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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过留名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21年01月18日

猪过留名

 

祝全华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这一说谁都知道,可是谁听过“猪过留名”?也是,猪好活歹活只活一年半载,能留个什么名?可是凡事总有特殊,小果家的猪就活出了名,名还不小,以至几十年后我们还时时想起,念念不忘,一回忆起它,立马感觉此猪音容犹在。那天几个老邻居聚会谈起此猪,居然有人抑扬顿挫深情地朗诵起来:有的猪死了,它还活着;有的猪活着,那就养着……大家听了捧腹大笑,只有小果苦笑,坐在那里,手里拿着酒杯往桌面上微微顿着,嘴咧咧,嘴唇又动动,想说什么,却啥也没说出来。他说啥说呀,尽管他家的猪很有名,却没给他带来什么光彩,带来的多是别人的笑料。

    那时我们家家户户养猪,不多不少,一家一头,进入腊月杀掉,叫杀“年猪”。杀了年猪,家里有肉,这年过得就有滋有味了。

    别看那时家家养猪,猪有大有小,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黑有白,有的花赤胡哨的,却都是无名的来,无名的死,死不死活不活多一头少一头没人在意,如果非要说有人在意了,在意的也不是猪本身,而是猪的主人能不能想到自己,到了杀“年猪”时,能不能打发孩子端来一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酸菜血肠来。

    小果家的猪完全属于超凡脱俗的另类,虽然长得小,寿命却很长,活了两、三年。一开始提起此猪,我们小孩叫“小果家猪”,大人叫“老张家猪”,后来大家一致叫它“猪砂猪”了。只要一提“猪砂猪”,全矿山几万号人几乎无人不知,有的人甚至大老远的特意来观看“猪砂猪”。

   “猪砂猪”成名之前,原本也和别人家的猪一样,是一头普普通通的猪,也是呆在猪圈里生活的,由于它经常挨饿,饿急眼了就往外跑,整天像狗一样在街上晃晃悠悠遛来跑去,又常年长不大,有人猜测它身上长了宝贝,于是就引人注目成了一头名猪。

   “猪砂猪”成名的背景资料是这样的。

    小果家在我家房后,六栋房最后一栋东边把头那家就是。他有两个哥哥两个妹妹,父母双全,只是妈妈是个疯子,整天尿在炕上,还经常拉在炕上,所以总挨打。 

    小果还有一个小脚奶奶,整天打着绑腿颤颤巍巍的屋里屋外忙活。小果爸一天弓个小腰,没什么言语,只有在打小果妈妈的时候嘴里才会发声:“让你没记性!让你没记性……”啪啪的像打一头骡子。

    小果家屋里总有大人屎尿的存留,臊臭味十分浓烈,但这丝毫不影响我总去他家玩的兴致。主要是小果挺能白话,白话得像模像样。我并不怎么信他的,只是觉得他白话的挺有意思。说他爸打死过金钱豹,还开过飞机。不过他有时白话漏兜子,说说就漏馅了。比如他说他爸打死过金钱豹时怕我不信,就往最少说,说他爸这一辈子只打死过一回金钱豹,可过一阵子他吹东吹西没什么好吹的了,又讲他爸打死金钱豹的故事,却说变了样,可我记得清,就给指出来,可这小子嘴硬,强调说又打死一个。再比如,那时天上一有飞机,隔壁小全就说是他大哥开的,两手弄成喇叭状,仰起脖子冲天上喊:“大哥——”。小全说的还靠点谱,因为小全大哥是飞行员,他家镜框里有照片为证。当飞机飞没影了,小全精气神十足地说瞅着我们说,看着没?我大哥开飞机打仗去了。小果听了不甘示弱吹上了,说,那回我爸开飞机,我坐着,噌——,没了。我当时就说他真敢白话,他解释说他爸就开过一回。他以为次数降到最低我就会信,我没那么好骗,说,就你爸那罗锅样还能开飞机?要是你爸能开上,我爸早就开了。

