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首页—详细信息—>翅 膀
翅 膀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23年07月25日

严  青

 

 

丹然拉开冰箱门,两只蓝白相间的运动鞋摆在冷藏室第一层,并得齐齐整整、端端正正,没触底,没贴边,被几头大蒜群星拱月地簇拥着。但鞋帮很脏,鞋底有泥,一些小沙粒散落玻璃隔板上。鞋的前脚掌外侧鼓出,磨损得厉害。

老爸的鞋,丹然长叹一口气。她从下层取出一把油麦菜,不愿再看一眼,径直关上了冰箱门,半推半甩,有气无力。

菜叶一条一条在指间摩挲。水流缓缓地淌,水珠慢慢地溅,是在管子里关了数十年的囚徒,习惯了暗无天日,熬煎得老迈迟钝。

她想着冰箱里的鞋,眼眶发热。可又记起下层的香蕉应是少了一两根,于是手上加快速度。

她把满是水珠的菜放到切板上,拉开冰箱,取出鞋,用抹布把隔板擦干净,提鞋穿过客厅,摆进门口鞋柜下层。

客厅里,老公耀鹏搭着细长的二郎腿,疲惫地陷在沙发里摆弄手机,茶几上瘫着两张还没完全变黑的香蕉皮。

“冰箱里的鞋吧?”耀鹏头也不抬。

“你见他放了?那时你都回来了?”

“咱爸出门时穿着我的鞋。”他总一副平静淡然的语调,无论何时何地。本来常是丹然理亏,可一见他如此,又会无缘无故地恼火。

“哦。我妈陪着他吗?”

“没看到。我跟他打招呼,他只说了句‘回去了’。”耀鹏把手机放到大腿上,抬眼看了看丹然,眼皮抬得很慢,像有东西正往下坠,“应该没什么事,自己来的,也能自己回去。”

“是啊,这条路走多少遍了。”丹然不能责备耀鹏,不想让他有愧疚感,岳父不是亲爸。耀鹏每天工作已经很辛苦了,到家就倒进沙发,不想再动弹。冰箱里的鞋和耀鹏的漠然算扯平了吧。

老爸有点老年痴呆,糊涂了,自己和耀鹏早见怪不怪了,好在老妈身体还不错,能多照顾。两家小区离得很近,走动也方便。

“什么时候再陪你买双鞋。”

耀鹏在街道工作,有时还得往区政府跑,常穿皮鞋。老爸脚肥,穿过一次的皮鞋,就没型了。

“不用,还有好几双呢。”耀鹏不紧不慢。他在穿戴方面不是特别在意,舒服方便就好,认准了一款便多买几双。

“要是能雇个人就好了,在那边收拾收拾屋子,做做饭,我妈能有空看着我爸,不让他到处乱跑;或者雇人专门照看我爸,陪他溜达,咱也不用担心;或者……”

事无巨细、没完没了地掰扯是老师的职业病,她知道这话说过好多遍,刚开始还不好意思,絮絮叨叨,琐琐碎碎,自甘堕落于俗世的怨妇之中,又像抱怨耀鹏挣不了大钱。可后来絮叨琐碎得理直气壮了,能怎样呢?生活就是冰箱里的破鞋,端端正正是它们仅剩的一点自以为是的骄傲了。

“或者陪着他们俩一起溜达,或者帮我们看孩子,或者帮我们收拾屋子做饭。”耀鹏虽然是抢过自己的话说,可语速几乎没有变化,衔接得天衣无缝。

“你知道我还要说什么吗?”他一定知道。

“就差钱了。”耀鹏的平淡一如既往。他是怀抱手机状的香炉活在白云生处的隐士。

“就差职称了。”丹然快步进了厨房,“跟你说,职称就是个混蛋,发明职称的人也是混蛋,要是这两个混蛋站我眼前,非扇他俩几百个嘴巴子,让他俩再也互不认识。”

菜还没洗完,丹然又将身子探出厨房,问:“孩子也去他姥家了?”

