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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就是这样长大的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24年12月23日

大  毛

 

大黄几乎一夜没睡,他又失眠了,他听了一夜的北风。风吹着屋檐下的纸灯笼,发出细小尖锐的口哨声穿透他的耳膜钻进他的脑子里,这种噪音让大黄感到绝望,他常想是否因为学了音乐才让自己的耳朵有了超常听力。

不只是耳朵,大黄觉得自己的鼻子也能闻到别人察觉不到的味道,躺在床上,他能闻到一种蔓延在空气中的酸腐气味,它来自房间的各个角落,床铺、窗帘、地上的鞋和自己的身体,甚至是在墙缝里他都能闻到酸腐的味道。大黄就这样躺了一夜,直到透过窗帘缝隙有凌晨的光照进来,他才觉得自己疲惫不堪,身体像面团一样松软,脑袋和眼皮都有倦意袭来。他想睡觉了。这种久违的困意让他心里一阵窃喜,他不敢翻身尝试找更舒服的睡姿,怕惊动自己的困意,就这么蜷缩着身体闭上眼睛,那是大黄这一夜最幸福的时刻,身体晃晃悠悠地像漂浮在水面上,大脑昏昏沉沉的充满幸福感。大黄喜欢这种睡前的幸福感,他把这种幸福感叫做“睡前幻想”,在这个时候大黄总是把自己置身在清澈碧绿的水面上,一定是在漂浮的状态下,仰躺着看天上的云。这时大黄会脑补耳边的音乐,让旋律在空中的云层上倾泻下来,轻柔舒缓那种嗜睡的旋律,伴随着河水拍打海岸的声音,潜意识里有个声音在大黄脑里诵经般循环着:睡吧睡吧睡吧睡吧……大黄看见自己小时候坐在老榆树下听鸟叫,在河里捞鱼让妈炖鱼汤贴饽饽,举着书包游泳过河上学……就在似睡非睡恍惚之间,大黄觉得天上的云被吹散了,舒缓的旋律渐渐飘远,昏沉沉的脑袋渐渐有了清醒的意识,大黄心中暗暗发恨,迷糊着还是能感觉到自己枕头边上有呼呼的风声,伴随着的是啪啪地拍打声,大黄知道自己醒了,但仍没睁开眼,听着啪啪地拍打声大黄知道是儿子开始练刀了。

大黄眯着眼睛看见大强手挥舞着一把木制砍刀在床边砍着自己的枕头,刀尖离自己脑门只有几寸远,虽是木头的,但大黄还是心有余悸。大黄睁开眼睛瞪着儿子说,滚一边玩去。大黄媳妇趿拉着鞋从厨房掀开门帘进屋,大强正被大黄骂完要往厨房跑,一头撞妈妈腿上,大黄媳妇拨拉开大强,拧开桌上的收音机,走到床边推着大黄说,起来了,大黄,起来了。

低声咒骂了一句,大黄用枕头盖住头继续睡。媳妇走到桌子旁边调大了收音机音量,收音机里一个字正腔圆的女声正播报早间新闻:经过10年的努力,我国在渤海湾沿岸的盐碱荒滩上建立起了一个欣欣向荣的矿区,胜利油田位于山东北部渤海之滨的……

大黄听着播音员的声音又把脑袋钻进枕头里迷迷糊糊地说,让我睡会,让我睡会。媳妇走过来掀开大黄头上的枕头说,起来吧,别睡了,今天礼拜天,上午咱俩带大强回妈家,下午你带他去洗澡。大黄又抓过枕头蒙住头说,上午你带他去你妈家吧,我补补觉,一宿没睡,下午我带他去洗澡。

补觉补觉,说好了上午给妈家换窗玻璃,那玻璃都裂几个月了,哪天碎了再扎着他俩。大黄媳妇站在床边嘟囔着说,昨天不都说好了吗?还要一起商量弟结婚的事呢,你咋说不去就不去了?大黄嗯了一声翻个身说,你弟结婚,就想让我找矿食堂的厨师吗,过几天我去说。我再睡会,有点胸闷上不来气。大黄媳妇走过来伸头看他说,别吓我,没事吧。大黄闭着眼说没事,睡睡能好,可能就是缺觉了。大黄媳妇嗯了声,下午别忘了就行,说完又掀门帘去厨房忙活早饭了。大黄一提胸闷,媳妇一般就不吱声了,他有胸闷的毛病,严重时会晕倒,以前晕过几次,小学二年级时落下的病根。大黄在农村长大,那是农假前的一天,夏天大黄放学总是抄近道游泳回家,和往常一样大黄放学到河边小树林里脱光了衣服,然后用衣服裹着书包抱在怀里,猫着腰跑到河边,趟着水下河。当时已近九月,过了立秋河水就凉了,老一辈常说,立秋莫下河,下河易招祸,可大黄正是生龙活虎的少年,从不顾及这些。河水要涌到胸口时,大黄把书包和衣服举过头顶,单手划水过河。每天放学大黄游到一半时,家里那条大黄狗就从家后院蹿出来一头扎进河里,扑通扑通的游过来接他。

