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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真你就输了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21年01月18日

认真你就输了

 

 

 

 

    “滴、滴、滴”,三下有节奏的喇叭声,把客厅里的空气锤出三个薄薄的小亮片,在青云耳朵里蹦跳着穿过。青云从窗户探出头,还是路边那棵粗大梓树斑驳的阴影,还是那辆黑色三轮车,还是刚从车上跨下的灰色光头快递员,只是今天的阳光有些刺眼,又薄又硬,毫无铺垫和征兆。他穿好鞋,提起门口地板上装在大塑料袋里几十个大小不等的纸壳箱子,快步下了楼。

    这是一座半山腰上的灰色二层小楼,这样的小楼在这面山坡上有四十几栋,都是二十多年前建的,每栋楼里只有四户人家,每户都是二百多平的跃层。房子虽然老旧,可里面的装修大气又别致,很符合主人们财不外露含蓄低调的优秀品质。每栋楼各自独立,又罗列成行,沿山而立。平整干净的双向柏油路穿插其间,路旁顶着一团团疏密有致绿云的梓树烘托出一片幽静安详,不争不抢、不呼不喊,就如同青云嘴角永远挂着的那一抹拥有整个世界却又竭力平易近人的微笑。

    “初师傅来了。”青云向左偏着头,两鬓和耳朵上的头发剃得干干净净,平衡着右手拎的重物,塑料袋琐碎地窸窣作响,“今天四十六件,你查查。”

    他走下楼口的台阶时,眼睛突然又被白晃晃的一片硬光刺痛,很不舒服,他皱皱眉头,却也懒得寻找来源,也许哪家主妇正拉开玻璃窗,也许哪家孩子玩着亮面金属玩具。虽有些刺眼,可温度正好,如同命运带给他的生活,一切都正正好好,只多不少。要是因为两根指头都拈不起的瑕疵而抱怨,实在太不知足守分了。

    直到青云把大塑料袋递到眼前,初师傅才将侧着的头扭过来,大概因为头皮的亮光太过显眼,使得玻璃球般的小圆眼睛失色不少。他一件件掂量着盒子的重量、查看上面的地址,再装到车后货箱里。临上车时,他指了指对面的楼,晃着光头说:“那是新挂的吧,今天来时才注意到。”

    青云的视线穿过梓树间的空隙。对面二楼的一个窗框上挂了面八卦镜,上系红绳,下坠红穗,镜与穗之间还编着个中国结,结下再穿一枚小铜钱。镜子八棱八角分明,里面宽阔的圆环上密布红黑相间的细格,最中间便是闪亮的凸镜,映着明晃晃的天,还有自家灰楼的一角。一定是刚挂上不久,绳穗红得刺眼,镜面亮如少女眼白,鲜美得拒人千里,崭新得动人心魄,与老旧灰暗的墙体很不般配,仿佛来自两个时空的不同物种。

    “那镜面正对你家楼。小心点吧。”初师傅总是低头含胸,说出的话也像覆了层绒毛般含混不清。

    这镜子不仅正对着自己家的楼,而且是自己家的楼层,自己家的窗户。这不是贴着的窗花、挂着的毛绒玩具那样无害的装饰品,而是平静生活中一个意想不到又极度危险的信号,仿佛孩子被绑架后收到的附带照片的勒索信,青云嗅到了令人恐惧的战争气息。

    他随即镇定下来,这不过是对面某位老人闲极无聊想出的心理安慰之法,不是针对某家,更不是针对自家,或许只是泛泛地祛邪禳灾。对它最好的办法便是不去想、不去看、不去说,有和没有便一个样子了,就像路上的狗屎,越是仔细端详它,就越能嗅出些味道来。可它毕竟明晃晃地在那挂着,一天的好心情还是被毁了。

    “看到没?对面挂了面镜子。”青云一进家门,老婆便生气地嚷嚷。

    “谁愿意挂谁就挂去,闲着没事干。破镜子。”

    老婆生气是有道理的,而且不能指望一个高职毕业生可以达到自己那般涵养和思想深度。老婆当初学的是经济管理,还没毕业就搞起了网店,是网络销售的第一批逐浪者,又将自己坚持成了第一批受益者。

    那不是普通的镜子,而是一面八卦镜,可夫妻俩谁都不愿说明,好像一旦从嘴里清晰地吐出那个名字,它会立即逼近你身边,潜藏着的危害马上浮现出来,如同《哈利波特》里面目不清、虚实不定的伏地魔。而且,八卦镜是敌人的武器,它的名字不该这样正义凛然、理直气壮,而应是破败虚弱、猥琐不堪的,破烂镜、白痴镜,随便什么名字,反正是和它主人一样彻头彻尾的混蛋。

    “明显针对着咱家,就是要膈应咱们。”

    “不用管它,就当没这回事。”青云望向窗外,在淡然笑容中撒上点轻蔑,“咱们好好过自己的日子,让他们眼气去。你要认真你就输了。”

