研的资格。

    但是这些都无法和王聪明心中的愧疚相提并论。

    当他得知陈老实把人打成残废的时候，他狠狠地抽了自己两耳光。在同一个地方摔了两次跟头，真是白聪明了。

    从那以后王聪明有七八年没有见过陈老实。在这个期间，由于王聪明很聪明，他成绩优秀，智力超群，为人仗义，自然也没有被那次记过而影响。王聪明找到了一份很好的工作，娶了一个很爱的老婆，生了一个和自己一样聪明的孩子。

    在那段时间里，王聪明觉得谁也比不上自己幸福。

    可是事情总有个然而，有个但是。

    和陈老实的缘分并没有结束。

    在王聪明换了第二套房子，打算装修的时候，他再一次遇见了陈老实。

    陈老实因为人老实，干活实在，这些年混得也还好，他自己带了一个装修队，到处帮人装修。

    当他得知王聪明也在找装修公司，立刻大包大揽，让王聪明把活交给自己，肯定就像给自己家装修一样尽心尽力。

    这点王聪明是相信的。可是回想起学生时代和陈老实的点点滴滴，真的没什么值得拿出来叙旧的记忆。

    陈老实这人实在啊，完全没有看出来王聪明的不情愿。第二天竟然带着装修队直接到了王聪明的新房。

    王聪明见陈老实热情难拒，再加上自己现在事业有成，帮陈老实完成一单生意也算是助人为乐。

    “放心吧，我只收你内部价，不会给你贵的。”陈老实把工具放到地上，四处打量着这个宽敞明亮的新房，心中充满了羡慕。

    “别，别，我也不差那几个钱，你就好好给我弄着，质量最重要。”王聪明生怕陈老实太实在，同窗一场，别再让人家因为自己赔了买卖。

    可这话陈老实听着别扭：有钱就那么牛啊。

    半年后，王聪明一家三口搬进了新房。

    阳台处落地窗，透着阳光格外明亮。绿色植物葱葱郁郁，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陈老实的手艺不错，果然是实在人干出来的活，用料大方，工艺精细，完全看不出来马虎敷衍的痕迹。

    那天下班回家，王聪明打开房门，夕阳的余晖把整个房间变成暖黄色调，老婆抱着孩子，站在阳台上，看着窗外大海的浪花。

    一切幸福和谐得让王聪明热泪盈眶。

    突然，脚下轰轰作响，阳台与房间莫名分离，四分五裂。老婆和孩子一起坠落了下去。

    那一切发生得太快了，王聪明那么聪明都来不及反应。

    因为阳台和楼体突然分离，老婆和孩子纷纷离开了人事。

    王聪明始终都记得老婆紧紧抱着孩子躺在地上血花四溅的画面。每当午夜梦回，那画面便会爬到他的脑子里，让他失声痛哭，那哭声振聋发聩，那伤痛无人能够治愈。

    经过调查，阳台脱离并非建筑问题，是由于装修时，装修队使用了一种特殊工艺，导致阳台处与楼梯相连的钢筋断裂。

    知道真相的王聪明咬牙切齿。陈老实，陈老实，又是陈老实。

    那天黄昏，王聪明拿着菜刀，怒气冲冲地奔向陈老实家中。他每走的一步都透着仇恨，他发誓要杀死那个老实人，把他五马分尸。他想到了所有恶毒的词汇，他头上暴露着青筋，他只想毁了一切。

    钱钟书先生说过：忠厚老实的人恶毒，像饭里的沙砾或者出骨鱼片里未净的刺，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这话是没错的。

    老实人的恶毒总是出其不意的，杀伤力是不可估量的，那种狠劲儿让你即使受到了伤害都要怀疑一下自己是不是误会了。

    周围都是看热闹的人。由于王聪明杀气太重，人们不敢上前阻拦。他们口头说着几句无关痛痒的安慰话，兴致勃勃地扮演着隔岸观火的吃瓜群众。

    “王聪明，这里面一定有误会。陈老实那么老实，怎么会害你。”

    “王聪明，你那么聪明，应该也知道动了刀子对你自己也没好处吧。”

    “王聪明，就凭你那智商，怎么可能被陈老实算计？”

    陈老实打开了房门，看到充满戾气的王聪明。他对王聪明的遭遇有所耳闻，为了避嫌，也没有出息王聪明的葬礼。他怕王聪明生气，也一直没有勇气对王聪明解释些什么。

    可是这天不一样。王聪明是拿着菜刀来的。

    陈老实“扑通”一下跪在王聪明面前。

    “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啊。阳台那活也不是我干的。”

    陈老实痛哭流涕，一副无比自责的模样，眼睛时不时地瞄着王聪明手上的菜刀。

    王聪明步步紧逼，怒气不减。他扬起凶器，最终也没有落下。他那么聪明，他当然知道，这一刀一旦砍下去，断送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前程，也不仅仅是陈老实的性命，还有他老婆和孩子的幸福。

    “我也是被人蒙蔽了，你也了解我，我只会实实在在干活，不懂得分辨好坏啊。”

    王聪明了解陈老实的智商。他也确实不至于故意做出那样的事情。可是老婆和孩子的命谁来赔呢？

    王聪明忍着泪水，来路上的冲动与暴虐已经渐渐消退。

    陈老实见王聪明有所缓和，慢慢起身，他擦了擦脸上的鼻涕和眼泪，拉着王聪明走到阳台，让他抚摸阳台的材质。

    “你看，我家的阳台也是用的那个装修工艺，也是用的那个装修材料，我们都是一样的啊。”

    陈老实哽咽地解释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家的那个怎么就会突然出现问题。”

    就在这个时候，土地突然塌陷，陈老实一个闪身跳到了阳台之外。

    王聪明随着阳台的巨大裂缝而下陷，最终阳台坍塌，他随着阳台的碎石飞快地向下跌落。

    那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可是王聪明已经有过一次经验，他马上就知道，自己也将死去。

    跌下去之前，他好像看到陈老实得逞一般地笑了，可又看不真切。

    可笑没笑又如何呢，一切都结束了。

    在身体撞击大地之前，王聪明突然明白了什么，面对天空暗骂了一句：“我他妈才是那个老实人。”

阳台的巨石落下，刚刚好砸到了他正咒骂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