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  良
　　
　　鸟形发髻的奥秘
　　
　  这个传说已经被人重复得太多了：三仙女下凡，到布库里湖洗澡，三仙女中的小妹佛古伦因吃了神鹊衔来的一枚红果而受孕，生下努尔哈赤家族的始祖布库里雍顺。
　　这里，我要说的是神鹊为什么要衔红果给佛古伦？
　　努尔哈赤家族的祖先起源于“感生”神话。“感生”神话其他民族也有，基本主题即人类的起源，一般叙述远古女子或其它物体不直接与异性交合，而是有感于动物，植物，无生命物等，受孕生子。即不通过婚配而神圣生育的故事。
　 《史记·殷本纪》记述了商朝人先祖契的来历：“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誉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这个汉族神话与佛古伦食红果受孕生努尔哈赤始祖的神话异曲同工，都具有原始社会“只知其母，不知其父”和图腾崇拜的背景，不同的是，汉族神话中的鸟是玄鸟，即燕子，致使女人受孕的卵即蛋，出现在满满族神话中的则是神鹊，受孕的不是卵，而是红果，这反映出女真人的原始生活习俗和宗教信仰。
　　先说鸟。原始女真人生息的东北地区向来是百禽的故乡，这里湖沼密布，河川若网，为禽鸟提供了充沛的食源和理想的繁衍之所。这是禽鸟崇拜观念赖以产生的物质基础。在原始女真人的眼中，“鸟生蛋、蛋生鸟”是一种奇迹，蛋的孵化过程犹如天地诞生般神秘，无法破解，于是联想到祖先的起源，产生了“卵生崇拜”。
　　女真人自古崇拜鸦鹊，将其视为预报神、喜神和保护神。传说喜鹊、乌鸦是九天女的孩子，被洪水淹死后化为鸦鹊。鸦鹊给女真人带来了火种，衔来了谷种，拯救了人类，所以女真人在院中立索伦杆引乌鸦落于杆头喂食，狩猎进山则“扬肉洒酒，以祭乌鸦”。乌鸦是女真人的吉祥鸟，为此神话中的三仙女便以“乌鸦”冠名。来布库里湖沐浴的三位仙女大姐叫恩古伦，二姐叫正古伦，三妹叫佛古伦，女真语的“古伦”（库伦）即乌鸦。
　　神话为什么选择了神鹊和红果？
　　在汉族神话中，喜鹊为牛郎织女七夕相会搭桥，女真人很早就有“神鹊通天”、“神鹊救水中生灵”、“喜鹊窝里找媳妇”等神话流传，这些神鹊神话远在皇太极颁定满洲族称之前就传诵古久了，说明女真人及其先民“崇鹊为神”的悠远古俗。如，在《天宫大战》神话中，喜鹊有衔石助天的功勋；在《白云格格》神话中，群鹊投下青枝，拯救和繁衍了地上的生灵万物。女真语“尼如沙克沙哈”，即水喜鹊。水喜鹊是满族创世神话中的巡江女神。在女真人的传统观念中，喜鹊除了是人与神相通的媒介，既有报喜的功能，又在生殖与两性结合方面有特殊作用，而植物的果实则是生殖的象征，这就是神话选择神鹊和红果的原因。神鹊是上天派来的使者，男性的生殖器龟头被美化成含在仙女佛古伦口中的红果，成为“受精卵”。于是佛古伦吞食天使衔来的红果而受孕，努尔哈赤家族的始祖布库里雍顺便诞生了。
　　神话中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即三仙女的“鸟形发髻”。
　　在神话中，三位仙女皆被描述为“鸟形发髻”，这与女真妇女早期的发型相同。女真妇女的头饰多半是一只鸟站在头上，尾部下垂穗饰，即“燕尾”。
　　 女真人自古就有虔诚的泛鸟崇拜，鸟羽是青年男女定情的信物，《晋书》云“男以毛羽插女头，女和则持归，然后改礼聘之”。新娘子坐帐后头上要插羽花──用鸟羽织就的彩色斑斓、图案秀美的花饰，象征祥瑞。“鸟形发髻”是女真人崇鸟时代的杰作，是那个时代女真妇女最时尚的发型。后来满族妇女流行“两把头”、“水鬓头”、“知了头”，“两把头”整个发髻象个待飞的燕子，而知了头的“双翼”，都是“鸟形发髻”的升华。被清代诗人吴士鉴称为“风髻盘云两道齐，钗子平分燕尾低。”
　　那么，“鸟形发髻”与神鹊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看一看神话是怎样描写的：
