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炸炸

1

    受到电视剧《黑暗荣耀》的启发，我亲手把我妈送进了精神病院。

    被带走的时候，我妈回过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往后的路，你可得自己多注意点。

    她的眼神很冷酷，用最温情的话语对我进行了点到为止的威胁。

    我打了个冷战。

    我想，再怎么，她也不至于让她的亲儿子消失吧。

    众所周知，我妈和我老婆夏花积怨已久。

    我妈第一次见到夏花的时候，我也还没准备好接受夏花。

    那时夏花大学刚毕业，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她总是穿着一件红色的吊带背心，披着一头自由散漫的长发，每一次她靠近我问我问题的时候，我总会闻到一股花香。

    夏花是个画家，虽然她的画一点也不好看，都是我看不懂的颜色在胡乱地叠加，她的画也从来没有卖出过一分钱，但这并不能否定她的艺术创作。

    “艺术是不可评价的。”

    这是夏花的原话。

    艺术是不可评价的，夏花也是不可评价的。

    她从来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她可以在人群中忽然放声歌唱，她也会突然抢走陌生人的香烟，当着他们的面把那东西撕得粉碎。

    有人说夏花就是个精神病，也有人说夏花是正义的使者。

    夏花说：“我是不可被定义的。”

    正是因为夏花行为做事古怪，所以在爱上我这件事情上，大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可我却受宠若惊，迟迟不敢接受她的爱意。

    我虽然出身高知家庭，却因为身体原因，常年辍学在家修养，大学毕业的时候我已经27岁。在外貌上我也不占什么优势，因为哮喘，我被过度治疗，在发育阶段影响了身高。

    对于一个身高不足一米七，学识上又常年被长辈碾压的普通男性来说，面对热情如火又美若天仙的夏花，所能够产生的感觉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卑。

    我妈第一次见到夏花的时候，也正是我和夏花的第一次。

    那时，她正坐在我的腿上，脱下她的吊带，长头发顺着吊带的滑落，慵懒地垂在那两颗浑圆的山丘上。

    我还没来得及好好欣赏那完美的身体，我妈便熟练地打开了我家的密码锁，看到正在客厅里面准备亲热的我和夏花。

    我妈没有走，她站在门口，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看着我慌乱地把夏花从我的身上推开，看着夏花笑嘻嘻地从地上捡起了我的T恤，穿在身上。

    一个面若冰霜。

    一个无所畏惧。

    两个女人的战争一触即发。

2

    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夏花并没有像我一样羞于见人，她落落大方地坐在我的沙发上，像个女主人一样，请我妈也坐下。

    “阿姨，像您这样突然闯进您已经成年的儿子的房间，是不大正常的。”

    一个常年被说不正常的女人开口去说未来的婆婆不正常。这件事听起来也不太正常。

    我妈故意没有看夏花，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轻轻地说了一句：“你太让我失望了。”

    这句话就像是艾莎的魔咒，瞬间把我冻成冰块。

    从小到大，我已经记不清到底让我妈失望了多少次，只知道每当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都会全身僵硬，呼吸困难，我对不起我妈近三十年的含辛茹苦，我是如此卑劣，如此贪婪，竟然渴望那不该属于我的缱绻柔情。

    我低着头，反省自己的错误。

    夏花把手放在我的膝盖上，她直视我妈的眼睛，认真地说道：“他没有错。他是一个正常男人，他有权利谈一场正常的恋爱。”

