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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余晖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22年04月01日

周  蓓


冬日的城市,太阳朗照着,偶然有风从街上掠过,与地上的枯叶擦出一串干燥的窸窣声响,街面商场门口挂着的大红灯笼和五彩风车在来回招摇。

盛楠头发随意地扎起,小麦色的皮肤配上紫色的指甲油看着很是顺眼,裁剪得体的呢子大衣恰到好处的凸显了她的玲珑身姿。走出美甲店,她想着有些时日没有见到香兰,于是拨通了对方电话。忙音,她只好去香兰家碰碰运气。刚从车上下来,一股冷风便钻进了她的脖子寻找暖意,盛楠不由得提了提衣领,加快脚步朝巷子的最深处走去。

香兰以前在盛楠家做保洁员的时候,盛楠来过这里。随着老旧建筑的拆迁,这条街的生机也迅速消散。土灰色的外墙、低矮的平房、风中摇摆的枯枝,衬托得这里更加萧索。

盛楠轻推大门,没锁,屋内黄色的灯光给人一种温暖的颓废感。墙面到处都是涂鸦过后留下的图案。房间里没有什么家具,一张桌上凌乱的堆放着一些初中的书本、几个苹果,地上散落着一些玻璃碎片。明媚的阳光透过窗子,暖暖地撒在客厅,客厅的最里处摆着一张床。女人蜷缩着,床板上只有薄薄的一层褥子。女人身上盖的被子洗得已经泛白。

“谁?”躺在床上的女人警惕地翻过身,睁开眼睛,用手挡了挡刺眼的光线。十个指头像一束枯竹枝,仿佛一折就会断似的。

“香兰姐,是我。”盛楠轻声呼唤,缓缓向女人走去。女人连忙起身拢了拢鬓角的碎发,抬手示意盛楠停住脚步,“丫头你别动,小心扎着你的脚。”这个叫香兰的女人一扫刚才的颓态,一双脚蹬进鞋里,麻溜地整理起屋内凌乱的一切。没一会儿,小小的房间又有了模样。

香兰知道盛楠爱吃苹果。盛楠家永远不缺苹果,个个圆圆滚滚,红得娇艳欲滴。她刚拿起桌上的苹果准备去洗,才发现苹果已经皱缩得像老人的皮肤,靠底部的位置有一片不起眼的黄黑色软坑,洇染出些汁液。香兰赶忙进了厨房端出一杯茶来,羞涩地朝盛楠笑了笑,“我听孩子说,现在年轻女孩喜欢奶茶。我也不知道奶茶怎么做,听说不便宜。”盛楠看了里屋方向,发现孩子不在家,回答:“其实也不太好喝,很甜。”

香兰突然想到什么,转身进了厨房捧出一个铁盒郑重地递到盛楠手上,“问你借的那5000块钱,我一时半会儿还不上。这里有一千七八,原本想凑个整数给你。既然来了,这些我先还上。过完年,我出去打工,发了工资就还你,行不?”

盛楠淡淡地说:“不用了,我来也就是顺道过来看看你。钱不着急还,留着过年买点东西。”盛楠说话间又把铁盒塞回香兰的怀里,“姐,我律师事务所一会儿还要开会,我就不呆了。记得有什么事随时给打我电话。”说完便朝门口走去。香兰看着盛楠身影渐小,才恹恹地回了屋。

    远处偶尔传来几声零星的爆竹声,更显周遭荒凉。

香兰进屋打开窗子,一缕阳光直照,淡淡的。她不禁朝阳光的方向望去,仿佛从明亮又柔嫩的光线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男人头戴风帽,满脸通红,身上穿着脏污的帆布衣裤,手戴厚厚的棉布手套,一铲子一铲子地把煤往锅炉里添,火烧得旺旺的。

