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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同学的度假村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22年04月01日

娟  子


天边的夕阳慢慢收敛了霞光,只剩下一个圆盘似的太阳悬挂在半空。远远看去,就像一个浸满油的咸鸭蛋黄。

傍晚的小城,笼罩在一片橘色的霞光下。

晚九点,冯书格收拾好厨房,看了一眼还在题海中奋斗的儿子,洗完澡爬上床,拿起手机,就看见大学同学群里正在热议大学同学宋承恩斥资五百万开度假山村的事儿。

“大手笔啊承恩,一声不响弄了这么大个工程,居然还是自家地皮。你老婆干啥的,这么能耐!”

 冯书格往上随手翻了翻,满屏令人心旷神怡、大开眼界的精修图片:偌大的露天泳池,极具风情的超大号蒙古包,烤肉架上油滋滋儿的烤全羊,漫天繁星之下众人在草坪上牵手唱跳的篝火舞会……

 最后一张是山庄门口停车场上一字儿排开的各种豪车。

“啧啧!这生意也忒火爆了,承恩老同学你太牛逼了!”说话的是苏小慧,当年班里的活跃分子,她艳羡道,“承恩,你的的度假村是不是覆盖了所有的订房APP?”

“是滴,几大热门APP同步上线,大家可以去踩一踩哦!点赞,留言!更欢迎大家来作客。”

“那敢情好。”苏小慧说:“我家孩子特别想玩水,可我嫌游泳馆人太多,水还脏,正愁没地儿去呢!”

有人打开某旅游APP,搜索到承恩和冬尔的度假村。

“节假日单间夏凉价889,温馨亲子大床房1299,不便宜啊!是我土鳖没出过门吗,我都不知道现在民宿这么贵!贫穷真的限制了我的想象,这我可住不起哦,就盼着承恩大老板给我打几折咯?”

不等宋承恩回话,客厅里电水壶烧开了,冯书格只好放下手机移步客厅。等她回来,发现老公徐乾坤拿着手机,一脸严肃看着,她走过去,老公给她看宋承恩刚刚给他发来了求救私信。

“怎么办啊哥们,我该怎么说啊?都是老同学,我收他们钱是不是不合适?可我前几天刚为请客的事儿跟我媳妇冬尔吵了一架。你说我能不能不收房费,只收个餐饮成本价啊,这样他们会不会说我小气?”

 冯书格看时间距刚才过去了三分钟,老同学宋承恩应该不会冷着群等他们两口子回答,赶紧打开群消息,果然看见满屏的:“宋老板阔气”,“666”,“铁锅炖大鹅”,“承恩男神太给力了……”

 冯书格往上翻,看到宋承恩给大家的“友情福利”:这样吧,各位同学,现在旺季,店里比较忙,9月底之前,我挑个合适的日子,请大家一起来玩儿,算是感谢大家同窗四年来对我的照顾,也请大家不遗余力地帮忙推广宣传哦!”


冯书格心中一沉,私信宋承恩:“你傻啊!群里四十几个人,全都免费招待,你不赚钱啦?”

“唉,大家一个个的情绪高涨,把我夸成什么样儿了,又是忆当年又是要帮我推广,我实在不好意思说收钱。而且,大家都那么远,工作又忙,未必真的会来。去年苏小慧搞同学会,不是就咱们六个人去了吗?”

 冯书格轻笑:“你天真了,这次跟上次可不一样”。

之前苏小慧聚会AA,还多要钱,大家不想来,说忙。现在白占便宜,你信不信,爬也要爬来。

果然,下一秒,苏小慧就在群里积极统计起了人数,“来来来,要去的举个爪啊,我来统计,承恩也好安排不是?大家伙儿多久没聚了啊?去年我想聚一聚,你们生病的生病,生娃的生娃,今年生什么?搁家生跳蚤?哈哈!”

“举爪。”

“举爪+1。”

“举爪+2。”

    ……

“举爪+35”

“我现在调休了,每周四休息呢!不过,我可以请假。”

“我这儿离承恩那儿太远了,但既然你们都去,我肯定不能缺席啊!另外,我还想问一下,能不能带家属啊?”

“屁话,当然能啦!”苏小慧越俎代庖,“我就是冲着承恩家有泳池才想带我儿子去的。我又不会游泳,得让我老公胡光一跟着啊!是吧承恩?”