    是吗？我是一个正常男人吗？

    夏花对我的肯定让我又拥有了一些力量。

    我缓缓抬起头，看着我妈。

    我妈依旧表情冰冷，她沉着地迎接夏花的目光，微微皱眉。

    我知道，她又开始启用她的能力了——未来之眼。

    我妈能看到未来，因为她有一双未来之眼，那是我外公的研发成果。

    因为“未来之眼”是国家特研所的S级的绝密项目，我也不太清楚具体的原理。基础理论大概就是通过改变基因，将人眼所能看到的世界频率调整，最终达到能看到未来的目的。

    我曾经也查过相关的资料。

    曾经有科学家否定了时间的概念，认为过去、现在、未来其实都在同时发生，只不过物质震动的频率不同，所以我们只能顺着所谓的“时间”概念进行生活、工作。

    而研究未来之眼的最初目的是为了改变人类的视野。

    众所周知，我们所看到的世界是通过眼睛传递信号给大脑，再由大脑进行解析，告诉我们到底看到了什么。

    但是不同的物种，看到的世界也是有区别的。

    比如鸽子的眼睛几乎可以看到视线范围内的任何细节。例如，我们看到的只是某条路，但是鸽子的眼睛就像是放大镜一样，将路面上的沥青里的小裂缝都映入了眼中。

    再比如苍蝇的复眼有成千上万的个体视觉感受器，共同为其创造广阔的视野。它们以慢动作观看世界并且能够看到紫外线。所以不难理解，为什么我们徒手抓苍蝇的难度巨大，因为在它们的眼中，人类的速度真的不够快。

    也就是说不同的视野会给大脑传递不同的讯号。但人的局限性也就成为了思维的局限性。

    为了打破局限，我外公带领团队开始研发万物之眼，当时这个项目是国家非常重视的项目，也被很多商界大佬看中，国民关注度也得到了空前的高度。

    后来这个项目失败了，参与试验的志愿者们不是瞎了，就是疯了，还有很多自杀的。

    这个试验就被封存了。从此不再被人提及。

    而试验结果也成为了S级别的绝密。

    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这个项目其实并没有失败，只不过万物之眼变成了未来之眼。

    我妈是少数幸存并且没有受到任何副作用的志愿者。

    我妈拥有未来之眼。

    我知道她在和夏花对视的时候，其实是在看她的未来。

    “不要和她接近，你们不会有好结果的。”

    我妈缓缓说道。

3

    “不要玩沙子，你会得哮喘的。”

    “不要光脚在地上走，你会感冒的！”

    “不要去上学，你会被他们欺负死的。”

    因为我妈能看到那该死的未来，看到了关于我的各种凄惨的画面，我被这种看不见、摸不到的隐患囚禁了将近三十年。

    在两个女人争斗的时候，我的哮喘发作了，我大口的呼吸，却吸不进任何空气。

    两个女人齐心协力地抢救我的性命，要是平时她们也能这样团结就好了。

    “你明知道自已有这毛病，为什么不随身带着吸入器！”

    “你不要再说他了，他已经这样了！”

    呵，我真是做梦。

    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夏花已经离开了。

    我妈坐在我的床前，静静地看着我。

    “怎么，又看到我是怎么死的了？”

    我赌气地翻过身去。

    未来是在不断地变化的。我妈自从拥有了未来之眼，整个人就变得不太正常。

    她非常擅长从我的未来中发现种种危机，然后从当下的种种细节开始着手改变。

    在我小时候，她发现我的未来会得哮喘，并且会死于哮喘。她便开始疯狂地限制我的生活，不能接触动物，不能靠近尘土，时时刻刻带着口罩，永远也无法享用可能会导致我过敏的食物。

    当然，最后我还是得了哮喘。

    我妈帮我杜绝了一切会导致哮喘的诱因。却忽略了心理因素也会导致哮喘。

    她毕竟不是医生，她不知道原来哮喘和无法让人呼吸的爱是画等号的。

    我妈做梦也没有想到，最后是她让我患上了哮喘。

    再后来，她在某一次接我放学回家，看到了我被人霸凌的画面。

    她记住了欺负我的那几个孩子的模样，挨个找他们谈话。

    我被霸凌的时间是在初中，而那时，那几个孩子才上小学。

    我妈把他们带到家里，狠狠地教育了他们一番，让他们永远地记住我的脸，不允许他们靠近我。

    后来，我妈还因此被那几个孩子的家长联名告上了法庭。

    当然，我最后还是被霸凌了。

    因为我妈近乎疯狂的行为，让同学们误以为她是个精神病患者。

    而精神病患者的儿子自然也应该被孤立、被收拾。

    看吧，该发生的事情总会发生，及时再怎么极力阻止，它还是会发生。

    但是我妈是科学家，她相信科学，她不相信命运。

    她一辈子都在和我的命运抗争。

    偏执、疯狂甚至变态。

    可她连最基本的感冒都没有办法帮我预防。

    “你明明知道她是另有所图！”

