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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正好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20年10月10日

阳光正好

 

娟  子

 

 

    深夜,寂寥。               

    肖大亮撅着屁股,弯着腰,双手压着沙抹子,借着走廊的灯光,一点点拍打水泥素灰的地面,现在流行水泥自流平。

轰隆隆的声响仿佛天崩地裂,地面开始晃动,夹杂着惊呼声、尖叫声和走廊内灯光交错闪烁的晃动……

    几分钟后,整个大楼死一般沉寂下来。

    也不过就是几分钟……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听到轰隆隆的声音,地面开始摇晃的时候,肖大亮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听有人喊了一嗓子“地震了,快跑呀!”他才猛然惊醒,扔掉手中工具拔腿朝门口跑。

    刚跑到二楼走廊附近,轰隆一下子前面半米远的地方房梁掉了下来,很多沙石跟着掉下来。差一点把肖大亮埋在里面。房梁阻断了出口,眼下,他出不去了……

    最后一丝光亮断掉,肖大亮瞬间进入黑暗中,他贴着冰冷地面趴着,惊魂未定。他感觉浑身哪都疼,又不能确定具体哪个部位出了意外。刚才跑的时候,很多东西砸在他身上。

    他试着动了一下,胳膊能动,右脚剧痛,后腰、屁股很疼。疼痛让他清醒,他知道他干活在二层楼,这个在建的楼房一共二十八层,也就是说,他现在身处二十六层楼的下面。

    意识到这一点,肖大亮的心顿时拔凉拔凉的,方才那点捡了一条命的庆幸感顷刻荡然无存。他虽然没亲历过这种事儿,但在电视上看到过,几年前他看过关于地震的报道,汶川地震里头埋了那么多人,埋了八九天,当时没砸死的,后来也渴死饿死了一半……

    就算现在救援条件好了,可谁能保证他能得救?何况他上面还有二十六层楼。

    肖大亮心里吓得要死,趴在地上起不来了。

    现在他的四周都是钢筋水泥,可以预见的是,如果一会有余震,它们会制造无数的痛苦,一瞬间,就会要了他的小命,想到这,泪水流出他的眼眶,顿觉自己生命的凄凉和渺小。

    伴着黑暗,他想起很多事,想起他年迈的父母,两个苦命的姐姐,甚至想起他这辈子最恨的一个人,他的情敌黑老三,想起来前天,他和黑老三拼死打架。这下好了,他死了,妻子秀丽就能和黑老三在一起了。

    他稍微一动就是一头冷汗,浑身上下没有一块舒服的地方,简直就像套了一个巨大的刑具。身上砸伤的地方,走马灯似的依次疼来疼去,挥之不去,这让他忍不住哼哼起来,并且很大声,像给自己作伴一样,哼着哼着他大声哭了起来……

    哭了一阵后,肖大亮恢复了一点活力,他认命地坐起来,用手试着向后摸,边摸边后退,直到碰到一道坚实的墙,他靠着墙坐了下来。

    肖大亮固执地认为,坐着比趴着安全一些,坐着好像离站起来更进一步,屁股底下什么东西咯一下,他拿过来用手一摸,是他的手机,他心中暗喜:太好了,他可以打电话求救。他用手指解锁屏保密码,只剩下一格电的山寨机一点信号都没有,他试着拨打110119都没有回音,他打了妻子秀丽电话,没有回音,他打他妈妈电话,没有回音,他看见短信里有一条未读提示,打开,是他下午给母亲发的短信:妈,我出事了,先打两万块钱过来,马哥是我哥们,他的卡号是……

    当时情况危急,马哥他更愿意叫他秃头,带着两个弟兄,把他堵在家门口,刀逼在他脖子上,告诉他今天必须把欠他们的钱给还了。

    他妈的,当初他有钱时候称兄道弟,现在却把刀按在他脖子上,他被逼的没办法,才给他妈妈发短信。

    等一会儿,他妈妈没回,他就和秃头商量,让他去找老板要钱,明天一早肯定把两万元还上。

    秃头见状,威胁一番后,给他两个耳光,放他走。

    母亲在他干活的时候回信了:骗子!滚蛋!骗子死全家!