那年,香兰刚从乡下出来,一脸稚气,好不容易找到纺织厂的工作。她的活干得又快又好,厂里的人都夸她小手在纱锭间翻动,像春燕在白云中飞舞。没多久,她就发现锅炉房的一个男人总是下了班悠晃着跟在她的身后。日子久了,男人会渐渐离她更近些,偶尔快跑两步,与她肩并肩。终于一天,男人侧脸与她相视一笑,轻声问,“你是纺织车间的香兰吧?”女人怯生生地看了眼男人,旋即低下头加快了步伐往厂门口走去。见女人不答话,男人也不离开,自顾自地介绍。男人放缓脚步,香兰与他隔着半臂的距离。那时,天已经长了,刚落山的太阳在新栽的树梢上留着残红。香兰忍不住好奇,从他的手,看到他挽起袖子的臂膀,然后到他的肩。在她的目光爬上他的脸时,男人回过头,突然停住脚步,目光真挚热烈,香兰的心像是打上了秋千,男人一只大手覆盖上香兰的小手,男人又长又粗的手指显得窘迫而慌乱。十几分钟的路走成了半个小时。

恋爱的男人会浪漫。他偶尔会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纸袋,轻轻地搁在香兰的手心,里面有几块晶莹玻璃纸包好的糖果。她把糖含在嘴里,心却化开。婚后有一次,香兰从炉子上拿下开水壶,不小心烫着了。男人一下子撂下手里的活,上去捧她的手。她记得男人的手掌上有厚厚的茧子,手指的关节很大,指甲坚硬整齐。

屋子角落刚才打扫完聚集成堆的散落碎片,透过洒进屋里的阳光折射出刺眼的亮,把香兰一下从回忆拉回了现实。

在盛楠来之前,一个腆着肚子的男人迈着八字步,大声嚷着“让开让开”,俩手环抱一台电视机从自家门口挤了出去,电视机边沿把他棉衣卡出一道棱子,他把电视机往上提提,骂骂咧咧地走了。其他几个或瘦或胖的男人一个个气势汹汹地围在屋里。香兰被圈在屋子中间,脸色苍白。

一个剃着寸头的年轻小伙从侧面蹿出来,用力拽住香兰的胳膊,还没来得及有进一步的动作,从卧室冲出来一名男孩,近1米7的身高,脚上的一双李宁鞋在专卖店得卖千八百,衣服看着也不差,站在屋里显得格格不入,一边打手机游戏一边朝着满屋子的人大吼:“你们叽叽喳喳的有完没完,害我输了好几把了。”香兰瞬间没了从容,慌忙挣脱寸头年轻小伙的钳制,边把孩子使劲往房间推,边说:“小孩子不懂事,别怪他。”男孩的举动明显激怒了寸头青年,他顺手抓起桌上的杯子“啪”摔地上,玻璃杯碎片像水花溅落在香兰脚下。香兰下意识地把脚缩了缩,旁边几个男人因为寸头青年的举动也向后退了退。男孩直接扑了过去。香兰用力搂着孩子,“你们走吧,求求你们了,非要闹出人命吗?儿子你别闹了。”这时为首的人横在了寸头青年和男孩之间,指着香兰说,“赶紧想办法把钱还了,你老公跑得了,你俩可跑不了。”说着一摇胳膊一招手,屋里的人都陆续退出了房间,寸头青年狠狠瞪了眼男孩,也跟着走了。孩子刚回到卧室又捧起手机,香兰忍不住念叨:“儿子,你多看点书行不行,别老躺着玩游戏。玩游戏有什么前途,听妈妈话,都是为了你好。”她话还没说完,男孩就冲出卧室,坐到书桌前,在堆积如山的书本面前,沉默了片刻,又突然站起来,伸手抓过那些书,用力地朝四周的墙上扔去。最终带着怒气冲出了家门。