    “自己挣不了钱,就想着坏别人。”老婆冲窗外翻了个白眼,便气呼呼上了二层。

    青云在一所职业院校当老师,工资清汤清水,可闲暇时间较多,除了带孩子外,还帮老婆做了很多取货、包货、发货的工作,自觉也为自家优裕生活做出了重要的贡献。有人劝他干脆扔了鸡肋,全心全意为老婆打工,可他觉得自己的做法才是合理地分散风险,谁也不能保证网上的生意永远顺风顺水。他很为自己的危机意识、忧患意识自豪,老婆做的无数实际工作固然可圈可点,而自己的思想才真正引领了生活的大方向,他是那不沉巨轮的船长,是疾驰快艇的舵手。他早为自己贴好了标签,上面字迹细小、内容详赡,像新上市药品的说明书,而其金光闪闪的外表如同政治家的履历。

    “花别忘了浇。”老婆说。

    她怎么不去浇,平时她有空就做了的。是了,家里的大阳台也是冲着那栋楼,冲着崭新的八卦镜,于是那面墙连同墙上的一切都抹了狗屎似的、受了诅咒一般,披散头发,压低下巴,翻着白眼,散发着半死不活纠缠不休的怨气。

 

 

    青云下班进了家门,觉得安静得有些过分,尤其对于一个五岁男孩刚从幼儿园回来的时刻来说尤其如此。楼上楼下咚咚地跑,成箱玩具稀里哗啦地扔,口齿不清却嗓门很大地咿啊叫唤,都消失无踪了。家成了抽干空气的真空罐头。

    “你进去看看吧。”老婆把装了半杯水的玻璃杯墩在饭桌上,白亮的水面漾起圈圈波纹。气得不轻。青云每次都想送锦旗给杯子的生产商,为尚无家人因其碎片受伤而表示由衷感激。

    “又不听话被你打了?”他进了孩子卧室。儿子躺在床上,两片脸颊红得像螃蟹壳子,眼睛闭着,小嘴半张着呼呼喘气,气息里有股暖熏熏的药味。

    “从幼儿园出来就没精打采,回家衣服也不换,往沙发上一靠就不动了。我上厨房给他倒杯水的功夫,回来一看,身子斜着、脑袋歪着、胳膊半搭在扶手上。我一碰他手,整个胳膊就晃荡下来,没骨头、没筋、没了魂似的,没把我吓死。”老婆用手指肚蘸蘸眼角。

    “发烧了?”青云用脸贴了贴孩子脑门。

    “三十八度多,刚吃退烧药了。八成是在幼儿园疯出汗,被空调吹的。”

    “去年冬天他们全班都感冒,就他没事,最近还学轮滑,就因为空调?不至于啊!”青云心疼得不得了。

    青云上身突地颤了一下,走出卧室,到了客厅窗户前。对面的八卦镜还新新鲜鲜地挂在老旧的灰色墙体上,亮晶晶泼辣辣,仿佛七十岁老太太的脸上偏生出一只二八少女的眼睛。红色的穗子垂到白色的窗框上,如一绺带着血丝的泪痕毫不遮掩地招摇着。

    “混蛋,让人恶心的混蛋。”他的血往脸上涌。门口的铁架子上层摆着许多过期了或即将过期的化妆品小样,他抓起一把冲出门来,鞋跟都没来得及提上。下到一二楼间的缓步台,将手里的一堆小瓶子狠命摔向墙壁。几声闷响后,瓶子竟然一个都没碎,噼噼啪啪掉落楼梯上,还是没碎。或许是过道墙壁发潮,或许是刷过无数层白浆,总之不会归咎于自己的臂力或愤怒。即便全都碎了对墙壁也不会有任何影响,自己抓的都是白色或乳白色的霜膏,一个成熟理性的男人即使在盛怒之下也会考虑周全的。

    他提好鞋,出了楼,去做一个男人、一个一家之主该做的事。

    青云将最后一个铜葫芦挂好,矮下身子从椅子上跨下来。他把椅子移回原位,又洗了手,欣赏着挂了葫芦的窗框门框。这已不是一面由水泥、砖头和酸痛手臂机械运动而搭建的墙,这是一面由各路神仙加持护佑的铜墙铁壁,是能量充足的星际母舰的防护罩,任何邪秽之气都不可能有半分侵蚀机会。自打搬入这幢房子,他从未如此踏实,即便最严苛的安保公司也不会在这面墙上找到任何破绽。

    “爸爸,这是什么东西?”儿子被老婆抱在怀里,眼睛亮亮的,精神好了许多。

    “这叫宝葫芦,爸爸刚请回来的。”青云看完儿子又看看老婆,笑容里含着低调的自豪,“一共三个。一个挂我车里,两个挂这窗框门框上。”

    “好漂亮啊!”儿子眼里满是崭新的金光。

    “我特意挑的,这宝葫芦关键就在口小肚大,能够吸纳晦气、提升运势,口上还得留一截藤蔓。葫芦就是‘福禄’,蔓带就是‘万代’。”自己刚拥有的专业知识深广得难以估测,再加上堂堂仪表和标准普通话,当个外交部的高级官员不成问题。

    “挂个葫芦就能把对面的镜子压下去了?”让老婆满意的工程绝对可与登陆海王星相媲美。

    “还请了个八卦镜,比对面的只大不小。对面那种也有卖的,可咱们这个是他的两倍价钱。”