“他放学就非要去,我送到楼下,他自己上去了。”

“打个电话叫他回来吃饭,”丹然看眼门口的鞋架,稍一犹豫,“还是我打吧。”

电话那边,老妈说孩子正在写作业呢。丹然忙问老爸回去了没,老妈说还没呢。丹然脑袋猛地一下又木又胀,可还没有完全慌乱,这种情况之前有过一次,老爸是在别栋楼底下找台阶坐着。她安抚两句,撂了电话。

“咱爸没到家吗?”耀鹏直盯着丹然的眼睛,表明自己问心无愧。

“我妈帮着看孩子,咱俩赶快去找找。”丹然开始换衣服了。

“别急,估计还是那几个地方。”耀鹏按着扶手努力将自己拔出沙发。他个子很高,可有些瘦,刚站起来时晃了两下,以前是玉树临风,现在是东倒西斜了。

 

 

天色渐黑,所有鲜亮的东西都撒上一层灰黑粉末。楼下两个孩子在争夺一辆电动平衡车,吵得声嘶力竭,一个哭了,另一个也哭,边哭边说,边夺便骂。两条小狗也对彼此吠叫,势均力敌,谁也不输气势。主人向后拉扯绳子,可并不用力,欲拒还迎、欲收还放似的。什么都要热热闹闹地争一番,仿佛唯有如此才是活着的样子。可争得人心焦。

两人分头去寻。小区和周围该找的地方都找了,还是没有踪影。耀鹏打电话报了警。可也不能光靠警察,还得自己想办法。他们又在朋友圈上发了一堆信息,请认识、不认识的人都多留心。俩人打上一辆出租车,以老爸家为中心,涟漪般一圈圈绕起来。

司机人不错,主动问他们老爸的特征,还把车速放慢。两人都坐在后排,按下玻璃,一人紧贴一侧窗口,紧张向外张望。

“他带信息牌呢,上面有姓名、有地址、有电话,只要有人看到就能打给我。”丹然看眼握着的手机,马上又望向窗外,手上都出汗了,“就怕都认作正常老头,谁都不当回事。新闻说,有个老头沿路一直走,走了七个小时,最后累趴下才被人发现。”

“咱爸没那么严重。”

“还不严重?这病不会越来越好,只能越来越重。今天忘带钥匙,明天穿错鞋子,今天忘了回家,明天忘了家在哪,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老头在外面一个人遇上什么坏人怎么办?”她平常对坏人没什么直观印象,除了新闻里的犯罪分子,就是学校评职委员会里给她打低分的中层干部了。丹然眼眶湿了,视线模糊,忙把手伸到镜片后去揉,生怕漏看一个老头。

“别想太多,专心看吧。”耀鹏眼睛被风吹的也有点酸了。

“要是咱们自己有车就好了。一开始就开车找,说不定已经找到了。有事还是开车方便。”其实车也买得起,可买完车,别的事上就紧了,心里没底。

“等你评上职称吧。”耀鹏替她说了,比平常真诚不少。

“十多年了,什么时候能评上。”丹然刚抹干的眼睛又湿了,“我哪地方不如别人,课该上的也上了,班主任该当也当了,比赛该比也比了,还要我干什么?你说他们还要我干什么?”丹然声音很大,还带着哭腔。

路旁行人扭脸看这辆慢速驶过的出租车,借着路灯,一侧车窗里现出半张沾着泪水的白脸。

“很多家条件还不如咱呢,不用那么累去争。”

“很多不如我的人都评上了,也想不争,可咽不下这口气。而且,老人还要人照顾,孩子也得补课,你不也想要老二吗?就现在这点工资够吗?”

“现在我挺知足。”耀鹏的话没有底气。他挪了挪屁股,把身子往车门又贴了贴,两人中间空出好大一块地方,足可坐下两个四五岁的孩子。

他们不好意思总这么慢悠悠地转,隔二三十分钟就换一辆出租车。几个同事、朋友打来电话,嘘寒问暖,郑重其事地提些众所周知的寻人经验和建议。丹然和耀鹏耐着性子一一感谢。

丹然单位的小陈和李大姐主动请缨,和老公开着车也去寻找,平时处得好,都是热心人。丹然在电话里千恩万谢,可心里又在埋怨,仿佛看到那体贴关切眼神里层层裹不住的优越感,炫耀自家有车,炫耀自己是更称职的儿女。

她怪自己,也恨自己。以前都是爱说爱笑、不管不顾,这几年就成了怨妇。应该是从评职称开始的吧。一肚子怨气,人也越来越脆弱,总像坐上一条风雨飘摇的木板小船,没一刻踏实安稳。做梦也是在评职称,一遍遍数着论文数量,一遍遍查着课时数,一遍遍跟领导述说这些年的业绩,每回都是以跪坐在领导办公室门口哭诉作为结局。有什么用呢?有用就不哭了。可醒了比梦里更委屈,自怨自艾地在枕头上再抹一阵眼泪。

