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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 踪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19年01月22日

跟  踪


卢  旭




    都说女儿长的像爸爸,真是一点儿不假。

    老王发现女儿小依自打上了小学后,长相的确越来越随自己,小眼睛、扁鼻子、宽脑门,皮肤虽不是黝黑,但也离白皙差着十万八千里。老王对女儿的长相颇为满意,经常看着、看着就自己笑起来,然后情不自禁地捧住女儿脸,在女儿脑门亲了一口,发自内心地赞美道:“真是好姑娘!”

    老王的高兴不是因为女儿长得像自己,也不是她有多乖巧可爱,而是觉得长相如此普通的女孩,将来定会有个好归宿,有个好命运,红颜薄命的魔爪无论如何毫无理性地东挠西抓,也绝不会擦到女儿的半点衣襟,这就够了。

    老婆却不如老王这么深谋远虑,她总是一边给女儿削水果,一边抱怨:“怎么也不随我点儿?起码眼睛还能大些。”

    老王接茬道:“这点随她姥。”

    “放屁。”

    女儿小依虽然从未直接表达过对自己长相的不满,却也埋怨过妈妈在生自己时,实在太照顾爸爸的感受了,妈妈人生中有限的一次舍己为人竟然还用错了地方。

    近来老王有些发愁,因为女儿要买个手机。理由很简单,也很有说服力:有什么事与爸妈联系方便,更重要的是,周围很多同学都有手机,有些刚上小学就有了,自己现在小学四年级了,时机早就成熟了,熟得已经掉到地上、摔的稀烂了。

    老王见女儿的要求越来越强烈,就想给女儿买一个,但也非常担心会因此耽误学习。手机害人不浅啊,老婆不就是这样吗。作为高职院校的老师,老婆寒暑假有较多空闲时间。刚结婚那阵儿,她对自己的未来有很多规划,考博士、写论文、做课题、评职称,甚至还想当家教赚钱,但自从有了女儿,继而又有了智能手机之后,只要闲下来,她便没完没了地看趣闻,看电视剧,后来还迷上了玄幻小说,甚至有几次耽误了接女儿放学。每当老王好言规劝之际,老婆必定翻脸无情:平常看孩子这么累,我就不能歇着了?给你当奴隶吗?

    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事情如同一堆形状各异的大石块,无论如何用心堆砌,都难免参差错落,而手机总能随时产生各类质地柔软的边角余料,将石块间的缝隙全部塞满,严丝合缝、融为一体。它们又是那么光彩夺目、巧夺天工,让你误以为这些新奇快乐的边角余料才是生活的主体。

    孩子的自律能力大多较差,能不受手机的诱惑吗?所以,老王还是不大愿意给女儿买手机。而作为手机资深受害者的老婆也不想买,她除了与老王相似的理由外,还觉得一部手机的价钱对于这么个工薪家庭来说也不是个小数。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上特长班,哪有那么多钱再供你娱乐。联系家长,说得好听,平时回到家,把门一关,都懒得出来,唬谁呢!

    学校离家也不太远,顶多走个二十分钟也就到了,而且小依平常上下学都有妈妈或奶奶接送,安全保障已经足够了,何必再买个手机来画蛇添足。

    老王夫妻对女儿的安全教育不仅有原则、有理论,更是经过了实战检验。他们带着四岁多的女儿到商业街散步,见一处行人略少,不远又有一位兢兢业业的交警,便分别躲进两侧商铺,与之前已埋伏于此的爷爷奶奶汇合,八只眼睛共同构成了无死角的交叉监控网。女儿在前面头也不回,兔蹦似的小步蹿着,跑了一段停下来,扭头瞧两侧,见爸妈都没在,再转过身朝后张望。老王觉得女儿果然不简单,四岁就这么冷静沉着,知道要先观察周围情况再做判断。不想女儿前后左右看了两遍后,慢慢张开大嘴,将涨红的脸挤成了包子,才嚎啕大哭起来。