 有人@冯书格:“书格,你们两口子,去不去的你吱一声啊!你们家徐乾坤和宋承恩可是铁杆哥们。”

  冯书格回道:“我们不确定,再看吧!”

“别啊,趁着暑假,带孩子热闹热闹。依我看,择日不如撞日,就这周末吧,大家觉得怎么样?”

冯书格赶紧回看消息记录,宋承恩刚刚说的明明是“9月底之前,我挑个合适的日子”,并不是让他们随便挑啊!

宋承恩的山庄三个月前挂牌经营到现在,也就暑假开始才有生意。同行的前辈告诉她,他们这种民宿,旺季只有七八月和小长假。现在正值八月,生意最好的时候,腾出客房来免费招待同学,损失是很大的。

更重要的是,宋承恩之前刚刚和媳妇周冬尔,因为周冬尔的闺蜜到来,免房费大吵了一架。


 这事儿冯书格知道。

山庄开业头俩月没生意,为了扩大影响,没办法只好天天请客,今儿一桌,明儿一桌,光酒菜的成本就不少。有一天好不容易来了两个客人看中的两间房,刚好被周冬尔的闺蜜住了,还喝得酩酊大醉吐了一床加一地。宋承恩气个半死,当晚就跟周冬尔吵了个天翻地覆。

如果生意好,有钱赚,宴请朋友无可厚非。可他们当时的实际情况有多难,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外人看着能斥资五百万开度假山庄,那是相当有钱吧?其实不然。

 说起那五百万怎么来的,宋承恩堂堂八尺男子汉都能泪洒当场。

 就在半年前,宋承恩和妻子周冬尔还只是个月入不到一万的上班族。宋承恩不想上班,成天做着发财梦,幻想着哪天一鸣惊人一夜暴富。今儿这个项目,明儿那个投资,想法一大堆,钱没见着一分。

 宋承恩天天往外跑,结果还真搭上了一个臭味相投的故人。俩人一合计,就决定搞个度假山庄。预算五百万,一人两百五十万。宋承恩不顾妻子周冬尔反对,说干就干,跟爸妈要,跟银行借,还一口气卖了老宅。结果两百多万花个精光,朋友那笔所谓的工程款迟迟未到,还因为犯事儿给拷走了。

 得知消息的宋承恩,差点自杀了。这就相当于倾家荡产搞了个烂尾……

周冬尔认识的同龄女性里就没有她这么惨的,丈夫一点靠不上也就算了,还成天做发财梦,捅出这么大个窟窿。接着干吧,至少还差三百万,不干吧,那200多万就真真是打了水漂,血本无归了。银行贷款和私人借款,拿什么还?

宋承恩想跳楼,被周冬尔拦下了。她高烧40度躺在床上哭,宋承恩哭得更凶,说他也是想干票大的,给她和孩子更好的生活嘛!哪知道那人那么不靠谱,把他害惨了啊!

周冬尔能怎么办?骂够了,哭累了,乖乖辞职,回娘家筹钱。

 她爸妈一开始气得肝疼,让她跟宋承恩离婚。后来还是心疼女儿,不但把全部积蓄一百五十多万给了她,连自己住了三十多年的房子都给卖了。又跟她叔他姨借了点儿,林林总总凑了三百万给了周冬尔。

 看着老两口一把年纪还往出租屋里搬,周冬尔哭着给了自己两巴掌,恨自己没用,嫁了个不靠谱的男人,连累爸妈到老跟着吃苦。

 这也就是大家伙儿嘴里的“大笔一挥斥资五百万”。他们没看到他们筹钱时的狼狈,只觉得周冬尔命好,嫁了个有能耐的男人;他们以为这五百万不过是有钱人眼里的一串数字,不知它其实是周冬尔豁出命,顶了天,跟命运博弈,跟后半辈子豪赌的全部身家。

 周冬尔根本不敢想象如果输了怎么办——后续砸钱装修的日子里,她和宋承恩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开业头俩月没生意,夫妻俩急得抠头皮,宋承恩深夜打给冯书格两口子痛哭,说不想活了……


 山庄的生意又是怎么好起来的呢?

还是在冯书格的点醒下,两口子花钱找人推广,又换了靠谱的平台运营,在徐乾坤帮助下跟旅行社合作,才有了一点起色,有了一点人气积累,终于在暑假迎来了第一次客流高峰,最多的时候连续半个月客满。

这猛烈的势头把宋承恩两口子自己都吓了一跳。

也正是这之后不久,有同学发现山庄的老板居然是宋承恩,一下子在同学群里传开了,于是有了今天的热闹。

正因为冯书格两口子知道宋承恩夫妻还款压力有多大,所以对他打算免费接待同学一事感到无语。为了那点同学情分和男人的面子,不赚钱了,这不傻吗?好几百万的投资,不趁着旺季回笼一点是一点,想什么呢?