 晚上她都怕闭眼睛,一闭上,眼前就屹立着领导那座只有坦克才能拉动的实木办公桌,还有桌上展翅欲飞的雄鹰,不知该叫雄鹰还是鲲鹏,用和它嘴一般锐利的眼神盯住自己,吓出一身冷汗,吓退一腔委屈。尤其那一对翅膀,明晃晃金灿灿,老长老长,遮住了背后的所有阳光。

晚上十一点,他们已转到城郊。丹然握在手里的电话突然连响带振,是个陌生号码。

“有个乱逛的老爷子,胸口卡片上是这个电话。”一个男人声音传来,有点怪,像经过加工的假声,但听了还是让人无比兴奋。

“对对对,是我爸,正找呢!”丹然顾不得其他可能性。

“我正开着车,突然就走我车前边了。还以为碰瓷的。”男人声调大大咧咧,有邀功的意思。

“谢谢,谢谢,给你添麻烦了。我这就过去。”

男人说了详细地点。

“这位师傅,我爸身体没事吧?”丹然脑袋稍凉了一些,才想起问老爸是否受了伤或突犯什么病。

“没事,我没碰到他。之前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车肯定没碰到他。”

丹然慌忙解释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怕老头路上摔倒。她确定那声音确实有些怪异,即便通过电话也不难听出。

 

 

男人说的地方离他们不远,出租车几分钟便到了。丹然请司机多等他们一会儿,接到老人就马上回家。丹然已经琢磨好,一旦发现老爸有明显身体不适,就立即报警,司机可以做个证人。她喜欢自己的这些小心思,它们是她无数精致漂亮的朋友,不时蹿出来盛赞她一番,作为她认真生活的奖赏。可再精致再漂亮也不过是一只只娇弱的小鼠,生活是一条饥肠辘辘的猫。

他们远远看见路灯下,停着一辆灰色的小轿车,打着双闪,一个身穿蓝色工作服的男人屁股靠在车后备箱侧面,掐着个圆球状东西的封口往嘴里塞。没见到老爸身影,或许是男人担心老头累着、冻着,让在车里坐着呢,丹然心里掠过一丝感激。

人有着落,心就不急了。车慢慢停稳,夫妻下车向男人走去,昏黄的路灯罩着三个人。丹然想起影视剧中两伙黑帮分子的接头,交换人质或钱货,觉得好笑。透过车后部的玻璃窗,里面像是有人,应该就是老爸,这更像赎人质了。可赎人得用钱,想到钱,原本稍有放松的心又紧张起来。

走近男人,丹然嗅到周围空气中浮动着几丝莫名的甜腻味,若有若无。男人二十多岁,个子不高,比耀鹏矮大半头,脸被路灯映成淡淡的金黄色,有点八字眉,眼角也被眉毛压挤得向下耷拉,一副心事满怀、委委屈屈的样子。看清了他的个头和脸,丹然的心踏实了很多,忧虑和恐惧扫去大半。

直到两人几乎走到自己跟前时,男人才将屁股懒洋洋移离了后备箱,挺直身子,两根手指依旧掐着那半鼓不瘪的红色气球,似乎比刚才小了一圈。男人忙用手指把气球口塞到嘴里,像小孩学大人抽烟的怪样子,深吸一口,气球瘪下来,像个蔫蔫的腌茄子。他攥紧拳头,挤光里面不多的气,快速塞进衣兜。是笑气,她听人说过。

“师傅,太谢谢你了。”丹然说着客气话,眼睛瞟着车窗。

“也就是顺手的事。”男人声音像用了电视剧里勒索犯的变声器。

“这么晚了还让你在这等半天,太不好意思。”耀鹏的身子几乎贴上了男人的车门。

“没事,反正我也没事做。”男人绷着脸,挺直身子,想让自己显出毫不介意的豪爽,可身子摇晃两下,险些摔倒。

“师傅,我爸是在车里吗?”丹然实在忍不住了。

“哦,对对,要干啥都忘了。”男人竟从兜里掏出了一串钥匙,上面还粘了刚才的气球,要对着车门按电子按钮。发觉不对,恨铁不成钢地用力甩下手腕,才把钥匙串连着气球重新塞进兜里,“根本没锁,不好意思,糊涂了。”