　　三仙女被美丽的湖水迷住了，纷纷脱掉窄袖镶边衣，跳入湖中。她们裸露着白白的身体，在湖里尽情嬉水，远远望去，“鸟形发髻”与白嫩身体好似一群喜鹊站在白桦木桩上调情。她们的婀娜柔美体态引起了周围喜鹊的兴趣。鸟类的群居与性爱本能，促使喜鹊们飞向三仙女，在她们头上盘旋。其中一只喜鹊相中了美丽的佛古伦，便口衔红果飞来，吐在佛古伦的衣服上，以表爱慕之情……
　　美丽的布库里湖风光旖旎，风景宜人，是鸟儿的天堂。据鸟类专家介绍，鸟在择偶的时候就会换上漂亮的装饰性的“婚羽”，来吸引“异性”的目光。三仙女的“鸟形发髻”让神鹊将它们视为同类，于是“关关雎鸠”，那只神鹊为了向“在河之洲”的佛古伦表达“君子好逑”之情，才将红果吐到她的衣服上……佛古伦吞食红果而受孕便顺理成章了。
　　我们接着往下说。
　　仙女佛古伦所生的布库里雍顺乘一叶小舟漂落到了斡朵里（今黑龙江省伊兰县境内），后来，他的子孙成为元朝的守土官，即斡朵里豆漫（万户）。
　　元朝中叶，斡朵里豆漫遭到武装屠城，布库里雍顺的裔孙及部民惨遭杀戳，唯有一名叫范嗏的少年从死难的父兄尸体中偷偷爬出来，带着一些未死及受伤的家属逃到西山里，隐藏在野树杂草丛中，不久，追兵追杀过来，少年与家属走投无路，感到末日来临。
　　此刻，日已西沉，天色将晚。追兵们追赶过来，不见人影，朦胧间看见一群乌鸦落在树桠、枝头，随着风声发出惨人的叫声。于是，疲惫不堪的追兵便认为“乌鸣地上无好音，鸦落之处无活人”。遂停止追杀，垂头丧气地返程了。
　　少年大难不死，还以为是苍天在冥冥之中显灵，当他无意间看到跟随他逃难妇女的“鸟型发髻”，才恍然大悟，刚才男女老幼蜷缩在一片草棵之中，妇女们的“鸟形发髻”高出人头暴露在草丛顶端，使追兵在垂垂暮色中误以为是一群乌鸦栖息在树桠枝头，是而乌鸦的惨叫声则是风和树枝发出的。妇女的“鸟型发髻”成为他的救命灵光。
　　范嗏──努尔哈赤的八世祖，即努尔哈赤祖先中第一个展露真实姓名的人。
　　女真妇女的“鸟型发髻”两次出现在努尔哈赤祖先的神话与真实历史中，两次都是关键时刻。一次关乎始祖诞生，一次救八世祖于危难，如果它不及时出现，恐怕就没有了努尔哈赤家族和后来的大清王朝。
　　中国古代妇女的发式形形色色、五花八门，少数民族妇女的发髻更是式样万千，多姿多彩。仅我从史料里找到的“鸟”型发髻就有流行于南北朝的“惊鹤髻”，形如受惊鹤鸟的展翅欲飞；再有傣族妇女的“孔雀髻”，被形容为一只孔雀髻在脑后，插在髻上的绢花，如孔雀的雨翎般随风抖动，好看极了！但是，我在这里还是要为女真妇女的“鸟型发髻”发出由衷的赞叹，赞叹它的神奇，既能做“大红媒”，又能“退敌”，因此，我视“鸟型发髻”为满族吉祥的源头。
　　
　　德吉百吉宁的孩子们
　　
　　双头鸟样子怪怪的。两个鸟头分别朝向两侧，短短的两翼张开，好似飞机的羽翅。大肚子，没尾巴，爪子分开，坐在地上。两个鸟头各有两个圆点，表示眼睛。短短的鸟嘴张开，好似要伸出舌头。它有一个名字，双头神德吉百吉宁。
　　德吉百吉宁出现在萨满的神服上。　　
　　 咱们先来聊一聊萨满，然后再说德吉百吉宁，及它的孩子们。
　　萨满一词出自阿尔泰语系的通古斯语saman，意为“因兴奋而狂舞的人”。古代北方民族皆信仰萨满教——将宇宙分为三界，上为天，住着神灵；中为人间，是人与动、植物的家园；下为阴界，居亡灵及大小魔鬼。萨满教崇奉神秘的多神教，认为人类夹在神灵与魔鬼之间，命运经常受到神灵赐福与魔鬼布祸的影响，萨满则是“媚神灵、驱鬼邪”的使者。是沟通人和神的中介者，是氏族的智者、部落的首领、祭祀的祭司、祛病的巫师、占卜师。
　　萨满的主要活动包括医病、躯灾、祈福、占卜、预测等人们需要解决的问题。通过“请神、通神、送神”来达到目的。萨满穿神服，戴神帽，击神鼓、唱神调，以个人的躯体作为人与鬼神之间实现信息勾通的媒介。通过舞蹈、击鼓、歌唱来完成精神世界对神灵的邀请引诱，使神灵“附体”，在精神世界里上天入地，让灵魂脱离现实世界去与神灵交往。上述神秘仪式被称为“跳神”。萨满通过“跳神”方式将人的祈求、愿望转达给神，也可以将神的意志传达给人，以此来驱魔避邪、祈祷平安，秋季庆贺丰收，供奉还愿。从千百年前的这种原始宗教形成至今，在北方民间形成了一种祭祀与舞蹈相伴的独特的萨满文化。