    与老王躲在一处的奶奶十分心疼,就要出去,被老王一把拽住胳膊:“看她能不能自己找警察,咱们在练她呢!”女儿哭声越来越凄惨,脚步慢下来盯着她瞧的行人越来越多,行人的阻隔使老王一家的监控网顿时漏洞百出。奶奶甩开老王手,怒道:“你小时,我练过你吗?滚蛋!”一把推开老王,奔孩子跑去。还没等到孩子近前,竟有一个人疾风般抢在奶奶前头抱起了孩子,奶奶吓了一大跳,弹出指甲,做好战斗准备。但再眨眼细看,竟是儿媳妇。自此以后,虽没再有过实战演练,但安全教育却更不敢松懈。

    几个不凑巧的事都赶到这个学期了。老婆所在的院校本不用坐班,平时一周也不是天天有课,但这学期因为增加了公共课和选修课的课时,导致她的专业课排的非常分散,常是上午两节、下午两节,全天便被稀稀疏疏地给占满了,系里其他老师也是如此,想调一下都没办法。更糟糕的是,本来接送小依的主力是奶奶,但因为爷爷这段时间心脏愈发不好,奶奶就得花更多时间照顾爷爷。这样接送小依的重任大部分便落在了老王的肩上。下午往回接还好说,大不了让小依先在学校附近的看护班写写作业。但早晨要是由老王送,就得耽误坐班车,耽误了坐班车就得自己坐公交上班,自己坐公交就得冒着迟到的风险。老王接到这个艰巨的任务时,拧着眉毛,唉声叹气了好几天。小依说最近屋子里的二氧化碳浓度明显升高,窗户必须得多开会儿了。

    老婆总听他叹气,听的烦了,很不满地问:“一个月迟到几天,还能把你开除咋地?”

    “开除倒不能,但得扣钱啊。”

    “一周就两三天,一天扣二十,一个月顶多二百多块钱,也不是让你天天送。让你天天送,我还不放心呢。”

    “主任每周会上都会提这档事,月末还得把人事处的考勤表发到群里,全能看到。”

    “你表现那么好,还惦记着往上挠挠?”

    “都过四十了,想进步也没希望了。”

    “你还是别想了,连溜领导的话都不会说,还想靠踏实干活当干部?”

    老王被老婆点到了痛处,不说话了。

    老婆则乘胜追击:“你脸皮重要还是女儿重要?”

    于是,每周都有那么两三天,由老王送女儿上学。偶尔上班迟到便在所难免,但也没怎么耽误工作,只是每月都要向主任和人事处写出书面说明。刚开始写时还不知从何着手,但写到第二次便轻车熟路了,之前的留了底,改改时间就行。当写到第三次,甚至开始加上一些修饰词,一些更为细致的描绘,一些迫不得已的为难情绪,虽然钱不会因为老王的文采而少扣半分,但从被动地写检讨变成了主动地艺术创作,他觉得如果自己这么坚持写下去,说不定能当上作家。



    有天早上,老王进办公室时又迟到了几分钟。同事老李拿个矿泉水瓶子,边给窗台的花浇水边说:“还是孩子重要,晚两分钟什么事儿也不耽误。就是孩子大了,也得适当放放手。”

    老王说:“我也觉得她都四年级了,个儿也不矮,家里离学校也不远,按理该让她自己上学下学了。就是她爷爷奶奶总不放心,非要求天天接送不可。”

    老李说:“我姑娘小学三年级时就让她自己上学了,不也没什么事儿吗?都是在市区,周围人多,挺安全的。你家到她学校那条道我知道,周边也没什么偏僻的地方,过那两条马路注意点就行,都有红绿灯,早晚还有警察站那,没事儿。”

    老李和老王岁数一样大,但老王结婚晚,小依就比老李的女儿小三岁。老李和老王平常也没太多工作之外的交流,但只要一说,就会说到自己的女儿们。别看老李早早就要培养女儿的独立意识,但他对女儿的好比老王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老李女儿小时,老李天天抱着,女儿让他抱时,他就抱;不让他抱时,他主动抱。他常对老王说,趁着女孩小,就多抱抱、多稀罕稀罕吧。等人家大了,你想抱,人家也不让你抱了;就算让你抱,你也抱不动了。由此,老王大受启发,也天天跟老妈抢着抱孩子。