 可群里这帮利己主义者才不会管它旺季淡季,一阵起哄中就把日期定在了这周末,手速快的都已经请好假了。

宋承恩一直处于被动状态,不得不硬着头皮答应。

只有冯书格不想去。她在宋承恩最困难的时候把为数不多的十万存款全借给了他们夫妻,虽然是杯水车薪,但好歹也是她们两口子的一片心意。也在最难时候,见到了既是力工也是老板的周冬尔,他们夫妻被这个娇小女子脸上温暖的笑容深深地感动了。

 宋承恩有了收入之后立马就还给了冯书格,多次喊冯书格和徐乾坤去他们那儿玩儿,感恩同学情谊,冯书格两口子都没去。

 周末那天,一行人乘坐两辆豪华大巴车,浩浩荡荡在山庄汇集。四十多户人家拖家带口将进一百人,三个蒙古包吃饭都坐不下,又占了两个大厅。

当天有几个客人就是冲着蒙古包来的,一听不能在蒙古包吃饭就急了。前台赶紧打给宋承恩。他正在跟冯书格说话,接了电话行色匆匆走了。

 冯书格不放心跟上去,就听见宋承恩跟媳妇周冬尔在后堂吵架。

宋承恩说:“我已经说了我今天要接待同学,这么多人吃饭小卡间肯定不行,得用蒙古包。客人订房的时候既然提了一嘴蒙古包,你为什么不如实跟客人说明?”

“我为什么要说明?”周冬尔怒道,“你只说同学会来,可没说会来这么多人啊!好家伙,40多个家庭,98个人,二十五个房间都占了。你知道从昨晚到今天我们一共损失了几单吗?要不是你这帮同学,今天又是客满。更他妈绝的是,刚刚有个XX平台博主想跟我们订房,说如果感觉好,明天要带六个粉丝家庭连续订三天的房,全程录视频做节目!我说了好多好话,可人家节目等不及,找了别家了。你知道吗,这次咱们损失的不仅仅是钱,还有一次免费上节目的机会。真要火了,以后旺季就不是两个月三个月,而是十二个月!”

 宋承恩当即难受得心脏抽痛,嘴硬嘟囔道:“你也就瞎想想罢了,哪有那么容易火?再说这种事儿我怎么可能提前知道?”

“你知道什么?就知道死要面子充胖子,没钱硬装”周冬尔怒道,“总有一天你会自食恶果!”


 宋承恩出来的时候,脸色十分难看,但抬眼看见冯书格,强挤出笑容来:“马上就上菜了,你怎么不去呀!想吃什么我让厨师给你做!”

 刚走到蒙古包,有人喊道:“承恩,你这儿不是有烤全羊吗?给咱们一桌整一个呗!这又是蒙古包又是大草坪的,不配上烤全羊都对不起这景儿,你说呢?”

“是啊是啊,孩子就听过烤全羊,还没吃过呢!”

宋承恩面露难色。

 冯书格抢先一步道:“吃什么烤全羊,这大热天的也不怕上火。再说这个点现烤,得等到什么时候?你当烤全羊是烤韭菜呢!”

“上火怕什么,来两箱冰镇王老吉就好了嘛!”

“冯书格,你是不是受不了羊膻味儿?”苏小慧笑道:“你不吃,可以看着我们吃呀!你一个吃素的,管我们吃肉的,多不多事儿啊?”

“就是,现在赶不上吃,可以晚上篝火舞会的时候吃啊!大家说是吧?”

“哈哈,老同学,别是舍不得吧?一只烤全羊多少钱,大不了我们凑份子呗?”苏小慧喝着王老吉,吐着瓜子皮说道。

“羊肉馆烤好了给我们送来,一千五出头。算了算了,都想吃,别回头说我小气,我这客白请了。”说着打电话让人送八只烤全羊来。

 然而宋承恩损失了订单,花了大价钱请客,也没能让这群难伺候的主儿满意。有人嫌宋承恩上的酒不好,不上档次,一瓶不到百元。有人嫌烤全羊太小,一只不够一桌人分,10桌人起码得十二只才够。

更离谱的是苏小慧,居然嫌房间不够特色,问宋承恩能不能给换个房。她刚看到有客人退房,已经让前台查了,暂时还没人预定。

 宋承恩倒抽一口冷气,那个是豪华亲子房,最贵的一间。万一同学前脚住进去,后脚就有客人订房怎么办呢?