    肖大亮注视着这条短信好几秒钟,忽然笑了,笑着笑着就抹起了眼泪。

    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亮,肖大亮盘点起自己所有的财产,他把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五颗烟加一个没有多少气的打火机;八块五的零钱,外面衣兜里掏出四个包子,是他来时候买的,一直没吃,还不凉。内衣兜里有一张纸,他拿出来,展开,是昨天早晨起来,妻子秀丽写给他的条子,只有一句话:肖大亮,咱俩离婚吧!

    离婚,等着吧,给老子戴完了绿帽子想离婚,没那么便宜!肖大亮把纸条揉成一团,想想,又把字条叠好,亲了一下,放在自己贴身口袋里。

    他用手摸了一把脸,肖大亮感觉有点渴,他上班时买的一瓶水,刚才干活就喝完了……肖大亮虽然没念多少书,也知道一个人不吃东西可以挺一个星期,如果不喝水的话,撑不了三天。他顿时想到了自己的结局,渴死,饿死,闷死,憋死……都有可能,都是一个死。

    四周静下来,静,死一般沉寂。连空气都感到寂寞。

    肖大亮看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半夜十二点,他舔了舔嘴唇,顺着墙枕着右胳膊躺了下来。

    肖大亮现在有些害怕,更多是悔恨,也有对未来的迷茫,他能活到被救那一刻吗?他不想死,他真的不想死!他用手抹了一下眼睛。他在黑暗中发誓,如果这次他不死,他一定重新做人。不赌钱,不找情人,不打老婆,努力挣钱,孝敬父母,对老婆秀丽好。

    万念俱灰之际,以至于几分钟后视觉中突然闪过一道光亮时,肖大亮还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

    但千真万确,那道光亮在闪了几下后,停住了,就在肖大亮十几米远的地方。

    那是手机的手电筒发出的光。

    突然肖大亮意识到被地震埋在楼里的不止他一个时,心脏顿时一阵狂跳,他立马扶着墙。一个猛劲蹦了起来,扯着嗓子,带着哭声喊了一声,喂,你,你谁啊!

    人绝望时的心理就这样吧,同样被掩埋在楼里的其他工人,其实跟肖大亮一样,命都悬着。

    可是有人陪着等死的感觉要好得多,至少不会绝望到那种程度。

    肖大亮恨不能立马冲过去拥抱一下自己的患难弟兄。

    可半天,那头竟没动静,灯光停在那里,人没回应。

    肖大亮有点儿纳闷,大声喊道,你谁啊?我肖大亮。

    回音四面八方,沉闷地在肖大亮耳朵边儿转了一圈。那边儿却还是沉寂着,就剩一道光照出一个小扇形。

    两分钟后,肖大亮问到第三遍“你谁啊,咋不说话”时,那边还是没接话。

    不过,肖大亮瞅见亮光朝着这边过来了,有脚步声在楼道里踢嗒踢嗒。那是一条腿硬拖着一条腿在挪步。

    肖大亮舒口气,想着兴许对方也是被吓傻了,话都说不出来了。他便扶墙站起来,打开他的手机电筒,一瘸一拐地迎着亮光也朝前走了两步。

    借着这两道亮光,肖大亮大致弄清楚了,他现在呆的地方,是二楼最宽的走廊,这一段应该有几十米的空间,在这一条路上是一个挨一个的小商铺,他今晚就是给这些小商铺打水泥地面。走廊面积相对宽敞,一时半会的憋不死。

    肖大亮也终于看清了来人,心里咯噔一下,真是冤家路窄——跟肖大亮一块儿埋在下面的不是别人,正是前天跟肖大亮刚打过架的黑老三。

    当时,俩人干的鼻青脸肿,就差白刀进红刀出你死我活了。

 