    我妈的声音从我的背后传来。

    难道我这样一个普普通通还患有哮喘的可悲的矮子和一个年轻鲜活又貌美如花的女人之间的爱情，就一定要被浸泡在阴谋里面吗？

    即使是另有所图，又能怎样呢？

    啊，前面忘了讲。

    夏花是个间谍。

4

    我和夏花是在医院认识的。

    医院是无论何时都不缺人的地方，我在浩荡的队伍中等待交费。

    而夏花就是这样出现在我的视线之中，与其他那些满面愁容的人们不同，她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的笑容，她的浑身都散发着活力的味道。

    她径直向我走来，撞在我的身上。好像把我的魂也顶了出去。

    你瞧，她就连靠近我的演技都是这样拙劣。

    那时我还不知道她是一个间谍，但我知道她一定是为了“未来之眼”才会接近我。

    为了得到“未来之眼”的秘密，已经有过很多人找过我。

    就因为我是这个项目之中最薄弱的环节。

    我外公常说彪悍的母亲养不出精锐的儿子。我一直是我外公口中的怂包。

    而“未来之眼”是我外公和我妈的心血，他当然不会让这个项目毁在我的手上，所以我和普罗大众一样，对于这个项目的了解也仅限于新闻报道。

    但那些商界大佬还有一些国外的政客不那么认为，他们都觉得只要把我控制住，得到未来之眼的秘密就不是问题。

    夏花也是为了“未来之眼”找到的我。

    她先是小心翼翼地接近我，后来又疯狂地追求我，她想从我这里得到一星半点儿的秘密。

    我一直在躲避。

    不是因为怕泄密，而是因为我怕她知道我这里没有秘密，她会失望，会离我而去。

    那时，她会厌烦我，会怨恨我，会觉得是我耽误了她的时间。

    我一直很矛盾，我很想从我妈那里套出些秘密来。哪怕是一点点，好让我能把她留住。

    可是我妈太厉害了，她可以看到未来，当然也会看出我的心思。

    不过，我妈对我从来没有防备，显然她知道在未来我也从来没有得手。

    我妈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我，不要谈恋爱，更不要结婚。

    我偏要。

    那本该属于青春期才有的叛逆终于在我快三十岁的时候姗姗来迟。

    我享受于这种说不的快感，任由夏花带我着我鲁莽地冲进那一大团阴谋之中。

    花带我做了很多疯狂的事情，比如在期末的时候混进大学校园里假扮监考老师，比如黑掉公司的考勤系统，让我顺利地拿到满勤工资。

    她教会我撒谎，教会我耍赖，教会我逃跑。

    我第一次主动约夏花是在某一个黄昏。

    晚饭之后，我们肩并肩走在公园幽静的小路上。

    “你终于肯接受我了？”夏花蹦蹦跳跳，像一只欢脱的兔子。

    “你……你是哪个公司派来的？”

    “什么？”夏花愣住了。

    “我是说，我知道你的目的，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哪个公司找来的，或者说，你是哪个国家的……毕竟，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是在医院，而据我所知，你并不是去看病的……”

    “我？”夏花指着自己的鼻子，然后发出一串非常悦耳清澈的笑声。

    最后她小声地在我耳边说道：“其实，我是一个间谍。”

    这我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如果她真是间谍的话，那么我就不该问太多了，我知道太多的话，会对她有危险。

    后来，我们还是接吻了。

    在那棵已经有着几千年寿命的老榕树下。

    我说，“我会想办法帮你搞到未来之眼的秘密。”

    夏花用她的嘴唇堵上了我的嘴。

    她说，“如果有了未来之眼，我们就远走高飞，去一个没有人能找到我们的地方，让我们的爸爸妈妈急死。”