那条大黄狗是从小陪着大黄长大的,比大黄还大着两岁。那次相距还有十几米的时候,那条大黄狗在河里忽然哽咽的吠叫了几声,一股激流眼看就把它冲走了。大黄的衣服裤子都顾不得了,叫喊着游出去了很远去追,眼里连水带泪,嘴里连着呛了几口水,直到觉得胸口憋闷着难受,在河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抬头再看眼前一片浑浊,河水泛起白色的泡沫,水上面一层雾气,远处除了漂走的衣服什么都没有。捞起书包踉跄着走到岸边,大黄就觉得胸口翻江倒海的难受,干呕了两声,随后一口血咳了出来,他觉得胸口被烧灼般疼,抬着头看着午后的天空,看着耀眼的太阳变成一个黑黑的四周发光的球便一头栽倒在河滩上。这是大黄人生中第一晕厥。

一直在河滩上趴到太阳落山,大黄觉得被阳光烘烤了一下午的后背有了一丝凉意才清醒过来。后来爷爷说那大黄狗或许是被水草拌住了,或许是着凉腿抽筋了,和人一样,犬寿有限,生死有命,终有尽时。

 

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上午,只有在周围彻底安静下来以后大黄才睡得踏实,这种彻底安静是周围没人的状态下。大黄为了补觉经常在上午跑回家睡觉,他是矿中的音乐老师,音乐课一般都安排在下午,而左邻右舍都是矿里的职工,白天都不在家,那个年代人们工作时都很认真,少有翘班回家的,尤其是工人。上午是家里和整个六町目最安静的时候。

大黄住在学校分的六町目矿工住宅区里。当时这里的人们还习惯把这片住宅区叫“六町目”,这是出于某种懒惰的因循守旧的语言习惯,多少年以后人们才逐渐改过来把这里叫“六道街”。说是矿工住宅区但多是临时搭建的简易房,这简易房还是建国初期开采露天煤矿为工人搭建的,后来煤矿越挖越深,工人也越来越多,简易房几经加固也都保留了下来。刚搬来的时候正是胡同里蚊蝇飞舞虫鼠乱窜的夏天,空气中充满了霉菌味,那是大黄第一次在大白天看见耗子和自己同行,邻居老张说,习惯就好了,这里耗子比人多,它们是坐地户,我们是后来的。说这话的时候老张正帮着大黄抬立柜,那耗子就不紧不慢的从脚边走过。大黄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家,虽不是新房但还是很高兴,搬家前找来朋友一起粉刷了一遍新家,还特意把木窗框外面刷蓝漆,里面刷白漆,又把破损残旧的老红砖地面重又用三合土铺上。这是老张给的建议,就是泥土、石灰和砂石混制的,当时这种地面在矿区住宅很流行,成本低防潮还平整坚固。搬家那天大黄还在巴掌宽的屋檐下挂上了红纸糊的灯笼,灯笼上贴着娃娃抱着鲤鱼的剪纸图案。那时大黄媳妇已经怀孕四个月了。

让大黄欣慰的是这片住宅区后面就是条大河,和家乡的太子河一样这条大河贯穿整个城市,叫浑河但水质也还清,水流平稳,适合游泳。搬来以后每到夏天大黄几乎天天去游泳,尤其喜欢喝完酒以后去夜游。这条河给大黄带来了莫大的慰藉,无论是现实生活中还是睡梦里,这条河都成了他的精神支柱。

大黄这一觉睡得很踏实,到中午才醒,去媳妇娘家接回大强匆匆到矿工浴池洗了个澡就出来了。他在浴池里待不长,大黄受不了浴池里潮湿的空气中混杂的各种气味:煤灰的粉尘味、汗臭和喷洒的消毒水味,有时空气里还有风湿膏刺鼻的草药味道。大黄只是冲淋浴,而大强就在池子里推着漂浮的肥皂盒玩,大黄冲完淋浴就把大强拽过来,浑身上下打遍肥皂,然后就在淋浴下冲冲了事。每次洗完澡回去以后大黄媳妇都埋怨没给大强洗净,不是脖子后面就是耳朵后面,回去以后还能搓出一层层泥。

