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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葡萄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20年03月20日

卖葡萄

 

 

 

 

    大学毕业了。陆雨凭借自己努力,顺利的通过了大学生村官的笔试环节,根据他在大学曾任校学生会主席的表现,校方强力推荐,又顺利的完成面试和政审,即将迎来他的,是两年的农村工作。陆雨毕业于锦城大学,学的是经济学专业,临毕业前已经有好几家私企向他投来橄榄枝,校方也有意让他读研究生从而留校当老师,但他都拒绝了,这大概是受到儿时听到的那句“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影响吧,他生长在城市,却对广袤土地、青山碧水有着魔幻般的向往,后来长大些了,看到了钱的价值,也有过想去盛都、北京、上海这样的一线城市闯荡的念头,甚至参加过盛都一个国内知名私企的面试并顺利通过随时可以入职,然而,当村官的报到通知书到手的那一刻,陆雨,这个刚刚毕业的年轻人,还是把自己交给了最初的向往,交给了生养他的家乡的一个村镇,锁阳市临水县章德镇北固村。

 

 

    九月初,陆雨背起了一个小型公文包走出家门,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黑西裤和黑皮鞋显得格外精神。陆雨先到了县里报到,早有章德镇负责人事工作的陈干事接应,陆雨看到县里的工作人员无论大小,都叫陈干事“老陈”,老陈是个年龄刚过五十的瘦高男子,双鬓有几根银丝但人很精神,戴着的黑框眼镜看上去显得有些文弱,陆雨最初见到时,脑海中浮现出“白面书生”这个词,然而这词并不恰当,因为陈干事并不白,有着理所当然的乡下人该有的黝黑肤色。

    陈干事和县里的工作人员寒暄了几句,就领着陆雨出了大楼,坐上一辆很小很旧的面包车,随着陈干事打火,面包车抖了抖,缓缓地向章德镇方向驶去。

    陈干事似乎不太善谈,车开出10多分钟,仿佛才想起了副驾驶座位上的陆雨,“你从市中心到县里,要一个半小时吧?”陈干事开了口。

    “是啊,我粗略算了一下距离,大概一百公里吧。”陆雨接着陈干事的话说道。

    “可不是嘛,临水县把着锁阳城的东大门儿,从市中心到临水县的客车一个小时发一辆,一路还算顺通,没有雨雪的话车程大概一个半小时,从临水县中心到咱们章德镇大概一个小时车程,只是更往东去了,咱们镇的东边儿是仓岭,仓岭再东就是没头儿的原始森林了。”陆雨的话似乎激起了陈干事聊天的兴趣。

    陈干事话音未落,面包车行驶到了一处盘山道。“把稳喽!”陈干事一边大动作的扳转着方向盘一边提醒旁边的陆雨。这是个铺在山岭上的盘山道,一旁是有点儿险的悬崖,山岭上满是高耸挺拔的松树,其中几乎每棵松都有十几米高,直径须要一个成年人张开怀抱才能勉强抱住,在山岭的层次衬托下显得格外壮观,陆雨在城市里很少看到的这样森林,有些兴奋的问陈干事:“这是原始森林吧?”

    “老爷儿岭,不过比起仓岭还差得远呢!”陈干事有几分自豪的答道。

    陆雨不再问什么了,心里盼着早点儿看见仓岭的景象。

    一路无话,车子到达镇里的时间跟陈干事预期无差。陈干事安排陆雨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坐下说:“你坐这歇会儿,待会儿北固村牛村长就到了,他带你回村。”

    交待完,陈干事就径自坐在一个陈旧的木制办公桌前,眯起眼睛认真的读起了一叠文件材料,陆雨环视四周,狭小的屋子大概不到五平米,面北有一个窗户,窗户下就是陈干事的办公桌,桌子上堆放着两大摞厚厚的文件盒,桌面上尽是文件材料。

    “大学生在哪呢?!”极响亮的一声从走廊传来震断了陆雨的思绪,陆雨回过神儿,知道门口有人正要进屋,定睛望去,发现此人还没露出脸,肚子就已经挺进了的屋子,随着肚子跺进办公室的,是一个黑壮胖子,霎时间陆雨觉得刚才那洪钟般的嗓音搭配面前这位“大肚将军”真是相得益彰。陈干事急忙放下材料,起身迎应了上去,面露微笑说:“牛村长啊,您这真是先声夺人啊!”