    然后我们一起傻笑。

    为了我们的未来傻笑。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我正在抹去夏花在我家里的最后一丝痕迹。

    那是一条蓝色花纹的发带，我刚把它放进破壁机里，加上了水。

    破壁机发出轰轰的响声，我慢悠悠地打开了门。

    门口站着一对陌生夫妇。

    他们来找他们失踪的女儿。

    夏花不是间谍吗？怎么会有父母？

    破壁机停止转动，与此一起骤停的还有我的心脏。

5

    事情因为夏花的家人，而变得难堪了起来。

    夏花的父母没有在我这里找到夏花，他们选择了报警。

    我本以为凭空消失一个间谍，不会有人问津，就算是组织里的人发现，也不敢把事情大张旗鼓地扯出来。

    千算万算，我万万没想到夏花不是间谍。

    “她不是间谍？她怎么会一个人打倒三个流氓？”

    我还记得那个假装躺在我车底下，打算碰瓷的中年男人。他光头，纹身，金项链，他拥有一个流氓该有的所有元素。

    是夏花出面，用武力解决了他以及他的团伙。

    夏花的父母笑得很难看，笑容里还带着些嘲讽。

    他们说：“也就只有你相信她的鬼话。间谍？你怎么想的？”

    是啊，间谍，那好像只存在电影里的身份，我怎么会相信夏花？

    那时我才知道，夏花以前也曾经为了追求某个男孩，故意请些群众演员做戏的。

    好一出美女救狗熊的戏码。

    夏花只是一个有钱人家偷跑出来的女儿，她的父母就职于世界首屈一指的生物科技公司，也是有名的科研人员，他们为了复制“未来之眼”，贡献了自己大部分时间。

    夏花是叛逆的，是狡猾的，用那些细枝末节，用那些一起冒险的刺激时光让我相信了这件事情。

    夏花也算得上“未来之眼”间接的受害人，她从小被家人忽视，自然也比同龄人更加叛逆了一些，她偷偷逃出来，她打算凭借一己之力找到未来之眼的秘密，

    我又想起了我外公常常说我的那句话：“强悍的母亲是养不出精锐的儿子的。他啊，他就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

    我妈说的没错，夏花真的会害了我。

    因为我是夏花消失之前与这个世界最后的链接，我又是她朝夕相处的情人。

    警察还在我家里找到了那条没有来得及被毁灭的发带。

    我成为了让夏花消失的最大嫌疑人。

    警察把我带走的时候，我的大脑还停留在夏花是不是间谍这件事情上。

    她怎么会是普通人呢？

    一个间谍的消失，不会有人大张旗鼓地寻找。

    一个普通人的消失，寻人启事会贴的满世界都是。

    我以为我妈和夏花，我总会保住一个，却没想到，如今，我连自己都保不住了。

    警察不停地问我最后一次见到夏花的时候，她在做什么，是什么表情。

    这个嘛，我只记得夏花很难过，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还会有悲伤的表情。

    那段日子她一直忧心忡忡。

    在某一次缱绻之后，她趴在我的怀里问我，“假如，我是说假如，我们有一个孩子，你会好好爱他吗？你会一直陪伴他吗？”

    “我们不会有孩子的，你知道的，我们这么多次，只成功了一次。”

    自从和夏花在一起，我已经可以很坦然地讲出自己的缺点，不必遮遮掩掩，也不用假装自己很强。这种感觉很自在，我要感谢夏花。

    而我不行这件事情，也是拜我妈所赐。

    我妈有未来之眼，每一次我只要一想起来她曾经用那双眼睛看过我浑身赤裸，在床上挥汗如雨的样子，我就瞬间趣味全无。

    就连这一次，我和夏花也只是进行到互相抚摸的程度，怎么可能搞出孩子来呢？

    “我说的是假如。”夏花继续坚持。

    “你们组织会让你有孩子吗？”我问。我是真的很认真地在问。现在想想，这个问题有多愚蠢啊。

    “总会有办法的。你不用担心我这边的问题，我只想知道你的态度。”夏花说。

    “好吧，如果我们真的有孩子，我会让他自由，我会让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管男孩还是女孩，都要像你一样，做一阵风，来无影去无踪，只会搅乱别人，自己却怡然自得。”