矿工浴池到六町目矿工住宅区穿铁道走很近,过了矿区工会的机关大楼,走过矿区俱乐部的广场,下个坡就到了,那是个舒缓的慢坡,大黄骑车不捏闸的话不到两分钟就能冲到自家门口。

大黄和大强从浴池出来已是下午2点多,正是秋天最晒的时候,太阳就斜挂在十九处锅炉房的大烟囱上,明晃晃的刺眼。大黄一手拽着大强往路边银杏树的阴影里走,一手拎着铝盆和网兜,网兜里是一条半湿的毛巾和父子俩换下来的内衣裤胡乱的塞在一起,还有一块让大强闻了一道的香皂。

十九处西墙外工人种的青菜都已经罢园了,只剩下一排东倒西歪缠绕着枯枝的芸豆架子突兀地斜依在墙上,更显突兀的是转角处竖起的一根电线杆子,上面挂着两个铅灰色的大喇叭播报着省内的新闻摘要:辽宁省庄河县海蜇增产一倍;抚顺西露天煤矿采煤段被评为先进集体;朝阳杏仁喜获丰收……

大强抬头看着大喇叭问大黄,爸,银杏树长杏仁吗?长。大黄没耐心的答。哪呢?我咋没看见,大强又问。叶子后面呢,你看不见。大强眯着眼睛躲着透过树叶缝隙的阳光,试图看到银杏叶后面的杏仁,一边又伸手在铁路枕木围成的栅栏上划拉着,随手撕着贴在上面的五颜六色大小不一的报纸。这个不能撕!大黄吼了大强一句,猛拽了他一把,大强一个趔趄又顺手把栅栏上的报纸撕下了大半张。这孩子!大黄拽着大强快走了几步离开撕下报纸的那面墙。大强的手被爸爸攥得很疼,想抽出来但发现爸爸攥得更紧了,他抬头看了大黄一眼,大黄正瞪着他,大强忙又低下头,他怕大黄,哪次生气大黄都是一巴掌拍过来,那感觉真是山压下来一样,大黄的手掌肥厚宽大,打孩子劈头盖脸,逮哪打哪不分主次,更不分场合地点。

大强是被打大的,用老人的话说这孩子皮实经打。大强也淘气,不用打跌跌撞撞的浑身上下也都是疤。第一块疤是刚出生从医院接回家那天留下的。那是唯一一块父母给的疤,那天也是大黄搬到六町目后第一次犯病。大强出生在正月,几天接连大雪,天刚一转晴大黄就骑着自行车把媳妇从医院驮回家,那天阳光耀眼寒风刺骨,路面上都是各单位拿着锹镐清理积雪的人,天冷路滑还拥堵。大黄推一会骑一会儿一个多小时才把媳妇驮到六町目路口,胡同里更是泥泞难行,北风吹着屋檐下的冰凌嘎嘎作响,大黄几次都是摇摇摆摆的才平衡住车把,媳妇抱着孩子说,马上到家了,下来走吧。大黄说,坚持一会儿还有几步了。最后,媳妇是在离家十几米的胡同拐弯地方从后座摔下去的,当时大黄晃晃悠悠的几次都没保持住平衡,自行车倒地时大黄勉强扶着墙站住,还没有名字的大强从妈妈的怀里滚落在雪地里,包裹着的棉被在雪地上散开,孩子小手腕上被一根墙角下的冰凌子划了一处鲜嫩的口子,血缓慢的渗在雪地上,一滩殷红。后来手腕那道伤疤伴随大强终身。

脚下的翻毛皮鞋在夯实的雪地上打了几次滑以后,大黄撒手扔了自行车扶着墙才勉强站住,呼呼地喘着粗气,这一路小心谨慎,要到家门口时却把老婆孩子摔了,大黄气得要骂人,再看着雪地里嗷嗷哭喊的孩子瞬间觉得呼吸急促胸口憋闷,心脏仿佛要冲破胸膛,眼前一黑扶着墙就栽倒过去。大黄媳妇爬起来卷起棉被抱着孩子,还没来得及看孩子的伤口就发现倒在地上的大黄,又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推搡着大黄嘴里喊着,来人啊来人啊。先跑过来的是邻居老张家的大丫头张美,那时张美才上初二,看见倒在地上的大黄“啊”的一声尖叫却不知道如何是好。但只这一声尖叫当爹的老张就拿着饭铲子从屋里蹿了出来。

