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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车与爱犬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19年11月13日


 

 

 

 邻里间本应和睦,可这和睦的表皮如同劣质保鲜膜般脆弱不堪。老陈和小黄的积怨终于爆发了,了解内情的人都会用一种颇有先见之明的语气说,自己早看出了苗头,早料到会有这一天。

 车身长长的划痕让老陈的瘦脸气得变了形,发际线靠后的额头更加闪闪发亮。痕迹划在车上,比划在他心里难受,他发誓要揪出坏人,要将其关进警局大牢,感受冰冷铁笼中孤独与绝望,直至发癫发狂。

 而兽医的话令小黄既愤怒又痛苦,她感到从未有过的软弱与无助,但旺旺那圆圆黑黑的大眼睛使她坚强起来,使她有了足够勇气面对意欲致狗死地的黑手。

 为了证实他们的钻心痛楚源自对方故意所为,便一齐去了物业办公室,找了经理老郑。

 爱车被人划伤,爱犬被人下药,凡是能够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的人,都能体会到自己孩子遭受蓄意伤害时的痛心疾首。我怜爱又满意地摸了摸身边女儿的头,抬起脸,尽量不让她看到我的表情,微笑着对老婆说:“我早料到会有这一天。”

 与老陈有过节的不仅是小黄,还有我,还有我身后这栋住宅楼里没长翅膀或是买不起直升飞机的所有住户。

 那是个楼前飘着细雨的灰蒙蒙的上午,是我把家刚搬到这个小区的上午。出租车上,老婆还在抱怨,怪我日子选的不好,家具里她唯一喜欢的梳妆台会被雨淋坏的。我想说,都是因为她非说屋子霉味重,要多晾几个月,才会一拖再拖,否则早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搬进去住了。我只能宽慰她:“还好,雨不大。我们雇的又是厢式货车。车可以直接停在楼侧,离单元门近,不会淋到雨。”

 我话还没说完,前面的货车放慢速度,停下来,离预想的最佳位置尚有一段距离。我不敢看老婆的脸,赶快付钱,弯腰下车,为她撑开伞。

 一辆黑色私家车爬在楼侧靠前的位置,将直达单元门的通道堵上大半,仅留下可供一个胖子通过的宽度。货车司机和搬运工愤怒地表达了对堵路车主的不满,他们的眉毛、眼睛和嘴成了几条紧凑的直线,仿佛削了皮的土豆又被拦腰划了几刀。

 老婆引着搬运工气哼哼地上了二楼,我又回到黑车旁。绕着黑车转了半圈,没见任何可联系的电话号码,便故作沉着镇定地在雨中叫问:“这是谁家的车啊?麻烦挪挪地方!”

 雨点打在伞面啪啪作响,比我喊声都大。问了几声,无人回应。

 大概下雨缘故,小区里的人不多,雨水给周围一切都罩上了一层朦胧的灰色,唯有路面被打湿了的六角形方砖,显出平时难得一见的鲜亮红色。

 一单元门口现出一个老头,如仙侠小说中的高手,了无声息。他个子很高,头发稀疏、全白,佝着背,打把伞缓步踱出,抬眼看看站在黑车前面的我,说:“别叫了,没用。”

 “大叔,这是谁家车?挡住搬家的车了。”

 “三楼老陈的,总这么停。”老头向背后指了指,“他刚去洗澡了,怎么也得一个小时才能回来。”

 “我是新搬来二单元的。大叔贵姓?”面对第一位肯与我说话的邻居,我有些感动。

 “姓于。”

 老于头不再说话,头随搬运工的往复穿梭,缓慢又执着地转动,眼睛似乎被一条紧绷的隐形细线拴牢在他们手中的家具上。他如同一位经验丰富的鉴宝专家,心里默默盘算着价钱,脸上却不动声色、莫测高深。

 两个搬运工扛着家具上楼梯,还在不断抱怨。这回骂的不是拦路黑车,而是绕了远路,楼道太窄,还有缓步台上的大件东西,早知道这趟生意如此难做,他们是绝对不会接单的。我也很不舒服,有了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愧疚,似乎辜负了搬家公司对我的信任,成了那个虚报实情、不守信用的人,继而又担心他们会把家具索性扔在雨中,一走了事。

 愧疚和担忧随着他们愈加大声、愈发粗俗的抱怨,在我心里野蛮滋长、缠绕裹挟,无法控制。我屈服了,主动提出再加一百块钱。他们的表情虽然仍是痛苦和不满,嘴上却不再计较。我知道他们心里一定生出如牡丹花绽放般的得意,老狐狸略施小计,小肥鸡便自己蹦到嘴边了。

 老于头说得对,他的车就爱这么停,而且每次都停在那个碍事的地方。我很快明白了老陈没将车停在楼侧的原因。楼侧墙壁上钉了一块牌子,写着“上有坠物,请勿停车。”前半句只是个牵强甚至虚构的理由,如果真有坠物,为什么物业还要任其发生,不但车不能停,连人也不能走,早该将道路封闭,维修楼体或是教育楼上住户了。前半句的目的是后半句,楼侧别停车,否则两楼之间的路会更窄,不利于其他车辆进出。物业的心思谁都懂,照顾自己生意,也方便了业主。大概老陈担心爱车挨砸、挨刮,却又不想停太远,于是将车前提,便堵了楼头大半通道。