丹然看男人掏出钥匙的时候吓了一跳,以为老爸真被劫持了,没被劫持也会闷个好歹。任何东西被有意锁起来都让人胆战心惊。

车门拉开,丹然一眼就瞧见老爸光秃的头顶。

夫妻俩正待把老人扶出车子,竟发现车里还有个人和老爸并排坐着,一只手还举着手机。

“这是干什么?吓死我了。”丹然手臂加大力气,想让老爸尽快脱离车子。她又朝里面看了一眼,应该也是个小伙子,方脸短发,可光线很暗,看不清面目。

“是我一哥们,平常做点短视频啥的,专录好人好事,为和谐社会弘扬正能量。有时也弄点搞笑的。”

车里小伙的一条腿和拿着手机的胳膊已探出车子,屁股却还没离开座位,仰着手机不停拍着。那条胳膊的肌肉非常突出,由一件不合时令的紧身白背心炫耀出来,而且,上面有纹身,一时无法辨出是什么,只是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像蟒蛇的鳞片。

丹然想带老爸赶快离开这片街头好莱坞,没想到八字眉男人挺直腰板,朝她伸出了一只手,郑重其事,像领导人接见外宾。丹然只好不大情愿地将一只手交给了恩人,在手机镜头前被有力地握了两下。

“大姐,我叫艾学雷。这是我应该做的,谁家都有老人,谁都会将心比心。我相信谁碰上走失的老人,都会像我一样帮他们找到亲人。”艾学雷面向手机,板起脸,努力露出一种坚定执着的神情,与之前判若两人,声音也比刚才正常不少。可两道八字眉和下面的小眼睛明显不那么有说服力。

“谢谢你啊,多亏你,我们才找到我爸,你真是个好人,雷锋式的好人。”耀鹏振作精神,让他的街道工作经验在这里继续发光发热。

丹然看耀鹏扶着老爸一步步走向出租车,除了腰背弯驼、腿脚软塌之外,看起来并无大碍,她也放下大半个心。

“刚才我也是开着车,就在你们刚拐过来的那条道上,这条路上人少,我就开得快点。旁边停个混凝土大罐车,从车头横着出来个老头,走得不快,可特别突然,我赶快刹车,你看还有车轮印呢……”

艾学雷比比划划地说着,胳膊伸得老长,既像在给丹然指示地点,又像拦在丹然身前不许她逃离。说着说着,他身子歪斜了,不由自主地往车上贴。终于录像小伙朝他比了个手势,他才像瘪了气的球,两只胳膊撑在车上,大口喘气,精神不知游离在何处。

临别时,艾学雷要加丹然微信。丹然也没拒绝,过后万一老爸出现什么不良反应,也便于查根究底。丹然自认为绝不是以怨报德的人,可毕竟走失这段时间不知老爸发生了什么,男人现在又一副头重脚轻、晃晃悠悠的样子,不像良善之辈。

丹然想赶紧把老爸送回家休息,明天再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这个年纪的老人,墩着屁股都是要命的事。她用手机发了五百元给男人,也不管男人收不收,连道了几声谢,便逃跑似地钻进了出租车。

丹然透过后车窗看去,艾学雷又将屁股靠在车上,把气球掏出来抻了两抻,又塞回兜去。健身男灵巧地拨点手机屏幕,像施瓦辛格虽身处敌巢却优雅地演奏钢琴。离远竟看清了他的纹身,是一只很大的翅膀,也许只是整体的一部分,不知是天使还是巨鹰。丹然胸口一阵憋闷。

夫妻俩扶老爸上楼,丹然向耀鹏说出自己的疑惑,正常人谁会半夜还在路上开车闲逛?会不会故意把老头骗到车上达到某种邪恶目的。丹然恍然大悟地瞪大眼睛,腾出一只手,扯开老爸的衬衣背心,查看胸口、肚皮、后腰。