    六栋房后三栋都是套间,小果跟他二哥和他妈妈一起住里屋,他爸爸、妹妹、奶奶住外屋。有时我看着里屋的炕,呼吸着那臊臭的味,就想象着小果睡觉时将怎么度过那一个个夜晚。我到他家可以少张嘴,甚至可以少喘气,憋一会喘一口,可是小果一睡着,得喘多少口气儿呀!我都怀疑他们一家是怎么活过来的。

    我看不到小果妈有什么被盖,炕上放些炉灰,人直接睡在炉灰上。炕中间放了一排砖头隔着,小果妈就好像呆在课文里说的“水深火热”中了。

    小果妈一天天基本就坐在炕上的炉灰里,眼睛呆滞,瞅着一个地方就一动不动,只有两片嘴唇一开一合,频率极快,像念经。有时小果看我盯着他妈看,就说他妈是想他大哥想疯的,他大哥当兵去了,那时候正好赶上珍宝岛自卫反击战,他大哥一走好久没回来,家里也收不到个信儿,再加上他妈还有老病根,后来就疯了。小果说的我只信一半,因为他爱臭白话呀,说话哪有个准儿。我们六栋房的人都知道的是,小果的大哥确实是个解放军,曾经穿着军装回来过,还在房头的空地上教人跳忠字舞呢。

    小果家的情况真不怎么样,但因为家家都养猪嘛,小果家也必须得养,一到过年家家杀“年猪”,到时候自己家里没个猪挣命地叫,那不叫人笑话了,谁不好个面儿?可是,由于小果家只有他爸爸一个人上班,生活就比别人家还困难,人吃饭都难,猪就更没啥吃的了。主要是小果家的人不如别人家的人勤快,有点空闲也不知道赶紧上山给猪弄点山菜回来,所以小果家的猪跟他家的人一样,吃了上顿没下顿,经常挨饿。猪饿急眼了就关不住,经常跳出来跑到街上到处窜,抓回去吃不到什么还是抗争,饿急了就再跑出来,反复多次之后,小果家发现猪也不往远处跑,就在房前屋后胡同口转悠,就索性把猪当狗养了。邻居们私下说,早就应该这样了,被关着能吃个稳当食自然会老实呆着,饿个瘪犊子样当然得争命了。

    猪越吃不到食越瘦小,越瘦小就越想活,天一亮就挣扎着出来溜达寻食了。养了一年,那猪还是不大一点儿,瘦得只剩下一个骨架支着一层皮儿,有时饿得走走路就自己跌倒,趟在地上蹄子一蹬一蹬的干着急起不来,得人过去把它扶起来才能继续晃晃的走,慢慢的这头猪在六栋房就有了点名声。

    一到腊月杀“年猪”的时节,房前屋后总能听到猪们临终的嚎叫。小果他爸瞅瞅自己家的猪,晃晃头躲进屋去。他听着别人家的猪嚎叫心里丝丝的别扭,他多么希望自己家的猪能叫出这样有劲的声音啊!

转眼又快到了杀“年猪”的时节,小果他爸几回想偷偷把猪杀了,却眼见着它越长越小,根本没什么肉,走路都困难,就一直放任它自己活了,反正多一天少一天也不再搭它什么,万一哪一天出现奇迹它突然开长了呢。

    小果家的猪天天在街上晃,左邻右舍都知道那猪瘦小是饿的,不知道情况的路人看到猪就好奇,说这猪肚里有宝,肯定长猪砂了。邻居听了就乐,乐小果家不正经过日子。不过,我们小孩子一听说猪肚子里有“宝”,都盼望那猪真能长点什么稀奇的东西来,但许多小孩子不知猪砂为何物,有时就在一起争论,有的说猪砂是黄色的,相当于金沙,有的说是白色的,跟银子一样。小果的想象力丰富,也敢吹,说猪砂是“狗头金”,他家以前就有一块,我听了就乐,把小果乐得直发毛。他吹牛逼也实在是太不着调了。