“哎呀好不好嘛老同学。”看宋承恩一脸为难,苏小慧说,“孩子就想住那间,说喜欢里面的装饰。来,轩轩,你跟承恩干爸说,你干爸可疼孩子了。”

    那小孩儿鬼灵精怪,立马抱住宋承恩的大腿撒娇:“干爸,好不好嘛!求你啦!”


 宋承恩心中隐隐崩溃。

 就在方才,员工小妹向他汇报,俩蒙古包的地毯上都被烫了好几个烟洞,旁边还有未完全熄灭的烟头。柜子里一瓶五六百的酒不知道被谁私自拿到酒桌上喝了,都没跟他和周冬尔打声招呼。

 不仅如此,下午他亲爱的同学居然跟客人争抢泳圈,自己孩子撞了人也不道歉,自称是老板的贵客……

为这,周冬尔又把宋承恩骂了一顿:“当初我请客,你说他们是狐朋狗友。那你这些同学呢?又是什么?我那些狐朋狗友可没这么难伺候,要吃这吃那,更没跟客人抢东西。你不是名牌大学毕业吗?同学不都很有素质吗?狗屁!”

宋承恩这一迟疑,苏小慧竟还不乐意了:“这样吧承恩,那个房间多少钱我付钱好了。大老远的,来都来了,实在不想让孩子失望。”

 冯书格早在一旁气得不行了,这要是她的地盘,直接就让她付钱。

眼看宋承恩就要让步,冯书格赶忙拉过小孩儿的手:“轩轩是吧?这样吧,阿姨会变魔术,还会讲很多好听的故事,你想不想看想不想听啊?”

哪个孩子能抵挡得了这种诱惑?小帅哥赶紧点头。

“那你得答应阿姨一个条件,咱们不换房间,不给承恩舅舅添麻烦。你不是不喜欢你那个房间吗,那就跟阿姨睡单间。阿姨给你讲故事,变魔术,怎么样?”

“那怎么行?”苏小慧翻了个白眼儿:“我儿子晚上要抱着我才睡得着的!”

“那没关系啊,”冯书格斜睨了苏小慧一眼,对轩轩笑道:“那就让你爸爸跟阿姨换个房间,晚上我和你还有你妈妈睡,怎么样?”

轩轩刚要说好,苏小慧突然恼了:“算了算了,那么麻烦干什么?冯书格你也是,人家承恩还没说什么呢,你就在这儿指手画脚。我们大老远的来一趟容易吗?行了不换了。”她拽着儿子转身就走,拉长音调学舌:“不给你承恩舅舅添麻烦!”


宋承恩被灌得有点多。

没办法,同学聚在一起,不喝就会被人嘲笑说装,小样儿,谁还没见你那会儿喝多后在宿舍里裸奔的样子。

宋承恩有点不胜酒力,吃过的东西在胃里翻滚着。他踉踉跄跄地走出热闹喧天的蒙古包,想去外面透口气,本来想直奔卫生间,然而今天他感觉过道如迷宫,刚吃过的那两口红烧肉再也等不及,直接喷薄而出。

混着酒气的食物就那样一半喷在走廊干净的红地毯上,一半喷在了与他擦肩而过的一个女人的裙子上。

宋承恩酒醒了大半,赶紧大着舌头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你这衣服多少钱,我赔。

女人为难地看着自己的衣服,小声嘀咕着,你这让我咋见人啊。

 她掏出包包里的湿巾,开始拼命擦裙子上的污渍。

宋承恩恍惚地看着女人嘴角边的那颗痣,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他混沌的大脑里漂流而过,顺着记忆之河,他似乎抓住了某些记忆的枝叉,他试探着叫了一声,何灿?

女人停下手中的动作,她打量着他,半天,才说,你是宋承恩?