    儿子从老婆的怀里挣扎爬下来,非要把头伸出窗外,青云带着宠爱责备道:“明天白天再看,晚上能看清什么?从外面看。”

 

 

    早上的阳光恰到好处,这是热天里的最佳时刻,现在浇花也许会现出几道精致的彩虹。青云提着绿色长嘴塑料喷壶上了阳台。喷口圆得可爱,十几个小孔上还颤动着晶莹的水珠,如饱胀的莲蓬孕育着果实,让人不忍倾倒。自家窗框上八卦镜也是崭新的,像刚掀去保护膜的手机,无数种最实用又最意想不到的功能等待自己去开发利用。

    可对面,对面的窗户上竟也多了几个物件。窗内上缘也垂下金质的宝葫芦,而且是两个,贴在一起成了十二星座图片上的双胞胎,胖乎乎、亲热热地腻在一处。窗外的八挂镜边还悬着一把桃木斧子和一把桃木剑,绝不是端午节地摊上那零零碎碎、敷衍了事的小饰品,都比巴掌还大,恪尽职守、毫无通融地斜立在墙壁上。

    他被一股满满的恶意包围着,那红褐色的亮漆仿佛两滩已凝固的血迹,招摇卖弄地贴在墙上,唯恐别人看不到发生过命案似的。那两只葫芦和自家一模一样,可分明又那么蠢笨呆面,毫无灵气。它们是如何在一夜之间出现的呢?

    青云正看着桃木斧子发呆,突然,斧柄下冒出一张小脸,是褪色般的浅粉。上面的深色痕迹说不清是皱纹还是五官,毫无规律地挤凑一处,唯一能确定的是两只黑圆、空凸的眼睛,占了脸的大半。他身子不由自主地震颤了一下,转身逃进客厅。

    那是什么东西?猴子,脑袋呈倒三角形的猴子?蛇,长着耳朵的粉蛇?孩子,有着侏儒面孔营养不良的孩子?无论是什么,一定是比镜子、葫芦和斧剑的合体更为恐怖、邪恶几十倍的东西,只要把这种东西的照片贴在窗户上,其他一切镇宅之物都没必要挂了。

    他让自己冷静些,才发觉手心出了很多汗,指甲嵌入肉里,指节也勒得生疼。喷壶还提在手里,水满满荡荡的,水珠却没了光泽。

    这件事不能告诉老婆,她的惊乍与随之而来的无休止的怨怒最终还是会牵连到自己身上。怪物的事一定会有合理解释,肯定不会是尸块拼成的弗兰肯斯坦,这世上一定会有他尚未了解的生物。他时常会为自己不时生出的敬畏、谦逊之心感到骄傲。他的心平稳了一些。

    真正可怕的是怪物的主人,他的恶意已不仅仅存在于心里,而是如同辟邪之物挂满窗户般萦绕于全身。可青云不想再被这位怪物邻居牵着鼻子走了,即便无耻邻居将关公的青龙偃月刀和圣彼得大教堂的十字架都挂到窗台下,他也不会在自己家里增加任何东西了。

    一排绿色的灌木将人行道与马路隔开,灌木叶子油油发亮,显出肥厚的绿色,两三个星期才有人修剪一次,上面的枝叶像青云的思绪般乱蓬蓬地旁见侧出,与编排其间的高大臃肿的梓树构成高低搭配。灌木丛被楼前的砖铺甬道一截两段,露出初师傅的黑色三轮车和不停晃动的光头。初师傅的光头散乱地反着白光,青云脑袋发晕,胸口恶心,几乎是将一大袋盒子扔到路边的地砖上。

    “对面又挂了好几个东西,看来是和你家杠上了。”初师傅低头查着纸箱,声音在喉咙里闷成鼓鼓的一小团。

    “愿意挂多少就挂多少,要是和这种事还认真你就输了。”青云轻蔑地笑笑。

    “我看你家了也挂了几个。”初师傅将身子探进驾驶室,掏出个带按钮的小机器,“这就对了,不能任他欺负,要不他还……”

    “唰”的一声,扯断了初师傅的话。对面二楼的纱窗拉开了,拉扯声中含着怒气,像是要疯狂地蹭掉鞋底的狗屎。一个女人探出头来,冲他俩大喊:“那破三轮车别总停那碍事,不知道这路还得过人走车么?”

    初师傅像没听到一般,该做什么还做什么,该怎么做还怎么做,专注地在小机器上一下一下按着。初师傅的做法是标准而正确的,自己也绝不可慌乱无措。青云也做毫无知觉状,仅是盯着初师傅手里的小机器屏幕而已。沉默便是震耳欲聋的反击。女人又喊了一遍,缩头回去,气汹汹地拉上纱窗。

    “你越搭理她,她就越来劲儿。”初师傅轻声说。

    青云又轻蔑地哼了一声,抖了抖手里的黑塑料袋,像是上面附了无数脏东西。

    初师傅装好货,正要上车开走,一男一女从楼侧转出,快步走到这边树荫下。微风吹过,片片树叶轻快翻转,像一把把小斧子飞舞着将阳光砍成不均匀的一段段,散落在男女两人脸上肩上,白癜风病人一般。

    “快递车能不能不停在这?”女人看了一眼初师傅,又看了一眼青云,“你们是第一天住这?不知道路窄?”