很多年以后,大黄媳妇还不时和大黄讲起当年的情景,穿着毛坎肩趿着拖鞋的老张在雪地上背着大黄一路小跑去医院,大黄媳妇抱着大强在后面紧跟着,后面是拿着饭铲子紧追不舍的张美。

 

路过矿区俱乐部广场的时候,大黄远远的看着电影宣传画对大强说,带你看电影去吧。大强嗯了一声,就被大黄牵着往俱乐部走。大黄心里算计着媳妇今天回娘家,自己带儿子回去早了也没事,看完电影再回去差不多媳妇就把晚饭做好了。

走到俱乐部广告宣传画前,大黄指着宣传画上一名背着枪穿着军装的红军小战士说,今天看这个,好看。大强也抬头看着,不知道小脑袋里寻思着什么,但大黄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想到自己这个决定险些把命搭上。

矿区俱乐部是一所老式三层土灰色苏式建筑,外墙的爬山虎在这季节已经呈现出色彩斑斓的颜色,藤蔓层层叠叠交织在一起,遮掩了下面大半的墙体,另一半上面的墙壁已经被十九处锅炉房大烟囱里飘来的煤灰熏成黑色,唯有红漆新刷的一行标语光彩夺目。看门售票的几个俱乐部职工大黄都认识,这几年矿里的文艺汇演各种联欢会都在这里演出,作为演出主力大黄和俱乐部上上下下都熟悉了。大黄瞄了一眼售票室的人,打个招呼,推门就往里走。

门口坐着检票的张洪亮也是大黄的朋友,原来在矿下爆破班,两年前爆破出了事故,右腿被爆炸后的煤岩砸伤了,这伤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下矿继续工作毕竟腿脚慢了,也耽误事,但年纪轻轻就病退在家也确实有些可惜,矿里就把他安排到俱乐部来检票,这里腿脚慢了快了都不耽误。在爆破班的时候张洪亮就因为嗓门大做过合唱队的领唱,那时和大黄就认识,大黄说你的嗓子对得起这个名,不唱歌白瞎了。这两年调到俱乐部之后就更近便了,煤矿工人都喜欢喝点白酒解乏,张洪亮也不例外,大黄也偏好这口,一来二去两人又成了酒友。张洪亮看见大黄带着大强进来就笑着站起来,一瘸一拐的走过来逗着大强,你爸自己看了好几场了,今天才带你来啊?随后抬头对大黄说,早点来啊,都演20多分钟了。大黄打着哈哈说,带他洗完澡路过,今天人多吗?张洪亮指着上面说,上二楼,今天电杆厂包场,下面人满了。大黄嗯了一声拉着大强就往楼梯口走,大强这时学着张洪亮的样子也一瘸一拐地走,张洪亮又在后面喊了句,大黄你儿子又学我,揍他!随后又喊了句,二楼前面也满了,后面吧。大黄又应了一声,抬手打了大强一巴掌说,还学,打你没记性啊,再学你也瘸。

每次看见张洪亮,大强都喜欢学他走路,这样一扭一扭地大强觉得有意思,开始大人们看了也都笑,大强就扭得更起劲,一瘸一拐地转圈走。后来大黄不让他学的时候,孩子却上瘾了,没人的时候都要踮着脚走几步,直到有次被大黄看见,下重手打了一顿算是改掉了这毛病,但今天看见张洪亮又板不住学上了。

银幕上绿林掩映青山环抱,一队红军战士在山林里穿行。在门口站了会儿,适应了黑暗以后,大黄才看清二楼的座位上黑压压的都是人头,他再往后排看去有几个间隔的空座,带着孩子还拎着盆也懒得往里进,大黄索性就拉着大强坐在水泥台阶上,小声对儿子说,坐这看吧,宽敞。

电影故事情节大黄已经滚瓜烂熟了,就是江西红军游击队打土豪的故事。这半个月他就来看了几次了,他对打土豪不感兴趣,他来听电影插曲,尤其是那首李双江唱的主题曲,大黄很喜欢李双江的嗓音,听了几次,回去记了谱子认真学唱过,大黄在音乐学院学的是作曲,也喜欢演唱,但他有个毛病,就是上台一紧张就忘词。上次汇演他在台上演唱《珊瑚颂》时一紧张就忘词了,好在他反应快,拿着麦克风只张嘴不出声,台下对于这种小音响事故也司空见惯了。下台了负责音响的工作人员还一个劲儿的和他道歉,以为是话筒连线出了故障。