    大肚将军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啥夺人,我是来找人,老陈大学生给我领回来没?”

    此时陆雨早已经起身,陈干事一只手扶住陆雨肩膀,介绍说:“这不就是你惦记的大学生嘛!”随后又将另一只手向大肚将军摊开,介绍说:“这位就是北固村牛……”

    “牛宝山!”

    陈干事本想说“北固村牛村长”,不料又一次被大肚将军先声夺人。牛村长伸出粗厚的大手,陆雨赶紧握住,打了招呼。

    又寒暄了几句,牛村长便带着陆雨出了镇办公楼,陈干事望着陆雨的背影感觉很熟悉,仿佛是他本人年轻时的样子,然而背影很快转过楼口,便再望不见了。

    陆雨跟着牛村长沿着马路向东边的北固村走,乡村的空气很好,马路栏杆外尽是稻田,远处还有几个大棚,在白云苍狗衬托下着实像是一幅油画。一路上牛村长打开了话匣子,手舞足蹈的介绍着北固村的情况,陆雨这才知道,北固村就把这仓岭,进了仓岭不只有山和树,还有一个不小的水库叫“北固水库”,北固村正是因这水库得名,全县有好几个乡镇的村民都要用这水库的水耕种、生活。大约走了二十分钟,陆雨觉得皮鞋有点儿夹脚,他并不经常穿着皮鞋,然听了家人说“工作了要穿正式点儿”才换上的,牛村长似乎看出了异常,打量着陆雨说:“你这身儿打扮,倒是像县里坐办公室滴!不像咱们乡村人儿啊!”

    说完又转头指了指前方继续说:“忍一忍吧大学生,前面就到村部啦!”

    陆雨听了有些不好意思,他平时很注重穿着得体,可没想到参加工作第一天特意换上的正装却成了“不得体”。

 

 

    终于到了村部,那是一排红砖平房,平房中间的门上悬挂着一颗大大的红星,平房前有块儿黄土压实的空地,空地中央耸立着旗杆,红旗迎风飘舞。

    牛村长带着陆雨进了村部转了一圈,一些村干部和村民都像见西洋景一样把头探出走廊仔细打量陆雨,还有的交头接耳的说着什么,大概是“快看,大学生进村里工作了…”“看这文化人儿,是不一样…”之类的。牛村长向大家宣布道:“这是咱新来地大学生村官,叫陆雨,以后是咱牛宝山的村长助理,大伙儿相互传达,散了吧!”

    牛村长的话简单明了,却很响亮清晰,大伙儿听了后便各自忙去了,然而各个都带着“好奇”的表情仿佛看到了什么奇闻异事一般。人群散去了,牛村长打趣对陆雨说:“别理他们,乡下人没见过啥世面。”

    还没等陆雨说话,牛村长就朝着旁边的办公室里喊了句:“老田!”

    话音刚落,办公室里踱出来一位年近花甲的“老大爷”,说是“老大爷”并不为过,稀疏的头发“白肥黑瘦”,只护着后脑勺的一部分。本应架在鼻梁骨上的老花镜差点儿滑落到鼻尖。黑瘦的脸上皱纹如丘壑一般清晰可见。留了胡子,在干涸的嘴边摆成一个“八”字。身子骨也很瘦,但看上去很结实,手里正拎着一个正播放着“咿咿呀呀”的京剧的收音机。虽然不拘小节的邋遢和庄稼汉特有的粗糙都刻在脸上,然而花镜后的一双豆眼却炯炯有神,正反复打量着陆雨。

    “这是老田,咱村的会计!平时如果有啥事儿,我不在的话你就找他!”牛村长向陆雨介绍着眼前的“老大爷”,收音机正播放起京剧《沙家浜》的经典桥段《智斗》中阿庆嫂的那句“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莫思量。”

    陆雨打了招呼后牛村长接着对陆雨说:“大学生今天早点儿回家吧,换身衣服,明天来正式工作,我带大学生往周围走走看看!”