早春,太阳并不暖,街道融解的雪发出闪光而逐渐崩裂,空气中带着浓重水气。

盛楠端着咖啡,站在窗边,让最后落日的光洒在身上,看着楼下街上越来越多的公交车与私家车形成的车海,心底涌起一股暖意,猜想着车里的人大多赶着回家团聚,老公或老婆备好一桌子饭菜,父母在家里静静等候,孩子满屋跑跳期盼他们归来,这样的画面琐碎却温情,她却没有这样的亲缘。

以前香兰在家做保姆的时候,总是喜欢在她的屋子里侍弄些花草,盛楠的屋子太过清冷,有些花草更温馨。盛楠经常回到家饭桌上就已经摆好了饭菜,冰箱门上贴着“丫头,少吃外卖,好好吃饭”的字条,字迹虽然有些难看,但寥寥几句话却给她带来了暖意。

周末,香兰总会主动提议留下来给盛楠做饭。盛楠很喜欢侧靠在厨房门边,看着香兰忙进忙去,不一会儿一桌子香喷喷的饭菜就能上桌。香兰端着菜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盛楠总能闻到香兰衣服上淡淡的皂香和房间里飘散的浓浓饭香,不自觉地就会想起以前和母亲生活的日子。

记忆中的午后,总有明亮的阳光,阳光下面,一排衣服在院子中央随风飘荡,和风一起来的还有衣服散发的肥皂香气。盛楠的母亲便在这一排衣服之后,投给她温柔的微笑。慢慢地,盛楠把香兰当成了亲人,安然地享受着润物无声的关怀。

一阵手机铃响,把盛楠纷繁的思绪拉回来现实。电话那头,香兰掩藏不住的开心,“丫头,我找到工作了,一个月能挣4000块钱呢,我先还你2000,你看行不?”盛楠听着香兰爽朗的声音,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怎么都行。”

“我一会儿把钱带上,去你家找你?”盛楠被香兰的情绪感染嘴角不自觉地扬起笑意。“不用,我去找你吧,地址发给我。”说着披上了外衣,朝律师事务所门口走去,保安提前为她推开了大门,目送她走出。

盛楠按照香兰给的地址,来到一家工厂门口,看见一个上颊凹陷,脸上布满深纹的男人正推着香兰往前走,香兰环住男人的胳膊,半曲着身子。

盛楠匆匆下车,抬手拦住了男人的去路,迎上他打量的目光,开口道:“姐,怎么回事?”香兰没有理会盛楠,继续哀求男人,“你别推,这是单位门口,还有同事呢。”男人没有接话,似乎顾忌盛楠在场,渐渐松开了手,站在一旁的花圃边抽起烟来。那只手瘦黄的、露出青筋,捏着一截烟头,指甲留了二寸长。男人眯缝着本就不大的眼睛,埋怨:“什么破厂子,工资都不按时发”。盛楠立马明白了其中的所以然,她没有理会男人,双手紧紧攥住,胸脯开始有了明显起伏,脖子上的经脉抖抖地立起来,偏过头低声问香兰:“要不要报警?”男人急了,却不敢向盛楠发脾气,转身站在厂门口大喊,“黑了天了,这个厂压着人工资不发,还让不让人活?这是要逼着我们出去偷人做贼呀。”还没等保安过来,香兰先跑过去拉住他,“求求你了,别闹了,留点脸面行不行,你这样,我们怎么抬得起头?”

男人一听急了,“我都活不下去了,要脸做什么。”说着他扬了扬手里的卡,“你快点把钱搞进来,知道不?”

盛楠也追了上去。“你凭什么拿人家工资卡,姐,别听他的,我带你去重新办一张。”

“你敢,香兰,你要敢换银行卡,我就让你把脸丢这儿拾不起来。”男人恶狠狠地瞪着香兰,说完扬长而去。

看着香兰,盛楠皱着眉头,语气不自觉地加重:“你把工资卡都给他了,你和孩子怎么办?”香兰眼睛死死盯住盛楠车上的多媒体导航,好像她的人生能从那里得到指引重新找回方向,却只听见她轻声说,“总会有办法的。”

盛楠叹了口气,“那也不能由着他这样”接着翻出几片湿纸巾,递到香兰手中,“你就没想过彻底离开他吗?”