“坏人眼光都挺毒,专挑七八十岁老头下手,取下肝肾卖给二十岁的小伙使唤。然后再打电话给你,让把人接回去。”耀鹏咧嘴笑着。

丹然前后上下查看两圈,见无异样,才放下心来,把老爸衬衣背心慢慢塞回裤子。

“你以为,什么都用精挑细选?什么都有名有实?什么都不会挂羊头卖狗肉?”丹然忽然又来了气。

“‘卖狗肉’。”耀鹏笑着低声重复。

“说什么呢?”丹然不会说骂人话,又没法腾出脚来踹他。

身边的老爸把头歪向自己,迷迷糊糊、半睡半醒,几根长长的花白眉毛斜耷拉下来,盖上眼皮,像雪纳瑞。

 

 

周五晚上,丹然夫妻送儿子去围棋班,准备学完就直接找个小店解决晚饭。

几样辅导班集中在临街的一座四层小楼,旁边是栋一模一样的,开着养老院。来时天还没黑,里面看得不清,走时天已全暗。养老院的窗帘还没拉,每间棚顶悬一只明晃晃孤零零的长管灯,把墙照得惨白,白得发青,路人看得一清二楚,是招揽顾客的活橱窗。

刚从辅导班那鲜蓝艳黄走廊里出来的丹然,不愿看这房间,那是等待与希望,这是煎熬和穷途。她怨窗帘为什么不早点拉上,可又忍不住去看。一个四扇门的铁柜子立在墙角,四只钢制小把手闪着寒光。柜边墙上钉着个不大的电视,播着重要会议的新闻。电视对面是一张铁床,辨不清是刷了一层铁灰色油漆,还是什么都没有。蓝白方格的床单裹着芝士片薄厚的褥子,规规矩矩、紧紧绷绷。一个干瘦的老头正弯腰坐在床上,屁股下的床单几乎没有褶皱。他眉骨突出的眼眶对着电视,黑洞般的嘴空张着,仿佛哈姆雷特的爸爸。老头手边还立着一个助步器,细瘦的黑管钢架像从他身体里抽离的骨骼。

绝对不该让老爸老妈来这,说什么也不行。丹然忙扭回头,看向身旁左窜右跳的儿子和前方闪烁不定的蓝绿橙黄。她想说点别的,赶走心里牵牵连连、老皮生筋的酸苦,可什么也想不起来。

“钱收了吗?”耀鹏问,但没去看她脸。

“哦,什么钱?”丹然努力将自己拉入耀鹏的思路。

“转给那人的五百块。”

“收了,早收了。”

天愈来愈冷,已经有人穿起了薄羽绒服。自己有件厚的,虽没有什么污脏磨损,可是旧了。女人的哪件衣服不旧呢,何况的确穿了五六个冬天。耀鹏的羽绒服更久,李宁的标志还是老款的。

到了饭店,点好炒面,耀鹏为了让儿子消停些,便给他手机玩。

“我以为收钱就完事了,他还给我发了一堆信息。”丹然掏出自己的手机。

“说什么?”

“还是那晚怎么发现我爸的事,反反复复说了好几遍。一个男的怎么会这么磨叽。”

“是不是嫌钱少?”男人引以为傲的思维总缺不了用武之地。

“五百不少了,我觉得仁至义尽了啊。”

“可说不准人家怎么想。”耀鹏天天在街道与各种人打交道,觉得自己更了解人,比丹然虑得周全,“不是为钱就是为名,我看他们拿手机在那一直录。”

“钱也给了,谢也谢了,录也让他们录了,还想要什么?我能给他们定职称?能给他们涨工资?”丹然用指节敲着手机,可不敢用力。那是被某些人玩得出神入化的游戏,是证明他们配得上所据位置的游戏,可她的确连边儿都摸不到。

“这样吧,明天你问问他在哪个单位,用不用送个锦旗,”耀鹏的语调波澜不兴,“他要用,我就做个给他送去,陪他录像录个够。他要不用,就再给他打三百块钱。他要是再没事闲聊,干脆拉黑。不算咱们忘恩负义。”

“我也这么想。”丹然点点头。她还是希望一个几十元的锦旗就能解决问题。

“我想起个笑话,说有个人看到街边坐个小伙子,非常落魄无助的样子,旁边围了好几个人,却没一个帮他,都拿手机在拍视频。这个人非常生气,走上前去问小伙子怎么了。小伙子说:‘哥,我们在拍短视频。’”耀鹏低头耸肩,自顾自笑起来。

“闲的。”