    可有一天,老李突然得了腰脱,说是周末打篮球时犯的病。老王不信。从此,老王抱孩子的热情减了不少。但老李毕竟是过来人,尤其在养女孩方面的经验要比老王丰富,老王大多便也都虚心接受。

    老李又说:“你要是担心,就先试试。让她走你前面,你跟在她后面,只当没有你这个人。试两次,要是行,以后就让她自己走呗。”

    孩子成长中的这些琐碎事儿,你觉得是家长里短也好,是没事儿闲聊也罢,但绝对不能轻视,而是要当作自己生活的中心一般重视。孩子不是我们自己,但却比我们自己更重要,是我们生命的延伸,这种延伸是建立在两个人甚至是六个人生命基础之上的,它是未知的,是我们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左右的,也正因为如此,它理应比我们自己的生命更有价值。

    这个建议给了老王不小的启发,回家便将这个想法告诉了老婆。老王老婆倒不认为现在就应该让小依自己上学,最早也得等上了初中才行,但她对这种检验女儿独立能力的试验还是很感兴趣,便批准了这个实验计划。

    几次实验都很成功,连小依自己都有些担心的过马路问题也不再是问题。只要看着红绿灯,然后随大流就行,让自己混入几个或十几个过马路的行人之中,不偏左,也不靠右,不突前,也不落后,别人好像都成了自己的保镖。说起这些经验,小依颇为自得。老婆也很满意女儿的表现,满脸都是赞许和鼓励。

    老王觉得是时候实施下一步的计划了。便底气很弱地向老婆提议,可以让小依自己上学了。老婆的脸瞬间由火团变成了冰块,还是那种还掺杂着不少沙子和碎石的冰块,摸起来冰冷而又扎手,让你不敢再看第二眼,不敢再摸第二下,不能说一辈子都如此,但至少几周内绝对心有余悸。

    老婆摆出一副“你是在得寸进尺惹我生气”的面孔,说:“不行,出点事儿你负责啊?”

    老王当然负不起这个责任,但又有点不甘心。这倒不是因为自己被扣工资和写检讨,而是觉得女儿也应该一点点独立了,该学会自己解决问题了,自己和老婆不可能永远陪在身边啊。但自己说了不算啊。

    没几天,事情有了转机,老婆同意让女儿自己上学了,但只是试试,一旦有点风吹草动,还得来去接送。小依很高兴,老王也很高兴。但老王知道,这肯定不是老婆自己想通的,一定有一个外力在起作用。一问才知道,起作用的不是一个外力,而是两个外力,一个是小依姥姥,一个老婆单位的刘大姐。老婆是听取了多方面的建议,又经过自己的一番独立思考、反复权衡,才做出的这个极为慎重的决定。

    尽管有时老婆的决定与老王早先的提议不谋而合,但老婆坚信,自己的决定并不是对老王想法的简单重复,更不是对他提议的肯定,甚至和那一点关系都没有,完全属于自己的原创。因为自己做这个决定的理由要比老王更充分、更有说服力,思考的过程要比老王时间更长,思想斗争更激烈,得出的结论自然也就更科学、更不可动摇。既然理由、过程、结论都与老王的有明显差异,那么老王的想法也就微不足道了;而老婆的决定晚几周出炉,更是无可厚非。

    这个重要的日子定在了周二。因为周一人多、车多,而且周一上午老王老婆有空送小依上学,由老婆将路上所有注意事项再亲自嘱咐一番,她心里才有点底。



    周二早上,老婆帮小依收拾好东西,便一起出了门,又一起出了小区,一起过了小区前的一条马路。一路上,老婆又简明扼要地将昨天早上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小依听的早就不耐烦了,但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不间断地点头答应,否则妈妈又得重头再说一遍,或是将可能发生的最糟糕的后果活生生地展现在自己面前,那些是在五分钟之后、然后是一个月之后、然后是一年之后、然后直到人生终点的可怕图景,妈妈说得愁眉苦脸,小依听得心惊肉跳,妈妈虽然对乌鸦嘴的预言极为忌讳,但对善意的威胁恫吓却毫不吝惜。老婆最后又温柔地鼓励了两句,母女二人便各奔东西。说是各奔东西,老婆却原地不动,又眼巴巴地看女儿过了前面的一条小马路,又扭头朝小区门口看了一眼,才惴惴不安地赶通勤车去了。