香兰抬眼深深看了下盛楠,语气轻柔,“不是我不想离,只是孩子还小,人家都说这时候离影响他学习。”香兰拿起湿纸巾,轻轻擦拭脸颊,低着头说:“日子扛一扛就过去了,总会好起来的。其实,现在他这么对我,也怨我自己,他被我惯坏了,以前他还挺好的。要怪就怪我们的命不好,厂子倒了,我俩都下了岗。为了孩子,他到处谋生,那些年他可真没少吃苦,干上小包公头以为日子就能好起来,孩子也能跟着享福。谁成想工程干得好好地,怎么就能被人给骗了,欠银行的钱不说,也不知道哪里认识的朋友告诉他去别的地方借了钱。起先他还会去外面打工,可是我们也不知道怎么钱越还越多,还不完了。你也知道,咱俩没文化也算不明白,只能任由那些人胡搅蛮缠。后来他班也不上了,成天地喝酒。”盛楠没有接话,只是握住了香兰的手,静静地看着陷在回忆里有些恍神的香兰。她的脸上异样地悲戚、沉痛,像严冰一样冻结,漠然中似有无限懊悔。

香兰再次悠悠开口,更像是安慰自己。“如果他不欠那么多债,儿子能够多拿几个A,我都能受着,日子还是有盼头的。”她转过身,正对着盛楠,眼神有些迷离飘忽。“你不知道,有一回大晚上外面的人来家里要债,他塞了几十块钱就把我往外头撵。可是,在外面我不敢睡觉,怕坏人抢劫也怕别的,就一直在路边蹲着,看街边那些植物。我竟然看到了花开的样子,像个美女在跳舞,扭扭身子,一下子就窜到我面前,好漂亮。我想,只要撑过了这几年,一切都会不一样的。”她一脸认真地说着,“我算过命说我有福。40岁以后能发点小财。还说我儿孙自有儿孙福,这样想,我护着的这个家以后肯定会兴旺的。”

盛楠看着香兰,突然觉得车里的空气稀薄,让她感到窒息,下意识地把车窗的玻璃留出一条缝隙。

“对了,我还没有好好谢谢你。上次开家长会孩子不让我去”,感觉自己说错了话,香兰有些尴尬,忙解释道:“孩子是担心我上班忙,请不到假,还好有你。他说你开车去的,孩子回来很高兴,他和同学介绍你是他阿姨。”她低着头,嘴紧抿着,笑得有些牵强。盛楠的心收紧,像有针扎,疼痛却看不见伤。

盛楠把香兰送到了家门口,香兰热情地邀请,“我从老家带了一点炒茶叶,进来喝口水。我在这儿没有什么朋友,也就你能听听我说话。”盛楠搂过香兰的肩膀,迈进屋子,接过香兰手中的水,盛楠略有所思后,开口道:“你们工厂有没有宿舍?要不,我陪你去工厂领导说说,看能不能给你安排个宿舍,最好重新办张工资卡。”

香兰却摇头,“不行,这样孩子周末回来没地方去,他在学校吃得也不好,回来至少可以改善下伙食。至于工资卡,不换了。他爱拿着就拿着。我可以再找份兼职的。现在孩子马上要中考了,老师上次开家长会,单独找我谈过,说他人还是蛮聪明的,学什么都快,只是有点内向,注意力不集中,只要他把游戏戒掉了就好了。等他上完高中,考上大学,苦日子也就到头了。”