 楼前草坪上有几棵不算细的梓树,树下有两段弧形石椅,底座是砖砌,上面是已开裂的光滑石板,它们围成一个半圆形,这是老于头和以他为中心的六七位老太太的沙龙。除了三九严冬之外,他们不分白天夜晚地坐在石椅上从容地聊天。他们的头带动眼睛和耳朵,随面前走过的人而转动,从其身上源源不断地吸取新的谈资。他们仿佛是立在一条树枝上的几只麻雀,好奇地注视着树下发生的一切。如果行人手里提些东西那就再好不过,即便只是一兜青菜,他们也能不自觉地运用集体智慧和头脑风暴,分析出这家今晚会用什么工序、备齐哪些佐料、做出哪道菜,这菜是为哪个有特殊需求的老人或孩子准备的,八九不离十。

 老陈是一所中学的中层干部,结了婚,但没孩子。据我的经验,他很可能是教导主任,因为他与我初中教体育出身的教导主任颇有神似之处。他个子不高,靠后的发际线凸显出锃亮的脑门,瘦而精干,后背像塞了一条熨衣板,挺得笔直,无论穿西装还是夹克,都那么庄重严谨。

 老陈从单元门里出来,手里总会拿把长毛刷子。如果是早上,他手中是略小些的刷子,轻松抬起一条腿,极自然地将穿黑皮鞋的脚踏在石椅上,用小刷子把黑裤上难以察觉的细小尘埃扫净,然后再换成另一条腿。扫净后,两腿并得笔直,脚尖向两侧分开,如日本人般弯腰低头,只是少了几分谦逊,多了一些得意,将裤脚与鞋面的结合处欣赏一番,才扬起下巴,走向汽车。

 若是傍晚,他手中则是稍大些的刷子,先扫车顶棚,再扫前后厢。抬起的手臂柔中带刚,舒展开来,与刷子融为一体,画出几个连续不断的大弧,左铺右展,如大鹏抖翅,似孔雀开屏,没练过体操或舞蹈的人绝无可能拥有如此富于艺术美感的刷车动作。如果不是他的车堵住道口,我倒很愿意花几分钟驻足欣赏。

 我和老婆卖了原来的房子,又向父母、亲戚借些钱,买了这里的学区房,为一年后女儿上小学做准备。房子不大,但里面的老式装修还算完好,不需过多改造便有了家的感觉;房子不靠马路,没有嘈杂纷乱之扰;邻居们虽不热情熟络,但表面也颇为宁静祥和。我最喜欢的就是楼下的草坪和草坪上的梓树,它们无人修剪,自然生长。尤其是夏季,透过我家二楼不大的窗户,便可看到梓树那阔大而浓绿的树冠,如数朵粘连不断的绿云,将我的视线遮住大半,使对面楼的窗子与阳台在树叶间和树冠边缘若隐若现,似乎随时会映出一位美丽少女的身影,让人有所期待,期待那十几岁少年般的怦然心动。

 每当此时,我又忍不住告诫自己:树很美,草很美,阳台很美,这就够了,不要扭头,不要扭头,不要看楼头老陈的黑车。老婆也说过:“我每次从外面回家,无论之前多么轻松愉快,只要看到那辆车,心里就像堵了块灰色的大棉花。”

 “也对,搬家那天下着雨,天也灰蒙蒙的。”我忽然想起来,“你的梳妆台也是灰色的。”

 “闭嘴,别把梳妆台跟这扯上。”老婆的火更大了。

  

 

 有天下午,我接女儿从舞蹈班回家,一手拉着她的小手,一手还提个塑料袋,里面是给她刚买的两瓶酸奶,慢悠悠走着。刚进小区大门,瞧见一个女人在遛狗。是那种褐色卷毛的小狗,头上的卷毛几乎把眼睛全部挡住,黑色的项圈在毛中若隐若现。我赶快把女儿的手抓紧,向身边拉了拉,女儿也很自觉地向我腿边靠拢。

 我不喜欢卷毛,几乎所有带卷毛的东西都不喜欢,臃肿的绵羊,带肉松的蛋糕,刚烫完头发的丈母娘。这种不喜欢应该源于幼儿园时期。一个与我要好的小男孩好几天没来幼儿园,一天突然来了,多了满头卷发,他顿时成了老师和小朋友们关注的焦点,也轻易夺走了我喜欢的一个小女孩的关注。从此,我和他不再是好朋友,对卷毛也有了渐久渐深的厌恶。