 

    黑老三本姓王,叫王强,三十出头,两个姐姐,他排老三,比肖大亮大五岁,长得也不错,就是黑,特别黑,工地上都叫他黑老三,跟肖大亮一个村子,打小就熟。

    黑老三从十六岁就出来干活了,钱没少挣。还是个光棍。

    黑老三打光棍的原因特别简单,他家里有个瘫痪的妈和一个腿瘸的爹,两个姐姐嫁到了山里日子过得也不咋样,黑老三一个人赚钱,填着这一大家子的窟窿。

    工地上干活其实不少挣,可是黑老三家里那个烂摊子,是个女人都打怵。

    就这么着黑老三被耽搁了下来。

    肖大亮从小就喜欢秀丽,秀丽的眼睛很温柔,像一口迷人的井。大他一岁的秀丽不喜欢他,喜欢黑老三。黑老三也喜欢秀丽,可秀丽妈不同意。放出话,要想娶秀丽,拿十五万彩礼来。

    看清楚是黑老三后,肖大亮不朝前走了,就地往墙上一靠,坐了下来。

    黑老三也没理他,他瘸着一条腿,四下看了看,顺着墙,也坐了下来。关了手机手电筒。

    肖大亮顿时又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可也见了鬼,虽然是一样的黑暗和死寂,但肖大亮屏住气,可以清晰听到不远处黑老三的呼吸。肖大亮心里头没那么恐惧了。

    但足足有半个钟头,谁也没开口。后来肖大亮饿了,干了半夜体力活儿,又挨了这半天,他都听到肚子咕咕叫起来。

    摸索着,肖大亮在兜里把包子拿出来,又摸着黑把塑料袋打开。

    别说,包子还不算太凉,韭菜鸡蛋的,味道一定好,肖大亮咽了下口水,垫着塑料袋用手指头拿起一个咬了一口,心想,死也做个饱死鬼才好。

    也就刚咽下一口,第二口还没咬呢,突然听黑老三闷闷一声,大亮,别吃了。

    肖大亮吓一跳,下意识把包子紧紧抓在手里,第一个反应竟是黑老三会抢他的包子。

    但黑老三没动弹,跟着又说了声,先别吃,再忍忍。

    肖大亮忍不住回问,为啥啊?我的包子不让我吃。

    黑老三冷笑,你有多少个包子?难不成够吃十天半个月的。

    肖大亮心里一慌,听黑老三这口气,难不成得在这里待十天半个月?那还不一样死。

    两天不吃饭饿不死的,等快饿死的时候再吃还来得及,如果不乐意听,你只管吃好了。

    然后黑老三不说话了。

    过了一小会儿,肖大亮摸黑把剩下的三个半包子揣在怀里。老三在工地上干活时间长,是老工人,这种事儿,他知道听黑老三的准没错。

    这个时候,活命最要紧。

    跟着又好半天没了动静。肖大亮倒不觉得饿了,饿过了劲儿,但渴得要命,出事儿前灌下的那瓶水,两泡尿早就没了。

    偏这时候,他清晰听到了黑老三喝水的声音,就一口,咕咚一下。

    肖大亮终于忍不住渴开了口,老三,你,你那里还有水么?

    黑老三没理他。

    三、三哥,我快渴死了,你要是有水,给我喝一口。

    黑暗中,肖大亮配合地舔舔嘴唇。

    黑老三还是没开口,但伸手把手机手电筒打开了,肖大亮借着光瞅见黑老三手里拿着一大水瓶。

    很便宜的那种大塑料瓶,杯里还有少半瓶水。

    肖大亮起身挪过去,朝黑老三伸了手。

    黑老三瞅着肖大亮说:就一口。

    肖大亮用力点头,就一口。

    黑老三递给他,然后瞪眼瞅着。

    肖大亮真特么想把那少半瓶水都干了,可是他没敢,只喝了一口,递给黑老三。

    黑老三接过来,拧好瓶盖放在自己身边。大亮,你过我这边来,你那看着宽敞,不安全,我这是承重墙,上面是角铁,就是有余震也没事。说完往里面挪一点。

    肖大亮挪过去,紧挨着黑老三半米左右的地方坐下了。

    黑老三关闭了手机的手电筒,躺了下来,一会儿,就响起了呼噜声。

    肖大亮又往黑老三那边挪了一点,紧挨着黑老三躺了下来,听着黑老三的呼噜声,他闭上眼睛,睡着了。

 