    “车停这影响别人生活了,我说话能明白不?”男人把后半句说得一字一顿。

    两人都像精研过屈原的《天问》,只是质疑和叹息被强悍和挑衅所代替。女人就是刚才在二楼喊话的,细高挑,头发挽得有些乱,大部分是枯燥的黄色,头顶一绺却是绿色,像使性子刷漆时不小心泼溅上的。她长胳膊长腿、长脖子长脸,眉、眼、鼻、口、手、脚,几乎没有一样不是长而尖的,连下巴也又瘦又尖,还略微上翘,像个巫婆,不难看的巫婆。

    “你们看看这条路上有没有车停着?道这么窄,这么停影不影响交通?”男人一只手指着大马路,仿佛那是他正为之伸张正义的弱小受害者——一个痛不欲生又竭力忍住抽噎的老太太——已赢得了法庭内所有人的同情。男人面色焦黄,皮肤汗津津的黄里透油,像红枣蛋糕的包装纸。他看人总是上下打量,眼珠垂直活动的幅度很大,一副永远挑剔不满的样子。

    “这点儿不是上下班时间,路上没人没车,收完货马上就走,谁也不耽误。”女人拉上纱窗后,青云便想好了要说的话。

    “不是上下班时间就可以到处停车吗?超市里没监控就能随便拿东西吗?猫平衡能力强就该把它从四十层楼扔下去吗?”男人越说越气愤,“都你们这种强盗逻辑,世界才会血流成河。”

    “我在我家楼门口装货,又不是你家楼下,我家一个楼的邻居都没说什么,你们干嘛那么激动。”青云有意让自己水平一级乙等的普通话里带上些严厉,富于磁性的声音里再拧两股钢筋。他直视男人汗津津的脖子,手不停整理着塑料袋,将折边拉得直直的,让上边那半颤巍巍地自由落下。

    “你们这么天天车来车往、左冲右突的,不但把我家的好运气带走了,相反还带来了坏东西。家里的猫最近几周都生病了,眼睛发红,流泪流脓。”女人的嗓音也是尖的,却尖得不纯,有些沙哑,“我家养的是无毛猫,叫啥斯芬克斯,你知不知道?一只几千块,就怕眼睛有毛病,根本没法卖出去,还得花几千块看病买药。”男人狠狠踢了一脚三轮车的轮胎。

    那家伙竟然是猫,猫科动物中竟还有如此可怕的物种,看一眼都难以接受,别说去亲近抚摸了,什么变态的人会购买并饲养这种东西当宠物。如果它体型再大一些,其长相足以吓晕眼睛仍能发挥作用的任何生物。

    初师傅不苟言笑地绷着脸,目不斜视,将车开起来,前行一段后便在路口掉头,朝相反方向驶去。男人发疯般两大步跨到马路中央,抬起胳膊,指着三轮车黑漆漆后车厢大叫:“以后别在这里掉头,要不我找人收拾你。”他突然的动作和喊声都把青云吓了一大跳。他脖子连着锁骨的两条筋肉凸起,吐词十分卖力,仿佛正从身体里抽取几个沉重而尖利的小东西,从嘴喷射出去,射穿货箱,钉入初师傅的后脑。

    “这本是风水宝地,可这么转来转去、拐弯掉头,把运气全弄没了,别说我家,就是你家的生意也没两天好头儿了。等着吧!”女人恶狠狠地盯着青云,如果目光可以杀人的话,就没有后面的事了。

    青云手里的黑塑料袋已经折成了四四方方平平整整的一小块,他轻松了一些。今天的货送出去了,明天再说明天的,那两口子总不能天天在这里盯着、耗着、拦着吧。

    他转身回楼,发现老婆正在自己身后,横擎着手机对着现场。他将老婆拉回家,老婆嘟囔着,要将刚才的视频发到朋友圈、发到网上,让大家看看那对夫妻异想天开、骇人听闻的胡搅蛮缠。青云并不在意,他在琢磨如何化解对面窗户上乱七八糟物件散发出的戾气,琢磨是否该与初师傅在附近另约地点装货。老婆只是发发火出出气而已,即便真弄到网上,每天都有那么多匪夷所思、道貌岸然、人命关天的事,谁会在意邻里间的狗咬鸡啄呢。

 

 

    易玄阁的主打色调是红,艳艳的红,仿佛它所处的时间被永远地分割孤立出来,定格在春节,定格在那红的顶点,不超前也不延后。店里四面挂满了红穗子,似乎整齐划一,细看又各不相同。穗子上有的是中国结,有的是铜钱,有的是玉块,有的是木片,每个都攥着几口人的身家性命,每个都是一部几十万字的民俗学博士论文。

    店铺里站着个中年女人,腰挺得很直,像受过专业训练。女人为了不让青云觉得尴尬,没显出过分殷勤。青云直接说明来意,女人说:“你来得正好,再晚两分钟,大师就出门了。”这句话像导游的自我介绍般熟练。她让青云先付了一千元咨询费,然后敲了敲后墙的一扇门,也没听见里面说什么,便推门把他让了进去。

