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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 生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23年07月25日

大  钢

 

院生始终无法忘记穿屁股帘儿时候爷爷的那块瓜地。

那块瓜地叫他乐趣十足地度过了连睡梦里都熟满瓜香的童年。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爷爷就挟上一个大口袋,在潮漉漉的黑土涡里两个籽、三个籽地下种。院生坐在地头,一边干嚼着馍馍,一边跟黑黑玩。院生说黑黑,黑黑就摇着尾巴友好地跑过来,院生掰一丫儿馍往远处一扔说去,黑黑就忽地扑过去,像一团黑色的火,院生连喊奔儿喽奔儿喽奔儿喽

 ——那团黑色的火就吐着舌头,飞快地跑回来,身上满是绿的草和干散的叶子。

夏天那会儿最有意思,爷爷在地头搭了一个瓜棚,瓜棚搭得空空荡荡,能住下三个爷爷、三个院生和三个黑黑。爷爷说大些好,大些宽绰儿,伏天日头毒辣,好让大家伙儿进棚里吃瓜,歇歇腿。院生这个时候总是佩服爷爷有见识,黑黑也很感动,两颗黑黑的圆眼珠儿一动不动地看爷爷。晚上,天上撒满星星,爷爷搂着院生和黑黑,有滋有味地给他们讲古,爷爷旱烟袋的烟丝一闪一闪,像夜空里的星星一闪一闪。爷爷的古可真多,总也讲不完,院生和黑黑枕着爷爷的胳膊,总也听不够。

院生是在瓜地认识五婶家的大花的。爷爷和五婶家不在一个村子,院生自然不知道五婶,更不知道大花。院生记得那天挺热,头顶的日头鼓着腮帮子往外喷热气。爷爷喊:他五婶,进瓜棚吃个瓜吧!院生听到五婶远远地答应了一声,一会儿就看见汗涔涔的五婶领着汗涔涔的大花走进瓜棚。院生和黑黑来到瓜地,搬几个皮儿亮起沙的瓜给五婶。五婶不绝口地夸院生。爷爷进瓜棚的时候,五婶说您这孙子真有眼力见儿,长大一定错不了。爷爷心里像抹了蜜,不住嘴地呵呵笑。五婶又说,像俺大花,什么也看不出个成色来,昨儿我忙着摊几张煎饼,人家愣是把一锅粥烧成小半锅干饭。院生瞥见叫做大花的精瘦的人脸一红,用眼梢瞄了五婶一眼。爷爷说我这孙子又懂事又伶俐,百里挑一。五婶说多大啦?属什么的?赶明儿让俺大花他做媳妇吧!爷爷说院生属马,院生说属大红马,跑起来得得得,像黑黑一样快。五婶说俺大花属小龙,呀,小白龙知道不知道,西天取经师父坐的马呢,是龙种,比黑黑快多啦!不过院生不相信小白龙比黑黑快,再说他有爷爷和黑黑也就够了,还要媳妇这东西作什么!快嘴五婶和大花又坐了一会儿,和爷爷攀谈庄嫁的收成,院生听不懂,招呼黑黑到河边去玩,等他们天擦黑回来的候,爷爷说五婶和大花已经走了。

院生八岁上学的对候,瞧见大花也站在班级七扭八歪的排里。几天后老师让大花当学习什么员,天天管收作业本、发作业本。可是完生却什么员也不是。院生很羡慕大花收作业本的神气劲儿。一天放学对大花说明天我也想收作业本,你让我当两天学习什么员,也神气神气好不?大花说不行,你不听老师的话不是好孩子。院生于是说那年你和你妈还吃我爷爷的瓜了呢!大花说吃你爷爷的瓜也不是吃你的瓜!院生说吃我爷爷的瓜就是吃我和黑黑的瓜,馋馋!于是大花就哭着走回家去。

院生实在记不清他和大花是如何又好起來的。似乎是大花第二天上学好像什么也没跟老师说,而院生从此后放学总绕开大花走,即使再碰上也绝不提吃瓜的旧事。多少年后,院生在省城念大学的时候,每每在小说或电影中读到少男少女青梅竹马、天真烂漫的情节,总情不自禁想起乡下五婶说的属小龙的大花,心头总有一种怅然的感觉轻轻爬过。

小学毕业那年五婶就不让大花念书了。五婶不让大花念书院生羡慕的不得了。可爷爷让他读,爷爷说五婶家人手少,女孩儿家花钱读书就当是打水漂儿,莫不如早些下地,不像男人将来要闯荡江湖的哟!院生那会似懂非懂听完这些活,不过他仍然羡慕大花,有次考试,外面下着小雨,风把院生的褂子吹得一鼓一鼓,院生偷偷抬起头,看见眼镜老师背手拎着个柳条教鞭,就想大花这会儿干什么呢?