 

    肖大亮是被疼痛惊醒,忍了几忍,终于感觉好了一点儿,他想稍稍侧身一下,发现不行,后腰疼的厉害,只好像蛇一样努力地扭,却又牵动了受伤的右脚,右脚传来要死要活的刺痛,看见黑老三时候,他激动了,一个猛劲站起来,右脚伤势现在更严重,肖大亮如同经历一场炼狱,不到一分钟功夫,活力就消失殆尽,听着耳畔传来黑老三的呼噜声,肖大亮真心想骂街,但又不能,他只能对着黑暗中的残墙断臂钢筋水泥说:“哎——呦”。

    躺在他身边的黑老三,听到动静就坐起来,滑亮手机屏幕,看着他:大亮你怎么了?

    没事,三哥,有点儿疼。

    哪疼?

    浑身上下都疼,特别是后腰和右脚,疼的厉害。

    我看看,说完黑老三打开手机手电筒,就着手电筒的光亮,查看肖大亮的后腰和右脚。

    后腰一大片青紫,肿得很高,他上手一碰,肖大亮就大叫。右脚的鞋都脱不下来。

    你忍着点,我把鞋给你脱下来,看看你的脚。一阵死去活来,伴随着电击般的痉挛,终于把肖大亮右脚的鞋脱下来了。

    右脚血肉模糊的,肖大亮深呼吸,深呼吸,伴随着泪水深呼吸……

    黑老三扯下自己的衣服袖子,把肖大亮的右脚包上。

    几点了三哥?肖大亮听见自己的声音,很陌生。

    早上五点了,黑老三看了一眼手机,外头快天亮了。

    三哥,你说外边的人能管我们吗?

    哼!不管正好,死了还能给家里挣几十万呢。

    真不管啊!

    哼!瞧你怕死的怂样儿,能不管吗?外头的人指定比咱们还着急呢,恐怕现在很多部门都惊动了。

    肖大亮长出了一口气,真好。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肖大亮跟黑老三聊了会儿天。没说秀丽,也没说前天打架的事儿,就说上头会怎么救,底下该怎么等,反正黑老三让肖大亮做好打持久战和等死的准备。

    在各自又喝了两口水之后,肖大亮听到黑老三的呼噜声。

    肖大亮睡了一会,又醒了,这一夜他不知道醒了多少次,后腰传来的疼痛,丝丝缕缕的那种疼,勉强可以接受,忍过去还能接着睡,有时是因为睡梦中他蹬了一下右脚,导致他整条右腿都被疼痛侵蚀,而且迅速蔓延到全身,他就会哼哼一下,哼哼完又后悔,毕竟旁边睡着黑老三,他知道黑老三的左腿被砸了,很严重,他从来不叫,他可不想在黑老三面前显露出半点儿不爷们劲儿来。黑老三曾经说过,白白净净的他就是一个“娘炮”。