    牛村长把陆雨送到村部门口,陆雨转身,把考虑了良久的几句话对牛村长说:“牛村长,今天起我就是一名村长助理了,您就不要再叫我‘大学生’了,您叫我‘小陆’就行。”

    牛村长哈哈笑起来,点着头说“好好好,就叫你小陆!”

    陆雨接着说:“我的家离村里太远了,我打算在村里住下,麻烦牛村长帮我找找,有没有人家出租房屋的,我自费租房住,这样既方便工作,也能让我更快了解咱们村。”

    牛村长看着陆雨,放佛没听懂一样,说:“在村里住?村里条件艰苦,咱怕你这大学……咳,怕你住不惯啊,要不咱跟镇里说说,在镇里给你找一处吧!”

    陆雨摇了摇头,坚定地说:“没关系,就在村里,再艰苦也能克服。”

    牛村长这才收了笑脸,有些郑重的对陆雨点点头说:“好小子!村里的住处我给你张罗张罗!”

    晚上,妈妈帮着陆雨收拾着行李箱,妈妈一边忙活一边唠唠叨叨地叮嘱着陆雨,一件事要说好几遍的妈妈虽然让陆雨觉得有点儿不耐烦,但陆雨心知妈妈这是舍不得他,便也不再说什么。爸爸依旧像往常一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时而吸一口手上的香烟看上去很平静,妈妈不满意的走到沙发前,拉长了脸说:“我说老陆,你儿子要去村儿里住了,你不拦着也就罢了,咋连句嘱咐话儿都没有!还是你亲生的不!”

    老陆缓缓地将目光从电视屏幕移到妻子脸上,露出不太懂的样子反问了句:“儿子做的对,干的工作有意义,我为啥要拦着?”说罢,还没等妻子再发作,就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露出笑容,朝着陆雨喊去:“儿子,村儿里有啥特产想着买点儿带回来!”

    随后,一家人一阵嬉笑怒骂,笑骂声融入了万家灯火之中。

 

 

    第二天一早,陆雨换了身运动服,拎起拉杆箱出了家门,临行时,妈妈还有许多嘱咐,陆雨记不住那么多,只记得最后一句,妈妈打趣地说:“别忘了回家的路。”

    牛村长看见陆雨和拉杆箱竟显得很惊奇,或许是没想到,这个刚从象牙塔走出来的黄毛小子真的敢来村里住一遭,然而牛村长并不掩饰自己的惊奇,大步迎上去郑重其事的握住陆雨的手笑呵呵地说:“哎呦我的陆大学士,还玩儿真格的了!”

    “咱们说好了的牛村长,不叫‘大学生’,怎么又叫‘大学士’了?”陆雨也以直相对。

    “哈哈,跟你说笑话呐!事儿给你办妥啦。”牛村长边说着边示意陆雨跟着他往村部的走廊里走。“不用你花钱租房子,这屋原来是村部的小仓库,没放啥东西一直闲着,昨晚叫人收拾出来了,屋不大但向阳,有灯有电有窗户。”牛村长推开了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的门,让陆雨把行李箱放进去。

    陆雨向屋里打量了一下,屋子很亮堂,生活必须的用品摆放整齐,木桌上还摆着笔筒、台灯和一个崭新的电水壶,一张铁床上的被褥看上去很整洁舒适。

    “从侧门出去有水龙头,连的是地下水,咱们这的地下水干净,夏天渴了拿水舀子接了能直接喝!”牛村长说着,推开了一扇通往村部平房外的门,门对着的是村部的后院儿,一小块儿上有几处也花有几片矮草,往远看是大面积的农田,溪水丝丝缕缕,从田间穿过,再往远看是插满了大颗笔直松树的山丘。

    “拐个弯儿就是茅房,方便滴很啊!生活物件儿都给你置办好了,还在我家给你搬来个折叠床,被褥虽然旧了点儿,不过都让咱家你大婶儿归整干净了,你安心住就是啦。”牛村长介绍的如准备的一样细致,陆雨顿时觉得眼前的黑胖大叔竟不像他第一眼看见的“大肚将军”了。

    陆雨觉得很满意,诚恳的向牛村长致了谢并表示生活用品的钱要自己出。牛村长哈哈大笑的拒绝道:“你可拉倒吧!北固村还没穷的连个牙刷毛巾都买不起!”

