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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不及设防的记忆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21年02月07日


陈宾

拍下这张照片,是因为我在镜头里看到了炊烟,还有喜鹊的故居,它们触碰到了我当年来不及设防的那部分记忆。

傍晚,我拉着一爬犁柴禾往家赶。压实了的雪,踩上去咯吱吱咯吱吱的,那声音,清脆,干净,像身后跟着条山涧小溪。转过最后一个山头,我总会习惯性地抬一下头,把狗皮帽子朝后推推,往村里瞄上一眼,看看房顶上有没有炊烟。有炊烟,我到家就有吃的了。

我知道会有的,妈妈在啊。

只是那炊烟像妈妈的身子骨一样单薄,风儿轻轻一吹,就散了。

我想要的,都会有么?

就要进入夜空的炊烟,一点儿也不袅袅。

妈妈曾在太原的纱厂里做过工,在保定的夜校里当过教员,可是现在,还不到四十岁,她就花白头了。

一大家子要生活,家里外头,忙不过来。孩子长到十来岁,不上学的时候,山上地里帮着干点,是很平常的事情。

村东头那棵高高的杨树上,住着喜鹊,它们忙来忙去的,也没工夫跟我说话。我知道,再过些日子,孩子长大了,它们就搬走了。

有翅膀真好。

清晨,我要早起,㧟着自己用杏条编的大筐,到地里或者山上采野菜,好回来喂猪。露水湿透了我的裤腿和袖子,筐就满了。这个时候,我会选个高一点的地方,往村里望。炊烟齐刷刷地升起来,升得高了,袅袅够了,就慢慢地散开,成纱一样薄的云雾,在灰白的天空和一小片低矮的草房之间,任性地飘着。

我只能这样发一小会儿呆,就赶紧回了。到家扒拉几口苞米面儿粥,要上学呢。

这个时候,太阳升起来,天一下子就蓝得够不着了。

学校在邻村,离家三四里地吧。一间半草房,一间是教室,半间给老师用。四个年级,每个年级十来个学生,复式班上课。两位老师,是一对中年夫妇。

这样子的学校,据说现在一些偏远的地方也还是有的。

真是苦了那些孩子和他们的老师了。

人生来平等,这句话糊涂啊,不然,怎么就会那么深入人心呢?

起哄,很容易上瘾,更容易传染。

为了讨好现实,历史总是变来变去。唯独记忆会心甘情愿保持原来的样子,就像一个人面对自己的故乡。

我很羡慕别人有故乡。有了故乡,走到哪里,走了多远,都想回来,都能回来,不用担心会被拒绝。频繁的搬家,我没有机会形成故乡的清晰印象。没想过,也不懂,人生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猝不及防。

一个雪花飞舞的日子,一挂大车把我的家扔在辽东一个荒僻的山村。那年,我八岁。有迹可循的记忆差不多就是从那里开始的。

在我的印象里,家里的事儿,父亲不怎么过问。闹文革那会儿,父亲说话更少了,脾气也大了。我有些害怕,又不敢多问。有时候鸡都叫了,我还没睡着。多年以后,我以鸡叫为题写过一首短诗:小时候不喜欢鸡叫/睁开眼/来过的都会走/长大了想听一声鸡叫/走了的还会来/这个时候/能听到鸡叫的地方/已经很远了。

爸爸的事情,我们几个子女都不知道。后来母亲告诉我,七七事变后的第二年,爸爸十四岁,参加了八路军。之后的日子,枪林弹雨呀。爸爸去朝鲜的那两年,妈妈最难熬了。爸爸在第五次战役中受了重伤,回国了,妈妈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多年以后,我从私人提供的资料里知道了那场战役的惨烈。妈妈说,爸爸能活着回来,她很知足了。我想,我能来到这个世上,也许有偶然的成分吧。虽经苏联专家诊治,爸爸还是留下了严重的脑震荡后遗症,五四年转业的时候,定了三等甲级残废。五九年反右倾时,爸爸成了反党分子…。

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这句话好糊涂啊,不然,怎么就会那么深入人心呢?

起哄,真的很容易上瘾,真的更容易传染。

这些年,不知不觉的,香客是多起来了,是不是都心中有呢?况且,供起来的,就一定都是菩萨吗?

爸爸生前从没跟我提起过自己的事情,他把自己的一生都憋在心里了。我想,他是想让我能有一个简单的开始吧。

在我看来,结局或开始之间也许从来就没有一个本质上的界限,每一次开始都会有一个或者让人欣喜或者让人悲伤的结局,每一个结局不管是让人欣喜还是让人悲伤它都孕育着新的开始。而且,这开始应该被看成是光明而美好的。

其实,不论贫富贵贱,一生的忙忙碌碌不过是在重复同一件事情:把现实变成历史,存在脑子里,备用。这就是记忆了。

带着原罪到这个高低不平的世界,就是来忏悔的。不忘这个初心,就没有怨恨,就知道感恩,就善良,就会去爱。

在感激一个小山村的时候,我的心应该是无比虔诚的。她很小,看上去弱不禁风。在我们一家人走投无路的时候,她收留并养育了我们八年。她见证了我少年时代的全部。我不在意她被别人换了多少个名字,我只喊她朝阳氏。这个称呼听起来很苍老,可我就是改不了口。在我心里,她永远都是那么年轻,那么善良,那么美。

我还要谢谢这张照片。尽管它只是让我短暂地还原了自己当年来不及设防的记忆,尽管它只是在不经意间让我重温了那些已经远去了的快乐和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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