    老王就在小区门口的方形石柱后站着,有些偷偷摸摸,显得藏头露尾。他不自然地冲守卫室里的保安笑了笑,又怕保安隔着玻璃还无法领会微笑中的坦然和善意,便又朝他挥了挥手,但他觉得自己的手只是放在胸前晃了两下,动作有些腼腆,还有点小家子气,不如不挥,赶忙把手缩了回去。保安只是神态漠然地看着他,没有任何表示。

    他从柱子后探出半个头,朝马路对面看了一眼,正好与老婆的眼神对上,那里面掺杂着不少怀疑和不信任,老王则表明决心似的用力点点头,迅速绕过柱子,穿过小区的铁门。

    昨晚,女儿睡下后,老婆躺在床上,一边看手机,一边严肃地问:“她明天自己上学,你觉得能行不?”

    “她也自己走过好几次了,我在旁边看着,感觉一点问题也没有。”老王觉得此时应该拿出点男人的担当与承诺,好让老婆放宽心,“你就放心吧。”

    “毕竟是个小姑娘,要是男孩,我早让他自己走了。”

    “小姑娘也会变成大姑娘,也不能什么事儿都爸妈陪着吧。”

    “我还是不放心。我已经决定了,明早你远远跟着她,别让她发现。观察几次再说。”

    老婆决定的事一般是很难更改的,除非她自己想改。

    今早,老婆和女儿刚出门,老王便按老婆之前的指示,赶快换上一套平常很少穿的灰色运动服,包里装上正常上班穿的衣服,也匆匆出了门。

    出了小区,老王发现女儿已经走出很远,瘦瘦的身影在前面上班、上学的人群中间时隐时现。他赶快加紧脚步,要缩短一下距离。

    这条马路老王再熟悉不过了,他小时上的小学与女儿上的是同一所,每天放学他都要沿着这条路走到姥姥家,然后等妈妈下班来接自己回家。长大后,爸妈又在这附近给自己买了一个房子,作为婚房。爸妈家离姥姥家近,自己家又离爸妈家近,这四十年,除了上大学外都是在这附近生活。他的很多同学大学毕业后到外地工作,每每看到别人的那股闯劲,自己很是羡慕,但生活在爸妈身边,生活在自己最熟悉的地方,虽然工作和工资都很一般,却总会感到周围暖暖的,即使在三九天暖气管道频繁维修的时候也是如此。看到的爸妈的脸,听到他们的声音,心里好像就有了底,周围一切都仿佛都扎下了几十年的根似的稳稳当当。他喜欢的就是这种稳当。

    老王很快缩短了与女儿的距离,眼睛牢牢拴在她的后背上。但她前后还有几个穿着同样校服的学生。一旦有学生从女儿身边走过,或是她超过了别人,老王眼睛便无法精确定位,远处的小人如同施了忍者的分身术,成了真假难辨的一片,需要花费好一阵来重新搜寻到底哪个是女儿。他赶紧又缩短了一点与女儿的距离。

    但他发觉女儿的脚步好像变慢了些,有些迟疑,有些犹豫,超过她的人越来越多,但周围似乎也没有什么异常情况。怎么回事?难道自己暴露了?他赶忙又放慢脚步。不能啊,女儿一直没有回头啊,难道是在自己眼花的时候,女儿回头观察过情况?还是女人那从原始社会便进化而来的直觉在起作用?

    这时女儿不但脚步变慢,而且脚下的线路也有些倾斜,开始从人行道的中间渐渐贴向靠马路的一侧。她是不是又在琢磨什么别的事了。她说过,好朋友小佳昨天放学时对她有点冷淡,并分析出了可能导致这种情况的七种原因,条条在理,但没一样不是鸡毛蒜皮。老婆说,你在这么多地方得罪了她,没跟你绝交就不错了,还指望能给你好脸?