盛楠静静地听,手指摩挲着杯沿,有些话原本她想说,最后还是生生咽了回去。

香兰说话的空挡,往盛楠手里塞了一袋自己腌制的腊肉。“我知道你条件好,但你也不要经常吃外卖。你要是不嫌弃,等我缓过劲儿,周末还是可以去帮你做饭的。没有父母在身边,要懂得照顾自己。我打心眼里把你当亲人,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盛楠的手轻轻落在香兰的手上,笑着说,“不用了,姐有这份心我就感谢了,把自己和孩子照顾好。关于离婚的建议,你再考虑考虑。另外,过段时间我让人给你送点法律方面的书或者条例,你看看,不复杂的。不明白或者看不懂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

整个城市像是烧透了的砖窖。盛楠从律师事务所出来,觉得呼吸都是热辣辣的闷气。手机开始疯狂颤动,提示有电话。一个陌生号码,对方自称是香兰的老公。盛楠一听就挂了,过了一会,又打来,说香兰上班时突然倒地,被送到医院了。

盛楠赶到医院,到处是刺鼻的消毒水味,凌乱的脚步和刻意放轻的谈话声。盛楠不喜欢,这里会给人带来无端的恐惧,那些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像是生命的审判官,随时会宣告人们的结局。

急诊室里一片混乱,好不容易进去,盛楠发现男人在急诊室门口与人争得面红耳赤,有人横在中间劝架。见盛楠来了,男人赶忙指着盛楠说:“这是我们请的律师。”其中一位领导模样的男人径直把自己的电话号码递给盛楠,“有个明白人最好不过了,我们是香兰的同事。”

盛楠接过来名片,看了一眼,对方职务不低,点头表示后续会主动联系对方。不同的医生急匆匆地走进那扇铁门,盛楠拦住其中一个医生,他神色凝重,“病人脑血管破裂,情况很严重,要看她的造化。关键就是这两天,熬过去的话,能捡回一条命,至于是什么状态就难说了,有可能成为植物人,有可能瘫痪,不能说话,精神障碍都有可能,家属要做好思想准备。”

盛楠听完,整个人像是掉进了冰窖,瞬间失去了气力,手垂在身侧。她看向身边的男人,只见他在一旁骂骂咧咧,“不说人话,反正你们把我女人治坏了,我就跟你们没完。”

盛楠红着眼圈,走过去说:“现在知道她是你女人了,以前干什么去了。”男人像是看到了救命的稻草,一把握住盛楠的手,囔囔道:“你帮帮我们。”盛楠甩开对方的手,“我留在这里帮不上忙,你应该求求医生,求求你自己多积点德”,说完就朝急诊室门外走去。

“为了我老婆实在没办法了。你不要关机啊,有什么情况我第一时间告诉你,记得要接。”

第二天大清早,盛楠就接到了男人的电话,语气急促,“你一小时要多少钱,尽管开口,只要你肯过来。”盛楠没好气地说:“那至少得1000。”“1000,不贵,你过来看看我老婆吧,她的情况有点复杂。”盛楠以为这个人在妻子病危时终于良心发现了,之前本来就是气话,快过去24小时了,盛楠原本就是要过去看看的。

香兰已经被医生从急救室转到了重症监护室,盛楠知道情况可能比预计得还要糟糕,见男人一直在不停地看表,盛楠忍不住斥责,“现在急有什么用?”

男人左顾右盼,望着盛楠欲言又止,在过道里来回走动,忽然小声问盛楠,“我老婆这个算工伤的吧?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没积蓄的。”盛楠认真地回答,“算不算工伤得分情况。现在人家单位主动垫付了医药费,一般正规的单位也会买相应的保险,这个倒不用担心。”

男人又凑近了些,摊开手掌,照着上面的字念道,“《工伤保险条例》里规定在工作时间和工作岗位,突发疾病死亡或者在48小时之内经抢救无效死亡的,就能被认定为工伤,对不对?”盛楠仿佛遇上了时空里的黑洞,一切都静止了,她愣愣地看着男人,突然觉得眼前的男人有点可怕。