学校离院生家挺远,可却紧挨大花家。院生有时在路上跟大花迎面撞见,大花笑笑,院生也笑笑,大花邀院生去五婶家玩,院生就跟着大花走。五婶家活计多,院生也跟着插手干。五婶夸人时眉飞色舞,尤其是夸院生,比那天在瓜地的兴致还要高。院生小学毕业那年听了五婶的话,心里甜滋滋的!

院生喜欢听大花说些念书泄气的话,整天在地里膀子抡圆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省得听眼镜老师天天念经似的叨咕,还有一大堆顶烦死人的作业!可是后来大花说有时细品品,读书也挺不错,能知道好多庄稼地里不知道的事。院生心里把嘴一撇,从此不再跟大花唠读书的话。

院生清楚记得五婶不让大花念书那年,爷爷的瓜地让大水冲得顺山倒。那年黑黑已经很老了,黄昏的时候总爱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对着夕阳独自发愣。大水退去,院生跟着爷爷站在地头,看被大水推得东倒西歪的瓜藤,漂白的瓜叶萎缩在翻卷的土里,像院生小时候看到过的天空中闪闪的星星。忽然黑黑从坍塌的瓜棚下钻出来,满是湿泥和草屑。黑黑一阵眩晕,发疯地扑向面前瘫软的瓜地,吼叫着、跌滚着,好像撕扯什么,爷爷和院生怎么也唤不住。晚上,院生发现黑黑又老了许多。

那年秋天,院生到地区中学念书,按规定是要住宿的。临行前,院生扛着小山似的行李转身说黑黑,黑黑就摇着尾巴无声地走过来,舔院生的手,院生就把行李放到磨盘上,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摸黑黑的毛。黑黑的毛真厚实,叫院生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院生拍拍黑黑,重新扛起行李跟爷爷上路,黑黑也跟着走。院生用一只手作掰馍的样子,说黑黑回吧,黑黑就转身往回跑,像一团黑色的火。拐过一个山包,院生弯腰倒鞋里的石粒,看见黑黑无声地跟在后面。院生于是坐下来,等黑黑走近。一把搂抱住黑黑的头。一滴泪从院生的眼眶中慢慢溢出。

——黑黑没有能够熬过那个冬天,它溘然离去的时候,院生正在学校一个冰冷的屋子。

送院生上地区中学念书的路上,爷爷就有一个直觉:院生这孩子将来一定会有出息。他告诉院生不兴学大花的样儿,要死心念书。院生很爱爷爷,听爷爷的话也就是爱爷爷,院生很听爷爷的话。大花有时来看院生,还带来咸鸭蛋。院生很高兴,也很感激,两个人都想说许多话,只是又都不愿提大花不念书的旧事。

院生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居然会考上大学。录取通知下得很晚,离报到只有两天。那时院生正在瓜地,那时院生正光着脊梁蹲在河边洗手,他接过地区中学捎来的牛皮纸信封,半天就是抽不出来里边的那页薄纸。院生感到浑身痛快。院生很想扯开喉咙唱支高兴的歌,可从头摸到脚也没有找到一首能唱下来的。于是院生感到口渴得厉害。

第二天爷爷送院生上路的时候,乡亲们送出好远。大花也来送行,只是她一直站在很远的地方,她想和院生单独说几句话,让院生好好上学,爷爷有她照看。可是这些话她始终没有说。她怀里贴身的地方揣着一个小本,里边夹了三十元钱,本来也想一并让院生带走,可是竟也没有拿出来。