 我不喜欢的是卷毛,而老婆不喜欢的是狗。她属狗,却偏偏不喜欢狗,半辈子与狗犯相。但那遛狗的人我却爱看,常拧着脖子、侧着身,假装看狗,实则在偷瞄遛狗的人。她是三单元的小黄,不知道具体做什么的。据说,是在某位省领导来本小区亲民走访之后,她便悄无声息地搬了进来。小黄爱穿立领衣服,脸一半埋在领子里,另一半被长发遮挡,如果有的衣服没领子或领子矮,她会再配上一副黑口罩。瞄了这么久,我从未见过全脸,可谁规定欣赏美女只能看脸。她外出时多是细瘦的高跟鞋,包臀长裙,高领单色针织毛衫,丰满的胸部显出单纯而清晰的轮廓,挺的像两座小丘。而她在小区内遛狗时,则穿一套粉色的宽大睡衣,头发披散着,垂到腰部,套双毛茸茸的家居拖鞋。外出装扮无疑更适合她,让你觉得那才是她本来的样子,睡衣反而显得不自然。

 卷毛小狗低头耸背在草地上不停嗅着,小黄抱着肩,手里攥着空狗绳,大概怕弄脏拖鞋,远远站在草坪边的石板路上,。她专注的看着有些兴奋的小狗,像看护刚学会走路的孩子。

 女儿扭头观察小狗的动向,这反倒让小狗嗅到了畏惧的气息,它倒着细腿,快速向女儿靠近。我扭头看小狗时,右臂向外小幅摆了一下,手中酸奶撞到了道口的车头上,接着便是玻璃碎裂的声音。声音不小,这把我们两人一狗都吓了一跳。一块三角形的玻璃碎片露了出来,酸奶顺着碎片一角缓缓滴下,落在灰红色的地砖上,形成一个个浮雕般凸起的白色圆点儿。

 “我的酸奶。”女儿嘴憋屈着,快要哭起来。

 正在我犹豫要不要重回超市时,一单元门里老陈小跑着出来,虽然穿的还是皮鞋、西裤,但非常轻盈矫健,

 “什么声音,怎么了?”他两步跨到车前,像机警的猎狗一样盯住车头,又看看我手中的塑料袋,明白了大半。

 “撞哪了?”

 我伸手指了指车头凸起的横条边沿。他快速蹲下来,腿叉的很开,像是在练马步。

 我又是后悔又是生气,后悔不该把手臂甩得太远,生气的是那辆总是堵路的黑车,再次让我付出了惨痛代价。

 他朝我指的方向仔细看着,一下子便找到了我认为根本不存在的印记,脑袋向左偏,瞅瞅,再向右偏,再瞅瞅,然后伸出一只手掌使劲摩挲两下,才长出一口气,双手撑腿,稳稳站起来。

 他开始检查时,我还有些担心,真要把车撞掉了漆、撞凹了皮,他还不得揪住不放,让我给那辆破车赔个三五百。但看他神情不像开始那么紧张,我也放下心来,但一股火又串上来,没等他开口,我说:“陈哥,你车停的有点碍事,谁在这一走一过,都容易被撞到。”我把手里的塑料袋向上提了。酸奶还在不紧不慢地滴着,如同一次惨烈事故后尚未包扎的伤口。

 “不是我车撞你,是你撞我车,好不好?”他根本没看塑料袋,严厉地盯着我眼睛,让我有些畏惧,“这不还留很大空吗?足够你走了,干嘛非和我车过不去,非要往上撞呢?”

 “要不是你的车把道口堵上这么多,我根本也碰不上。”我本想心平气和劝他两句,不想他却训起我来。这是职业特点吧,我又不是你学生,想到这一点让我很恼火。

 “我挡谁道了?谁过不去了?算你走运,没把车碰坏,否则让你赔个几百。”他用手指着车头,声调严厉。

 我不想同他争吵,女儿还在身边。而且我知道根本说不过他,一个整天对着电脑搞网络的,怎么能辩得过初中教导主任呢?他能把各样调皮捣蛋的叛逆期中学生收拾得服服帖帖,怎么可能会败在我的三言两语之下?他是在各级风浪中都能一展身手的弄潮儿,我呢,海洋馆都不敢进,只好垂下举着塑料袋的手臂,拉女儿准备离开。

 不知道自己在女儿心中是否有过高大形象,如果有,那么今天也都被老陈和他那破车给毁了,可除了闭嘴走人之外,不会有另一种选择。

 “车是死的,人是活的,以后注意点。”老陈还不依不饶,最后还得补上一刀、撒上把盐。

 他的话丝毫不费思索,像披上一件旧夹克那样自然流畅。这样的风浪他恐怕经历了无数次,我不过是其中一只弓着脊背、胡乱蹬腿的小虾而已。我感到身体里有只暴躁的狒狒正呲着牙上蹿下跳。

 女儿伸手往车边一指,那只卷毛小狗不知何时绕到了车的侧面,已然翘起一条后腿,将尿射在了后轮的下沿,还用圆圆的黑眼睛冷静地与我们对视。短小的抛物线如琥珀般晶莹,冲开我心中的大半阴霾,它倏然而出,又在老陈不知所措的注视下戛然而止。小狗快速从我们面前跑过,又到草地上展开气味的探险了。

 “小狗尿尿呢,是不是把一条后腿翘起来了?”我对女儿进行了简短的生物知识科普。

 “我早知道了。”女儿点点头。

 我尽量克制笑意,拉她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谁家的狗,好好管管,别到处大小便,轮胎都被狗尿腐蚀了。”老陈的脸变得更瘦更长了。他看向站着的小黄,他知道那是小黄的旺旺。小黄此时已背过身去,似乎一点儿也没注意到发生了什么,只是盯着草地上的旺旺。

