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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数:0发布时间:2017年07月05日

李  栋




    为了女儿出国读研的事,我和妻子这段时间一直在忙活着,听说国外物价贵,便在电脑上检索比较多种价格后开始集中采购。眼见行李箱有超重的危险,女孩子喜欢的和使用的大小东西,花花绿绿摆满了一地,开始琢磨所带东西之外还有什么没想到的?


    妻子细声细语地问:“你说去墓地的时间怎么安排?”


    妻子说的“墓地”,就在这座城市的郊外。乘车挤出喧闹的市区之后,路过一座漂亮的湖,湖上水草繁茂,转上不宽的农家黄沙路,再向西一拐就到了。那里埋着三个至今在我记忆里仍然清晰鲜活的老人,他们都在我生活拮据、事业无着的时候,给予了我亲情的关怀和精神的支撑——其中有我的岳父和我的父母亲。


    我说“……还是放在最后一天吧,这样女儿会记得更长远一些。”女儿在一旁点头表示同意。


    父亲去世那年,女儿还在上小学。也许是在一起共住七年的缘故,这孩子一降生,父亲就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喜爱。记得那天我从产房回家,一路上还在盘算着给女儿起名字的事,进门却见父亲戴着老花镜,盘腿坐在床上,专心致志地翻动着厚厚的字典。老人见我回来先将字典放在腿上,随手摘下老花镜一脸的笑,其后又用不无商量的口气对我说:


    “这孩子的名儿还是由我起吧,我知道你也有这个心思…… 那么我起三个由你选定,这样好吧?”我虽心有不甘,却也不能不顺从父亲的要求。


    于是,这个男孩子一样的名字,经我选定后就一直与女儿连在了一起。


    我确实喜欢男孩儿,一直有一个不可更改的理由埋在我的心里,那就是男孩子比女孩子在生活的许多方面要简单得多,即便在青春期内也有精力旺盛的优势,而这一时期又恰是竞争最激烈的时候。至于“养老”或“香火”之类,却统统不在我的考虑之列。记得,我那时曾写过一篇小文,表达过这样的感受:“……我真羡慕那位干干净净的护士小姐,在别人曾是焦虑的时候,曾是炼狱般的折磨里,她竟能如此悠闲地将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上。我真敬畏那扇淡黄色的命运之门,在它还是关闭着的时候,你一切的乞求或想象,都难以挽回它最终决定的结果。只是曾有过什么奢望吗?有过什么苛刻的要求于世人、于亲人吗?在所有命运的关口,在所有需要选择的时候,我们不是只用结满老茧的手掌,将那扇冰冷的命运之门,轻轻地抚摸吗?”


    足见,我那时心里的选择是多么的坚定。


    如今,女儿已经长大了,不可更改的事实变得更加不可更改。女儿本硕读的都是金融,学习成绩和学校的名望也都不错,如果没有意外发现,惭愧不需改行也当不了什么明星之类,就只能把这名字将就着用到底了。因为这名字是爷爷给起的,他如今已到另一个世界去了,退货是找不到主顾的。


    可是,谁又能说女儿如今的成长,竟与这男孩子一样的名字没有一点点的关系呢?但愿应该是这样的。







    我家祖上是闯关东的,父亲却由本地出生。高小文化也就是小学五年级文化的父亲,写得一手漂亮的行楷,一辈子勤勉持重,却只在工厂做了一辈子成本会计。也许是不曾得到过——便对职位有相当的尊崇和羡慕。他对晚辈最大的期望就是好学习、有发展,并且对“发展”的判别,暗含着职务要有所体现,高了更好。他最鄙夷的事情是“……到头来,可别一筐木头也砍不出一个栽子来!”话中说的“栽子”即木楔,也就是说不能一个有用的东西也没有。他常常借用我未曾谋过面的奶奶的口气,对我们姐弟以古劝今。


    其实,由于身处那段漫长且极不正常的政治环境之中,父亲半生流离颠沛,最后还跟随当年“五七”干部下乡改造并带去了全家。就在我们手指长短的八个姐弟,为新家的山景欢呼雀跃时,父亲却为在那个偏远的小山村里,即将诞生八个农民家庭而心悸地流过泪。多年之后意外地熬到了举家回城,在企业青黄不接的年头儿,厂里在退休的年龄上又留他多干了一段,还在已近六十岁那年培养他入了党,这成了他晚年常常的感念和喟叹。


    我曾两次公私兼顾地翻阅过父亲的干部档案,卷宗有两寸多厚,在多种规格的发黄起皱的纸笺上,多是为“小业主”、“勤劳奉仕”、“当国兵的哥哥”等出具的检查、交待和针对“历史问题”写下的说明。字迹的大小及颜色多不统一,某些纸面上还留有当年家里饭桌上的渍痕,反映着当时家庭的生活状况与他年轻时的心境。虽然语气委婉闪烁,而态度却是极其诚恳主动,内心里充满着对组织信任的期待,体察不到一点点的委屈。想来他年轻时也为自己寻求“发展”的可能,很上了一些心思。


