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引泉

楔子

    “太阳系最远行星海王星的发现来自于人类的数学计算，这在当时的1846年引起了巨大的轰动。那时候的人们一定想不到，当时测算出的海王星位置竟然会有发生偏离的一天。”女子轻轻地倚在一个低温休眠水床系统旁边，温情着注目低语，“宝贝，我也即将休眠了，现在太阳系乱套了。等我们醒来的时候再给你讲，这海王星呀，和曾经的地球一样——是蓝色的。”

    她凝视着的，是一个双眼紧闭、安静深眠的婴儿。婴儿瘦小纤弱，脸上长满了红黄相间的脓点。

一、希望号

    徐恒霖已经忘记自己多久没合眼了，他硬撑着一头支棱八翘的乱发，显然是用双手抓过了无数遍。憔悴的脸上布满了茫然和不安，原本明亮的双眸此时黯淡得好像落日最后的一抹烛红。

    “徐教授，要不您休息下？坦然说，在整个研究团队都呕心沥血地寻找其他飞船的时候，我不太懂您在这里计算的是什么……”布莱克递过来一杯营养液，翻看着徐恒霖身边堆积如山的草稿纸，言语间充满了不解。

    “你一个人工智能仿真人，又能懂什么？”徐恒霖本来就心情烦躁，此时不免没有好气地说。

    “徐教授，虽然现在刻意强调地球时间已经没有太大意义，但我还是想说，都快22世纪啦，我们智能仿真人早就是人类文明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没有我们研究出来的独立空间系统，您现在还要穿着笨重的宇航服，忍受着长期失重的折磨；没有我们在天仓五星系发现到的涅槃星，人类文明恐怕现在只能在茫茫宇宙中流浪；甚至说……没有我们，您都上不了这艘宇航飞船。”布莱克口若悬河。

    徐恒霖看了一眼它手中的营养液——清澈透明，在杯里微微荡漾。

    他又环视一圈，遍布四周、整齐有序的几十处超级计算机正将海量的数据梳理成各种图表线条，然后投送到面前的巨大显示屏幕上。

    数据没有任何异常。但是四十多年来，徐恒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绝望。

    这是“希望号”宇航飞船，正行驶在逃离太阳系的路上，目前刚刚跨越海王星的轨道线。在没有寻找到其他宇航飞船的情况下，这已经是人类文明最后的火种。

    只是这个火种……

    “布莱克，教授大概是疲倦了，我们先别打扰他。”这是徐恒霖的女助理郑晨菡的声音。虽然名义上仅仅是助理，年龄上也刚过三十岁，但她却早已是超速度物理量学的创始者和奠基人了。

    在智能仿真人遍地，人类又普遍以老为尊的时代，年轻人的身份，往往与自己的能力和成就不符。

    “好的，晨菡助理，非常愿意听您差遣。”布莱克朝郑晨菡躬身行礼，并递去营养液，然后转身离去。在与她短暂面对的一瞬间，布莱克原本淡白的脸上显示出一段耀眼的红字：我怀疑他也抑郁了。

    “别胡说！”郑晨菡瞪了下眼睛，冲着布莱克吐着口型，然后一把夺过营养液，随即秒换了一副笑容可掬的表情，“教授，快别熬了，赶紧补充点能量。”

    徐恒霖并没有看到两者之间的小动作，他痛苦地摇了摇头，紧闭着眼睛。

    布莱克说得很对，智能仿真人确实极大地推进了人类文明的发展。它们可以不计劳苦，也不知疲惫，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不断的升级，目前已经在各个领域占据了核心的位置。有了它们的存在，人类把更多的时间放在了愉悦享受、陪伴交往上。就连这次旷世危机，也是智能仿真人率先发现了异常。

    不过徐恒霖可以确认，自己目前走在了那些智能仿真人的前面，虽然他并不在乎这一点。

    “现在播发指挥中心通知，请以下人员和仿真人立即到领航舱开会……”宇航飞船的指挥中心系统开始用各国语言不停地发出消息。

    “希望号”飞船是按“卌”字型设计，除中间是主动力系统装置外，还有领航舱、驾驶舱、研究所、休息室、休眠舱、物资舱等单位分列左右。

    领航舱是飞船的指挥中心所在处，驾驶舱具体负责飞船行进的方向和速度，而徐恒霖、郑晨菡等科学家们则是在研究所，主要负责飞船运行中的科学研究、疑难探索，以及人类原有的科学资料存储和调研等……