 老婆回家,我把酸奶事一说,她的脸立马阴沉下来,好像一幢几十年不曾住人的老宅,声音也愈发尖锐:“不看看自己那破车停的什么地方。孩子不能上学,大人不能上班,老头不能跳舞,买房不能搬家,他还那么有理,要不要脸,还人民教师,还教导主任,纯粹地痞恶霸。”

 她眼睛瞪着我,头发气得能随时飞起来,对面站的已不是她的丈夫,而是十恶不赦的老陈。

 “恶人自有恶人磨,犯不上为他生气。”

 “就没人管他吗?物业都干什么吃的?在小区里乱停车,他们也不放个屁。”老婆批判的范围越扩越大,怒火也许最终会落实在我头上。

 “老于头说,物业早跟他谈过,前段时间还在他车上贴过禁停通知单,不但毫无用处,反而被他上门抢辩一番,物业也不敢管了。”

 “物业纯粹是摆设,光收我们老实住户的物业费,收老实车主的车位费,碰上这种自私又无赖的人就没办法了。”老婆的话还是有些道理的。

 “可不都这样。”

 “你也是,瓶子都碎了,也不说他两句,就该把玻璃碴子全摔在他脸上、砸他车上,让他也知道什么是疼。”

 “好在那条狗也算替咱们报了仇。”我无奈地咧嘴笑,跟她争辩与跟老陈争辩一样,只能自取其辱。

 “狗也比你强。”

 “我也想往上尿了,但我目标太大,没等尿出来就会被发现。不被老陈发现,也得被监控发现。”我承认,自己的确与狗有无法比拟的劣势。

 “姑娘说,那条狗跟着她,想咬她。下回离狗远点儿,离那狐狸精也远点。狗不是好狗,人也不是好人。”

 这是个敏感话题,如同旱鸭子面前的深水区,还是少说为妙。我只有微微点头。

 有次因为网上一则新闻,老婆说起了二奶与小三的区别:“三单元养狗那女的,八成就是二奶。”

 她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我对此也很感兴趣,但又不想表现出过多的关注,问:“何以见得?”

 “平时早晚也没见她出去上班,只是今天上午,我从单位出来办事,看见她刚打一家银行里出来。”

 “她可能在家里做电商,网上卖东西,然后把钱存到银行吧。”

 “她打扮成那样,不会是什么正经生意。肯定是被人包养,时不时去银行取出那人汇给她的钱。”

 “包养她的肯定是大款了,可也没见过谁来找她。”

 “又冒傻气,这种事还能让你轻易看到,就算看到了,你也不会注意。”老婆有些得意,又有些神秘,“我有次看到她和一男的出小区大门,把那男的送上车。那人不老也不丑,还挺帅,四十来岁,灰夹克,黑裤子,开的车也很普通。”

 “还挺低调。”我的语气像刚蘸过白醋的柠檬。

 “我看不像暴发户,暴发户哪有那么低调,那么有涵养的?肯定是高官,说不定还是省里的高官,为了掩人耳目,才将二奶养在咱们这座离省城不远的小市里。这种人,咱们躲远点儿。”老婆用手指戳着我的胸口,“说你呢,别总盯人家看。”

 威胁我的似乎不是她,而是包养小黄的男人。

 老陈是善于思考的行动派,他找来四块颜色不一、大小不等的废木板,掩住车轮。有的木板上还有铁质把手,可能是废家具上的小柜门。可没几天木板消失不见,或许是收废品的人也相中了它们,顺手拎走。我看到老陈低头绕车走了几圈,朝小区大门方向狠狠地吐了口唾沫。

 很快,他又买来四块崭新的粉色方形泡沫地垫,在上面小心地穿了两个孔,用铁丝将地垫固定在粗壮的轮毂上。

 解决了后顾之忧,老陈刷车的动作更优雅、更轻松了,如同甩脱掉绑在身上的沙袋,换上了霓裳羽衣,嘴里还哼着曲儿。

 老婆恨恨地说:“坏人办法多,好人不如狗。”

  

 

 夏天傍晚,热气还未退去,却也比白天凉快不少,我们一家三口去公园散步。到了湖边,几个孩子正用小石头往湖里丢,比谁丢的远、波纹大,规则的圆弧在水面一圈圈散开,仿佛绽开的睡莲,优雅从容。女儿也在地上寻石头,但湖边大部分是草坪,想找到石头并不容易。我们帮她找了几块,丢过后,仍意犹未尽,无奈湖边草地蚊虫多,便拉她往回走,决定还是回小区散步。