    老王想,千万别走下人行道啊,靠人行道停了不少小汽车,根本不知道哪辆车会随时发动起来。老王又加快了脚步。小依离路边停着的车越来越近,身子几乎就要贴到车身上了。眼看就要撞到一辆高大的白色越野车的后视镜上了,她竟然停下来,对着后视镜津津有味地端详了几秒,抬手撩了撩额头上的刘海,便又依旧如初地快步走在了人行道的中间。老王这才放了心,她就是想找个大点、高点的后视镜照照,走哪都能臭美。松了一口气,他继续慢慢跟随。

    马路边是一排梓树,浓绿的叶子宽大而密集,很有层次感地参差错落地堆在树冠上,仿佛蓝天下一朵朵绿色的云彩,初夏的阳光费力地寻找着叶子间的缝隙,在路面上和行人的衣服上留下几点斑驳的白光。老王看着前面的小依,觉得那就是过去的自己,只不过个头高了点、头发长了点而已,路没变,树没变,学校没变,线路也没变,甚至连校服的款式也没变。要不是他很快意识到今早上班又要迟到了,他差点以为时间就像老婆的女学生一样,正漂漂亮亮地坐在课桌后面发呆呢。

    老王忽然看到小依在人行道的一个拐弯处,很快地侧了一下头,往自己的方向看了一眼,脚步却丝毫没有变慢。这是无意地左顾右看,还是有意地留心观察?会不会看到自己了?刚才自己跟得是不是有点近了?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再次发生,老王决定还是过马路,在马路的对面走,占据一个与小依保持平行又有些靠后的位置,即使近点,她也很难发现。于是,老王从前面的一个斑马线穿过了这条不宽的马路,因为红绿灯耽误了点时间,他赶快又紧走几步,好在小依一直还在自己的视线之中。

    马路两侧的门市大多还没开业,冰冷的铁质卷帘门死死地压在水泥地上,好像要将里面积攒在灰暗角落里的与钱不共戴天的霉运全部捂住口鼻,使其窒息而亡。站在宽大的玻璃橱窗里的是一些姿态古怪的塑料模特,它们穿着最显眼的服装,漠然地鄙视着经过橱窗的行人,而行人们清高的钱包也对它们不屑一顾,认为它们只配在橱窗后和照片中搔首弄姿。越过模特再往里看,一切都处在昏暗之中,一片模糊。小依倒没朝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看,却一直侧着头在向旁边的玻璃橱窗里看,聚精会神,好像里面正上演着外国大片。一大早上,商铺还没开门,里面灯也不亮,当然什么都看不清;即使灯亮了,看清了,可又有什么好看的呢,这些东西少说也看了几百遍。等回去之后,还得让老婆对她加强教育,别东张西望,被人撞到怎么办。

    老王见女儿看橱窗看得出神,便也转过头来,看了一眼自己身边的橱窗玻璃,竟发现里面有个人穿着一身运动服,挎着个背包,还有点驼背,正不紧不慢地走着。他吓了一跳,还以为关着门的商铺里面有人在走动呢,但他马上意识到那就是自己,不禁感慨:这后背驼得真厉害,比平常自认为的还要严重。他直了直腰,再往自己影子的前后瞧瞧,周围行人的影子也能看到不少,虽然面目看不大清,但大体轮廓还是一目了然。那能不能看到马路对面的女儿呢?这个念头在脑中刚一闪现,还没等他在橱窗里找找女儿的身影,他马上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顿时停住了脚步。难道女儿一直是在通过橱窗里的影子看马路对面的自己吗?自己完全暴露了吗?他赶快把身子转向橱窗,这样,自己的脸就不会出现在街对面的橱窗上了。同时,他也在橱窗上搜索着女儿的身影,用眼睛把整块大玻璃仔仔细细地刷洗了一遍。看了半天也没找到,转过身来,发现女儿已经走远了,又只剩下个小背影了。

    前面再过一条马路就到学校了,不管女儿是不是发现了自己,毕竟还要完成老婆交待的任务——看着女儿进入学校大门,自己才能去上班。老王一想到自己很可能被女儿发现了,就有点沮丧,他似乎成了在捉迷藏游戏中第一个被逮到的小朋友。如果女儿真是从橱窗观察自己,那之前借后视镜来照脸,是不是也在观察身后的情况呢?他的后背一阵发凉。女儿不再是那个梳着马尾辫、穿着蓝白校服的小学生,而成了眼戴墨镜、身穿黑西装、面无表情的特工,一个浑身都是杀人武器,由使命驱动着、由冷酷包裹着的特工。