    夏花笑了。

    我的回答让她很满意。

    “也不能太自由，太自由的话没有边界感，那样会很渴望爱。”

    “你渴望爱吗？你觉得你自己缺爱吗？”我很惊讶。

    “我渴望陪伴，即使极端一点……”

    我知道夏花最近开始在修复我妈和我之间的关系。

    “你妈妈虽然严厉，但我们都知道她是爱你的。”夏花又继续说。

    沉默。

    夏花没有生活在我的家庭，她怎么会理解我的痛苦。

    但我也没有阻止夏花的努力。

    她说她希望能够和我被法律认可。

    我知道她是想结婚了，想结婚就得过我妈这一关。

    而接近我妈，是她靠近未来之眼最好的办法。

    夏花就是在找我妈谈话之后消失的。

6

    准确地说，夏花最后消失的地方是在我妈的实验室。

    我小时候曾经去过一次她的实验室，那时这个实验室还属于我外公。

    我外公是基因工程首屈一指的领军人物。他也是“万物之眼”这个概念的创始人，他倾尽毕生心血，最后却因参加改造的志愿者全军覆没而被推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

    人们批评我外公不顾伦理道德，甚至还因此立了法律，我外公也因此被判了几年监禁。

    规矩往往是上层人为底层人套上的枷锁。

    尽管我外公对外声称是受到了惩罚，但那些制造规矩的人却对这失败的“万物之眼”趋之若鹜。

    谁会对一个全然已知的未来呢嗤之以鼻呢？

    但我外公咬紧牙关，没有对外人透露一点机密。

    他自己亲口承认，“未来之眼”对人有害无利。

    但他自己和我妈妈却都改变了基因，拥有了“未来之眼”。

    而我外公拥有未来之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弄死我。

    那是一个阴雨天，他提前把我从学校里接了出来，把我带到了他的实验室。

    实验室是一座灰暗的大楼，就隐藏在一片墓地之后的山林间，阴雨天的时候，可以隐约看到这座大楼与天边的乌云接连，就好像天堂地狱般出离人间。

    实验室门口有士兵守卫，但有我外公带着，我的进出无人在意。

    我外公带着我乘坐电梯，进入到实验室地下部分。

    我也不知道那是地下第几层，大楼是建在山上，地下直通山体之间，电梯上没有数字，也不是英文，全是用一些奇怪的字符代替。

    电梯下沉了很久，才缓缓打开，迎面扑来的是一股刺鼻的味道。

    我外公递给我了一个防毒面具，他告诉我，这里就是地狱的第十八层。

    我不明所以，随着外公走出电梯，看到足有千平的大通厅里面有一个凹池，池子里面的液体翻涌，刚刚那股刺鼻的味道也正处于此。

    “这是什么？”

    “王水。”我外公冷淡地说道。

    “外公……”

    “如果你掉下去，用不上几分钟，连骨头渣子都找不到的。”

    我抬起头，看着我外公，他戴着防毒面具，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那时我才刚刚小学，并不懂王水的威力。

    我外公扶着我的肩膀，他犹豫了一下，又带着我重新回到了电梯。

    “你毕竟是我的外孙，我还是得对你负责一些，至少不该让你那么痛苦。”

    我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劲，但那是我外公，我除了跟着他以外，没有别的选择。

    后来我外公又带着看了微波间，那原本是为了除菌的地方，据说把人放进去，只要按下按钮的一瞬间，人立刻就会如同吹爆的气球。

    后来我们又去看了被修改了基因的猛虎，这只猛虎干别的不行，咬合力极强，吃东西极快，就连建楼的钢筋也只需要几秒便可下肚。

    我被实验室这些凶猛又暴躁的东西迷住了。

    那时，我还不知道，我外公是想在这些东西之中挑选一个结束我的生命。

    我妈匆匆来找到我的时候，我正被我外公扔进了一个管道。

    管道据说是时间隧道的半成品。人进去用不上一秒钟就会消失，但应该不是消失在时间的长河里面，据说上次有只小白鼠跑了进去，几年之后在浴室的肥皂盒里发现了它的尾巴，有好奇的人做了DNA比对，正是那只跑进时间隧道的小小家伙。