    徐恒霖和郑晨菡是最后走进领航舱会议室的，这让两人瞬间成为了全场瞩目的焦点，毕竟参加重要会议还迟到，是个极不应该存在的行为。

    “非常抱歉，我们因为研究一些系外行星领域的问题，所以来晚了。”郑晨菡一边坐下来，一边说。徐恒霖皱着眉头跟着坐在旁边，思绪连篇地轻叹着气。

    指挥中心委员会主席杨澄清站起身来，大声说道：“人到齐了。各位女士、先生、仿真人，现在开始开会……”

    徐恒霖看着会议室里的所有人类和仿真人们都齐刷刷地准备伏案记录，心里涌上许多涟漪。他知道，能最终走上飞船的，都是地球上的佼佼者，而能够坐在这里的，则代表着这个文明的最后智慧。

    “首先非常不幸，经过我们长时间的工作，依然没有其他同事飞船的消息。种种证据表明，我们是目前唯一尚在运行状态中的宇航飞船。方才，指挥中心委员会仔细讨论了我们面临的严峻形势和中心任务，最终决定——放弃寻找其他飞船，直接奔赴天仓五星系的涅槃星，去营造我们的新家园。各位，我们的飞船已经是地球文明最后的希望……”

    “希望，希望，呜——”徐恒霖喃喃着，然后竟控制不住自己，低声抽泣起来。

    “教授？”郑晨菡吓了一跳，急忙拉住徐恒霖的右臂，可徐恒霖却无动于衷。

    顿时，整个会场的焦点再次汇聚到了徐恒霖身上。

    “徐教授，你怎么了？”

    “徐教授，这是决定整个人类命运的会议现场，你能不能专业一点，控制下自己的情绪？”

    “就是，你先冷静点，不要妨碍我们研究正事！”

    面对大家的指责和不满，徐恒霖的哭声更大了，他最终发狂似的跑出了会场，原本紧张庄严的氛围变成了七嘴八舌，乱哄哄一片。

    郑晨菡正要追出去，可是被一个影子拦住了。

    这是智能仿真人布莱克，它面带微笑地说：“主席先生，各位同事，我有理由相信，徐教授目前患有心理疾病，已经不再适宜从事严谨重要的科研工作。”随后，它把徐恒霖此前胡乱计算的事情说了一遍。

    “布莱克，徐教授的研究领域……也许是我们目前尚未了解到的，我们不能胡乱地下定义。”郑晨菡虽然也非常诧异徐恒霖的反常，但她依然站在他的一边。

    “晨菡助理，我知道您是徐教授的得力助手，但就目前来看，您的表现可要比他靠谱得多。”布莱克右手一指，会议室的大屏幕里出现了一段视频影像。

    那是在这次会议召开之前，徐恒霖不断嘟囔着“我真的不想参加这个浪费时间的会议”，而郑晨菡则反复劝阻他，两人由此还导致了迟到。

    郑晨菡的脸微微一红：“布莱克，你在监视我们？”

    布莱克连连摇头：“不不，我只是在证明徐教授有问题。”

    “教授没有问题！他因为工作已经做到废寝忘食了！”郑晨菡十分清楚，如果徐恒霖被确认患有心理疾病，他将被强制休眠，以节省一系列的资源。

    “希望号”的旅程前途未卜，遥遥无期，一旦被休眠，则意味着从此相隔别离，咫尺天涯了。

    可布莱克把目光转向一边：“主席先生，各位同事，我们的工作必须万无一失，不能存在任何的遗漏和疏忽。我现在提议，针对徐教授目前的状况进行表决投票……”

    很快，徐恒霖被关在“希望号”飞船的休眠舱处置室里，对于他无法胜任工作的表决毫无意外地通过了。

    而让徐恒霖意外的是，自己的助理郑晨菡也被送了进来。

    押送她过来的是负责飞船内卫工作的高大黑人探长安托万，安托万把事情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无非是郑晨菡唯一的反对票没有搅起半点波澜，但她拒绝再回到研究所工作，并坚决要求和徐恒霖待在一起。

