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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卖部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22年04月01日

文  倩


    今年的东京奥运会上,年轻的跳水小将全红婵无疑成为了新的焦点,年轻单纯的小小冠军成为了全世界的宠儿,被问到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她说想要一个小卖部。我和大家一起笑了起来,为这单纯简单的小小愿望,为我的记忆里,也曾有过这样一个小卖部。 

    高中以前我的家是在西露天矿大坑边的一片小小的棚户区里,这里的房子或散乱或集中地沿着矿坑边缘的一个个土丘修建,大多是一排排胡同,每条胡同里有十几户人家,红砖外墙的平房,串糖葫芦的房子格局,即从里向外依次是卧室、厨房,院子,有人家把院子封顶,作为储物之用,后一排人家的门对着前一户人家的窗,有的人家为遮挡外人窥探,会在窗上挂一副浅色半帘。在每一个房山头上都会有一个小卖部,供销人们日常所需。自古经商选址都会选择场地开阔、交通便利的地方,小卖部也不例外,天长日久,小卖部就不只是买卖货物的场所,人们在此出入往来,接打电话,聊天下棋,有在门口打麻将的,有经常端了饭碗在门口站着吃饭的,男人们蹲在地上抽烟,女人们坐在小板凳上织毛活,小孩子在门前跑来跑去,小卖部像是矿上人家的茶馆,旁观了那些人家的悲欣欢喜,它的兴衰也是我十几岁那一人生片段的小小缩影。

    住平房的年月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怀念的地方,卫生的乱差自不必说,人和人之间的界限感是不那么清晰的,有时因太过近便反而更容易生出龃龉,小孩子之间倒没什么,今日恼明日好本就是常态,而大人之间往往会因此演变成矛盾、谩骂甚至殴斗,所以那段时光留给我的回忆总是粗鄙而焦躁的。白天的人们要去上班上学,回家时往往是傍晚,因此脑子里关于这地方的画面都蒙上了一层暖暖的黄昏特有的光晕,地上的垃圾、石子、草叶子,红色的砖墙、油漆剥落的门窗框子、房檐上的油毡、烟囱、电视天线、绵延不知伸向何方的电线和天上的云朵,天空中忽而飞过的喜鹊,都像是用橘黄色的蜡笔重新涂了一遍,如同给记忆打上了一层照相馆的柔光,让所有的过往都柔和了下来。

    我家在这条胡同的东数第四家,东起第一家便是我要说的小卖部,小卖部的经营者姓陈,我叫她大姑,叫她丈夫大姑父,大姑的父母和他们一起生活,我叫陈爷陈奶,大姑是个个子不高,爱说爱笑的胖胖的中年女人,小眼睛,文了两条黑眼线,皮肤很白,头发烫了小卷,染了黑色,每过一段时间头发就长出新的白茬,她就坐在店门口重新染黑。

    大姑常年梳一个高高的发髻,卷发在脑后用一个塑料发抓一抓,她平时不爱站柜台,一是没有那么多的生意,二是这六七平方的房间除去放冰柜、柜台、货物的地方之外,空间实在狭小,她时常在屋里做家务,小卖部的纱门被推开时,门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才会从屋里出来,笑眯眯地问我:买点啥?对于彼时十岁出头,去过最远的地方是抚顺县哈达乡的大姨家的我来说,小卖部实在是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与我视线水平的便是正对门的玻璃柜台,柜台里凌乱地摆放着各色零食——爽爽大蟹酥、亲亲虾条、胡豆、满口香花生米、巧克力瓦夫、各种辣条、金鸡梅……弹性巧克力三毛钱一个,巧克力大板一块二一个,是用锡纸包裹的代可可脂巧克力,外面还有一层红白色相间的纸皮包装,是小卖部最贵的零食了,大概从那时起,巧克力在我心目当中就是一种档次高于其他零食的存在,以致于我现在也把吃巧克力这件事看作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从来都是两三块浅尝辄止,吃得格外珍惜,有朋友送了大盒费列罗,我放在冰箱舍不得吃,总觉得那么奢侈的东西要等到某个重要的时刻才可以拿出来享用,结果白白放到过期。