院生扛着小山似的行李,一再回头请大家回村,乡亲们才依依不舍地散去,院生仍回头和大家作别,忽然在远离人群的地方他望见了大花。

院生考上了大学中文系。报考时他就觉得中文系不懒,中国人念中文系,正和卤!上课头一天,院生换上爷爷特意为他新做的衣裳。精精神神坐在中文系的教室里。同桌是一个圆脸圆眼晴的女孩子。女孩子用眼睛和院生友好地打招呼,院生感到心里很温暖。女孩子问院生是哪个学校来的,院生略微迟疑答了一句,女孩子很失望,她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学校。院生于是问女孩子是来自哪个学校,女孩子说是本市的某某学校,院生也很失望,他从没有听说过这个学校。女孩子又问,看过朦胧诗吗?院生摇摇头,心里很不安。女孩子再问,《尤里西斯》呢?院生更加脸红,他向四周瞅瞅,感觉开学头一天天气挺热。

院生记得后来同桌的女孩子告诉他阅览室里有朦胧诗,他就常去阅览室。院生觉得朦胧诗很朦胧,读起来像小时候在雾里摸瓜,摸一个是生瓜,摸一个还是生瓜。可是阅览室里的学生却不朦胧,男的女的坐在一起,男的指着杂志叫女的看,女的把头偏过去,靠在男的肩膀上。还有的桌上摆着两本书,男的悄悄用笔杆划女的头发,女的用拳头捶男的的胳膊。两个人小声吃吃笑。院生偷偷把眼闭上,心口砰砰直跳。晚上睡觉的时候他想起了乡下的大花。

学生会招聘干部!大红纸周周正正贴在教学楼正厅的墙上。院生是下课时候看到的,用眼角斜一下,觉得挺新奇。再下课的时候,院生来到正厅,用眼帘瞄一下墙,再瞅瞅周围的同学,于是挺忸怩,脖子红得挺历害。他那天午饭破例吃得很少,把饭盒在水笼头撩一撩,就挟上一个人来到正厅。红纸挺红,字写得挺大方,院生看了挺鼓舞。院生觉得当干部不错,挺光荣。自然想起大花,大花上学就当干部,收作业本的神气劲院生现在还挺羡慕。

院生按红纸写的X时到学生会X部报名。那些小干部挺和蔼,但都挺干练,一望就知是小干部。接下来是竞选,要求一个人站在老师讲课用的课桌后用流畅的普通话讲述对学生会工作的认识,要求有高度、有深度,有全方位感。院生一个人孤零零立在讲台上,豆瓣汗珠掩面而下,他张张嘴,口渴得厉害。他摆摆手,很不好意思地从讲台上走下来,感觉挺对不起台下那些和蔼而又干练的小干部。

临出门的时候,一个小干部凑上来,说院生你还可以,刚才是太紧张,一会再试试?院生摇摇头,说我不行,我这人嘴笨。小干部说那以后你多来学生会玩,学生会是学生之家,欢迎你到家里来!院生很感动,使劲瞅了小干部一眼。

后来,院生听说那位小干部就是大名鼎鼎的学生会主席,院生很兴奋,说主席就是了不起。每次在路上看见主席,院生总是老远就大声打着招呼,主席也微笑着领首而过。院生有时到学生会坐坐,怡巧赶上有活动就帮着抬桌子、扛椅子、提灌满水的暖壶。能帮主席干点力气活,院生心里挺高兴。

不过主席快毕业了,院生还是院生。又一次招聘开始了,主席拍院生的肩膀:你行,上去讲,大胆点,先深吸一口气!院生走上台,仍然口渴得厉害。他红着脸说些什么,连自己也记不清。台下嘁嘁嚓嚓。院生悻悻走下台。