李双江唱的这首主题曲大黄准备认真学学,起码上台不能再忘词了。

四岁的孩子还看不懂什么,大强只是盯着红军小战士腰里别着的砍刀,还有就是地主家那一桌子丰盛的菜,学着小红军的样子只记住了一句话,嘴里跟着也说,我叫郭振山。大黄听了踢了大强一脚说,你叫黄大强,看看他怎么给大人倒酒的,你学着点。电影后面的情节紧张刺激,当小红军自报姓名点火后用柴刀砍死地主时,电杆厂的工人一片叫好和鼓掌声。大强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也跟着啪啪的鼓掌。大黄看了他一眼说,你看他不叫郭振山吧。

散场后大黄又到门口和张洪亮聊了会才走。张洪亮说下场还有十几分钟就开始了,孩子还没看到头儿呢,大黄说他能看懂啥,往回走了。张洪亮笑着说,要不一起喝点晚上,前两天刚弄的石门岭散白,五年的。大黄犹豫了一下说,不了今天,媳妇儿差不多回来了。走了。张洪亮看出他的犹豫,哈哈笑着说,给你留着,下次喝。

张洪亮的那句石门岭的散白大黄往心里去了,本地的白酒酿造以石门岭酒厂为首,五年的窖藏口感肯定差不了,这一句就勾起大黄的酒瘾了,今天多少都要喝上一口了。大黄带着大强回到家后,媳妇仍没回来,大黄看看表估计是媳妇被留在娘家吃饭了。大强今天一反常态没嚷着饿,挥舞着木刀一刀刀的砍着床上的被垛玩。

又等了半个多小时,隔壁张家爆锅的葱香味已经飘进屋里来,大黄闻着味就知道是张家姊妹俩的手艺,老张舍不得放这么多葱花。对门老张家三个闺女,最小的张英才八岁刚上学,两个姐姐张美张丽一个读技校,一个是初中生,平时洗衣做饭的家务活都是张美张丽的,根本不用老张两口子动手,这点让大黄羡慕得咬牙切齿。而老张看见大强却发自内心的喜欢,他对大黄说,传宗接代还得男孩,我再有个儿子就好了,名都想好了,叫张雄,四个孩子连起来就是美丽英雄。大黄说,也可以叫张姿,美丽英姿也好啊,老张说这名一听就是女孩,你还是咒我生女儿啊,大黄就说那就一男一女,生俩,张雄张姿雄姿英发都在你家。没想到这话真被大黄说中了,两年以后的国际妇女节那天老张家媳妇生了一对龙凤胎,那天新闻里报邻省下了一场世界罕见的陨石雨,最大的那块快两吨了,老张没再按美丽英雄给孩子起名,那一对龙凤胎就叫张石和张雨。

大黄想着邻居能帮家里干活的俩丫头,再看着儿子说,啥时候能吃上你做的饭呢,你妈去你姥家就不管咱俩了。说着到厨房在窗台的菜筐里捡出几个土豆,用羹勺刮着土豆皮,看着跟过来的大强说,不回来也饿不死咱爷们,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土豆片炒蘑菇吃啊咱俩,大强手里挥着木刀嗯了一声。大黄把早晨吃剩的馒头放进锅里热上,又弯腰在灶台旁的柜里拿出炮线编的篮子,抓出一小把榛蘑扔在盆里接水泡上后,拿过空酒瓶对大强说,别玩了,给我打二两酒去。说着在兜里翻出一毛五分钱递给大强说,要找你一分啊。大强嗯了一声,放下手里的木刀接过酒瓶子和钱跑出去了。