    小卖部的柜台后面还有几个纸箱子,里面是方便面,有三鲜伊面、福满多和康师傅红烧牛肉面,康师傅红烧牛肉面是最高级的,在那个没有外卖的时代,家里没饭了多数是吃方便面,而在那时的我来说,方便面是顶顶美味的佳肴,劲道爽滑,有滋有味,方便面的酱包是最香的,每次煮面妈妈都用筷子尖把里面的酱刮干净,全部煮到汤里,酱包里有牛油、香料、细碎的肉沫,每次我都吃得汤面俱净,回味无穷。方便面箱子旁是一个干净的白色泡沫箱子,里面放着的是陈奶蒸的花卷,陈奶蒸的花卷细白宣软,有圆形和长条形两种,我常以为人做面食的能力是一种上天赋与的才华,就是有人可以将白面发酵地如此恰到好处,面发得香而软,扯成细条的面的丝缕之间缠着油脂和花椒粉混合后的咸香,若是赶上刚出锅的时候拣上一个,花卷热得直烫手指尖,白嘴都能吃一个大的。热气腾腾的花卷一个挨一个码放在泡沫箱子里,上面盖上白色小棉被,两毛钱一个,大人们逢不爱做饭的时候买两个吃,就着咸菜也能解决一顿饭。柜台的台面上摆着一个装大大泡泡糖的大盒子,有草莓味和橙子味两种,我喜欢草莓味,撕开草莓泡泡糖的包装纸,是粉白条纹相间的,橙子味泡泡糖则是橙色和白色条纹相间,如果两块泡泡糖一起嚼,可以吹出更大的泡泡。盒子盖上插着棒棒糖,是真知棒,各种水果味都有,我喜欢菠萝味和苹果味,还有白色包装纸的是荔枝味,可我那时并没有吃过荔枝,只觉得和珍珍易拉罐饮料的味道很像。糖盒的旁边放着一部旧旧的电话机,接打电话都是一分钟四毛钱,那几乎是这一小片棚户区中的人们和外界唯一的联系方式。

    挨着电话机放着一部带白色托盘手动的台秤,得手动摆秤砣的,用来称散装的炸黄豆和炸花生米,除此之外,这里还卖烟酒、调料、雪糕和汽水,汽水有两种,一种是一块钱一小瓶的宏宝莱荔枝味汽水,这种吉林产的饮料现在还在市面上售卖,另一种是灌在绿色啤酒瓶里的碳酸饮料,叫做“大白梨”,五毛钱一瓶,现在多作为怀旧产品出现在烧烤店里,售价也翻了十倍,味道并不好喝,只是贩卖情怀罢了。贴着柜台内侧的墙根架子上整齐地码放着各种牌子的香烟,香烟上方的墙上贴着用香烟盒内侧白卡纸写的:本小利薄,概不赊账。

    现在去回忆小卖部,我已经想不出太多故事,多数时候,它像是一个安静的舞台布景,懒洋洋地存在于棚户区的画面之中,和它侧墙篱笆上爬蔓的牵牛花、门前的红砖地、门口吊着的那盏昏黄的灯罩是一体的,在矿工倒班的夏夜,在他们结束了一整日辛苦的劳作后,提供一张似乎从未散过的麻将桌,桌子摆在小卖部门口的灯下,有蚊子蛾子绕着黄灯泡一圈圈地飞,时不时撞在灯泡上发出扑棱棱的响声。男人光着上身在牌桌上抽烟,身上有太阳晒出的跨栏背心的红黑印记,塑料或者人造革的拖鞋一晃一晃,伶仃地挂在女人们的脚趾上,廉价的水钻在灯下闪着亮,剥落的红色甲油,粗糙的趾甲边缘的皮肤,一种破碎的美。孩子们趁着大人打麻将会很容易要到一些零钱,他们吃着零食打闹,辣条刺激着味蕾,吸着鼻涕咂着辣味;雪糕快要化掉的时候从下往上一舔,再使劲儿吸一下,总也不让它掉在地上;冰柜里取一瓶冰镇汽水,一手拿着柜台上用一根长长的绳子拴着旧的瓶起子,“砰”的一声,瓶盖掉在地上,碳酸饮料特有的香精的甜味儿冲出玻璃瓶子,猛地灌上一口,是暑假的味道。

    那时的我是一个少女了,少女有自己隐秘的心事,不再喜欢和别的孩子追逐嬉戏,我喜欢待在家里,有时候看电视,白天有暑期档的《少年英雄方世玉》,周末辽宁台的《七星大擂台》也是我喜欢看的,里面的奖品特别丰厚;有时候看故事书,认识的字多了就不喜欢看图,喜欢看全是字的书,我有一本全是字的硬壳的《安徒生童话》,深绿色封面,厚厚的一本,是姑姑买给我的,那年她从日本打工回来,赚了钱,带我去买东西,让我喜欢什么就说。我挑了这本书,大概是早就听说过安徒生三个字,却不知道书里到底说了什么,这本书我看得似懂非懂,里面的字也不是全都认得,有时候看着看着就睡着了,醒来继续看,书上说的上帝啊天使啊,也不知道是在这世界的什么地方。