男人和女人就是不一样,她和宋承恩记忆中有些不太一样,虽然五官还是那样的五官,但嘴角搭拉下来,法令纹也颇为明显,印象里的鹅蛋脸开始有些变方。但她嘴角的那颗痣,却依然活泼泼地提示着,她曾经那样年轻过,好看过。

 宋承恩急走几步,跑到卫生间,使劲抠喉咙,逼自己吐了出去,然后洗了把脸,拍拍自己脸,冷静下,走了出来。

他看见何灿还在那里等着他,皱着眉头,拿着湿巾不断擦拭她那条看上去很大牌,实际上是A货的裙子。

 他慢慢走向她,脑海中呈现很多画面,如果说周冬尔是他今生伴侣,那何灿就是他唯一的白月光。

 宋承恩的大学是在远离家乡的大都市,异乡的寂寞,空虚,无聊,因为何灿生动了许多。他知道不应该轻易去招惹她,何灿有男朋友,比她大五岁,在县物资局上班,家里是做玻璃生意的,两人可谓门当户对。只等何灿毕业,就结婚。

 可他无法控制自己内心雄雄燃烧的火焰。他第一次感受到内心的悸动,他看着她干净的白裙子包裹着的窈窕的身姿在他面前晃动,他看着她的头发被一个蓝色的大夹子夹在耳后,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便想紧紧把她楼在怀里。

他看得出她对他也不反感,每次看到他,何灿的眼睛便会忽然闪动一下,然后就刷一下亮起来,唇边露出不由自主的笑。

他变得风趣,健谈,见多识广,还有一丝刻意伪装出来的真诚,都是大都市的男孩子所不具备的。

 他以各种理由约她,她每次都故意沉吟一下,然后这理智的矜持便被感性的洪流冲垮。

 那时候,大学同学很多,基本都是熟人,他们可以去的,便是那废弃的城墙。他们在城墙上一起看过落日,艳红的夕阳先是到树梢,再到楼顶,再缓缓隆至西边的地平线下,大地由明亮变成黛青,至暗灰,终于被黑暗笼罩。

他觉得跟她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是诗意,是画卷。

那次他省下一个月早饭钱,走遍了大学城的每个角落,才买到了一只猫公仔毛绒玩具,一只虎斑猫,呆萌又可爱。

她看到,高兴得两眼弯弯。

那天晚上,她主动抱住他,她在他的怀里,柔若无骨,他一寸一寸抚摸着她的后背,所到之处,有噼啪的火星闪起。

他在最后一刻保持了清醒,不想在这样荒凉地方给何灿留下遗憾……

校园爱情经不住现实考验,何灿毕业后,选择和她未婚夫结婚,只给宋承恩留下一段美好的回忆和远去背影。

宋承恩走进何灿,满脸歉意,说老同学抱歉,裙子多少钱我赔给你!

何灿看了一眼宋承恩,说道:“我这可是法国进口的,八千多呢?”

宋承恩看着何灿不断抱怨的红唇,听着她的话语,他的心有一个地方,碎了……

 他的梦破灭了,一个关于他心中永远的梦!

 他转账给何灿一万元,转身就走了。


 胡光一的酒量向来不错,但今天只喝了一瓶干啤就上头了。主要原因是心情不好。

他闷闷地挪腾到靠近包间门口的位置,点了支烟,吞云吐雾间,时不时将视线落到对面的宋承恩身上。

很明显,宋承恩是本次同学聚会的主角,谁让人家混得好呢。

人类社会就这样,到哪儿都分三六九等。有人说同窗情谊最纯洁,没那么多弯弯绕,但实际上,纯洁的情谊也可以用纯洁的手法分出高低贵贱呀。

 眼瞧着宋承恩带着自己妻子周冬尔与在座的各位喝了一圈,因为频频抬手,胡光一看到了他手腕上戴着一块绿水鬼。在灯光的映照下,那块手表时而散发一道刺眼的光,反正胡光一被晃了好几次。

 不远处的昔日班花笑着说:“你看看你们一个个儿,还不到四十就变得这么油腻。你们赶紧都跟承恩学学吧,天天跑跑步,没事撸撸铁。”

胡光一暗中嗤笑:他宋承恩当年还是一根特困豆芽菜的时候,多看您一眼,都把您膈应够呛,现在说出这些话来您也真是好意思。

这就是人性啊!他在心里感慨。

大学班里四十个多人,谁能料到多年以后,最有出息的人竟然是宋承恩呢?