大强给大黄打酒已经轻车熟路了,路口铁门合社卖酒的店员都认识大强了。大黄的酒量不大,一顿二三两,最多四两酒,但几乎天天都喝这么一口,喝完酒的大黄是松弛的,而且更有表达的欲望,他表达是通过音乐,喝高兴了一般是拉会儿手风琴,从《三套车》到《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从《二小放牛郎》到《洪湖水浪打浪》,想起什么拉什么,印度电影《流浪者》上映那阵子,邻居都来听他拉《拉兹之歌》,那几天六町目房前屋后男女老少不管看没看过《流浪者》都在哼唱着:阿巴拉古……唔……阿巴拉古……唔……喝多了的大黄会边拉边唱还带着旁白,这个时候左邻右舍就都知道大黄喝了小半斤了,大黄的旁白一般是赞美酒的,有时说,酒是敬神的,猴喝了闹心,你们不喝,我喝……有时说,酒就不是地球人发明的东西,这是外星球的文明……偶尔的他也会吟诵几句“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有时大黄也会背几句主席诗句“久有凌云志,重上井冈山,千里来寻故地,旧貌变新颜”。听多了,大强也会跟着背,但他一直理解的是“酒有凌云志,重上井冈山”。偶尔的大黄也会拉上一段二胡,二胡是小时候和爷爷学的,他当年就是凭借着二胡考上的音乐学院,后来他也经常拉那两首考试的曲子——《江河水》和《听松》。每次拉完酒劲没过呢,大黄就和大强讲小时候爷爷逼自己拉二胡的事,这些话翻来覆去,不厌其烦,那时你爸勤奋啊,拉胡琴儿时冬天的棉袄都能湿透,一拉就是一晚上,你太爷就拿着柳树枝在身后,错了就抽,是抽手指头,哪个错了抽哪个。没事就让我手捏着柳树叶像揉弦那样捏咕……或者就讲自己当年怎么饿着肚子骑了60多里地去考试音乐学院,带的烙饼都在书包里冻硬了……

那么厉害怎么还没毕业。听多了唠叨,大黄媳妇就有意怼他。肄业,大黄纠正媳妇说,那是历史原因造成的,不是我专业成绩不好。别听你妈瞎说,她不懂。读大三那年,大黄胸闷气喘的毛病越来越重,最后确诊患了胸膜炎,本不是什么大病,但就是不见好,常常胸痛伴随着呼吸困难,有两次在课堂上就晕了。最后一次是校长的课,校长正在讲《我们走在大路上》的曲式分析时,大黄又晕倒了,那是校长的成名作,正讲到兴头上,阶梯大教室里一片慌乱,当时校长也顾不得上课了,让同学把大黄背到医务室,停了课跟到医务室了解情况,知道严重性后当天就让同学把大黄送到附近的医大一院。事后校长按医生要求亲自和他谈了休学的事,并承诺一年以后修养好了就回来继续上课。

那次休假对于大黄来说是一生中作出的最错误的决定。一年以后大黄再回到学校的时候,正赶上全国经历着一场巨大的动荡与变革,学生都在工厂或农村接受“再教育”,而答应他随时回来上课的李校长也被迫进了“学习班”。大黄去找李校长两次都没见到人,只能按要求到抚顺西露天矿参加“劳动锻炼”,但只锻炼了两天,矿领导听说他是学音乐的大学生以后,就把他调到矿里文工团宣传队,后来几经辗转又到矿中补了个空缺,当上了一名音乐老师才勉强算稳定下来。

 

能自己过马路以后,打酒的任务就都是大强的了,和那些同龄孩子比,他懂事晚些,但身体发育得好,比同龄孩子高出半头,力气大跑得快,别看只有四岁,但爬墙翻窗都有模有样了。大黄对媳妇说,要是在老家,大强肯定也和自己小时候一样,上树掏鸟窝下河捉鱼虾也是撵鸡追狗淘气的孩子。打酒的路上大强的脑袋里还回荡着电影里激昂的音乐,实际看完电影回家这一路,大强一直回想着红军小战士在电影里的各种英勇场面,想着想着跑得就更快了。

路边松木电线杆上的路灯都亮了,灰黑色的沥青街面泛起黄色灯晕,新写着“欢度国庆”的大红纸还贴在铁门合社的正门上方。周日这个时间铁门合社里人来人往聚集着比平时更多的妇女和老人。大强一转弯就跑到铁门合社门口,这时脚一滑,一个趔趄没站住,直接扑倒在地上,酒瓶子扔出去老远摔在马路牙子上瞬时粉碎,路过的行人纷纷躲闪着四溅的玻璃碎片,看着这个几岁的孩子狗啃屎似的趴在地上,有几个行人刚要上来扶起他时,大强已经一骨碌爬起来。这种摔倒大强已经习惯了,先捡起掉在地上的钱塞进裤兜里,虽然才四岁,但在大黄和媳妇平日的言传身教中,大强知道钱的重要意义。大强看看手上划的几道血痕,没事似的在衣服上蹭蹭,又撸起裤子看膝盖上的伤,上次摔倒结痂的地方又蹭破了,好在没出血,只是还没好就又添了几道新伤。这些大强都没在意,他在意的是裤子刮破了,这少不了要挨顿打。