“不是闲,是钱。只要谁拿个手机,八成就在录视频、发视频、看视频。”耀鹏将脸微侧,拿眼神轻扫了周围几桌人。

丹然转过头,却看到儿子竟也在过分安静地看视频:两个女孩在打另一个女孩,看不清脸,但见被打女孩的短发都飞了起来。丹然赶忙夺过手机塞给耀鹏。儿子气鼓鼓地瞪她,像头被激怒的小兽。

乱七八糟的东西就这么吸引人吗?丹然紧握自己的手机,眼睛盯着摄像头,三根指头摩挲着已关闭的屏幕。一下又一下,一下接一下,每擦一下都比前次更干净更纯亮了。可侧过手机再看,油腻如初,模糊依旧。

 

 

一件大红长款羽绒服被一把甩在柜台上,像具缺骨头断筋的午夜女尸,少了纸袋的保护遮蔽,绝望又无尊严地躺在众目睽睽之下。售货员低头看看衣服,又抬头看看丹然。

“你说里面充的是白鸭绒?”丹然指着四仰八叉的“尸体”。

她本没有这么大勇气,从来都没有,攒了十多年才鼓起的那点勇气,早在金翅雄鹰的逼视下消失殆尽了。她怕它,更恨它,现在的勇气是从这恨里面拧出来的。

“标签上写着呢,还有充绒量。”售货员毫不示弱,狠盯丹然眼睛。

“标签上写什么里面就一定是什么呗?”

“咱是大商场里的品牌店,不是路边摊。”售货员指着背后商品标识,标识的力量瞬间沿手指涌入了她的腰杆和声带。

丹然突然觉得自己有点羡慕售货员。

果然是大商场,而且是周末的大商场,话来话往间聚拢了二三十人。耀鹏站在里圈,举着手机实录现场。

“有人说你们卖假货,拿人造棉花充鸭绒。”

“哼,怎么不说拿手纸充鸭绒呢。”

“敢不敢当着这些人面,拆开验验?”

“你付完钱衣服就是你的,愿意怎弄就怎么弄,坏了和我们无干。”

“行。”售货员朝人群看了一圈,就近拉出个商场保安,“得找个证人,可别衣服也拆了,鸭绒也验了,你又要我们赔衣服。”

丹然要剪子,售货员说没有。平常剪个标牌、线头,卖衣服的地方怎么能没剪子。丹然也不废话,从包里哗啦啦掏出一串钥匙,不用找边扣缝、轻捻慢挑,瞅块鼓胀的地方,一手掐布,一手按指甲刀,剪出个小口,伸进两根指头刺啦一扯,白花花软蓬蓬的鸭绒露了出来,像块拍扁的新蒸馒头。

看得周围的人心惊肉跳。丹然眼中模糊一片,耳朵早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售货员歪头撇嘴,眼角眉梢翘到了棚顶。周围人几声嗤笑。

“行,我认了。”丹然撮起小把白绒,绒片的细丝几乎能化入掌心,“你家货真价实。我算是给你做个免费广告。”也不顾衣服上大嘴似的伤口,她草草卷成捆,塞进大纸袋,直着脖子出了人群。耀鹏也收了手机,抹一把脑门的汗,追随身后。

迈上电梯,夫妻相视一笑,苦不堪言。

“你说,行吗?”丹然问耀鹏。

“这不是你想的办法吗。”耀鹏拍拍滚梯的胶皮扶手。

“我是自己耍自己,自己出自己的丑。”

“你不是说没有别的办法吗?”

“没有别的办法,反正我没有别的办法了。”丹然攥紧手里纸袋的绳子,眼圈发红,盯住耀鹏,“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吗?”

“没有别的办法。”耀鹏低头看看自己那规规矩矩、泯然众人的皮鞋,头一次这么真诚。

下了电梯,丹然再看眼纸袋里的羽绒服,差点哭出来。

 

 

小视频在朋友圈中如解封的病毒般扩散,悄无声息又恣肆猛进。丹然腰杆笔直,头颅高昂,执拗地斥责着想象中的不法行为。撕布动作干脆果决,有着旧社会布店伙计潇洒纯熟的匠人技艺。较真却又讲理,不懈死磕又能认赌服输,她迅速成了这惯于墨守成规的小城市的名人。