    可没想到陆雨听罢径自走到村会计老田办公桌前,问道:“田会计,请问昨天买生活用品一共花了多少钱?我要求自己支付。”

    田会计愣住了,把桌上的收音机声音关小了,扭头转向陆雨身后默默站着没吭声的牛村长不知所措。

    “五十一”牛村长看了一眼老田,又盯着陆雨说道。

    陆雨给了老田一张50元纸币和一个1元硬币,不失礼貌地说:“给你们添麻烦了。”

    “你回屋收拾收拾,中午在村部的小食堂吃饭,下午我带你去岭上走走。”牛村长打发陆雨出去了。

    老田拿着那51块钱站起身,将钱塞到牛村长手里,用手指推了推老花镜,笑道:“村长这是唱哪出戏?钱明明是你自己掏腰包儿,咋还说是村里花的?”说到这,老田故作恍然大悟状,看了看周围,放低了音量接着说:“噢!我明白了…唱的是《吴国太甘露寺看新郎》啊!”

    牛村长仍然没吭声,只是垂眼盯着自己手里的纸币硬币,掂了掂。

    下午,陆雨跟着牛村长步行了很远的路,终于将一片山岭映入眼帘。好林场!之前见过的老爷岭比起眼前景象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树丛茂密,松叶蔽空,鸟鸣起伏,松鼠时现。每颗松树足有三十余米,磨盘粗细的树干要两三个人才能抱住。落叶松的松针铺满山路,走上去如同地毯一般柔软。上一处高地放眼遥望,尽是无边的碧海。陆雨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林间新鲜的空气让他精神百倍。

    牛村长仍是个称职的向导,向前指指讲三言、向后划划说两语:“往南边儿走是仓岭7号护林站,过些日子咱们要跟着他们搞秋季防火。往北边儿走是北固水库,景美滴很!走,咱们过去看看!”

    山路虽然坎坷崎岖,可陆雨兴致颇高,欣然跟在牛村长身边,朝水库方向跋涉。这时牛村长的手机铃声响了,他拿起手机“喂”了一声,不一会儿表情就沉了下来:“什么?这狗日的!我在岭上,现在就回去!”

    放下电话,牛村长转身对陆雨说:“水库先不去了,跟我下岭,去趟老杨家!”

    说罢,大步的向岭下走去。

 

 

    一路上,牛村长话不多,仿佛在寻思着什么,但也大致的跟陆雨叨咕了几句。

    村东头的老杨家原本是种植葡萄的专业户,这些年夏天越来越热且常有洪涝灾害,葡萄越来越难种,好在老杨夫妇二人有着多年种植的经验,外加殷勤侍弄,收成才勉强得以保障,可又偏偏赶上这些年物流事业的快速发展,很多外地的甚至是国外进口的水果流入当地市场,新进水果凭借机械化种植且走货量大,进价也是低的让老杨一家直挠头,原本经常主动开货车来村里上货的主顾,现在不用费劲就能进到更便宜的葡萄,即使口味不比老杨悉心侍弄的好,但在商家眼里,只要总体收益上来了,谁会真心在乎什么“绿色不绿色”、什么“口感不口感”的呢?这葡萄园不能说不干就不干,然而只靠葡萄的收入已经很难维持家里的正常生活了,老杨没法子,只得另寻出路,他费尽心思终于在一外地亲戚那里学得了养高丽参的技术。高丽参养殖所需的环境很特别,需要在半山坡上养才能长得又快又结实,还要借助土地肥沃、阴凉通风的外界环境,有了这样的基础条件,洒下苗殷勤打理3年,出产的高丽参无论到哪,都能叫卖个好价钱。