那时候的宋承恩,长得不帅,个子不高,家里没钱,学习不好,整天就像个闷葫芦一样,毫无存在感。

胡光一、宋承恩、李学军、徐乾坤同住一间宿舍,胡光一和宋承恩两人经常混在一起。多数时候,宋承恩就像他的小跟班儿。当时胡光一在组织部当副部长,在系里大大小小也算个风云人物,宋承恩经常表达对他的羡慕:“一哥,你怎么认识那么多人?你怎么那么有能力?”

 临近毕业时,胡光一是系里最早一批签到工作的人,宋承恩愁得吃不下、睡不着,胡光一离校去工作单位报到前还安慰宋承恩:“你别着急,实在不行先找个公司过渡过渡,我这边也帮你留意着。”

现在回想起这段过往,胡光一现在真心觉得讽刺。

 聚会还在进行,胡光一跑到外头的小凉亭透气。坐了不多时,李学军也过来了。

李学军一落座便感慨:“真是人不可貌相,谁能想到,当年最不起眼的宋承恩出息大发了。”

 胡光一故作轻松:“老李,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承恩能有今天,肯定也付出不少。”

老李呵呵笑:“一哥,你听没听过一句话,叫‘选择大于努力’?”

胡光一:“嗯?”

老李往近前凑了凑:“你以为宋承恩靠自己能混成今天这样?”

胡光一来了兴趣,但还是刻意停顿了一下,才说:“我俩毕业后就没再联系,真不了解他的情况。”

老李:“承恩呀,就是命好,娶了个好老婆。”

 胡光一:“怎么?他当赘婿啦?”

老李:“那倒没有,不然怎么说他命好呢。我听说他老婆本地人,老丈人以前是开工厂的,倍儿有钱,家里房产一大堆。宋承恩创业成功,全靠老婆一家扶持,懂吧?”

胡光一笑而不语,尽量用平和的口吻,掩饰自己对老何这种“弯道超车”方式的嫉妒与不屑:“那咱是比不了,我那老婆不扯后腿就不错了。”

老李:“我算是看透了,这结婚啊,就是给你一次重生的机会。你下半辈子是掉一个层次还是进一个层次,全看这一遭。可惜呀,明白得太晚,当年太傻逼,遵从荷尔蒙的旨意,就他妈盯着漂亮的。”

 两人嘻嘻哈哈瞎侃一通,直到要合影时才回去。

聚会结束,胡光一回到房间已是晚上十二点,他老婆苏小慧还没睡。胡光一简单洗漱一番,钻进被窝里,眼睛刚合上,身侧的苏小慧说了句让他心堵的话:“你明天给我爸买个手机。老头儿今天坐公交车把手机摔坏了,心疼得高血压都犯了。”

胡光一心生焦躁:“你自己不会买?”

苏小慧:“你买我买都是花咱家的钱,我这不是给你一个表现机会吗?情商怎么那么坑呢?”

 胡光一嗤笑,为了能得一个安眠,他把后面的话吞进肚里:“我有必要在你爸面前表现吗?你爸能给我什么啊?是能帮我安排一份好工作呢?还是能扶持我创业呢?或者是将来能给你留一堆财产呢?真有意思。岁数大了不起啊?当了老丈人无敌啊?”

夜漫长呢,胡光一听着苏小慧和儿子呼噜声,瞪着两眼看着虚无的夜空,一点睡意没有。


早晨的山庄生机黯然,胡光一和苏小慧的儿子,胡轩轩起得特别早,他昨天在泳池人多玩的不尽兴,早起就拽着妈妈苏小慧来到泳池边上。

泳池里已有几个人在游泳,轩轩一看,立马跳了下来。

早起的泳池水还是有一些凉,轩轩玩了一会儿,感觉肚子很疼,他喊妈妈苏小慧,说他肚子疼,苏小慧此时正在修图看朋友圈,看朋友圈下面一大堆点赞,留言的,此刻苏小慧心里得到空前满足。她沉浸在朋友圈的虚假的赞美中,没太关注儿子,胡轩轩肚子疼得厉害,他脱下自己泳裤,蹲在泳池里,拉了大便。

金黄色的大便漂浮在泳池里,其中一个人大声的喊着,泳池里的人纷纷上岸。找宋承恩算账。

宋承恩听到前台服务员报告,立刻带着周冬尔来到泳池边。

苏小慧这时放下电话,也看见了泳池里哭泣的儿子和水面上漂浮的粑粑。她顾不得多想,急忙把儿子拉出来。

这时宋承恩和周冬尔也到了,其他的客人上来就是一顿吵,纷纷指责苏小慧不应该玩电话,不管孩子。还让宋承恩和周冬尔陪他们的精神损失费。

苏小慧一看这种情况,心里也很慌乱,她心中暗想,绝不可能承认自己儿子轩轩在泳池里大便这件事,否则后果就得她来承担。

想到这,她大声说道:“凭什么冤枉我家孩子,这么多人在里面,就赖上我家孩子,我告诉你们,她用手一指宋承恩,这是我孩子干爸,别说我孩子没拉屎,就是真拉了。你们也得挺着!我们是老板的贵客,懂不”!