    小屋不大,一面书架,立着几本书、几个茶壶茶杯、几张金光闪闪括着硬框的证书,还有个大如飞镖箭靶的黄铜罗盘,一圈圈密密麻麻地刻满字。一张纤瘦的木头桌子,弧形桌腿上凸下凹,细得像四条数据线,两把木头椅子放在桌旁。一把椅子上坐个中年男人,身上一套米色麻料唐装,上用暗纹印着几个不同体式的大福字,福字间还有一列列楷体小字,仿佛日本恐怖片里写在人脸人身上的用以封印邪灵的符咒。他头发根根透亮地向后梳着,纹丝不动,一双眼睛比切成八十一面的钻石还要闪亮。让青云讶异的是,男人眉头皱成两道竖纹而嘴却带抹淡淡微笑,仿佛阅尽人世沧海桑田、悲欢离合却仍能恬淡克制、超然以对。青云突然想起自己嘴角的微笑消失好长时间了。

    青云向大师说明自己此前来过,因为感觉事情不大,也就没麻烦大师,可这回有人得寸进尺、步步紧逼,严重威胁到了自家人的身体健康和经济收益,这才请大师出谋划策。

    大师翘起二郎腿静静听着,眼睛没看青云而是盯着前面的书架。待青云说完,他对着书架淡淡说:“邻里关系相当微妙,相当难处。手法轻了解决不了问题,重了又易彼此伤害。”

    “我们也不想害谁,就是他们欺人太甚。”

    “再把你家客厅的布置跟我说说,还有两幢楼的位置和周围路的走向。”大师冲书架点点头。

“我提前画好了两张图,还有几张照片。”青云从包里掏出两张折叠的纸和手机,“您看这地方是风水宝地吗?”

    “前几年区政府让我帮着选新址,这地方我也大略看过,没太注意。”大师漫不经心地看了眼青云的手机,便扭正头,向书架娓娓道来,“我刚写了一本关于道路风水学的书,这么全面系统的书也算是国内首部了,应该也是世界首部。类似的书我也看过,没看几页就都烧了,绝不能让它们亵渎我的眼睛、侵占我的时间。做事情嘛,时间成本是必须考虑在内的。”世界上不存在比他更自信、更笃定的人了,这让青云不大舒服。

    “是不是宝地对我来说也不重要,是,当然好;不是,也不能总搬家折腾,咱不求大富大贵,不被邻居祸害就行。”

    “看来他们也是懂点的人,要不就是有人指点。不要紧,我做事呢,都是尽量一步到位,以后不论他们再弄出什么花样,这个都可以保你平安。”

    “需要我请什么回去,您就说。”

    “这东西我这也没有,得订做。你不要急,交完费过半个月来取。”

    “您看能不能快一些,担心家里孩子,心里没底啊。”青云将一只弯着的臂肘搭在桌面,身子倾向大师。

    “加急应该也可以,三天吧,费用得翻倍。”大师微笑着对书架说,好像刚给它讲了件自己身上发生的趣事。

    “就做加急的,麻烦大师了。”

    青云被杂乱的喇叭声吵醒,老婆和儿子也醒了。妻儿那皱着的眉头和外面刀片般硬薄的喇叭声把他的胃搅得阵阵抽搐。初师傅不会这个时间来,也约好了不再按喇叭而是打电话,而且这些源自不同车辆的鸣笛声此起彼伏,毫无规律,比刚煮好的麻辣拌还要混乱不堪。响声横七竖八、前长后短,与这相比,一院子流浪狗的同时吠叫简直就是贝多芬的交响乐了。

    他如蒙面忍者般侧身贴近客厅窗台,从窗框边缘缓缓探出半张脸,顿时困意全消,一身冷汗。楼下不宽的马路上满满两排车辆,人行道也挤满了人,仿佛在蚂蚁洞口涂了层蜂蜜。难道这种风平浪静、纯得不能再纯的住宅区也能发生什么群体性事件?美国或日本的大使馆刚从省会搬至此地?一条带崽的流浪狗正作揖讨食?哪个不要命的网红在翻着跟头扔垃圾?老婆正一脸不耐烦地也朝窗口走来,青云忙摆手制止,可老婆并未如他所愿地钉在原地,仅是放缓脚步,未抵窗台也抻长脖子往下瞧。青云有些不悦。

    车与人的焦点集中到了自家楼口,由东向西行驶的车辆在这里慢悠悠地转弯掉头,再自西向东驶离。车辆各式各样,却都整齐有序,动作划一。车子们不仅要横着调头,还要在车身背对楼口时故意向后倒一倒,顿挫两三下,再反向扭头原路返回。青云将拳头狠狠锤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咱这成网红地点了,我给你念。”手机不知什么时候已黏在老婆掌中,它们比一对连体双胞胎还要亲密,“‘据说该楼口为风水龙脉之地,属于猪笼入水想不发都难的脉相,各位掉头打卡时,切记自东向西行驶,屁股正对门口,踩三下油门,便可吸收日月精华。’”