    老杨在仓岭脚下活了大半辈子,对家门口的这片儿岭十分熟悉,哪有个沟哪有个壑、哪有颗奇树哪有块儿怪石,都如数家珍。他在离家不远的岭上找了一处背阴的山坡开垦了几亩地,这里平时鲜有人迹,阴凉的半山破上,土壤黑黑的极其肥沃,是种植高丽参的绝佳环境。牛村长此去就是要协助镇里的工作人员,毁了老杨的参。

    陆雨了解到这些觉得很纳闷,便问身边一脸阴沉快步疾行的牛村长:“牛村长,这种植高丽参是劳动致富的好事,为什么政策上不允许呢?”

    牛村长听了陆雨的疑问脸色更阴沉了,全然没有了和颜悦色或是开怀畅谈,而是没好气的答道:“你哪明白,这养参不比养别的,参这玩意儿,老伤地力了!”

    “伤地力?”陆雨对这个词有些陌生。

    牛村长继续说:“凡种过人参的地方,20年内几乎寸草不生!这天然林遭破坏后,恢复可有日子了,得几年甚至十几年呢!有个词儿我说不上来,反正就是那什么“平衡”也得遭破坏了。”

    “生态平衡…”陆雨思考着点了点头,理解了牛村长的话。

    说话间,已经赶到了那山坡,陆雨看到不远处老杨正在和几个人对峙,一把铁锹横在老杨的胸前,老杨两鬓斑白,但是看上去很壮实,能看清他满是汗水的脸上,瞪圆的双眼充满了警惕和敌意,老杨的老伴儿躲在老杨的背后,一只手拽着老杨,一只手不住的抹着眼睛。那几个人应该是镇里的工作人员了,他们有的摊开双手在对老杨劝说着什么,有的用手托着下巴在思考对策,然而老杨显然不认同他们的劝说,霎时间抡起了手中的铁锹,铁锹左右挥舞,工作人员纷纷向后退却了几步。

    “老杨!给我把家伙放下!”牛村长用手直指老杨,大喝一声。

    老杨看是牛村长来了,竟不再挥舞手中的铁锹。陆雨还没反应过来,牛村长便已经挺着肚子奔上山坡,冲到老杨的面前,夺下铁锹,摔在一旁的地上。

    老杨盯着牛村长,眼泪都快出来了,颤颤巍巍的说:“村长,他们…他们要刨根儿…”

    牛村长对着老杨呵斥道:“别犯混!你这是破坏林场!村里人儿的脸都让你丢光了!”

    老杨被牛村长的话震住了,工作人员见到牛村长,又纷纷迎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的和牛村长说开了,有的重申政策、有的摆明利害关系,还有的请牛村长帮忙解决。

    牛村长听了几句,大声说道:“诸位!如果信得过我老牛,今天先回去,明天上午再来清除!”

    工作人员没见到老杨的态度有所缓和,对牛村长的话多少有些半信半疑,可又觉得不好再说什么,便都怏怏的离开了。

    “小陆你也先回村部吧,我再陪老杨呆一会儿和他有话说。”牛村长看着工作人员渐渐走远了转头对陆雨说。

    “你也回家去吧,别跟着老爷们儿瞎参合!”还没等陆雨答话,牛村长瞅了瞅老杨的老伴儿继续说道。

    “牛…牛村长…您…您可得为…为我家老杨撑…撑腰啊!”老杨的老伴儿说话有些口吃,一顿一顿的哽咽的对牛村长说。

    牛村长挥了挥手,打发老杨的老伴儿去了。陆雨本想留下听一听牛村长到底怎么劝说老杨,可听到牛村长打发他离开的话,只能表示服从的点了点头,向山坡下走去。向下走时,陆雨还听到老杨沙哑的声音大声嚷嚷着:“今年种的葡萄都要过季了也没卖几个钱,这地再毁了就真让人没活路了啊…”…