主席毕业了,院生很少到学生会去。院生高一年级了。院生忽然感到以前自已挺无耻。院生不想当干部了。这时院生觉得自已挺孤单。

在阅览室,终于院生也很老练地坐下来翻翻杂志和报纸。院生觉得在图书馆上班不错,能天天看书。同桌的圆眼睛女孩也来阅览室,总拿一个小本,遇见深邃的、忧伤的诗就随手抄下来。院生有时和她坐在一起,谈诗,谈宿舍,谈食堂的米饭怎么总是串烟。自然也谈到乡下。圆眼镜女孩从没到过乡下,当然不知道爷爷,更不用说黑黑了。院生就讲爷爷的瓜地。夏天的瓜地可有意思了,青蛙叫,蛐蛐叫,有时黑黑也免不了叫几声。夜里,深蓝的天,圆圆的月亮,或者弯弯的月牙儿,(院生看了一眼圆眼睛女孩)像女孩子的脸。跑乏了,抱两个瓜回瓜棚,给爷爷一个,和黑黑挤在爷爷身边,枕着爷爷的胳膊,瞪着眼睛听爷爷讲古。爷爷的古真多,有一个是“碗划”的故事,说古时有个艄公,打鱼时捞上来一个肉蛋子,艄公纸包纸裹捧回家,用碗碴儿小心划开,里边蹦出来个大胖小子,艄公说叫他“碗划”吧。“碗划”长大后天天打柴,挑到京城里去卖。有一天“碗划”刚卖完柴禾,看见路边有一个老头脑后插根草标,那叫自卖自身。“碗划”鼻子一酸,上前说老爷子您别自卖自身了,跟我到我家我伺候您老。老头把草标一拔,乐颠颠跟“碗划”走了。你说是怎样,原来老头是个王爷,算命的说王爷有个儿子流落在外,告诉王爷用自卖自身的方法就能找到儿子。“碗划”把自已的亲生老爹买回家了!院生十分卖力气讲,女孩把脸压着平枕在桌面上,只是笑。院生偷看她一眼,发现那是一朵很好看的芍药花。院生觉得大花笑的时候就不是这个样子,院生才发现竟然挺长时间没有想到大花了。

爷爷到学校送钱的时候,刚好院生在宿舍。爷爷坐在院生的床上,搓着粗糙的手,告诉院生大花出嫁了。本来以前五婶托人给爷爷过话,说院生假如不嫌弃大花俺大花是可以等上几年的。可是爷爷不高兴这个样子,不是他不喜欢大花,而是私下里觉得这样未免太有点委屈院生。

爷爷只坐一小会儿,就搓搓手着急上路赶回去。院生跟着,出了学校。到了长途客运站,爷爷说,院生,回吧。院生说,爷爷,天热,你回去多照看自己。爷爷耳背,没听清,院生再说一遍,爷爷的眼窝就有点潮。院生从个体售货亭买一瓶汽水,三个面包,让爷爷带上。爷爷竭力推托,院生坚持递,终于用纸包了面包,揣在爷爷怀里。爷爷像院生小时候那样拍拍院生的脑门,可抬起手,才发现院生忽然比爷爷还高半个耳丫儿,爷爷嘿嘿笑笑。开车的铃响了,爷爷慌忙走上车,院生目送爷爷和车渐渐远去。

在阅览室,院生愿意和圆眼镜女孩在一起。他有时想他和她要是一对小鸽子就好了,咕咕咕,相对会心地微笑,或者一起扑楞楞地飞向天空。院生可以想象那情景一定很动人。从前,他对大花好像有过这种感觉的。只是,有时院生觉得不很应该,对圆眼睛女孩想得太深入是一种过失,不如现在这样恰到好处深浅适宜。院生手里拿着一本刊物,封面上是一个打着细格花伞仰面浅笑的女孩子,像圆眼睛女孩,又有那么一点像大花。

看到圆眼睛女孩和一男孩子在一起走院生心里很难过!那天是周末,院生打阅览室出来,正遇上要回家的圆眼睛。院生注意到有一个瘦瘦的个子极高的男孩子不自在地靠在她的身边。圆眼睛亲热地扬扬手:院生,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高中同学,X航大的高材生。转过脸对男孩子:这是院生,我在信里提到过他的!瘦瘦的男孩子很潇洒,非常有风度地把手送过来。院生只好伸出手。男孩子的手挺有劲,叫院生感到有点懊丧。

院生觉得走的时候跟来的时候差不多。那是上午,校长、铺导员和应届毕业的同学一一握手。院生背着小山似的行李,手里提看一大捆几年来用旧的书。院生一步步走出学校。白晃晃的阳光很刺眼,忽然他想起瓜园,觉得上了几年大学还实在没有乡下的瓜园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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