    “爸！你在干什么？”

    我妈歇斯底里地质问我外公，顺便把我从那个管道中拉了出来。

    “你知道，他会害了你！”我外公也激动了。

    “那是我的孩子！他害死我，我也心甘情愿。”

    “你是我的孩子，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

    “别说了。我的事，你别管。”

    就这样，我妈和我外公大吵了一架。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我怎么会害死我妈，那可是我的妈妈啊。

    后来，我的哮喘发作了，那是我第一次哮喘发作，我的身上没有药物，很快我就休克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再也没有见过外公。

    我猜测，我妈为了保护我，一定把我外公塞进实验室的那几个“地狱”的某一个里面去了。

7

    夏花也是在那座实验大楼里面消失的。

    我有理由怀疑这一切都是我妈做的。

    我找到我妈，和她大吵了一架，我问她，到底把夏花弄到哪里去了。

    我妈只是用眼睛轻轻瞄了一下垃圾桶里面的注射器。

    时隔二十年，看来这座实验大楼里，又多了弄死人的新花样。

    “你为什么总跟夏花过不去？”

    “因为你们之间没有好结果。”

    “当年我外公还说我会害死你呢，你为什么还一直留着我？”

    “因为你是我儿子！你是我最爱的人。”

    “可你伤害的那个也是我最爱的人！”

    我妈不说话了。

    但她依旧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

    是的，我妈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做错。

我外公消失以后，我妈对我的照顾更加无微不至。

    她为了防止我受到伤害，禁止我走出房间。

    她害怕我被人欺骗，她拒绝我结交朋友。    

    越长大，我越觉得，有这样的妈，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我也想过自杀，但这也逃不过我妈的眼睛。