    “扯淡。”

    一串发动机的闷雷声震痛青云的耳朵,一辆花纹粗轮摩托车瞬间突插到车队的最前面,伴着轮胎摩擦地面的骇人声响和腾起的白烟,倾斜着旋转了半圈,来了个潇洒的漂移。车上带头盔的人冲着街边几个探出的长柄手机摆了个很酷的手势,便在司机的咒骂和行人的拍手哄叫声中绝尘而去。一股浓重的汽油味让青云屏住呼吸,他收起纱网,拉上窗子。

    他准备离开窗口,却看到对面窗子里的两口子也盯着下面马路看,恶狠狠的,与盯着快递车的神情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活该!”老婆也看到了最近有过密切接触的邻居,“一辆破三轮车还碍他们眼了。这回好了,连电动车都来这撒欢了,看他们怎么管。”

    对面两口子身边突然冒出两只无毛猫的浅粉色头颈,一边一个,仿佛遗像旁戳的两根香烛。他们四个与窗框上下的零零碎碎构成一副透着噩梦般气息的恐怖照片。

 


 

    进了家门,青云将塑料袋放在了门口地板上,忙着包货去了。直到晚饭结束,老婆才注意到这个口袋。“这就是花两千块请来的终极吉祥物。”老婆勾着手腕抓起袋子里的物件,离脸很远地端详着,“怎么与那种可爱的、胖胖的、笑眯眯的不大一样。”这是只由浅粉色粗条绒布缝制的猫,眼睛是两颗褐色的大圆纽扣,紧围着纽扣涂了浓浓的红眼圈,两个内眼角位置的红色尤其明显而浓重,竟还由此各淌下三个血红泪滴。

    “它是辟邪保平安的,不是玩具。”

    “做工也太粗糙了,我用一块破抹布和八色水彩笔也能做得比这更好。”老婆随手将猫扔在桌子上。

    “别乱扔,这是大师亲手设计的。”

    “是他亲手缝的吧。”老婆还是忌惮地看了一眼,“你真准备把它挂出去。”

    “我也正琢磨着,挂不挂呢?”青云看着猫发呆。他为自己的优柔寡断感到羞愧,心里想着就好了,不该把这句话说出来。老婆此刻会认定自己除了填满事业单位的各种电子表格外什么都处理不好。

    “要是不挂就白买了,什么作用也起不到。”老婆义正词严地分析。

    “那我就挂上。”

    “可要是挂,那就是明着跟他们干了。之前是一次战斗,现在就是一场战争,说不准会闹出什么事。”

    “你的意思到底是挂还不挂?”青云生气了,“要不就不挂外面,挂客厅里,在对着窗户的墙上,外面就看不见了。”虽然有些敷衍,可总算是灵机一动的折中方案,不该由着老婆的主导话语继续下去。

    “你把这东西挂屋里,是要防对面两口子还是要辟我们娘俩?你以为挂屋里人家就看不着了?”

    青云气得像条河豚,可还是努力用理智控制着自己,把“那你说怎么办”压进肚子里。

    “我说该挂还得挂,最好的防御就是进攻,不能让他们觉得我们好欺负了。你那个大师不是说了,有这个就什么都不用怕了。我看这东西确实也挺吓人,就算他们再挂个老虎,挂个哥斯拉,挂个转基因霸王龙,我们也不怕。”老婆竟成了拍板定案的人,角色乱了。

    “现在就挂上?”青云问。

    “天再黑点。”

    此后的三天,对面的窗户他想看又不敢看,日子过得提心吊胆,可终究什么都没发生。那只猫的做工决定了它尚未具备隐身功能,逃是肯定逃不过恶邻的眼睛,可也许他们认为那不过是个廉价的小老虎吉祥物,从某次千篇一律的婚礼上带给孩子的玩具。

    到第四天时,终于求仁得仁了,可还是让青云惊惧不已。对面窗台下的一堆红色和金色错杂织就的帘幕中,显眼地吊起了一个白色人偶,比粉猫略大,四肢简化为四条细棒槌。小人的眉眼不是很分明,头发却十分逼真、乌黑发亮,鬓角和耳上两侧却呈浅青色,仿佛刚在理发店里做过精心修饰。青云和儿子都是这种发型,出自旺角潮流店里的名师之手。一条又红又粗的带子在人偶脖子上绕了一圈,紧绷绷地,大多勒进了白布里,向上延伸的部分吊在了窗台下,人偶脑袋就那么耷拉着,真像刚被绞死。一片浓浓的黑头发正对着自家窗口,有如积怨已久故意死给自家看一样。

    “我必须找他家去,没法忍了。”青云的脸比平时更白,血管里流动着突突乱冲的怒气。

    “你跟那卖猫的讲理去?”

    “不管讲什么,都得让他们把那东西拿下来。”青云指着窗户,“你看那东西做成什么样。我无所谓,三十好几了,可孩子那么小,招他们、惹他们了?你说他们还是人么!”