大强冲进家门的时候大黄正用勺子擓罐子里的荤油,看见大强慌慌张张的问怎么了。大强小声说,卡了,酒瓶子碎了,裤子也破了。大黄看了他一眼,把半勺荤油倒进大勺里,用铲子扒拉着问,打完酒卡的还是没打酒卡的?大强在裤兜里掏出钱说,还没到合社呢就卡了,没打酒呢。说完又怯生生的补充说,裤子破了。大黄嗯了一声从碗架柜上拿下一个印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搪瓷缸子,扣上盖递给大强说,拿这个再去。别跑,走着去。大强接过缸子,转身就出去了,大黄又跟着喊了一句,别跑,酒别洒了!

大强离开家门后转个弯就又开始跑了,只是把搪瓷缸子抓的很牢。他记得爸爸和他说不要跑,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脚。

 

酒足饭饱之后大黄很快就倒在床上鼾声如雷了,每次喝完酒之后他都这样倒头就睡,但今天看着大黄躺在床上熟睡的样子大强却有一种别样的感觉,那一刻大黄和电影里的地主躺在床上的样子如出一辙,他脑袋里回荡着电影院里红军小战士杀死地主之后的那一片欢呼和掌声。

大强从厨房里翻出军用的铝制水壶,站在板凳上拧开水龙头接满了水,然后悄悄的拿到大黄身边。大强站在床头悄无声息地盯着大黄看了会,听着他均匀的呼噜声,脑袋里回想着电影里的画面,然后转身去厨房的灶台上拿来火柴,又翻出了斧子。这斧子是大黄在单身宿舍时劈柴用的,搬新家以后烧煤坯了就少用劈柴了,斧子也就一直放在厨房角落里。

后来大黄问过大强,为什么不用木刀呢,电影里用的是砍刀啊。大强不置可否,说就应该用斧子啊,木刀是玩具啊。

水壶、斧子、火柴整齐地摆在大黄的身边,大黄依旧满身酒气睡得很沉。大强拧开水壶盖子,把水往大黄身上浇,浇的过程中还很均匀地上下都淋到,刚浇时大黄没醒,当水渗进衣服,大黄觉得身体湿漉漉的时候,睁开眼看见大强已经点着火柴了,那瞬间,大黄盯着大强愣住了,大黄是用余光看见床头的斧子时才反应过来儿子是把他当恶霸地主了,他脑子里瞬间就回忆起电影情节了。

大强手里的火柴还未扔出来就被大黄一脚踹出去了。那一脚的力道别说是小孩,就是大人也抵挡不住,对于大黄来说,那是自救的一脚,大黄当时不知道倒在自己身上的是煤油还是水,但他知道自己在儿子心中已经是恶霸地主形象了,无论是煤油还是水,按照电影情节接下来都是一刀迎面而来,而斧子就摆在床头呢。所以那一脚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这一脚一直把大强踹到门口,撞在木门上发出砰的一声响,随即大强一声凄惨地叫声,然后就哇得哭了出来。大黄浑身湿漉漉地站在床边瞪着大强,想训斥却不知道说什么,指着大强脸涨得通红,随即拎起大强推开门来到小仓房门口,打开门把大强扔了进去。对,是扔进去的,大强被扔在老张家酱菜缸旁边。大强不知是疼的还是吓的,持续地嚎啕大哭,大黄站在门口瞪着他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打颤。父子俩这样僵持了一会儿,直到哭声引来了邻居家的张美和张丽俩丫头。

老张家迟迟没等来张雄,一家人把对男孩的喜欢都倾注在大强身上,两个丫头平时就总带着大强玩,听到哭声就过来了,打开仓房门就看见坐在地上抱着酱菜缸嗷嗷哭的大强。这场景姐妹俩再熟悉不过了,大强每次挨打后都会到小仓房里接受惩罚,仓房对于大强来说就像关禁闭的小黑屋一样。但这次姐妹俩都在大强的哭声中听出了和以往的不同,这哭声里没有辩解和委屈,两人知道应该是祸惹得不小。姐妹俩想去劝劝大黄,却看见大黄仍是一脸怒气的站在门口,裤子还湿漉漉的往下滴着水。张丽小声问了句,咋了叔,大强又惹祸了?大黄气呼呼的回了句,你俩别管,这破孩子打死他都不解恨。姐妹俩互看一眼吐着舌头做个鬼脸,没敢过去再劝,悄悄地就在仓房里哄着大强。