 楼前,老于头和老太太们已经占据了最好位置,摇着扇子,在树下悠闲乘凉,有如丰子恺的漫画,单纯而温馨。可一抹突出的黑色,便能轻易将珍品化为涂鸦。老陈的车仍停在楼道口,仿佛自小区建成以来,也许自盘古利用管制刀具健身以来,那里便是他的专属车位。我拉女儿小心翼翼地从黑车为我们慷慨留下的缝隙中穿过,走向单元大门。女儿发现石椅边有几块碎石,便蹲下捡拾。一团不大的褐色毛球突然从后面冲出,突入女儿与石椅间的狭缝中,贴在女儿腿上,快速拱蹭。我吓了一跳,马上明白就是那只卷毛小狗,赶快向女儿身侧大跨一步,并用跨出的脚踢赶小狗,小狗警觉地从缝中夺路而出。女儿已站起身来,似乎还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脸上现出惊惶。

 我赶忙轻拍女儿的裙子和腿,哄着:“涵涵不怕,不怕,没伤到吧?”女儿仰起的脸开始有了变化,眼睛挤成两条线,鼻梁上耸起几道肉肉的短皱纹,嘴越咧越大了,达到一个半圆形的极限时,才放声大哭起来。

 老婆从后面快跑而至,抱起女儿,好言抚慰。女儿反而哭声更大,更委屈了

 小黄已经抓住小狗颈上的皮肉,一手提起,当着老婆和女儿的面,用另一只手高举轻落,拍了几下狗屁股:“谁让你到处乱窜,吓唬小妹妹的”。又安慰道:“别害怕,没事儿,它不咬人。”晦暗不明的月色下,从她的睡衣立领和散乱头发间露出一条窄窄的白脸,吓得我如同见到了哈姆雷特的父亲。

 刚进家门,老婆命令将所有灯打开。我不敢怠慢,连阳台上只在过年才点的小红灯笼都点了起来。老婆着魔般的把女儿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看了个遍、摸了个遍,见没有任何伤口、血迹,才长长舒了口气。她神情稍有缓和,下了第二道命令:“准备热水,洗澡。”

 “我腿怎么火烧火燎的疼?”老婆摸了一把右侧小腿,两根手指间沾了点血迹。

 “怎么样?严重吗?”我按下热水器电源,又跑到她身边,蹲下查看。

 她小腿外侧划了一寸长的血道子,破了皮,渗出血珠。她将沾了血的手指推到我眼前:“这满手血,你说深不深?”

 “流了这么多啊。坚持住啊。”我忙找来碘伏和创可贴,伏于地板,涂药、贴贴。

 “只要女儿没事,我受多大的伤都是小事。哎呀,轻点儿!”她咬着牙,似乎正以钢铁般的意志努力忍受着巨大痛楚,“是不是被那狗咬的呀?会不会染上狂犬病?这么晚医院给不给打狂犬疫苗啊?”

 “狗从女儿身边跑开后,没再往别人身边凑合。你抱女儿时,它就被小黄拎起来了。”我用尽量柔和、低微的语气客观地描述事实。

 “你那时没看好孩子,光注意狗和狐狸了吧?”

 “要不就去医院检查一下吧。”我不敢和动物多做纠缠。

 “我可没那么金贵。”她在椅子上坐直身子,稍微想了一下,“要不是狗咬的,那就是被车牌刮的,我过去抱孩子时,好像腿被什么刮了一下。”

 “对,那个车牌是有个角翘起来了,老陈之前用钳子掰过,八成没弄好。”

 “他们只顾自己舒坦,一个任车伤人,一个纵狗行凶,还让不让人别人活了。”老婆声音很尖锐,似乎能化作两只利箭穿透墙壁直抵肇事者的心脏,“姓陈的拿车当老婆,搂着睡得了;姓黄的把狗当儿子,用这套学区房上学得了。”

 老婆咬咬牙,又说:“我受伤还是小事,女儿细皮嫩肉的,要是被刮伤咬伤,划破动脉、染上狂犬病,怎么办?”

 “要不把他车给划了吧,来点教训,他就不敢往道口停了。”老婆的推论不无道理,想到女儿可能因此遭受的巨大伤害,我的血液咕嘟嘟地往头上涌。

 “你还挺敢干。”老婆燃烧怒火的眼中掠过一丝惊异,“你不怕被监控发现,把你抓起来?”

 “为了女儿的安全,冒点险又有何妨。”我挺直后背,但随即脸上的肌肉又松弛下来,“不过方案还得仔细研究,谨慎为好。”

 老婆眼中的讶异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轻蔑。我对这种眼神自然早有了免疫力,它别想对我的自尊心有丝毫损蚀。她歪着头,一瘸一拐走进卧室。

 第二天,老婆回家,走路姿态完好如初,心情好了不少。她往沙发里一陷,很享受地将头仰在靠背上,似乎一切难题都已被她简化为小学二年级的数学作业。

 “今天我听刘姐说,她大姐家的狗前一阵中毒死了。”她语气中带着满足与欣慰,仿佛刚吃了顿海鲜大餐,“被人往肉里下药了。”

 “这是个办法,新闻上也有说过,就是缺德。”我放下菜刀从厨房出来,伸手把女儿房门关严。

 “人命重要,还是狗命重要?你女儿重要,还是狐狸精的狗重要?”