男人得不到盛楠的回答,过了一小会儿开始在过道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哭泣,“你不要怪我,我24小时一心一意地守着你,没有合眼,我是滴米未进啊,你醒来那是你的造化,接下来你要懂事点。你前面都没醒,看来是不想受这个罪,你要想走就走吧。”一位路过的医生冷冷地瞥了一眼,男人继续哭,“别人误解我也没办法,说到底,父母、儿女都不可靠,还是两口子最心疼对方。”

换作以前,盛楠一定会骂这个男人,然而现在,她只想到,也许病房里的女人见多了这个男人的荒唐事,但始终愿意相信未来,自己又何必再去声讨。她只是拦住路过的护士问,ICU是隔音的吗?护士看了她一眼,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没有搭理。

香兰的儿子很快也被叫到了医院。他的脸很方,国字形,眉毛黑浓,眼里没有初中孩子的纯粹和坚定,却有一种缥缈与空洞。盛楠刚和男孩对视,男孩便躲闪开目光,只问了一句,“她怎么了?”然后就坐在椅子上玩游戏。

男人那边的催债电话时不时地响起。男人中气十足,“就这点钱也好意思催我,说不定过几天我还给你多加几百块,我这里有个工程,就要结账了,你不要催。”“您放心,我现在敢开手机,就表示我资金到账了,我不光能还钱,还能投资。”盛楠看了看香兰的儿子,虽然还是游戏打得天昏地暗,但至少没说出更伤人的话,一局结束还会向病房望上一眼。在盛楠看来,这就算香兰没有白疼他。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男人越发坐立不安了,一会看看手机,一会去医生办公室外转悠。再有12个小时到第二天早上10点,香兰就算撑过48小时了。盛楠打定主意要陪香兰熬过最后的24小时。

焦躁的男人不知何时又晃到了盛楠面前,“家属放弃治疗,应该可以拔管吧?家属每天都有一点时间进去探望病人的,总不能让我老婆受那种要死不活的罪吧。”

盛楠平静地说:“如果家属不经过任何程序,就进去把病人的管子拔了,那一定涉嫌犯罪。”之后抬眼看了下男人,语气里多了些挑衅,“你想试试?”

“那怎么办?医生应该可以的,我再去问问。”男人像是放在架上被煎烤的活物,露出痛苦。

就在男人去医生办公室的时候,另一个穿着蓝色短袖衬衫的男人站定在盛楠和孩子中间。盛楠认出了这个人是上次来的领导。这次他带着一个文件袋,他缓缓开口,“厂里的同事知道了香兰的情况,大家给她捐了5万块钱。你既然是她的代表律师,家属也在,我就把钱直接交给你们吧”。刚要递给盛楠,男人急忙从医生办公室小跑出来,在盛楠和孩子面前拦住了领导,喜滋滋地伸手准备接过文件袋,“我儿子还小,外人也做不了主,你把钱给我,给我就行。谢谢大家这么热心,厂里都是好人,好人有好报。”领导远远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没有一丝生气的香兰,犹豫了片刻后,还是把文件袋递给了男人,交代有事随时联系,便走了。男人神秘兮兮地凑到盛楠面前,低声说,“医生说他们不拔管,这该怎么办,弄不好连工伤都不算,谁来给她治病?”盛楠依旧没有说话,她的目光始终盯着ICU病房里的香兰。

重症室外,悠长的通道里,头顶的灯映射出清冷的光,照亮一片寂静。男人突然扑通一声跪在手术室门口,匍匐在地上叩拜,嘴里念经似的叽里咕噜地重复着,“香兰你懂事,为咱家想想。”盛楠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终于忍不住愤恨地说,“你先别说话行不行?”也许盛楠的态度让男人恢复了一丝理性,终于停下了动作。盛楠靠在椅子上,很快意识模糊了起来,困意来袭。

 一阵嘈杂声传来,此时已是第二天早晨8点多了,只见男人满头大汗,将脸对向墙壁,干嚎着:“老婆,你真是明事理呀。”盛楠眼神关切,医生宣告,“我们尽力了,医治无效。”