    “你平时不是挺冷静吗,这回这么容易急眼。”老婆故意放慢动作,舒舒服服坐进电脑椅里,抓起手机,“说来也是我们先挂的猫。”

    “咱们挂的是猫还是老虎,是吉祥物还是辟邪物,都没关系,对他们人没有影响。可他们挂的是人,是吊死的人,是耷拉脑袋的小人儿。”青云伸手摸了摸脖子,“你看他做的那个样子,就差在小人身上写我和孩子的名字了。”青云觉得老婆的冷静近乎无动于衷。

    “人家没说是你,你偏要往那上面想。你去找人家,人家也会这么说。”老婆一口一个“人家”,仿佛认定他们多么有理,自己则是无理取闹。

    “就任他这么挂着呗。谁让我没理,谁让我先挂猫了。”

    “你找没用,我找也没用,社区书记来也白搭。”老婆举起手机冲青云晃了一下,像在炫耀她的高职毕业证,“得找警察。网上说的。”

    “网上说没说雇个杀手要多少钱?”

    “为了一条红线和一团白布就去杀邻居?”

    “先杀你,再栽赃给你的邻居。”

    警察还是请来了,青云相信,饶是多么凶邪之物在那横平竖直、有板有眼的制服下也要俯首低耳。大檐帽和制服领口之间是一张年轻的脸,长长瘦瘦,歪翘的嘴角带点不屑和骄傲,自从国内某位男星在一部电影里饰演了与女主有过一段腻腻歪歪情感经历的警察后,现实中的警察都成了这个样子。警察把两人叫到了路边人行道上。

    “警察同志,你看他家挂的小人,正对我家窗户,明显是要害我嘛。”青云朝上指着,“不仅害我,还要害我家孩子。谁家没有孩子,是吧,警察同志。”

    “这东西……”警察眯着眼睛仰头向楼上看,手抬了一下帽檐。

    “兄弟,他这歪话不能偏听偏信。他要不挂猫,我能挂小人吗?”男人扬起下巴点着青云,“你自己说,是不是你先挂的猫,你就说是不是你先挂的吧?”

    “我这猫是吉祥物,挂来招财的。”

    “我这小人是晴天娃娃,唐朝时候传到日本的。”

    警察看了看手表,又仰头望了望天。

    “你们要是说完了就听我说。”久违的安静在半空中挂了片刻,警察有意增强话语的效果。他有点不耐烦,却也没生气,他决意要轻描淡写、举重若轻地处理此事,“不管这两个东西现在是什么,过去是什么,到底有什么用,现在都把它们摘下来。你们各回各家,现在就回、马上就摘,我就在这下面看着,等两样东西都没了我再走。”

    凭借着最权威的声音,靠着最强有力的意志,却做着和稀泥的事情,怎么不讲个是非曲直、论个先来后到呢。青云愤愤不平。可这种结果老婆也预料到了,“这是唯一的结果,也是最好的结果。”她就是那么说的。

    青云摘下了猫,装进塑料袋,放到门口墙边。对面男人也将小人从窗沿上取下,两根手指捏着脖子上的红绳,冲着青云故意抖了两抖。小人颤颤巍巍嘚嘚瑟瑟,脑袋像随时都会掉下来。青云的喉头不自主地往下移了半寸,一口气憋得没喘上来。

   “行了,以后别挂了。”警察慢悠悠地钻进车里,在道口不紧不慢地掉个头,从从容容划出一道大弧,自西向东,不见踪影。

 

 

    天还没全亮,窗帘上透出蒙蒙的灰。路边灌木丛底潜藏了一夜的寂静,顺着纱窗细格溜进屋子,准备熟门熟路地逛遍各处。青云猛地把脸扭到床边,剧烈咳嗽着,头探出床沿大口喘着粗气。他皱紧眉头,把脸憋得通红,可惜,老婆没朝自己看。他做噩梦了,被一个巨大的白色人偶压在身下,脖子让两条无手的胳膊死死按住。

    小吊死鬼还在那晃荡。警察说一遍、管一次就没他什么事了,对面该挂还继续挂,警察威力的保质期还不及一袋切片面包。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啊!”青云伸出白胖胳膊取下床头柜上的足银内胆保温杯,环视二百多平米的房子,躺在恒温按摩热灸水床上不禁感慨。

    今天取货的快递员是个瘦瘦的小伙,带副生生硬硬的黑框眼镜,和人说话时眼睛总是惊恐地、愣愣地大睁着,像个刚毕业的高中生。

    “老初不干了,正式离职了。现在这片我负责。”小伙挺挺胸脯,认真摆出负责人的样子。

    “他去哪了?改送外卖了?”青云想开个玩笑,但马上觉出面对如此听众,似乎有些刻薄。小伙没理他,继续专心查着纸盒。

    “你们这片楼怎么都爱挂那东西,也不嫌风吹日晒,整天招招摇摇。”

    青云也发现最近很多人家都挂上了各种吉祥物件,红红火火、鲜鲜亮亮,好不热闹。也不乏一些特殊定制的猫狗、小人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物种,像是日本动画片与美国科幻片中怪物的低配版,彼此争奇斗怪,巴掌大的皮肤上都有着绞尽脑汁的细差微别,可每个又都一样,完全一样,一样的丑不堪言。