说完,拿起电话,给老公胡光一打电话,接通后:大哭着喊道:“老公,你快来,我和儿子快被人欺负死了”。

胡光一不一会儿就赶来了,看着泳池里的大便以及自己妻子和儿子神色,心里明白了八九。

他看着泳池里漂浮的大便,心里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畅快!

他看着宋承恩,宋承恩也看着他,昔日的同窗,同屋好友这一刻,忽然感到有一些东西真的变了。

 胡光一看着妻子苏小慧,大声说道:胡说什么,承恩能欺负你吗?轩轩过来给叔叔道歉。

 胡轩轩被父亲的脸色吓哭了,苏小慧拉着哭泣的儿子,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说:我现在收拾东西就走,不给你们两口子添麻烦了,别忘了,没有我,你们哪来的人气,我们高攀不起行吧!

这一句如火苗一下子点燃了周冬尔的愤怒,她这两天经历了太多,也忍受了太多。大家伙儿打牌时调侃宋承恩的那些话,她全听见了。他们嘴上老同学,可是这一天下来端的高高在上的大爷做派,哪里有半点为他这个老同学考虑?一点要求没得到满足就旁敲侧击话里有话,明着夸他们牛掰,赚钱多,实则埋汰他们小气,没格局。

他们一边打牌一边给她算账:一间房XX元,二十五间标准房加上豪华亲子套房,就是XX元。再加上餐饮的收入,这一天的收入最少就是三四万啊!一年就是好几百万啊!

 年入几百万,就请老同学喝这么次的酒,烤全羊都舍不得挑大的……

 这么一算,宋承恩确实够抠的。因为他们开这个山庄是不需要任何成本的:所有的设施都是自己建好的;蒙古包是商家赠送的;食材酒水都是打劫来的;员工厨师都是免费给他们家服务的;平台运营既不收费也不抽成,一个月还要倒贴他们一两万呢;水电都是不要钱的;而且一年365天,天天客满,并且每个客人都要点一只烤全羊,一桌饭菜都能让她赚个千儿八百的……

 泪水在周冬尔眼圈里转了两圈,最后还是生生憋了回去。宋承恩看到眼圈红红的妻子,这一刻才明白,比起这无足轻重的所谓同学之情,他更应该维护的是自己的利益。

人这一生中要遇到很多人,但真正能称得上朋友的也就那么几个。过多的客套和无效的社交除了不断地消耗自己,没有任何益处。

今天一过,不会有人记住他的好,不会有人感激他们夫妻的盛情款待。反正他请的是大家伙儿,情分分摊到个人,就微乎其微了。

 他日他遇到困难,向这些人求助,肯伸手的恐怕一个没有。

 这件事情到最后,是由冯书格出面,和周冬尔一起跟那几个新来的客人赔礼道歉,恳求客人删去视频,由宋承恩和周冬尔每人赔偿1000元了结。


 这件事后很快在同学中传开了,说什么都有,最后大家决定,吃完了早餐一起离开。

有人说:“老同学,感谢你的热情招待哦,明年我们还来哈!”

宋承恩说:“好啊!明年你们不管谁来,一律给你们打八折,永久VIP!”

 大家一下子愣住了,人人眼神复杂,好像都在说:我搭了时间和精力来给你涨人气,你怎么还收钱呢?