    晚上,陆雨躺在村部的床上反复回忆着今天下午的事,想了又想还是不知道牛村长到底有什么方式才能劝动那视耕地如命的老杨,他索性不想了,盖上被闭了眼,静等明天上午事情的新进展。

    第二天清晨,陆雨早早的爬起来,动作迅速的洗漱完,又吃了碗自己用电磁锅煮的挂面,抄起一本有关“农村集体经济发展”的书,坐在村部门口,等待着牛村长的到来。清晨的空气很好,陆雨觉得心静神凝,不知看了多久的书,牛村长便出现在眼前了。

    “走,咱们去老杨那!”牛村长召唤陆雨向老杨的那块开荒地走去。

    路上,陆雨问道:“牛村长,杨大叔同意清除了吗?”

    “他敢不同意,破坏林场还了得!”牛村长说着竖起了眉毛,仿佛招惹他发火的老杨就在他眼前一样。

    陆雨还想继续追问,却看到几位村委员纷纷向他们走来,回合后大伙儿都没缄默无言,陆雨觉得也不便再问什么,大伙儿一齐跟着牛村长往老杨家方向走,正走着,身后浮起一缕烟尘,陆雨看到了一辆面包车,这车他认识,是镇里的公用面包车,曾经由陈干事开到县里接过他,他知道镇里的工作人员也到了。

 

 

    岭坡上,几位工作人员在清理着一片开荒地。老杨蹲在一边默默的点着一支旱烟,他一对浓密却斑白的眉毛夹杂着汗珠,下面的眼睛流出老泪,老杨哭了,发出了“呜呜”的声音。老杨的媳妇儿不敢吭声,在他身后直抹眼泪。

    土地清理完,大伙儿就散了,陆雨没想到矛盾会如此顺利的化解了。回去的路上,只剩下牛村长和陆雨,陆雨终于忍不住问道:“牛村长,您是怎么说服杨大叔的?”

    牛村长今天很沉默,听了这个问题后,表情竟松懈下来,面露无奈之色叹了口气道:“还能咋说服,我说你老杨开荒了林场的地是违法滴!”牛村长顿了顿,又叹了口气继续说:“我答应今年帮他张罗张罗,把剩下的葡萄都卖了,他才勉强同意滴。”

    陆雨这才明白,原来是经过了一场“谈判”,不过,牛村长这么做让他很佩服,他这样即尽到了自己村长的职责,有对得起老杨一家这一年的辛苦,“不愧是多年的老村长啊…”陆雨心里想着点了点头。

    未来的几天,牛村长在村部进进出出,有时早上就出门了,下午才满头是汗的回来。陆雨心里明白,牛村长是在为销售葡萄的事儿东奔西跑,他则利用这几天的时间一边熟悉着村部的人和事儿,一边了解着村子历史和现状,一边悉心留意着葡萄销售的动态。陆雨白天忙着整理材料和翻阅档案,中午村部食堂的大娘手艺很好,即使只是朴素简单的炒青菜也会做得有滋有味,陆雨每次都要多吃一碗米饭,晚上忙着读关于农村建设的书籍和与姚婷聊天,周末他会回家,然后抽出一天,换上整洁的衬衫,坐上绿皮火车,西行百余公里到省城盛都看姚婷,哪怕只是和姚婷漫无目的的在盛都音乐学院里的林荫小路漫步或是坐在长椅上发呆一下午。

    有那么一两次,陆雨依偎着身边的姚婷仿佛回到了大学时代,记忆中的大三下学期,陆雨担任学生会主席整整一年,他觉得是功成身退的时候了,便向校方主动辞去主席职务,然而校方用他太得力了,硬是留他继续工作了半年,直到大四年级才正式换届,大四的陆雨终于“无官一身轻”了,他忙事务性工作太久了,这次,他一头扎进图书馆里,一心想把他认为欠下的书全补上。同样是一个风光和煦的下午,陆雨捧着一叠书在图书馆自习室里寻找座位,自习室的人零零散散的,大多都是一个人占着一个二人桌,陆雨在桌椅中看到了一张熟悉且清秀的面容,一双清澈的眼睛正全神贯注的盯着课桌上的书,陆雨喜欢这张带着全神贯注的面容,偷偷观察过好几次,都是在各项校级活动用的钢琴或提琴后面,轻盈的手指拨动琴弦的同时也拨动了他的心弦,他从来只是偷偷地看,不曾利用职务之便为解决自己单身问题做任何事,在书桌后面看到她还是头一次,陆雨不假思索,径直走向了她。