    我是见过镇长老婆吃过猪砂的。镇长老婆过去是大财主家的小姐,人是好看,就是长年患心脏病,人称“药罐子”。镇长官大,却没啥文化,老求我爸写信,有一次我跟我爸去镇长家,看到镇长老婆坐在炕头上,拿出一个小瓶子,小心翼翼地拧开盖子,抖了几抖才倒出一点点红色的粉面儿,说是猪砂,老贵了。

    自从听说小果家的猪长了宝,我再瞅那猪时就跟以前大不一样了,以前瞅那猪只是觉得有点好玩,但心里是瞧不起的,就像有点瞧不起小果家的人,现在再瞅它就觉得它是个稀奇物了,再瞅小果也觉得他比以前长高了许多。再到他家,觉得他家很快就有钱了,屋里的臊臭味都小了许多。

    小果家的猪注定是头名猪了,它的出名,已经不仅仅因为它是放养的,整天在外面遛遛达达,也不再是因为它出奇的瘦小,而是它完全超出了吃肉的意义,甚至已经没人考虑吃它的肉了。它的存在,给人们带来了太多的期盼和故事,它已经完全活出了狗的状态,活出了狗样,而且很可能一夜之间就给一个穷酸的人家带来巨大财富,所以人们老远的一瞅到它,心里就不由的兴奋起来,默念一声“猪砂猪”。

    别看“猪砂猪”瘦小,有气无力的样子,却很凶,只要它眼前出现一点食物,人就别想接近它,一接近它就龇牙咧嘴咬人。人们就哎哟一声,然后是一句“还挺厉害呢”。不仅是人,狗都怕它,如果狗发现猪身边有了什么食物,凑过来想分享,一点机会也没有,猪会做出如狗咬架时的凶相,嘴唇收缩成更多褶皱,牙突出外露,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声音,随时要出击下口咬你的样子。狗几番试探,它几次调腚回首,弯身连护带挡,猪头一扭,狗立马吓得向外一跳。嚯!平时看着半死不活的,一遇点吃的表现的好像有天大的本事呢,以至让人怀疑它有什么特异功能,或者有什么病毒呢,受到它的攻击会发生意想不到的灾殃。

   “猪砂猪”守着食物时很凶,看到食物时却会笑,看见人手里有吃的东西它就仰头笑,细看还真是浓眉大眼的,那双眼皮儿,一笑真挺好看的,只是,只要把东西一给了它,到了它的眼下,你假装要取回时,它就凶相毕露了,变脸那个快。

    人们对猪砂猪的护食是宽容的,因为它再怎么像狗也是一头猪,一头好玩的猪,一头奇特的猪。它的奇特还表现在会点头,你在动作上表现出要给它东西的时候,它瞬间会点头向你一笑,那样子好像向你表达谢意,通人气似的,意在让你把给予马上落到实处。也许有人爱看它感谢时点头笑的样子吧,手上有什么吃的总会给它一口,哪怕是哪个小孩咬下一小丫冰棍吐给它,它也不怕凉,就好像知道甜的滋味一样。

   “猪砂猪”毕竟是饥一顿又饥一顿的,从来没有饱的时候,所以走路不稳,经常摔倒,干蹬腿起不来,有点像老人摔倒。人们挂着它的好玩,不扶心里有点过意不去。那时不像现在,老人摔倒,扶不扶是个同题,那时一见老人摔倒,立马会有人扶起来的。那时扶人不是问题,扶“猪砂猪”还真是个问题,人们不担心猪会讹人,也不担心小果家会讹人,只担心一扶,它死了,沾一手晦气。

    虽然“猪砂猪”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但遇见吃的就能显现出灵敏和活泛劲儿,有时有人从街上走过,如果手里拎了吃的,比如从职工食堂打了饭回家吃,下井的人打了保健(旷工下井后的福利餐)不舍得吃往家拎,特别是东西用网兜拎着,猪砂猪就来劲了,突然活泛起来,小腿紧拧跟着讨吃的,那屁股扭扭的像小脚老太太赶车或去谁家吃席。

   “猪砂猪”整天在街上溜溜达达,却几乎见不到它的屎,有时有人指着地上的几个羊粪蛋儿,说是它的屎,但没人相信,说猪怎么会拉出羊粑粑!