    暑假总是枯燥单调又漫长,于是你常能看见白日里明晃晃的大太阳下有小女孩穿红色塑料凉鞋在捕蜻蜓,汗珠子顺着刘海滴在白棉布背心上,她的脖子上戴着一串长长的自己串的煤精项链,那项链上的珠子是我爷爷自己磨的,圆的、多面的,颜色深黄,项链接头处有一颗白线疙瘩。那时候的蜻蜓真多啊,草尖儿上,树叶子上,有叫白医生的,因它色泽是白,有叫红辣椒的,通体红色,叮着蚊子包的黑瘦的小腿肚子和脚踝在草丛里划出白色道子,拂过那些成熟的黑天天——一种小而圆的野果,有点像微型的蓝莓。家里面的电视连着玩魂斗罗的红白游戏机热得烫手,立式电风扇不知疲倦地摇着头,嗡嗡作响,试图赶走伏天里午后的溽热。午饭是妈妈爱吃的总也咬不断的冷面,零星的辣椒面和黄瓜丝浮在浅浅的酱油色的冷面汤上,刚切开的西瓜,汁水顺着瓜皮流下来,流到桌子上,黏腻的一块。而暑假结尾又总是短促而匆忙,《春光灿烂猪八戒》就要大结局,小龙女和猪哥哥在一起了吗,为什么片尾曲听上去是那么哀伤。暑假作业总是差一半都没有写完,怎么办呢,马上就要开学了……到了晚上,躺在凉的炕上看月亮,透过后院的葡萄架看月亮,那天幕是深深的蓝色,总也看不到尽头,月亮上明明暗暗的是什么呢,是否真有另一个世界。我家窗户外罩上有一盆茉莉花养得极好,现在回忆它也足有一尺来高,在无数个夏天的夜里使劲地开,那清幽的香味儿四散开来,夜愈深,花愈香,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夏夜里家家户户开着窗而舍不得开灯,于是窗外的声音就格外清晰起来——哗啦啦的麻将洗牌声、人们的争执哄笑声、孩子游戏追逐声、女人们每拍一下蚊子后夸张的骂娘声都从小卖部传来,和着蟋蟀在墙角永不止歇的聒噪的叫声,这是矿上人家全部的精神生活。

    小卖部隔壁的房子是空着的,常年无人居住,它的西隔壁挨着我家,住着一个叫刘刚的青年,十八九岁的样子,面庞黝黑,穿着当时流行的夹脚木屐,走起路来咯吱吱地响。我从未和他讲过话,偶尔在胡同里遇到他总是低着头,手里拿着从小卖部买来的方便面、花卷,闪身进了自己的家。他似乎不上学也不上班,一个人住在这房子里,听说他爸犯了罪关在监狱里,他妈又找了一个丈夫,有人看见她和新丈夫抱着一个小女孩儿走在集市上,我似乎也见过那孩子,脸上有指甲盖大小一个痣,五官倒生得很漂亮。总之刘刚现在就是一个人住在这个平房里,没人给他做饭,他就到小卖部买花卷和包子,他的家也很快成了这周围和他一样年龄的青年的聚集地,每天晚上他们都聚在一起,有男有女,打闹着,哄笑着,恣意的笑闹声从隔壁传来,现在想想,野生野长的青春年华就这样浪掷了,真是令人唏嘘不已。现在不知这刘刚身在何处,无从知晓,也无从猜测,或许这才是人生的常态。

    若说有什么记忆深刻的事情呢,我倒想起一件,有次大姑上货回来,拿回了一套抽奖的游戏板,奖品有钢笔、弹力球、贴纸等等,一等奖是一块漂亮的电子表,两毛钱抽一次,选中了号码抠开纸板,就知道是不是中奖。这种游戏当然是不中的多,也有中奖的,小孩子兴高采烈拿走奖品。等到抽奖板上未揭开的格子越来越少的时候,一个叫大鹏的孩子带着他爸爸来了,他先是问这些奖品都是能被抽到的不,大姑说是,大鹏爸说那我包圆了,奖品都给我吧。大姑说你得抽出来,抽出来就都给你。于是双方僵持不下,引了好多人去围观,最终还是大鹏爸买走了余下的抽奖卡,拿走了剩余的那些奖品,但他没有让大鹏打开那些卡片,大鹏戴上一等奖的电子表,欢天喜地的去玩了。还有一次是我去小卖部买东西,遇到前面胡同那个瘦瘦高高的女孩在打电话,女孩名叫婷婷,生得又瘦又高,头发黄而薄,在脑后勉强扎一条细细的马尾,她身体贴着柜台,一手拿着电话筒放在耳旁,一手按着一张纸,正照着纸念:第二份祝福送给今天过生日的我自己……原来是在给电台打电话,在点歌送祝福呢,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有人给电台打电话,也是唯一的一次,听说后来婷婷因为优越的身体条件被选到体育队专门练习跳高,也不知道现在发展得怎么样了。

    时光匆匆,二十年就这样过去了,棚户区早已在我上高中的时候彻底拆除,成为这座城市永远的历史,大姑、陈奶、大鹏、婷婷……我曾经的那些邻人也都失去了消息,只有枯竭的煤矿还在残喘着,不知要被开采到何年何月,新的居民区里一家家带收款机的小超市取代了小卖部,人们步履匆匆,即买即走,从不在此多做停留,而我的生命之中确乎曾经存在过这样一个小卖部,贩售人生边边角角的琐碎,守一间店,做一份工,平凡琐屑里,才是普通人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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