    姚婷答应他,毕业了就会来锁阳,找一份音乐教师的工作,然后兑现他们一生最平凡最浪漫的承诺。

    9月中旬的傍晚,村部渐渐恢复了平静,陆雨伸了伸有些发酸的胳膊向村部外走,他看见一个肥胖的背影正坐在村部门口的台阶上,背影冒出一缕缕青烟显然是在吸烟,陆雨走上前不假思索的坐在背影身边,说:“牛村长,我来这里十来天了还是头一次见你抽烟啊。”

    “常往林场里溜达,哪能总叼根烟啊!”牛村长没瞅陆雨,但知道是他在身边。

    这几天牛村长累坏了,他跑东跑西的鼓动村里、镇里乃至县里的朋友来买一些葡萄,甚至还张罗来了锁阳市内一个小公司,批量为员工采购葡萄。

    陆雨注视一眼牛村长的侧脸,见他在思考,便继续问道:“我听说杨大叔家的葡萄卖大半了?”

    “村儿里还有两家种葡萄的小户,今年销路也不行,我正捉摸着把这两户和老杨剩下那一半都张罗出去呢,不过这买家不好找喽…”牛村长深吸了一口烟,发出“嘶”的长音,随后升起的袅袅青烟在余晖下被渲染成了淡红色。

    9月末,葡萄也该下了…”牛村长仿佛自言自语一般继续嘀咕着。

    陆雨明白“葡萄也该下了”的意思,应季水果都有个销售期,过了这段黄金销售期,再好的水果也只能烂在地里了。

    夕阳在村西边的稻田上渐渐的低下头,牛村长起身啪啪裤腿走了,陆雨看着牛村长肥胖的背影决定要为村儿里的葡萄做点事儿,“怎么办呢?…”陆雨陷入了沉思。

 

 

    初秋的夜里格外凉爽,仓岭怀中的北固村更显清透。陆雨仍对葡萄的销路一筹莫展,他翻阅着手机的通讯录,忽然眼前一亮。

    第二天上午,陆雨打通了老同学张思远的电话。

    张思远是陆雨的高中同学,高中毕业后去了一所传媒的专科学校,大专毕业后回到家乡,入职于锁阳日报社,没想到的是,学业平平的他到了工作岗位上反而如鱼得水,一年多的工作时间,就已经在报社游刃有余了。

    电话里,陆雨介绍了情况并提出在《锁阳日报》上给葡萄打广告的想法,张思远笑了,他半开玩笑的问陆雨说:“老同学,你有多少经费打广告啊?”

    “大概要多少广告费?”陆雨问。

    “不贵,不过你卖葡萄的钱估计全都要搭进去了。”张思远说完又笑了起来。

    陆雨一阵沉默,他没想到自己想了一晚上的办法,竟与实际相去甚远。上万元的广告费,老杨家,牛村长甚至陆雨本人都难以接受。

    陆雨了解情况后有些失望,刚要挂断电话,话机那边的张思远突然叫住了他:“等一下!”张思远似乎想到了什么。

    陆雨把话筒再次凑到耳边,张思远顿了顿,继续说:“打广告你是行不通的。不过…最近《日报》出了一个‘惠民’专版,专门宣传民生亮点,或许你可以朝这个方向试一试。”

    陆雨沉吟片刻,思路霎时间如闪电一般划过脑海。“惠民……葡萄……采摘园!”

    张思远先是一愣,随后也为陆雨的思路感到兴奋。“哈哈!你小子四年本科不白上啊!”