    肖大亮脑子过电影一样,开始过生活里的人,他爹妈,他两个“扶弟魔”式姐姐,他哥们儿,他牌友,他情人娜娜,还有……秀丽。

    在秀丽这件事情上,肖大亮不觉得自己不地道,掏了最好哥们的底沟,当初黑老三攒了二年钱十多万,准备回去上秀丽家先提亲,定亲后,他再借点钱,就能把秀丽娶回家。

    去提亲时候,秀丽妈涨了五万彩礼,说必须二十万才行。

    黑老三当时就傻眼了,正好有给秀丽大哥介绍对象的,秀丽妈就放出话,谁出二十万彩礼,秀丽就嫁给谁。

    黑老三急的满嘴燎泡,他找到肖大亮,想跟肖大亮借钱。

    肖大亮心里却有自己的打算,肖大亮喜欢秀丽,心中暗暗发誓,非秀丽不娶,肖大亮爹妈都不乐意,嫌秀丽家的彩礼要的太高,可肖大亮绝食明志,三天躺在床上不吃饭,爹妈拧不过他,就把他两个姐姐嫁出去,连凑带借,总算凑够了彩礼数……

    肖大亮才把秀丽娶了回来。

    开头也有几天好日子。两人你侬我侬的,蜜里调油的。

    结婚后肖大亮为了还债,独自来到城里,继续在工地上干活。

    无聊时也跟一块儿的工友们打麻将玩个小钱,后来竟然上了瘾。

    赢钱了大家一起喝酒吃肉,去KTV唱歌潇洒,输钱了,就找借口跟爸妈要钱,他妈妈就跟他两个姐姐要钱给他。

    他身后总跟着一群狐朋狗友。大家一直称呼他为亮哥。

    秀丽开头也哄过劝过,最后急了就骂肖大亮没有黑老三有出息。肖大亮听了就急了,黑老三和秀丽的感情是他心里的坎,他知道如果不是秀丽妈一哭二闹三上吊,秀丽怎么都不会答应嫁给他。他心里还有另一个永远过不去的坎,那就是新婚夜秀丽没见红,他觉得自己花二十万娶的老婆是黑老三用过的,自己出的彩礼最高,娶的却是二手货。肖大亮动了手。

    动手这种事儿,有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尤其喝点儿小酒,肖大亮根本管不住自己。

    虽然每次动过手后他都会后悔,可下次,还照样……

    在黑漆漆的地下,蓦地想起这些,肖大亮心里突然有些难受,也不知怎么,这个时候肖大亮特别地想秀丽。

    想秀丽笑起来露出的小虎牙,想她做饭时认真的样子,想她在床上软软的身子……

    然后想起前天晚上,黑老三从他家里出来的样子。

    那天肖大亮上夜班,感冒了,干了一会活,实在难受,便请了假骑着电动车回了家。

    没有那么巧的,走到一半儿路的时候电动车没电了,肖大亮只好摸黑往家里推,也就刚推到往他家去的路口,突然看到黑老三从他家里出来。

    肖大亮家的路口有一个路灯,灯泡挺亮,肖大亮站在黑暗里看得一清二楚。

    黑老三的衣服好像都没穿好,一边走一边伸袖子。

    肖大亮血往上涌,当时就炸了,电动车一扔朝着黑老三就冲了过去,还没等黑老三反应过来,一拳就打在脸上,接着拳脚就上去了。要是当时肖大亮手里有把刀,那就把黑老三就地解决了。

    然后俩人就在肖大亮家屋外头各自拼尽全力地打了一架……

    三更半夜,小区里人早都歇下了,也不知俩人咋跟约好了似的,都扭成麻花了,硬是都没吭声。

    就在沉默中拼命……

    几分钟后,肖大亮被黑老三打翻压在了腿底下,感冒影响了肖大亮的发挥,黑老三就好得多,他比肖大亮壮实有劲。

    肖大亮更没想到,给他戴了绿帽子的黑老三竟还那么嚣张,把肖大亮死死压在腿底下还闷声要挟他,回去不许动秀丽一个手指头,以后不许再去赌钱,否则老子打废你,你个娘炮!

    肖大亮被压得感觉脊梁骨都快断了,又气得要爆炸,可人被压在底下,嘴里啃了一嘴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黑老三给了他一个耳光说:我老三说到做到,你要再敢打秀丽,老子不光打废你,还让秀丽跟你离了跟老子过,你信不!