 “能不能用一些不那么重的手段,给点教训就行,也不是凶恶的大狗。”我可不想后半生背负一桩沉重命案,无论猫命还是狗命。

 “那你有什么好办法?”老婆眯起眼睛盯着我,“找物业,物业愿意得罪人吗?找警察,警察正在破连环凶杀案,有空吗?这种对旁人来说是小、对自己来说是大的事儿,还得咱自己想办法。”

 “那就药量小点儿吧,不至于要命,让她记着拴绳儿就行。”我对自己的建议信心不大。

 “你就掂量着用吧,你是兽医,你说了算。”她对我的狗道主义颇为不屑。

 “又派到我头上了?我一个弄网络的怎么知道用什么药,别说用多少了。”

 “上网查呗。我回来时买了几根肠。”她指指冰箱,“鸡肉、猪肉、牛肉,蒜香、麻辣,劲脆、Q弹,任君挑选。”

 “啊?”

 “药狗的标准配餐嘛。”

 “又是药狗,又是划车,小区里有监控摄像头,楼下又有老于头和老太太蹲守,风险大呀!”

 “你非得白天做,非得在别人眼皮底下做?不是有晚上吗,动动猪脑子。”

 “我一天这么忙,哪有功夫,还是你脑子动的勤。”

 我转身回了厨房。

 我要用我坚实乏味的后背和比后背更坚实乏味的沉默来反抗她,我要用有节奏的切菜声来敲击她的灵魂让她意识到我的不满,我要用电子打火炉噼噼啪啪的点火声一点点灼烧她心中的恶念,我要用……。

 “呵,呵,呵。”客厅里响起了她浮夸的笑声。看韩剧呢吧。

  

 

 星期六下午,我拉女儿从英语班回来,还沉浸在年轻英语老师那动作幅度不大却很可爱俏皮的舞蹈之中。还没到楼头,就发现气氛与往常有些异样,一种紧张而神秘、兴奋又克制的气息在周围涌动着,这在楼前老于头儿和老太太们的神情中显露无余。

 老于头嘴角向下弯曲,缓慢地张合着,像条缺氧的大鲶鱼,脸侧向身边的一个老太太,但眼睛却朝向一单元门口,手向楼上指着,脸上有着央视权威军事专家在分析热点地区战争走势时的那种冷静与自信。旁边几位老太太频频点头,不时用一两个语气词附和,或是用简单的句子做着见缝插针地补充。

 我带女儿小心翼翼来到楼头,不敢快走,生怕带起的风会破坏这种氛围,我也想多听听他们在谈什么。我顺着老于头的手指向上望,上面似乎没有即将坠落的悬空异物,却听到一个女人尖利的斥责声,大概是混蛋或人渣之类的消极称谓。我脚步又放慢些,紧盯一单元楼上的几家窗户,生怕从里面飞出什么足以将无辜者致于死地的硬物。

 小黄从一单元门口冲出来,头发披散着,眼角泪水在阳光下一闪而逝。她身上穿的不是睡衣,而是一套略有褶皱的灰色运动服,怀里抱着蓝条小毯子,里面露出毛茸茸的褐色狗头,她的嘴和下巴被狗头遮挡。如果没有那只狗头,你会认定这是位母爱四溢的少妇,刚抱着孩子从医院看病回来。她抚在毯子上的那只手掌很小,白皙透亮,阳光下如同白色的陶瓷,她像抱新生婴儿般小心怜惜,迅速消失在了三单元门口。

 “大爷,怎么回事啊?好像吵架了。”我抑制不住好奇心,并认为老于头乐于分享他的见闻。

 “养狗的和养车的闹矛盾了。”老于头没有我想象的那般热情。

 闹矛盾,这种放之四海皆准的抽象概念,完全无法填满我的好奇心。

 “都一个楼住着,还有啥矛盾呢?”

 “旺旺被人下药了,小黄就认为是老陈干的。这不刚从兽医那回来,捡了条狗命,就找老陈干上了。”

 听说狗被下药,我身子一哆嗦,差点甩脱女儿的手。难道老婆已经行动并取得效果了?还是母爱的力量伟大呀!我有些感动,又抓紧了女儿的手。

 “怎么就认定是老陈下的药啊?”我假装替老陈鸣不平。

 “老陈不总嫌狗屎埋汰、狗尿祸祸车胎吗?这也情有可原,但确实狠点儿。”老于头的嘴向下坠的更明显了,如果没有下巴的硬性限制,很可能会垂到胸口。他又将脸朝向身旁的老太太,“最后还得找物业老郑。”

 我也皱皱眉头,颇有感慨地点点头,拉着女儿回了家。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拉开冰箱门,把头探进里面。肠果然少了一根。老婆正翘着二郎腿,怡然自得地在电脑前看韩剧。当初我就是看上了她那双长腿才拼命追她的,现在却晃的我心惊胆颤。

 “香肠少了!”

 “想吃自己拿。”

 “你真就用了?”

 “你还心疼了?”

 “没想到你动作这么快。”

 “留着下崽?快去做饭,乖女儿都饿了。”

 今天买了荷兰豆,准备配香肠炒,但一想到没精打采的狗头和小黄那半张悲愤的白脸,我完全失去了对香肠的味口,还是用肉炒吧。 

 老婆做的也没错,都是为女儿安全考虑,给不拴狗的人一点教训。可我心里还是像被紧紧裹了一层塑料薄膜,沉重又憋闷。

  

 

 星期天上午,睡了个懒觉,我还在与强烈的尿意进行着并不高尚的斗争时,清晰听到了楼下愤怒的叫喊:“谁干的?缺不缺德?有事儿说事儿,干嘛拿车出气!”