    我妈开始歇斯底里，她因为我的任何风吹草动而焦虑，焦虑到极致就是疯狂。

    据说拥有未来之眼的人大多数都疯了。

    我觉得我妈也疯了。

    但是她是知名科学家，她对外表现一切正常，她把所有的偏执全都给了我。

    所以，除了我以外，没有人觉得我妈精神有问题。

    夏花的消失，给了我足够的理由和勇气让我反抗我妈。

    于是我把我妈送进了精神病医院。

    我通过夏花的人脉给我妈开了精神分裂的诊断，彻底把我妈关了起来。

    “妈，你要知道，我是在保护你，精神病人杀人是可以逃脱法律制裁的。”我坐在探望室里，在我妈耳边轻声说道。

    我在告诉我妈，也在告诉我自己。

    多年来，道德的枷锁勒得我喘不上气来。

    孝等于对我妈好。

    顺等于不能反抗。

    夏花的消失是个导火索，让我终于可以实现我从儿时就有的梦想。

    从精神病院回来的时候，我感觉前所未有的自由。

    就连呼吸的空气，都是那样的新鲜。

    我想我那该死的哮喘病或许也会因此而痊愈。

    那让人无法呼吸的爱啊，我终于可以和它再见了。

    可事到如今，夏花不是间谍，她的消失必须要有人付出代价。

    “所以说，你的女友消失了，你为什么没有选择报警，而是在房间里销毁她的痕迹。”警察指着自封袋里面那条没有被销毁的发带发出了疑问。

    所以说，我现在面临了非常艰难的选择。

    如果保全我自己，就要供出我妈，那么为了把我妈关进精神病院而虚开病例这件事情就会曝光。

    曝光了会怎么样呢？

    除了法律的制裁，我把她送进精神病院的理由就不成立了，那样我就没有办法骗过我的良心，彻头彻尾成为了一个不孝子，这样又不符合我多年来所受到的道德教育。

    我很纠结。

    可如果什么也不说，那么让夏花消失的最大嫌疑人就是我。

    其实我早就知道夏花的下场。

    凭我多年来对我妈的了解，她是不可能放过任何一个有可能对我产生威胁的人。

    所以夏花在说想要找我妈谈谈的时候，我并没有拒绝。

    我很爱夏花，但我更需要一个理由骗过自己，而夏花就是那个理由。

    因为伤害了儿子最爱的人，我妈良心也会受到谴责，她不会反抗我对她的任何制裁。

    把我关进屋子，但是会满足我所有的物质欲望。

    替我拒绝所有朋友，但是她会给我发泄咒骂的空间。

    我知道她也不想如此变态，但她控制不住自己。

    我也如此。

    我故意让自己坠入情网，因为我需要一个爱人当我们母子之间情感博弈的棋子。

    “所以说，你到底还有什么没交代的？”警察有些不耐烦了。

    我坐在审讯室里，昏黄的灯光让我有些犯困。

    凶手到底是我，还是我妈？

    该死，夏花竟然不是间谍。

8

    令人意外的是，我妈在精神病院消失了。

    警方到处寻找我妈的踪影，最后却在城郊的一家寺院里面找到了我外公。

    原来我外公并没有消失，他只是……出家了。

    童年时期的谜题答案突然浮出水面，搞得我有些措手不及。

    而当真相揭开神秘的面纱，就像网友奔现，那本来在脑海里勾勒的美好画面也瞬间褪去了大脑单方面的加工和美颜。

    “你……你没有消失？”

    我磕磕巴巴地发出疑问。

    我外公笑了笑，说道：“我早就说你就是个靠想象过日子的呆子，搞点艺术还行，搞科研那绝对是烂泥扶不上墙。”

    多年未见，外公一眼就认出了我，他也没什么变化，只是剃了光头，穿了袈裟。

    高知果然还是高知，我外公这么大年纪，在寺院里还混了个主持。

    只是身为僧人，怎么说话还是如此扎心。

    他邀请我到他的房间里小坐，我没有去，我说时间紧迫，我想赶紧找到我妈。

    “你既然有未来之眼，你能不能看看我妈在哪里？”我问外公。

    我外公看了看我，他说：“我从你的未来里没有看见你妈妈。”

    什么？

    也就是说，我和我妈再也见不到了？

    一时之间不知是喜还是忧。

    “你很讨厌你妈妈吗？”

    我讨厌我妈吗？

    我也在问自己，我不讨厌她，我明知道她所做的一切变态行为都是因为爱我，我只是想远离她，想挣脱她，可我并不希望她过得不好。

    “你对你妈妈的感觉，应该就是当年你妈妈对我的感觉。”我外公继续说道。

    “你是说你当年也和我妈一样疯狂？”我忽然想起我最后一次见外公，正是他打算杀掉我的时候。

    未来之眼之所以让人疯狂，是因为人们看到了未来的弊端和隐患，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面对深爱的人受到危险，想要救他脱离苦海也是本能。

    “我每每看到你妈妈未来会受到种种伤害，就会心疼，会忍不住地想让她过得好一点。然后就会陷入改变未来的误区里面，逐渐沉沦，迷失，最后疯狂。”

    “所以说，未来之眼致疯的秘密是……爱？”

    抑郁的人纠结过去，焦虑的人担心未来。    

    反之，当未来变得已知，焦虑就会接踵而至。

    “可是，我不明白，用未来之眼买彩票不好吗？利用未来之眼发财，当官难道不好可以吗？”我坐在寺院的台阶上，背对着如来佛祖，对我外公发出疑问。

    我外公没有回答我，他指了指面前的空地反问我：“你看你面前有什么？”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地面一尘不染，唯独角落里面有几片落叶没有来得及清扫。

    “有落叶。”

    我如实回答。

    “答案已经揭晓。”

    “什么？”我还没反应过来，只听我外公继续说道：“这偌大的空地你看不到，却只能看得到那几片落叶。未来之眼也是一样，当你可以看到那无边无际的未来时，却只能注意到那原本微不足道的瑕疵。天下所有的母亲都希望自己的孩子生活美满。可当她追求完美的时候，就会掉进未来之眼的陷阱。”