    说完黑老三腿一松,才把肖大亮放了。临走还不忘说秀丽就是让她妈坑了,嫁给你这种王八蛋。

    肖大亮身子疼得要命,心里又上火,差点儿没把他租的房子给点了。

    不打秀丽更不可能,他哪咽得下那口气,进了门随手摸了扫床的扫帚,用硬的那头,左手拽着她的头发,就是一顿猛打。

    秀丽没还手,也没吭声,自从半年前年肖大亮和情人娜娜,被她带人堵在酒店里,回来找事开始动手,秀丽就不吭声了,更别说这一次。

    秀丽当然知道肖大亮为啥发疯,刚才外头的动静旁人听不到,秀丽听得一清二楚。

    打完秀丽已经后半夜,肖大亮整个人都塌了架,一头栽床上睡了。等到睡醒爬起来,秀丽已经走了,留了条子说肖大亮咱离婚吧。

    肖大亮也没去找秀丽,知道她顶多回了娘家,他得赶快把身体养好去干活,还赌债。

    打地面的破活太他妈的累了,撅着屁股,哈着腰,一干好几个小时,要不是欠秃头的钱,他早就不干了。

    至于黑老三,他算老几,这笔债他先记下了,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日后非找黑老三报仇不可,不用他打废自己,肖大亮先找人把黑老三废了。

    却不想老天耍人到这种地步,一场地震,把肖大亮和黑老三堵在了一块儿,就他俩。

    一下子,肖大亮突然冒出个念头,如果在这里头把黑老三砸死了,人不知鬼不觉的。

    黑老三特么的该死!

    但没等他动手呢,突然旁边正打鼾的黑老三咳了两声,肖大亮吓一跳,原地没动。听着黑老三好像爬了起来,滑亮手机屏幕,一瘸一拐越过他,走了几步,尿了泡尿。

    说是一泡,听着也就几滴答。回来后,躺下,关闭手机屏幕,在黑暗中问道,你没睡会儿啊?

    肖大亮心虚,撒谎道太冷了,睡不着。

    黑老三呵呵一笑说:睡不着那咱们哥俩说说话吧,咱俩就说说秀丽。

    肖大亮哑然。

 

 

    我和秀丽那天晚上没做对不起你的事。

    你胡说?我回家时看着你衣服都没穿好,从我家出来。

    我再不是人,也知道朋友妻不可欺这个道理,我对秀丽从心窝子喜欢,用我这条命来爱。其实秀丽嫁给你,我心里开始难过,甚至恨你,但过后我一想,嫁给你总比嫁给别人强,至少你会善待她。

    那天晚上,秀丽给我电话,我还纳闷呢?自从你们结婚后,我和秀丽就没联系过,今天是怎么了,我一接通,里面是秀丽哭喊声音……

    我打车赶过去,透过你家半敞的门瞅进去,秃头手下那俩混混来家找你要钱,你没在家,他俩就找秀丽还钱,还动手动脚调戏秀丽。我当时啥都没想就冲进去一通拳脚,把他俩打跑了。

    当时秀丽已经被刁难哭了,边抹眼泪边谢我。我承认,我当时把她搂在我怀里了,我也亲她了,把舌头伸进嘴里那种,肖大亮听见黑老三咽了口吐沫,他想起他家以前养的骡子第一次吃青草的样子。

    我心疼死了,秀丽她是我心头这块肉呀,她漂亮人又好。可你这个狗东西竟然下得去手打她。你惹出来祸你跑了,让她面对两个流氓,有钱了,你找情人,吃喝玩乐,却连生活费都不给她。她当保姆挣点钱,你还抢走,肖大亮你哪里配得上秀丽,我也不瞒你,如果这回咱俩都活着出去,我就去出海挣钱把你给秀丽的彩礼钱都还给你,我娶她,秀丽心好,不会嫌弃我爹妈的。要是咱俩都死了,正好,秀丽可以改嫁,嫁给谁也比跟着你这个混蛋强……

    至于你看到我边走边穿衣服,是有个混蛋拿酒瓶子砸我脑袋,我用胳膊一搪,酒瓶子碎了,我胳膊出血了,秀丽给我上药包扎后,我怕她难过,怕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拿起衣服就走了。

    说着,黑老三发狠似地咕咚咕咚喝了两口水。

    肖大亮终于开了口,大声吼道:你他妈做梦!我绝不跟秀丽离婚,我不!