    猪总会死的,名猪也不例外。“猪砂猪”活到第三年冬天,有一天晚上饿倒在街头,没人看见。那天夜里又下了一场雪,等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它时,它已经在雪地上蹬腿僵硬了。

    一头名猪死了,它的肚子里到底有没有宝?好奇的人在等待,但小果他爸知道猪不长是咋回事,说死了也不能送屠宰场,也用不着请人杀了,连骨头带肉也不够搭人情的,烧锅开水秃噜秃噜有几斤是几斤,吃了总比扔了强。可小果不这样想,他真以为这猪能有点说道,坚持自己亲自下手。

    死猪不用找人摁着,小果一个人就能轻松搞定,但他要显摆,找了一帮人看他表演。

    那时的人学习好与不好,政治觉悟都很高,得益于多年的宣传教育,大人小孩都能分清敌友。猪死了也得放放血么,小果弄把杀猪刀就比划上了,嘴里还阵阵有词,捅一刀来一句,这一刀是捅美帝,这一刀是捅苏修,这一刀就捅孔老二。当时的政治形势正是批林批孔,引得围观的小伙伴们都开怀大笑。

    等到开膛破肚之后,小果里找外翻,那个仔细,却狗屁也没有,不仅没有什么宝贝,也没出几斤肉,甚至连猪屎都没见个影。

    小果家不仅猪长得瘦小,人的个子也都不高,真是“不像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就是吃了几口死猪肉也没见长。小果岁数跟我一样大,个子却低我一头。他打架不厉害,却总爱装逼扮大象,动不动就琢磨点事儿,不是琢磨哪个女孩子,就是舞弄个刀枪棍棒啥的,便以为自己很“有号”了。后来我知道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句话,就觉得这话是专门说小果的。

    那是“猪砂猪”死了不久的一天傍晚,小果拿出一把火药枪在他家房头显摆,指着枪把说,看着没?枪把包的猪皮,老硬了!我爸还做了一双皮鞋呢,老结实了!我知道他的枪把上包的是“猪砂猪”的皮,让他磨得精光带亮,心说那头小死猪能吃的吃,能用的用,真是一点也没糟践。我说,能打响才叫厉害,他说那当然了,药装满满的了。我们就让他打。他左比划右比量的,可就是打不响。正比量时,我三哥来了,我三哥要看一看,他举枪对着我三哥又好一阵显摆,没想到枪响了,正打在我三哥的脖子上,我三哥脖子上黑乎乎的一片。我想那里一定打出了一个大洞,一会就会死的。小果也应该是这么想的,就吓毛了,仍下枪就跑。没想到三哥并没倒下去,还呼呼的跑起来追小果去了。

    当时是正月天,六栋房东边的河套已经开化了,虽然是晚上七点多钟了,但开化的河冰还没有冻结实。小果慌不择路,顺着河套往上跑,我哥紧追不舍,两个人在河面上深一脚浅一脚的跑开了,跑得劈里叭拉的。我本能的在后面追赶,鞋子灌满了水,发出噗嗤噗嗤的闷响,也管不了这些了。我不知道一会会发生什么事情,心慌慌的悬着,直觉得天要塌了。

    三哥把小果追上了,追上了就追上了,居然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我以为三哥会把小果打个半死呢。

    其实他俩想的跟我一样,枪响以后以为会死人,三哥也以为自己要死掉了,一个本能地逃,一个本能地追,追上了一验伤,咋也没咋的,连一粒铁沙子也没打进去。

    三哥抓起河上的冰水把脖子上黑乎乎的火药一洗,啥事也没有。然后大家就站在原地总结:距离太近吧?枪筒没堵严吧?火药装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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