 转身看老婆,睡得很沉。难道她半夜出去了?又亲自把问题解决了?我感到重担卸去的轻松,但又有点惭愧,她说的有道理,这种事情的确该由男人做。可这样就能躲过监控了,能躲过所有人的眼睛?一旦被发现,就别想再在这小区住下去了。如果女儿知道爸妈是划别人车子的罪犯,对她心理会有怎样的影响。 

 缩在家里更会被人怀疑,我简单穿好衣服,下了楼。

 对这种事的关心关注,我永远不会是第一个。黑车四周围了一群人,如同一块车形巧克力蛋糕边缘七扭八歪地插了一圈旺旺仙贝。老于头依旧那副指点江山、粪土王侯的派头,用手指虚点车身,正向旁边的老太太发表高见:“看这痕迹还很新,铁定是昨晚划的。车尾印粗,车头印细,肯定是这样的,从车尾划到车头。唉,对,就这样。”

 他用手从后向前比划着,握着一柄空气质的硬物,再现了当时的犯罪场景。

 我心里一惊,老于头几句话,便道出如此多的信息,如此接近真相。不用等警察来,大家三言两语便能把案子破了,揪出真凶。地上如果再发现一根长头发,或是一张印有薯片、锅巴、花生仁的购物小票,老婆就会被警察抓走的。

 老陈注意到我来了。果然是教导主任,随意一瞥中的那股杀气和震慑力,仿佛将我一脚又踢回了初中,脑子白得像一张A4纸。我不敢与他对视,迅速将目光固定在车上。划痕像一条细长的绶带,从头到尾披挂起来。

 老陈光光的额头更亮了,那如同刚削好的铅笔的鼻尖也闪着光,白花花一片,完全可以替代太阳。

 “于叔,我昨晚八点多下来转一圈,车还啥事没有。这就是半夜划的。”

 “半夜里,划这么宽这么长的一道子,肯定是有预谋、有准备的,你是得罪人了,被报复了。”老于头的嘴角下坠,像一尾脸上写满故事的鲶鱼,沙哑的嗓音中带着一股身直不怕影子歪的正气,好像他从未抱怨过黑车挡道似的。

 我有种偷东西被人当场抓到的羞愧,更加专注地盯着划痕。周围竟有好多人的神情与我相似,虽显局促,却没有丝毫退避之意。

 “我知道谁干的,昨天下午她还上我家去闹,不想晚上就把车划了。于叔,你不也看到了?”

 老于头似乎没有听到,盯着车,背着手,不置可否。老陈不等老于头再发表什么高见,转身直奔三单元。

 老于头佝着背,眨巴眨巴眼睛:“也真难说。”

 没多大功夫,小黄抱着旺旺与老陈一前一后出了单元门,刚才本已准备散去的人见小黄来了都停住不动,也包括我。小黄的头发有些蓬乱,遮住大半脸,已没了昨天的泪痕,虽然愤怒,但也在尽量克制。她看了一眼划痕,面无表情地说:“也算替大家出气,可惜与我没关系。”她的声音有些模糊,像是舍不得离开嗓子眼而在里面略做徘徊。

 老陈刚要瞪眼发作,老于头儿见事情可能恶化,忙劝解:“大家冷静点。你说你的车是她划的,她说她的狗是你下药的,谁也没看见,都是猜。小区里这么多人,小区外的人想进也能进来,也说不准是谁干的。”

 “调监控就知道了。”有人嚷了一句。

 我身子一颤,万一老婆被发现了怎么办?他俩还不得找上门去,把老婆痛骂两顿,连带我在小区里再也抬不起头来,甚至会告到我们单位,一辈子都是同事的笑柄。更糟糕的是,还可能让女儿在学校被指指点点。我感觉脑袋有些发晕,才想起早上还没吃饭。

 “那我们就去物业看看监控,也别说我诬陷了好人。”老陈额头泛着亮光,紧绷着的瘦脸像被狗刚啃过的骨头,他把“好人”两个字说得很重,“各位邻居也做个见证,看看到底是谁干的缺德事。”说完眼睛盯着小黄。

 小黄也不多言,抱着狗,干脆地朝小区最里的一角走去。

 物业办公室紧靠小区围墙,这是一段蓝顶白墙的简易平房,四周绕着一圈平整的水泥地面,房前还有一条卷纸宽的花坛,里面整齐地种着不知名的红色小花,花下的黒土还湿润着,应是早晨刚浇过水。它看起来像是铁路线上一个最不起眼的小站台,在这个高铁四通八达、一闪而过的时代,早已被人遗忘在记忆角落。