    但又觉得不大可能,小小年纪就这么有心眼吗?从后视镜和橱窗里真的能看到自己吗?再说,如果真的看到了,那她应该返回身来迎着老王走,面对面地指责老王的言而无信、口蜜腹剑。

    他远远看到了横在学校前面的那条宽阔的马路,一辆警车停在斑马线附近,一个身穿荧光绿制服的交警正站在警车前,监督着车辆的停与过。老王对交警颇有好感。因为女儿三岁时上幼儿园,有个冬天的早上,他和老妈轮流抱着女儿在路边不断徘徊,怎么也打不到出租车,这时街口的一位交警请他们坐进自己的警车。老王和老妈本不愿意,一是怕耽误人家工作,二是见警察就有些发怵,但天实在太冷,便拘谨地坐了进去。然后那位交警把他们送到了不远处的幼儿园。从此,他每次从交警身边走过时,都想咧嘴笑笑以示感激,但人家都很忙,实在没时间和他进行眼神交流。

    红灯亮了,女儿正好也在斑马线前站住。但她突然转向了身边的那位交警,跟他很快地说了几句什么。还没等老王去猜测话的内容,就见交警转过了身子,眼睛往自己的方向望了望,似乎自己就是他搜索的目标。老王有点不自在,但觉得路上这么多人,看谁还不一定呢。交警很快转过头,冲女儿轻轻点一下头,也简单说了句什么。绿灯亮了,女儿快速随着众人穿过了马路。

    老王不及多想,也紧赶慢赶,赶到斑马线,又是一个红灯亮了。那个交警来到老王身边,老王看清这是一个瘦长脸的年轻警察。老王的微笑这次终于派上了用场,但仅仅是笑笑,并没有要过多交流的想法,因为自己还有任务在身。交警面无表情,但明显有话要说:“先生,看一下你的身份证。”

    旁边等待过马路的行人们几乎都在注视着他俩,尤其在仔细盯着老王看,似乎能从老王的小眼睛里看到杀人不眨眼的冷漠凶残,从那刮得发青的下巴上看到逃亡途中的饱经风霜,从那不自然的笑容中看出将要暴露身份的无奈与绝望。大家都不自觉地离他们远了两步,但眼睛却盯的更紧了。

    “早上出来上班,没带啊。”

    “有人说你在跟踪小学生,跟我回去了解一下情况吧。”

    “那是我闺女,我陪她上学。”

    “你刚刚不是说要上班吗?走吧,到所里详细说明一下。”交警指了指旁边的警车。

    老王被请了上去,这是他第二次坐警车了。坐进警车之前,他看见女儿已经进了校门。



    晚上下班,老王一进家门,就看到老婆和女儿正在热烈地讨论着。

    老婆说:“他一直在你后面,你没看清他的脸,他也没看到你的脸,他还非要跟踪你?”

    女儿说:“所以说才是变态嘛。”

    女儿看老王进了门,冲老王大声说:“爸,今天早上有个穿一身灰衣服的变态跟了我一路。”

    老王立刻拧起了眉头,表现出极为关切又极为惊讶的姿态,问:“怎么样?亲爱的,你没事吧?”

    女儿仰起脸,得意地说:“没事,我让警察把他弄走了。”

    又说:“赶快买个手机吧。万一再有什么事,打110或是联系你们也方便啊。”

    老婆瞅了老王一眼,恨恨地说:“败家玩意儿。”

    女儿说:“这不叫败家,这是自我保护。”

老婆生气地说:“没说你。”

    夜里,老婆躺在床上看手机,她的下半边脸被屏幕亮光映的惨白一片。老王笑着把身子和脸都凑了过去,有些讨好、又有些企盼地说:“早点睡吧,别累着了。”

    老婆没好气地说:“你懂什么,我在为女儿吸引蚊子呢。”

    又问老王:“你确定早上她没认出你吗?”

    老王很有信心:“肯定没认出来,要不干嘛找警察弄走我啊?”

    老婆轻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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