盛楠楞在原地,一动不动。刚刚还在干嚎的男人仿佛遗忘了什么重要事情,收起一副哭丧的脸,将盛楠拉到一旁,小声说,“是不是不论从她倒地那一刻开始算,还是进医院时开始算,都没有超过48小时。这个钱保险公司应该不会耍无赖吧?”盛楠缓缓回答:“如果他们耍无赖,你就可以去找我或者其他的律师,申请仲裁,起诉他们。”男人恍然大悟,又将脸对向墙壁,继续干嚎。香兰的儿子停止了游戏,静静地靠在墙上,目光空洞。

走出医院,盛楠慢慢地走在夏日的街头,风吹乱了盛楠的头发,她却并不在意,麻木地移动着,有点模糊,隐隐约约看见香兰在她的前方,一步一步向前,却离她越来越远。

盛楠从衣柜中挑选了一件黑色连衣裙开车去了殡仪馆。

香兰正式火化那天,殡仪馆里略微有些冷清。香兰的工伤死亡赔偿金在单位的协助下,盛楠办理得很顺利,一共50多万。殡仪馆外,男人双手递过一个手提袋给盛楠,“里面是3万的现金,其中5000是还你的,我老婆欠的债,我来还。另外24000是你的律师费,还有1000元算是车费吧。我这人说话算话,有你在,我老婆的骨灰钱才这么顺利,我该给的报酬一分不少。”看着男人此时一身洁净的白色衬衣,脸上也有了些许红润,整个人透着一股子清爽与灵堂设置的沉郁,形成了鲜明对比。盛楠没有推辞。这些年,香兰的丈夫给她买过的东西少之又少,眼下因为香兰的去世,他突然出手阔绰了起来。盛楠发现悲观情绪会躲在阴暗的角落缓慢生长,她替香兰不值。

伴着太阳渐渐西沉,橘红色的光映红了一切。

盛楠看着依然在座位上手指飞快点击手机屏幕,忙着操控游戏人物的男孩,正起身走向门口。带着孝帽,腰间系上白带,脚上登着白鞋的男孩却快步追了上来,低声喊,“你等等”。盛楠有些困惑地回头,西沉的太阳在香兰孩子的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他追了上来,气喘吁吁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我收拾房子,在我妈铁盒里找到的”。盛楠默默接过纸,封皮上歪歪扭扭地写着“盛楠”。盛楠打开折了几叠的纸,“离婚协议”简单的几行字跃然在前。香兰已经在上面签了字。盛楠深吸了口气,苦涩地一笑,看着远处拉长的地平线,低下头,才发现自己与大男孩子身体的光影重叠在一起。

盛楠仔细折叠好香兰的遗嘱,回头看了看男人,挥手示意告别。上车前,她掏出手机,翻找着自己搭档的电话,拨通,“伙伴们,咱们有硬战要打了。我要帮一位老朋友从她男人身上要回不属于他的东西。”

晚上,男人回到家,房间家具还是熟悉的摆放,只是屋子里再也没有香兰的身影,只剩下一个他。他把香兰留在桌面的“工伤保险条例”小心地放进抽屉,斜躺在狭小的床上,盖上被子,上面依旧残存着肥皂的淡淡香味。他想起进城第一次带香兰上饭店,香兰在饭店门口死活不肯进去,最后还是自己半拖半抱着才进了门,饭桌上香兰一边给自己夹菜,一边对着不停地傻笑;想起最初因为欠款,被债主殴打,香兰却扑过来紧紧抱住自己,眼神全是惧怕,眼睛蓄满泪水,却没有一句埋怨;想起两人结婚的情景,他坐在炕边拉着香兰的冻得有些发红的手,捧在自己手里,低头轻轻哈气,香兰低头浅笑,长长地睫毛上也挂着晶莹的水滴,男人仰望着天花板,想着不知道那个世界冷不冷。而此时,电话不合时宜地响起,正是盛楠律师的来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