　　双头鸟德吉百吉宁为什么会出现在萨满的神服上呢？萨满认为飞鸟与天神住的地方相通，是天神的使者或侍者，属于天界神灵，是往来于天人之间的使者。所以，萨满祭祀中的许多标志皆以鸟类为依据；神帽顶上的鸟形饰物是神权的象征；神柱、神竿顶上的鸟神偶像，或单或双，即天权的象征；神衣裙的鸟羽鸟翅形装饰物，如飘带、布条、绳带、穗带，更是萨满飞天的神物。而神服上的形体怪异、带有神秘色彩的双头鸟德吉百吉宁，则代表了萨满文化无限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传递一种人与神心灵相望的气息。
　　萨满跳神，首先要敬天，以“跳鸟神”恭请鸟神驾到，呼叫布谷鸟、棒锤鸟、大雁、喜鹊、鹰、天鹅等神齐来享祭。跳鸟神，即边唱边作鸟舞，以神鼓、手臂、法裙、衬裙象征翅膀，用抖肩、扭肩表示鼓动翅膀，用旋转作盘旋，用跷脚、跳步表示鸟的停跳，及展翅、俯冲、梳羽等动作，伴有鸟鸣呼叫声，肖维妙维。据传，萨满祭鸟神时能攀到树顶作舞，身轻如燕，落地无声。在吉林乌拉街萨满传人关云德的记忆里，他最后观看石家老萨满“放神”是在1954年，石家老萨满很厉害，第一个‘放鹰神’，即呼唤鹰神显灵，老萨满唱着唱着，大家还没看清楚呢，萨满转眼间就上了树，整个人蹲在一个树梢上，神帽上的两条‘脱帽带’在风中忽闪，感觉就像鹰的翅膀。” 
　　回头再说神服上的双头鸟德吉百吉宁。萨满说，跳鸟神时，萨满可以通过德吉百吉宁的脸，看到南海的大力神。双头鸟不仅给他克服困难的力量，还能把他运到南海。双头鸟不会总驮着他，只有当他没有力气的时候，才会帮他，像抓住一粒尘屑般抓住他，带着他腾云驾雾，飞带疾驰，使他不能思考，还不能揣测。一直到把他带到目的地，使他见到大神，得到神的旨意，得到求助病人的办法。在东北地区，受萨满文化的影响，各种小鸟图形，在人们心目中是能帮助旅行的神鸟，所以被称做“德吉百吉宁的孩子们”。我们常常看到，小孩子把小鸟的图形缝在衣服的两肩上。老人们说，这样可以帮助孩子逢凶化吉。平安、吉祥、幸福，是人们所追求的，也是萨满文化的核心内容。
　　信奉萨满教的北方各民族，每年春季举行春祭，祈请神灵保佑一年顺当、狩猎丰收，要请来各位鸟神赐福，而布谷鸟则是满族、达斡尔族、蒙古族崇拜的灵鸟。与萨满的春祭、田祭紧密相联，布谷鸟啼鸣的特殊声成为天神报季节的信号。它本身又作为一种精灵，由萨满跳神时请来禳解灾病。萨满跳神请布谷鸟神灵时，边摹仿布谷鸟飞落，边唱出“哥咕、哥咕”的布谷鸟鸣声。至今，这种古老的萨满跳神对歌舞的影响还很深。达斡尔族在围着篝火跳“罕伯”舞时，总要先由女舞蹈者学布谷鸟叫几声后再开始跳。“罕伯”舞又称“鲁日给勒”，是“燃烧”的意思。赫哲族萨满在请神跳神时也请来布谷鸟神，称其为保佑部落的神灵，报春迎新的克库布谷鸟神给人们带来一年的风调雨顺，平安吉祥。
　　达斡尔族有一个民间传说，日本侵略中国期间，曾把三十多个达斡尔族萨满抓到一个大房子里，让他们换上神衣，唱起神歌，然后用70车木头点着房子，看他们究竟谁是真的萨满。大火烧了三天三夜，鼓声也响了三天三夜，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两位老萨满，只中一个叫拉萨满，他长长的胡子结了一层冰霜，后背上的铜镜烧得通红。
　　萨满文化蕴含着北方先民的原始信仰和原始意识，表现出积极进取、战胜灾难、驱除妖魔、保护人类安宁的愿望。萨满文化的精神实质，是弘扬氏族至上的集体主义精神，故土观念，生生不息的顽强生存意识，崇尚勇武的抗衡大自然的不屈战斗精神，它所主张的是积极进取，是一种英雄主义的精神。从这种意义上说，上述传说的真与假也必要去探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