    我恍然大悟，那些对我妈的怨恨、憎恶瞬间烟消云散……

    可是我却亲手把我妈关进了精神病院。

    就在这个时候，警方传来关于我妈的消息……

9

    夏花果然是间谍，她只是一个伪装得比较好的间谍。

    她的父母通过报警引开了我和警察的视线，把我妈从精神病院带走。

    因为我妈不肯说出“未来之眼”的秘密，他们便把我妈作为研究对象。

    找到她的时候，她的身体便只剩下一根手指。

    如果我没把我妈送进精神病院，她还会在她的试验大楼里，受到最精密的保护，那里有守卫队，那里的人受过绝对的训练。

    这种痛苦很难形容。

    悔恨的重击远比多年来被我妈控制的压抑来得猛烈。

    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的哮喘没有复发，可却依旧呼吸困难。

    我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把我妈送进精神病院的画面，一遍又一遍地折磨着自己。

    那一个又一个难免的夜晚，我被自己的愚蠢折磨得从低声呻吟到高声吼叫。

    我很想死去。

    却又觉得如果我死了，就对不起我妈多年来被爱子心切所遭受的折磨。

    你看，我就是这样纠结。

    事情的转折出现在第二年的冬天。

    我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去超市采购接下来一个月的生活用品。

    有人从后面把我打晕，接下来就是消失的十二个小时。

    总之，我是在自己家里醒来的。

    身旁还睡了一个小婴儿。

    接着，我收到了夏花的消息。

    是的，时隔一年，我再一次收到了夏花的消息。

    “这是你的孩子，请你好好照顾她。”

    我早该想到，夏花是真的怀孕了，她是真的爱我。她想给孩子一个真正的家，她便去找我妈谈话。

    我妈早就能看到未来，她也深知用语言无法拆散我们。于是，她决定让夏花完成任务，给夏花一双未来之眼。

    能够看到未来的夏花，看到了我为了逃避我妈利用了她的真心，非常伤心，她也看到了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的未来，从此便陷入了绝望之中。

    但夏花并没有返回她的组织，她逃走了，逃到了没有人能找到她的地方，一个人生下了孩子。

    夏花的父母找到夏花的时候，夏花的身体已经被火车碾成了两节。

    夏花憎恨她的父母，为了工作，从未让她感受到爱。

    而她又从未来之眼中，看到了养育自己孩子的种种艰辛和无奈。

    她被过去和未来双重折磨，她从一朵盛开的夏花逐渐枯萎。

    “我就藏在最显眼的地方，可是你们从来未曾找到过我。”

    这是夏花留给她父母最后的遗言。

    夏花的父母认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我，他们想要报复我，他们在那家连锁超市里找到了我，并派人打晕了我，用从我妈那里得到的未来之眼的基因注射到了我的身体。

    与此同时，他们把我的孩子也还给了我。

    从看到孩子的那一瞬间，无数个未来画面涌入眼前。

    我被巨大的信息量折腾的喘不过气来。

    孩子把我从害死我妈的过去中救拔出来，未来之眼又让我陷入了养育孩子的焦虑之中。

    但我还是很开心，我在这世界上又多了一个亲人。

    “不许光着脚在地上走！”

    “别摸那个栏杆！”

    “千万别跟那个小朋友说话！”

    不知不觉，我变成了我妈，可我却很怕我的孩子变成了我。

    在某一次因为焦虑而大声训斥孩子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我外公，他是唯一一个没有被未来之眼吞噬的人。

    于是，我带着孩子来到了寺院。

    “外公，为了孩子，我想好好活下去。求你告诉我，怎么样才不会被未来折磨疯掉。”

    “秘密早就在你的眼前。你看我现在在干嘛？”

    檀香袅袅，我吸了吸鼻涕，又擦了擦眼泪，看着外公盘腿坐在蒲团上，双眼紧闭。

    “你是说出家当和尚才能摆脱未来之眼？不行啊，我还有孩子，我……”

    “烂泥！我是说当下！把握当下，不回忆过去，不考虑未来，你就活下来了啊。”

    啊，原来是活在当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