 办公室里面是一条很窄的走廊,连通着四个不大的房间。最里的小房间就是经理室,靠墙一排铁柜子,另一面墙上贴着一张各楼各单元的户数统计表。屋中间两张小办公桌,里面的桌子后,坐着一个五十来岁烫着短发的女人,桌上摆着两个褐色硬皮的收费本。她对面桌后坐的便郑经理,看起来不到四十,肉肉的四方脸泛着红光,白色短袖衬衫紧紧塞在扎着皮带的黑色西裤里。他见到我们八九个人挤进了办公室,有些吃惊,皱着眉头站起身。

 “大叔,大哥,有事吗?”他认识老于头和老陈,露出略显亲密又有所戒备的笑容。

 老陈指指小黄说:“她的狗被下药了,怀疑我干的。我的车被划了,怀疑她干的。都是前后脚的事儿,肯定有联系,就来这找你查查监控。现在干啥都讲证据嘛。”

 小黄把脸扭向一边,不看老陈,也不看老郑。她只穿了一双平底运动鞋,照平常矮了许多,更显楚楚可怜。

 郑经理的面部表情放松下来,只要不是来集体闹事的,一切都好说。他歪着头为难地说:“监控不能随便查啊,这种情况得先报警,由警察来按规定程序查。警察要是不来,至少也得派出所开个证明。”

 “就是邻里间的一点纠纷,犯不上麻烦警察。就帮他们看看,能内部解决就内部解决。”老于头儿见老陈、小黄也都没有异议,又转向郑经理,“解决不了再保报警。要是小区里整天警察进警察出的,你们不也没面子?”

 “我们面子是小事,主要为业主服务排忧解难。物业费我们从来也没白收过呀。”老郑挺直腰板儿,将我们这些人扫了一圈,声音愈发洪亮,“去隔壁让小刘找找。”

 事情发生时间不长,录像都有存留,找准时间点,小刘熟练地快进着。老于头抻着脖子,看得比谁都仔细,老陈和小黄神色凝重,不时伸手指点,要求暂停细辨。我除了好奇,更多的是担忧,老婆可别让人抓了现行。每当她在视频中出现,我的心都悬在一根细丝上,此时谁要拍我一下,我必定会吓出心脏病。我似乎从门镜中看到警察已站在我家门口,只希望老婆不要不理性地反抗,这样手腕就不会被扭的太疼了。

 查了一个小时,毫无头绪,也没看到草地上的香肠是谁扔的。只是半夜一点多钟,有个黑乎乎的人影在老陈车边转了一圈,但男女都无法辨认。

 郑经理左右晃着脖子笑着说:“现在都知道有监控,坏人也精得很。”

 “小区晚上这么黑!路灯都坏了?”老陈指着黑乎乎的屏幕。

 “路灯没坏,就是想省点电。欠着电费呢。”

 “欠就补啊。”

 “叔啊,很多业主不交物业费、不交车位费,我们也难啊!”老郑话接的很快,又看了眼老陈,一脸无奈。

 “你们九号楼欠费的不少。”收费大姐把褐色本子举过头顶,在大家面前唰啦唰啦地晃了几下。

 老郑见老陈脸上有些难看,忙对小黄说:“这下药的人八成也是晚上扔的肠,而且有可能是从阳台或窗户扔下去的,根本找不到,咱只能自己注意点了,拉着它,别让它乱吃东西。也可以去公园遛,那边狗多,大家都盯得紧,应该没人使坏。”他用指尖轻轻摁了一下狗头。小狗没精打采的,仅眨了一下圆眼睛。

 我一身轻松地回了家。

 “让我替你紧张半天,看这汗出的。”我笑着说。

 “我看不是那帮人不正常,是你有病吧。”老婆瞪着眼睛,“我又没药狗,又没划车,你替我担哪门子心。”

 “你没从阳台扔肠吗?”

 “扔你也不能扔肠。”

 “昨天我看肠少了一个。”

 “谁说那肠只能给狗吃?你规定的?”老婆意犹未尽,“那破车比你衣服都埋汰,我都懒得看一眼。”

 她说的在理。我忽然想起了什么:

 “你有没有认为是我干的?”

 “你看狗的眼神比看女儿都亲。至于划车,就你?”老婆轻蔑地一笑,毫无疑问,她已经最大限度地展示了自己的涵养。

 又说:“物业费该交就交吧,别让人旁敲侧击的。”

 下午我去交物业费,老郑和收费大姐都不在,问小刘。小刘说:“再等会儿,应该快回来了。”

 “上午真是麻烦你了,帮我们查了半天。”我不想在走廊干等着,便跨进监控室,没话找话。

 “最近这类事多,你们九号楼的走后,马上又来个查狗被下药的。”他转过脸来,手指点着一堆监控屏幕,“这么多狗也确实是公害,人都得躲着狗屎走,上次街道来检查卫生,差点罚我们款。你家没养吧?”

 他越说越气:“给他们点教训也好。”

 大门一开,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来。

 “经理,这招真有效,一举两得,一箭双雕,车和狗的问题都解决了,又把嫌疑推到对方身上。”

 “特殊情况就用特殊办法,这也是为了大多数业主的利益嘛。”

 他们没往监控室里看,径直进了最里间。

 交完物业费,我回去把这事和老婆一说,老婆来了精神,瞪圆眼睛道:“这才是干实事儿的领导,比我们单位强多了。这费没白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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