    我之所以写下这样的文字,是缘于我一直在想——这些过去的事情是应该让这些晚辈们知道的,他们太顺利了,顺利难免要与脆弱结伴,如能在前辈的坎坷中汲取营养,那真是利莫大焉。当然,他们未来的生活已是另外一个样子了,他们人生的焦灼点不会在这里了,直接借鉴的意义已经不大。但是,任何奋斗与成长都会经历压抑、挫折、失败以及在酝酿中奋起的过程,锐气与等待缺一不可,他们需要知道这些显然目前还不知道的道理。也许还不止为了这些,当然还包括了亲情使然,我们便于当晚,用电话约定了两束花,晨到六点就敲开了那家花店。没再像以往的要价还价,便认真地挑拣起各色花束来,还用嫩黄色的纸进行了包裹和装饰之后,由女儿一人抱着塞满车的前边。花黄叶绿暖融融的,透着一份深深的思念。


    于是,一家三口就转向父亲的墓地。







    晚上的一场小雨,浸润的路面风清无尘。我们行进在郊外的黄沙路上,两旁的庄稼在暖阳下舒展着腰身,苞米叶子显得肥大而油亮,没有同行人相扰,不再絮叨送行的嘱咐,车外是沙沙的行进声,车内的三人则默默无语,不一会儿我们就来到父母的墓前。


    这墓地是早年选下的,近年来不断有年老的或年轻的逝者移居过来,终至如今空间逼仄,门院互通,举脚维艰,“生命竟可以排列得这样倨促吗?”——我在这时想起了余秋雨的话。我们三人弯下腰来,只能轮番地捡拾着从树上掉下来的朽枝残叶,又清理完墓碑和墓座之后,才将带来的两束鲜花解开包装,把花枝认真地排列在墓碑的周围。妻子还把几个瘦小的花朵摘下花束,撕开细密的花瓣分给三人,窸窸窣窣地撒在墓座的周边。伴着花瓣的纷纷扬扬,妻子告诉父亲,女儿学习一向用功,独自在外读了七年书,明天又要到国外学习去了,今天特地来告诉老人,是想让他在天国里和我们一起高兴。


    女儿眼里含着泪光,面目悲戚,语气嗫喏,在把那些供果一一仔细地摆放完之后,又把如今老人的不在与自己的即将远行,做了简短的叙述。之后,又说了一些“感谢”与“常来看望”之类的话,便默然移身到了一边。孩子的语言是随意的,显得不够丰富,但却充满着发至内心的追忆、怀念与感激,好像这次告别面对的不是冰冷的石碑,而是老人那慈眉善目的面容和一颗滚烫的心,让我联想到当年在一起生活的种种温暖鲜活的画面。


    记得女儿小时,一个远亲看过手相后,说这孩子将来有钱,父亲对此未置可否。等到关于“发展”的预测,父亲接连点头表示很有道理。那场景我至今清晰记得,并一度还觉得有些可笑,一个小孩子的前程,哪是随便的一个人能拿捏得清呢?


    可是,此后每见到孩子有一点成长中的变化,父亲都给予不断的鼓励和指点,有时达到不厌其烦的程度。以至于常见的景象是:老人晚年时常搂着这个孙女坐在廊前的木椅上,向远处的天空遥望着,他究竟看到了什么呢?他心里的愿景那时也许相当宏大,祈望着这个蹒跚学步的孩子,能够不再像他颠沛流离过一生,能够有所发展,尽可能有大发展,替他偿还心中未了的夙愿。如今看来女儿书读得还算不错,以至于就要读到国门之外去了,这在当下是无可惊讶的平常事,而对父亲当年的预测和期盼来说,是否已经达到了他的要求?我就不知道了。


    总之,我们在墓地上,该想的都已想到了,能说得也都说完了,如果作为一种仪式来评价,也许还稍显随意或欠缺完整,但有什么比内心受到的震动更重要呢?又有什么样的震动能够胜过亲情的滋养呢?至于说到怎样培养孩子,我曾对有着相似经历的人说过这样的话“……其实,我们在培养孩子的整个大的过程中基本是无差别的,只是在那不多的细节和关键点上,忽视了它可能起到的教育、感动、弥合、鼓励的作用,也许只因功亏一篑,便落下无法弥补的遗憾。”然而说出这样的结论,除了不够自谦之外,又多少显得对先人们不恭和不敬了。


    此后,我们又与女儿在那个摆满书籍的带有宗教意味的咖啡馆里,进行了一次长谈,再后来便将她送出了国门。女儿在最后分别时,刚走上几步便停了下来,嘴唇喏动着不肯离去,最后急速跑回与妈妈紧紧地抱在了一起,两行无声的泪疾速地落了下来,于是我知道女儿真的长大了!


    父亲,你知道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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