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思听雨

黄  裳

    细雨霏霏。友说：过来坐坐吧，正有明前绿茶，最适合你这种追求小资情调的人品茗听雨了。

    友的一间茶楼，装点得清幽典雅，取名“听雨轩”。

    喜欢听雨，原本不是刻意小资才去听的，这大概和性格有关。一直是个极爱安静的女子，喜欢一个人坐在一间溢满茶香的房间，一边品茗一边听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在茶香缭绕的氛围里翻找心底一些旧时的记忆；或者，在滴滴答答的雨声中，手执一卷，静心赏读，便会有一种超然物外，沁心通透的清爽感。

    友通诗律，曲赋成章。在诗人的眼里，雨，本身就是富有诗意的。“望处雨收云断，凭阑悄悄，目送秋光”“一夜雨声三月尽，万般人事五更头”。最是家喻户晓的“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意翻看唐诗宋词都能落入“雨”的诗中，听雨，应该是这等雅人的专宠。

    我不善吟诗作赋，不敢称“雅”，但也不算“俗”人，所以，听雨还真要用一番耐心仔细品味思酌，才会体验到其中的妙曼呢。

    少年时，曾喜欢民乐演奏。还记得曾经排练过一首曲子叫《雨打芭蕉》，那首器乐小合奏风格朴实清新。初夏时节，雨打芭蕉淅沥之声，显露出一丝丝欣喜之情，极富南国情趣，也体现了广东音乐流畅活泼的风格。初时演奏，几个孩子总是把沥沥小雨弄成大雨倾盆，这雨浑浊不清地落下，感觉好似要把芭蕉叶给打穿了的声音。现在想想，那时候是没有办法让这些孩子理解曲子的意境，能完整演奏下来，没落下一场冰雹，就已是好的了，真是可怜了那南国的芭蕉。

    其实，听雨实在是一份心境与自然的契合。

    那年去南国，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月的雨，把北国一份清清爽爽的心情淋得能拧出水来，不要说听雨，一见天阴就不知有多懊恼。

    从前喜欢读《红楼梦》。林妹妹的“秋窗风雨夕”，就写尽了秋风秋雨愁煞人的心境：“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一个凄风苦雨的傍晚，娇弱的少女孤单寂寞地躺在潇湘馆的病榻上，听着秋夜中淋漓的雨点敲打窗棂，回想起凄楚的身世和渺茫的未来，怎能不肝肠痛断。“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突然到来的秋风秋雨，惊破了绿色的幻梦，无助的伤感袭扰心头，怎地一个“愁”字了得！

    有时候我会幻想，倘若当年曹先生的笔下留情，不让柔弱的林妹妹如此凄苦，这场秋雨中，恰逢宝黛二人正四目相对频送秋波，是不是这秋雨又是另一番缠绵爱意的传递呢?或许，那吟诵出来的诗，也不会如此悲苦了吧。

    古代诗人善听雨，高兴时听雨用“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烦闷时听雨即生“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悲伤时听雨便是“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无论“雨”怎样，诗人都会根据自己的心境说出一份感慨来。这样看来，不是“听雨”，却是雨中“听心”更确切。只是“听心”到底还是没有“听雨”说起来有情调和韵味，也更“雅”，让人有种空灵的超脱感。

    曾有过一个人走在骤降暴雨中的体验，许多年过去，仍是记忆犹新。

    那是夏日的一个午间。我正走在路上，清晨毫无征兆的天空突然乌云四起，紧接着天边滚雷阵阵，还没等我寻到避雨的地方，猝不及防的大雨“哗”的一声倾盆泼来，瞬间，我的绿色丝裙便“黏”在身上。

    街面上四处奔突的人落败而惊慌。沿途能避雨的地方挤满了类似逃难的人。听着这急促的雨声，我突然萌生一个念头，想听听这戏弄人的大雨到底在说些什么。

    就这样若无其事地悠然在迅疾的大雨中，耳边听着“哗—啦—哗—啦”的雨声。大街上空旷安静，只有我和这雨声相伴。忽然心生一种被上苍专宠的奢侈感，仿佛这雨声是专为我来鼓掌喝彩的。我欣喜被这暴雨浸透淋湿的感觉，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酣畅淋漓的痛快，好似将心底角角落落隐藏的积怨都荡涤得干干净净，整个人从里到外都轻松舒爽了。那一刻，世界除了这最纯净的“哗哗”雨声与我对话，再没有任何嘈杂和繁芜缠绕于心。我不慌不忙地慢慢独享这大雨裁出的一方简约时空，想着苏仙的“一蓑烟雨任平生”，在雨帘修砌的水晶宫里，像个君王，听着悦耳的音乐，独霸着自己广袤的精神世界，一份富足感，溢满心头。

    豁然明白，其实人生永远在做单选题。无论身处何种境遇，只要从容面对，都是一份生命中的宝贵经历，顺境逆境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自己的心境。就如这突降的变故，即便淋在狂风暴雨中，只要怀了一份豁达的勇气，不是同样能收获一份不同寻常的感受和惬意么。

    不过，这份体验算不得“雅”人的“听雨”。若真论起听雨里的意境来，还是要数宋蒋捷的“虞美人”。很多人都欣赏这首词，我也是到了与他年龄相仿的时候，才真正体会了“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的心境。想来，没有一定的生活阅历，是不会在一种无奈的冷漠和决绝中达到无喜也无悲的境地的。

    如今听雨，再不会有年轻时的冲动，尽管不善吟诗作赋，但也能在唐诗宋韵中感受一下“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欣喜，品味“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的襟怀。或许，还能在绵密地落雨敲窗声中，慢慢回味一下往昔的尘缘里，江南某个烟雨迷蒙的小巷，与某位俊朗的书生邂逅相遇凝眸心动的场景；于细细品嚼人生百味中，在心底闪过一抹“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淡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