有邻居的俩姐妹在大黄不好再发脾气,在屋里转了两圈,越想越恼火摔门走了出去。后来老张劝大黄说,你很幸运了,庆幸电影里是先点火再杀人的,如果是先杀人,当头一棒一刀一斧子的,再点火的话,那现在你不死也得重伤了。

大黄媳妇回家时没看见大黄,却看见大强在隔壁张家对着俩丫头抽泣着。当时张家的俩丫头已经问明白了事情来龙去脉,和大黄媳妇转述时免不了添油加醋的完善出很多细节,大黄媳妇听完也是一身冷汗训斥大强,小时不防大了跳墙,你现在就拿斧子砍你爸,长大不得要翻天了!?你等攒一起再削你!再低头看见大强裤子上破洞时惊讶地说,裤子怎么又破了,你这小败家子,说着抬手就是一巴掌打下去。

 

已近国庆节,晚上有了阵阵凉意,周日夜晚街上的行人比平日更多,也更嘈杂,溜冰鞋厂门前已经挂上了闪烁的节日彩灯,让街上路过的行人也染上了光彩,有了节日的气氛。那天大黄走出去了很远才发现自己裤子一直是湿的,因为不时有行人投来诧异的目光,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穿着一条湿哒哒的裤子走在路上多少有些不正常,于是在众人的注视下,他干了一件更不正常的事,夜幕下大黄穿着衣服沿着河堤下河了。那个季节已经没有游泳的了,大黄拨开岸边河水混杂着淡绿色的水草,一步步往水里走。看着他穿着衣服下河,当时岸上的人们一阵惊呼,以为他要溺水自杀,但看见他走了几步就一个猛子扎进河里游了起来,惊呼声变成了各种议论,看大黄游泳的样子估计没有溺水自杀的可能了才纷纷离去。

那晚月色黯淡河水浑浊,沿河的几户人家灯火昏黄影影绰绰地映在河面上。大黄没有目的的缓慢地游着,他忘记了刚才的烦恼,像又回到了童年,他想起来小时候坐在老榆树下听鸟叫,去河里捞鱼让妈炖鱼汤贴饽饽,想起晚上躺在炕上听着河水拍打河岸的声音,想起小时候举着书包游泳过河上学放学。他畅快地想在水中唱歌,大黄也确实唱了,就是电影里李双江唱的那首主题曲,但只唱了这一句就忽然一怔,觉得胸口烧灼般疼,随即一口气就憋在胸口喘不出来,那瞬间的窒息就有要死的感觉。大黄在水里挣扎了几下,他想起刚才在岸边看热闹的人们,大黄再张嘴就是呼救了,但也只喊了一声就呛了一大口水,迷迷糊糊中眼前一阵眩晕,河水里有腥咸霉烂的味道,竟还有些土味。大黄很纳闷怎么会有土味,更没想到自己这个时候还会想河水的味道。

再睁开眼睛时,大黄感觉自己在水面上摊开四肢漂浮着,像在梦里一样。大黄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几分钟还是几十分钟或者更长,只知道自己顺流而下,到哪了?白家堡子?小东沟还是漂到后湾子了?不对,这不是老家,怎么会是东沟后湾子,再往前像是铁路桥了吧。大黄不敢转身,也不敢扭头看四周,他感觉胸口被压了一块大石头一样,气息越来越微弱,这感觉似曾相识,他记起小时候大黄狗被水冲跑那次就是这样。大黄仰望着灰黑色的天空觉得自己正在一点点的缩小,小到如一滴水珠,溶进河水中……大黄又缓缓地闭上眼睛。没多久就被一阵轰隆隆的火车声惊醒,大黄恍惚看见百米之外的铁路桥在月光里映出一道黑色的剪影,一列夜间货车正驶过铁路桥,大黄游泳时听惯了这种金属撞击后发出的空旷沉闷的震荡声,他才知道自己才漂到十一町目这边,大黄忽然有些失望,自己迷迷糊糊地才漂了两站地。漂到桥下时,大黄缓慢摆动手臂划向桥墩,身体抵在桥墩又缓了一会儿,深呼吸了一下知道自己没事了,他欣喜中竟然有些失落,长喘口气,侧身把头埋进水里,身体就沉了下去,随后探头呼出一口气,划动四肢游向岸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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