    陆雨随即赶出了一篇关于“北固村有机葡萄采摘尝鲜正当时”的介绍材料,陆雨在大学做了三年的学生会工作,活动简介和策划写作手法娴熟。张思远拿到材料后很满意,他打印了一份又摆弄了一下头发和衣领,敲响了领导的门。

    两天后的上午,报社的吉普车就开进了北固村,负责摄影的工作人员穿梭在葡萄架之间“咔嚓咔嚓”的按着快门,又让老杨捧着各类的葡萄对着照相机镜的头笑,老杨平时做农活早起晚归一干就是一天,可今天捧着几串葡萄手竟有些抖,老杨依稀记得年轻时别人告诉过自己“照相时要把眼睛睁大点儿”便铆劲儿瞪大眼睛,笑容很是僵硬,惹得工作人员忍俊不禁,闪光灯一闪,晃的老杨的眼睛直冒眼泪。

    张思远又对老杨夫妇做了关于葡萄品种、特色、种植技术的采访,老杨对葡萄太熟悉了,关于葡萄的事儿他能畅谈一整天,然而今天面对录音笔,却变得吞吞吐吐说不上来一句完整的话儿,老杨的老伴儿急了,挤开老杨抢着介绍起来。她介绍的很详细,老杨在一旁连连点头说着“对…对对…”陆雨在不远处看着,觉得有些惊奇,老杨的老伴儿平时话不多,甚至还有些口吃,而今天面对记者采访,倒是言语利索、对答如流。

    一上午的功夫,采访顺利完成了,牛村长再三留记者组吃饭,张思远说要回去排版争取尽快宣传,牛村长才没再挽留,只是张罗老杨往吉普车上装了几箱葡萄。临走时,张思远笑着对陆雨说:“葡萄我尝了,味道真是不错,加上我们这次的宣传,估计会吸引城里人过来的,我再赠送你个我们新制作的网络媒体宣传,这葡萄不愁卖不出去了。”

    果然不出张思远所料,报纸刊登的第二天早上,就开始有人自驾来到村里,牛村长带着几个村委委员用木板做了个“葡萄采摘”的大牌子立在路口,为期几天的网络媒体宣传也起了作用,周末来的人更多了,各式各样的车停靠在原本宁静的村路上,人群中有一家三口、有中年夫妇、有青年情侣,甚至还有一个老年自助旅游团。牛村长看着戴着各式遮阳帽和纱巾的老人在葡萄架下合影留念,笑了。老杨和另两户种葡萄的农民看着葡萄渐渐的变成了腰包里的钱,也笑了。

    一个多月的时间过去,陆雨有些晒黑了,却精壮了许多,村集体食堂的饭菜天然绿色很合他胃口。他后来才知道,村里原本没有集体食堂,由于空巢老人太多了,牛村长领着几个委员张罗起了一个食堂,由几位村委还有包括牛村长的老伴儿在内的几位志愿者轮班为大伙儿做饭,空巢老人们只需要贡献出一点自家菜园里的菜,或是拿一点钱,就可以吃到现成的热乎饭菜,在外打工的儿女安了心,老人们都竖起了大拇指,一来二去,村里很多不方便开伙的人也都喜欢交些钱到食堂吃饭,食堂竟成了周边闻名的村集体特色工程。

    这一天,正值秋高气爽,陆雨像往常一样翻阅着有关村集体经济的资料。几个人影大步走进村部办公室,陆雨抬头一看,正是老杨和另外两位葡萄种植户,他们仨共同展开一个红色卷轴,陆雨定睛一看,原来是一面锦旗,上面金字写着“想事 干事”四个字。

    老杨三人走了,陆雨拿着锦旗打量着不知怎么处理,牛村长正巧路过,冲着陆雨喊道:“看啥呢!赶紧放那边的铁柜儿里,跟我防火去!”

    陆雨赶紧卷起锦旗,打开了靠边的铁柜门,他看到铁柜里摆放着的,还有十来个跟自己手里相差无几的红色卷轴,陆雨赶忙将手里的放进去,关好铁柜门,跟上牛村长,迎着劲风,大踏步的向仓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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