中午单位食堂里,丹然和几个老师一桌吃饭,身上正是那件红羽绒服,破口子已被红线缝上,还粘了两只红色蝴蝶。她的工资不允许一扔了之。

近来有丹然的饭桌总是爆满,据说学校领导为改善老师的就餐环境,正考虑将十人大圆桌换成四人小方桌。

又一位女同事挤进来,几乎是将餐盘扔在桌上,可惜桌面狭小,供它做托马斯全旋的余地实在有限。大家问她,干嘛吃个饭还气鼓鼓的?她说,打菜时在南瓜盆里发现了异物:“黄嫩嫩的南瓜瓤中间趴着一只绿豆蝇。我叫来服务员,她非说不是苍蝇,是韭菜叶。”

丹然看看自己盘子里的南瓜,所剩无几,想象着苍蝇化身的无数黑色微粒在一片橙黄的世界里纵横驰骋。

“你没拎翅膀出来给她瞧瞧?”小陈问。

“那么一大盆菜,前后还有几个老师,你说我是拿手抓还是用筷子搅啊?”

众人看看自己盘子,有的满满一堆南瓜,有的也只剩少半。有化学老师伸鼻子去闻,有音乐老师侧耳朵去听,南瓜块成了苍蝇做主角的沉浸式4D影院。

自从羽绒服事件发生后,丹然胆子大了,可又后怕,怕事情走向反面,与初衷背道而驰。会不会影响越大,领导越要低调处理,越要坚持之前的原则。要是所有人都这么闹起来,不就是对勒索犯的纵容妥协导致的吗。就这么算了吧,她想说。

“不能就这么算了,得找他们。”丹然把筷子摔到餐盘上,扭头问那女老师,“有没有证据?人证?物证?”

既然能扯出个口子,不如豁开来算了。更重要的是,她瞥见旁边小陈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嘴唇不停翕动,屁股有点坐不住了。一切似曾相识。看来,要抓住机会的不只自己,不知有多少双爪子已磨得锐利无比,准备遽然出击了。

“有照片,可惜被后面老师碰到胳膊,就模糊了。再照时,服务员一勺子舀出去扔了。”

“要不算了吧,下次有了更清晰的照片录像再说。”李大姐扭头瞥一眼不远处桌上的校领导,用眼神向丹然传递不算复杂的信息。

大家早都看到了她所示意的。丹然眼神没有离开这张桌子,可腰杆更直、声音更大了:“邻市十八中老师去年评职称,被领导打了低分刷下来。人家就这么算了吗?没有。人家据理力争,跟校领导磕,跟区教育局磕,跟市教育局磕,还把学校和教育局告上法院。这不是维护自己一个人的利益,而是要完善评职制度,维护公平正义。”她拉了一把瞧见苍蝇的女老师,也不管吃没吃完,“走,跟食堂说道说道去,不行就到市里省里卫生监管部门告他。”

丹然用眼角余光看到,小陈失望无比,仿佛一条蟒蛇放任拍着翅膀的小鸡在自己面前从容走过。她知道自己做对了。

“真要弄大啊?”那女老师眼神软得像摊烂柿子,“不去了吧,也可能我看走眼了,最近准备评职材料,睡眠不好。”

“要是这么算了,将来菜里爬虫子混狗屎,我们也照样吃?这样侵犯咱自己的利益,咱也能忍?走。你要不敢去我自己去。”身侧的手还能触到红色蝴蝶凸起的翅膀,她用中指使劲摩挲两下,拍桌而起。

一个多月后,丹然成功晋了高级职称,见谁都挥手招呼,并将她能找到的所有种类的笑容展示净尽,红羽绒服仍穿在身上。她见谁都说,家里请了个保姆照顾老爸,自己可以全身心扑在最光辉的教育事业上了。

又是中午食堂,老师们正埋头吃饭。有老师发现棚顶落灰,抬头上望,一只麻雀正扑楞着翅膀在墙角兜兜转转,没头没脑地寻找敞开的窗户。李大姐愤愤向丹然道:“得让食堂管管,昨天中午就看它在这飞了。”

没有出路的小东西徒劳地扑腾翅膀,可寒冬里确实没有为它而开的窗。

“只当吃纯原生态燕窝粥了。”丹然头也没抬,一手按低羽绒服的厚领子,喝干碗里菠菜汤。

她愈发灵活的嘴唇弯成一道幸福的小弧线,把所有长翅膀的生物从生活中抹去了。 


上一条:没有了
下一条:院 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