    最后俩字突然嘶哑了。他抓起水瓶子发狠似地咕咚咕咚喝了两口水。

    绝不!依旧是嘶哑的声音。是肖大亮的心嘶哑了,黑老三的每句话都戳在肖大亮这半年因为走了歪路,而日渐麻木的心脏上。戳得他疼痛难忍。他相信黑老三的话,他们不一定活到被救那一刻,他没必要说谎。                      

    肖大亮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秀丽是我媳妇儿,这辈子都是!

    呵呵呵,黑老三冷笑,那也得你有命活着出去再说,睡觉吧,再唠下去跟自杀没两样儿了。

    一翻身,黑老三又睡了。

    现在肖大亮没再生出砸死黑老三的念头,现在的肖大亮就一个念头,撑到被救,活着出去,好好跟秀丽过日子。

    他又哭了,从出事到现在,这是他第四回流眼泪了,把他这二十八年的眼泪都流净了。是因为害怕,不是怕死,是怕失去秀丽。

    现在他特别想秀丽。

    刚结婚那一年冬天,自己坐火车回家,秀丽凌晨去接站,空旷的车站广场上就她一个人,冻得上蹿下跳,列车晚点一小时,秀丽就冻了一个小时,竟然傻到没找个避风的地儿。见到他时就奔跑过来,给他一个寒冷而又僵硬的拥抱,现在想起来,那个拥抱其实特别特别的温暖,让他心里特踏实。

    男人总是想要的太多,女人看着啥都想要,可她要的并不多,他一个月回家一次那点施舍的温柔,对于秀丽来讲,就是她的全部。

    秀丽从最开始对他的爱恋情深到现在烟消云散,也就一年多时光。

    此时,肖大亮已经领悟了爱的真谛,世间情爱有三种悲剧:其一,彼此相爱的人不能走到一起或最终分手;其二,彼此不相爱的人走到了一起,白头到老;其三,仅仅是一方爱上另一方,无论怎样选择都是错。黑老三和秀丽属于第一种,自己的父母属于第二种,而他和秀丽属于第三种。

    就像他和很多女人说过爱,心里唯一位置,只有秀丽。

    想着,想着肖大亮竟然也迷迷糊糊睡着了……

 

 

    黑老三肚子有点不舒服,除了伤腿,他那只脱臼的肩膀也特别折磨他,虽然自己已经复位了,可是根本无法活动,稍微一碰就刮骨般的痛楚,热辣辣的,让他想使劲骂街。

    他现在特别特别想秀丽,天下虽大,可女人的需要差不多,女人需要什么样的男人呢?答案很简单:靠得住!你混的不强,但你得斗志昂扬,告诉自己的女人你始终是那个潜力股,挺得住!所以说,他一直在奋斗!肖大亮不行,他真的不行,他只适合恋爱,不适合结婚,更不能给秀丽幸福。如果这次能活着出去,他一定不再放弃秀丽。

    想着想着,肚子越来越疼,他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晚上七点了,手机只剩下一格电了,显示电量不足了。

    他的右腿肿的很厉害,他已经站不起来了,他就着手机屏幕亮光四下看一眼,想找个地方方便一下。

    起身时,碰到了肖大亮,肖大亮惊醒。

    怎么了?