    一辆蓝色大客车由东向西驶来,车身印着“宏达旅游”,将南侧车道挤得满满登登,在青云楼前缓缓停下。车门一开,跳下一个手持粉色三角小旗的秃头,正是初师傅。他的小玻璃球眼睛看到了不远处的青云和快递小伙,毫不介意地引着这四五十人的团队都站到人行道上。

    “请往两边看!”初师傅挥动小旗大吼,“这就是我在车上给大家讲的发生过惊心动魄故事的两栋小楼,大家一定也在网上读到过。现在两家早已和好如初,为本地区正在申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工作做出各自的贡献。”青云以前从没见过他把头扬得这么高,声音这么大,吓得他手里的塑料袋差点甩到地上。

    “请大家保持安静,不要搅扰到这片风水宝地的气场。”他慢下脚步,继续大声嚷,“往左看,北面这家是饲养可爱招财宠物猫的;往右看,南面这家是做美丽女士化妆品生意的。他们在五年之内,从默默无闻迅速升级到八个皇冠,要不是我亲眼见证这一风水宝地创造的奇迹,我现在也不会站在大家面前。”

    青云感觉正遭受百八十只眼睛挑剔而探秘地打量,自己成了显微镜下的细菌,便赶快进了家门。

    “夸得有点离谱。”老婆说。

    “都是为了吃碗饭而已,他觉得现在这碗比之前那碗香呗。跟他认真你就输了。”多么理性成熟的见解。

    “这风水宝地不能我说是它就是。”初师傅伸出那只空着的手,指向队伍后面,“我们今天有幸请到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嫡系传人、易居阁有限公司董事、世界风水学大师易居明易先生来为我们讲两句。麻烦大师深入浅出,让大家好懂。”

    青云放下手里的活,小步移到窗前。大师还是那副穿戴,笑容可掬地走到队伍前面。没了书架、罗盘、木桌椅和二郎腿的围拢保护,大师显得亲民许多,他说:“风水宝地的确不假,可并不是网上那些略知皮毛就胡乱猜测的说法。这座山不可一概而论,南坡是一等一的宝地,而北坡则略逊两筹。当年日本人就要在这建司令部,找我爷爷来勘察鉴定,我爷爷就骗他们说北坡更好,日本人信了,结果没几年就被赶跑了,这也算我祖辈的一份功德。”

    “大师有先见之明,在这南坡坐拥三栋房产,现在每平价格都赶上了上海外滩。如果大家想在我市购置房产,可以与大师单独联系,提供指点迷津的服务。”小粉旗如蝴蝶般在光头上翩跹飞舞。

    “指点迷津不敢当,就是帮忙把把关。风水学问奥妙无穷,不能光看空间位置,还得结合时间,毕竟地球不断运转,气场也在不断变化。两三百年后的事谁都不敢说,可一个甲子以内的事我还有点把握。”大师一只手抓住另一只手的手腕,仰起头微笑。

    “您说这是宝地,可住家窗户上怎么还挂这么多吉祥物件?不是画蛇添足嘛。”一个文质彬彬的游客向大师发问,不急不慌细声细气,谦逊中透着得意,仿佛胜券在握。初师傅用小玻璃球眼睛狠狠弹了他一下:总以为自己想得明白、懂得多,不是医生就是老师。

    “这不叫画蛇添足,而是锦上添花、烘云托月。”大师没有看问话者,微笑盯着那些火红的物件,一定要比问话人更加从容自信才对,“聚气转运就像打金银首饰,当然纯度越高越好。你说,你儿子考上硕士你还想不想让他考博士呢?施瓦辛格体格好还要不要锻炼身体呢?有了权钱后还要不要再找个范冰冰呢?一个道理嘛。”大师歪头笑笑,两手在身前一摊。

    任何在大师面前卖弄思想的人,不过是眼白发蓝、抓着毛绒恐龙嗷嗷叫的宝宝。问话人挤出半脸尴尬的笑,灰溜溜退回人群中。

    “好可爱的小猫。”游客中忽然有人伸手指着对面楼窗户。两只无毛猫出现在纱窗后,一只还歪着脑袋,皱巴巴的皮肤像极了自己的姥姥。“这家猫卖不卖?多钱一只?”有人问向初师傅。

    “我真受够这里了,除了骗子就是疯子。”青云咬着牙说。生活的乐趣被抽空了,成了皱巴巴的猫脸。

    “跟他们认真你就输了。”老婆说。

 

    一年后,老婆又生了个漂亮的小闺女,青云抱着白胖胖的肉团,心里品着周围人夸赞的儿女双全,向躺在床上摆弄手机的老婆道:“风水宝地,妥妥的风水宝地。咱儿子将来要是成不了中科院院士,还让他接咱们的班,在这儿做生意。”

    “猫怎么办?”

    “宽容。我把整个脸都给它,随它左右开弓或是顺风吐痰。”

    “你信教了?”

    “我信这宝地。”青云抓起一只毛绒玩具猫逗弄怀里的婴儿,“闺女伏天生的,又是快近中午,估计火比较旺,我明天找大师问问,请他想个好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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