 苏小慧带着儿子胡轩轩吃饱喝足,抽纸巾擦嘴,又找前台要了个塑料袋,往里头装茶叶蛋和包子,说路上给轩轩吃。

大家伙儿一听,咦,妙啊,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于是纷纷效法,问前台要袋子。

 不一会儿,十屉包子、满满两大锅茶叶蛋所剩无几……


十一

看着大巴车带着尾气离开,周冬尔急促地走出山庄,穿过斑马线,进入对面的公园,找到一张长椅,坐了下来。

眼前是一块草地,网球场那么大,她望着草地,心里只有一种感觉,辽阔,太辽阔了。她塌陷进椅子里,身体本来就像一把扎紧的线穗。这会儿,噗的全开了,她闭上眼睛,风是暖润的,阳光从树叶间漏下来,碎碎地落在身上,她向后仰着头,眯起眼睛,看着无云的天空像一张干净的没有皱纹的脸。

 头顶的树叶,被阳光照耀成半透明的片片琉璃。她呼出一大口浊气,感觉全身一轻,眼目也清明起来,目之所及,往常混沌沉闷的那一块绿,活泛跳闪起来,在初夏澄净的阳光里,各有各的意态。凤凰木、鸡蛋花、翠荣、香樟,她一一辨识了出来。

还有更多的树,绿的深浅不一,叶片形状各异,她有些惭愧,此前她一直以为它们是同一种树,她沿着被树荫覆盖的小路,往公园深处走,细心地观看者树干上的标识牌……远处的斜坡上,孤零零张着一棵树,正开着蓝色的花,一种恍恍惚惚的蓝色。

宋承恩忙碌一天,总算把泳池清理干净了。

傍晚,潦草的饭菜又被端到油腻的茶几上,周冬尔招呼他过来吃饭,两人一边看手机,一边把食物塞进嘴里,就是胡乱地填饱肚子而已,他们俩已经很久没有坐在餐桌前,好好吃一顿晚饭了。

本地新闻依旧是高空坠物,广场舞扰民,高考焦虑,孩童出事。手机出现了一个热点新闻,他们的所在的乡村出现了一例新冠病毒疑似病例,周冬尔猛的拿住手机,紧盯着手机画面,屏幕里播音员话语不断在耳边回放,手里屏幕里像透出了一道光,另一个世界诡异的光,一下子把她拉入到黑暗之中,她站起来顾不得手里还拿着筷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越走越窒息。啊!啊!她扔掉筷子,大声的呻吟着。

 宋承恩意识到了什么,急忙起身扶住她,大声呼喊她的名字,周冬尔清醒后,靠在老公宋承恩的肩膀上,两人就这样相拥着,暮色在这一刻步入房间,她沉默坐下来,夕照的光无力的漂浮,屋里明明暗暗,抖颤着,悬垂在白日的边缘,不知道什么时候,黄昏转个身,不见了,天黑了下来。

夜里周冬尔睡不着,走到窗前,发现了天空中的月亮,月光沿着她散开的头发披拂而下,看到手臂的光,她蓦地愣住了,仿佛是很久以来第一次意识到夜晚还有月光,涔涔清光,融掉了一大片黑夜,月光周围,是冰环一般莹白的清朗,接着,才是灰蓝色的夜空。

宋承恩也走了过来,跟她并排站着,他说:我想起来了,以前读过的古诗词都活了,有自己的气息和体态了,我好像一下子能回到古时候,亲眼看见写诗的那个人了,你看看唐朝的月亮,不也是这一个吗?不是有句话吗叫: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周冬尔点头,说我知道,我懂!

二人心领神会,他们二人和月亮也心领神会。久到古老的月光,雪一样轻盈地落在他们身体上,又化成了水般流向地面,月亮是痴情种,多少年它都没变,他们在月光下并排坐着,她全身松弛,只觉得安详,她在他脸上也看到了踏实和平静,那一刻她确信,她们抓住了一点不变的东西,那是安全和确定的晚上,每次世界又让她惊恐难安时,只要一想起有过那样一个夜晚,她就觉得心里踏实,他们之间总是有一些不变的东西。

这之后,宋承恩年入千万的消息就传了出去了。但不管谁来打听,表示想去玩儿,他一律给出八折友情价。那些之前不在群里,没被免费邀请的同学纷纷慨叹,你都没请我们呢!

 宋承恩一律回一个大大的爱心表情包,再无一个字。

周冬尔觉得自己的丈夫宋承恩终于像个成熟的生意人了。

她想起她前几年开服装店,一个朋友来挑衣服,把她店里试了个遍。周冬尔从头到尾陪着笑脸,陪着小心,最后给人配了最合适的三套,报了个成本价。结果那人转头就在小圈子里吐槽,说买东西绝对不能到熟人那儿,因为会被杀熟……

“打那以后我就看透了。”周冬尔对宋承恩说,“我不气她说我坏话,坏我名声,我就心疼我那几身衣服,白白糟蹋了。”

 月光下夫妻两人相视一笑,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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