    没事,想方便一下。找个地方好埋,省得有味。

    你等着,我拿安全帽给你,你拉那里,然后找东西盖上,就没味了。说完,拿出打火机,点亮,找到安全帽递给黑老三。

    黑老三接过去,我要排泄了,抱歉了。

    没事,没事,你能拉出来就挺好的,不像我一点拉屎意思都没有。

    黑老三左胳膊和右腿伤了不能动,但是自理能力还是有的,他接过安全帽思考片刻就开始展开行动。肖大亮设身处地考虑,黑老三应该采取的姿势只有一个,即把安全帽用石块固定在地上,坐在上面解决。

    没想到,黑老三采取了更加新颖的办法,即把受伤的右腿用手抬到一块木头上平放,左腿脱下裤子、衬裤以及裤衩,站地略屈膝,裸出三分之二的臀部在空中,然后用右手持着安全帽迎接,肖大亮看傻了,头一次看见难度系数这么高的动作。

    肖大亮笑道:我真想拿你手机拍下来,等我便秘时候,欣赏一下。

    你就别拿我穷开心了,我没纸,你给我弄点东西擦屁股。

    靠,肖大亮想了想,把烟盒里几颗烟拿出来,撕了烟盒递给黑老三。

    处理完以后,黑老三和肖大亮一人又喝了一大口水。水瓶里也就剩那么一两口了,在瓶子里咣当了两下。

    肖大亮忽然就有了尿意,还觉得来势凶猛。他摸着黑坐了起来,我想尿尿。

    等一会儿,黑老三大声说道。

    黑老三滑亮手机屏幕,拿过水瓶,打开,递给肖大亮,尿这里。

    啊!

    让你尿你就尿!黑老三的手机彻底关机了,一切又进入黑暗时代。

    肖大亮在黑暗中手里拿着水瓶,足足等了多半个小时,终于尿出了几滴,这几滴尿非但没能减压舒服,反倒如岩浆般灼痛着他的尿道。肖大亮几乎要疼哭了,他瞬间明白了一句话:人生下来就是来受苦的。

 

 

    还是跟死神挨了边儿。最后的东西终于吃完了,饥饿还不足以致命。但是水太少了。即使掺了他俩的尿,也就两大口。

    最后一次,肖大亮恍惚听着黑老三晃动瓶子,他听出来了,

    那点儿声响,还是引得肖大亮舔了舔已经干裂出血的嘴唇。他太想喝了。

    可是……黑老三的情况一点儿不比他好,嗓子都已经哑了说不出话。

    肖大亮一清二楚,没准儿,那就是两口救命的水。

    也许最后两个人一起死掉,也许喝下这两口水的人,能活到被救。

    肖大亮在黑暗中朝黑老三扭过头去。那不只是黑老三的方向,还是水的方向,命的方向。活的方向。秀丽的方向。

    甚至,他清楚听到黑老三把瓶子拧开了。

    他要喝那两口水了,而那一刻,他连爬起来去抢夺的力气都没了。肖大亮心里顺时充满了绝望。这次真的要死了,他想。

    可是突然间,肖大亮感觉有什么碰到了自己胳膊。

    是装水的瓶子。黑老三,竟然把瓶子递了过来,然后用冒着烟的嗓子说了句话,咱俩要是只能活一个,还是你活着吧,你有秀丽,有日子,不像我,光棍一条,死就死了吧。你记住你说的话。

    肖大亮在愣怔了足足两分钟后,都没能伸出手去接那个递到自己手边儿的瓶子。黑暗中他们看不清彼此的模样,可是肖大亮还是感觉到有温热液体滴到了自己手背上。

    那么干渴的身体,竟然能流出泪来。

    那两口水,肖大亮也没喝。

    那是他们被埋的第四天。

    也就在那天早上,救援队找到他们,他们得救了。

    听到秀丽的声音,肖大亮觉得自己还活着,蒙着眼睛被抬上救护车那一刻,肖大亮有一种预感,他以后再也见不到黑老三了,人与人,就那么点儿关系,用完了就完了,爱情也好,婚姻也罢,都靠这点儿关系维持着,别说什么来生再聚,瞎闹,根本没有来生!

    此刻,阳光正好,明亮耀眼,眼睛上蒙着黑布的肖大亮忽然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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