    “你为什么这么做？”在安托万离开后，徐恒霖的脑门鼓出了青筋，满脸被气得通红。

    “因为我相信你是健康的。”郑晨菡面带微笑，可心里也在迟疑。毕竟经历了一场浩劫，人类精神崩溃是经常发生的事情。就在前不久，指挥中心就有一位委员因为精神压力过大，跳出了舱门。

    “我不需要你相信，更不需要他们相信！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清楚，我只是觉得，你不应该选择和我一样休眠，而是应该快乐地度过余生！”徐恒霖几近咆哮。

    “教授，我没有选择休眠，也没有让他们把你强制休眠。”

    “这怎么可能？”

    郑晨菡耐心地解释：“教授，你知道，用不了多久，我们的‘希望号’就要靠近柯伊伯带了，那里天体密集，状况复杂。届时飞船需要根据实际随时调整自己的速度，而我擅长的就是超速度物理量学，他们需要我。这间处置室我已经专门申请下来，表面上是‘关押’，实际上是让你休息。”

    “教授，你又紧锁着眉头。”郑晨菡说了半天，不见徐恒霖回应，心里不免慌乱起来。如果他真的患病，且一旦发作，自己该如何是好？

    “没，没有，我只是想到了左铭。”

    “左铭？那个人类畅销书作家。”

    “是啊，唉——”

    郑晨菡看着徐恒霖再次唉声叹气，也跟着难过地长叹起来，可她转念一想，很快就把笑容挂在了脸上：不管怎样，我还能看见你。

二、末日计划

    回溯。

    “托蒂，什么事不能在电话里说，非得要见面才行，你知道我一个小时码字能赚多少钱？”左铭急匆匆地跑过来坐下，冲着对面已等待许久的人说道。

    “我的大作家，你终于来了，钱很快就没用了。”托蒂生着金黄的卷发，是个脸颊消瘦的白人，他左右看了看，又停顿片刻，用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低声说道，“根据可靠消息，木星日前发生了轨道偏移。”

    “哦，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影响我码字赚钱？”左铭本是满不在乎，可随即脸色一变，扑地站了起来，“你说什么，别胡说八道。”

    他和托蒂一个是畅销书作家，一个是现象级媒体人，两人年龄相仿，性格相投，是对多年的挚友。

    “大作家，你看我这样支开了我们各自的团队，避开了那些智能仿真人，又约在了这样一个地方，像是在胡说八道吗？千真万确，木星发生了轨道偏移！”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著名媒体人，你知道我的信息来源遍布全球。”

    左铭微微点头，在略微思索后，几乎颤声地说道：“很久以来，我们的太阳系是处在一个相对平衡的状态，各项条件缺一不可，八大行星都有其自身独特的作用。因为相互的引力，所以才能形成目前的样子。而木星因为质量巨大，引力突出，经常帮助我们赖以生存的地球抵挡那些外来的彗星或陨石，如果它的轨道发生了偏离，对我们来说，这是世界末日也并不为过。”

    “是啊，这就是世界末日，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必须要亲自告诉你。”

    “可是真的难以置信，为什么会这样？”

    “不知道，我们平时自以为科技高速发展，洋洋自满，其实对很多东西只是了解到皮毛而已。木星为什么会偏离轨道，没有人能解释清楚，那些引领世界的智能仿真人也不能。我们的文明目前所能观测到的，仅仅是木星的位置和地球的相对距离越来越远。”

    “越来越远？还好不是越来越近，不然木星会把我们撕碎。等下，不对不对，没有了木星引力，太阳对地球的引力会越来越大，如果失去了距离平衡，我们会被太阳吞噬！”

    “大作家，你的思路很快，无论木星的轨道靠近我们还是远离我们，这都让人绝望！我的信息源说，联合国已经秘密召开了特别会议，决定暂时向公众隐瞒真相，并立即启动‘末日计划’。”

    “‘末日计划’，那是什么？”左铭吃惊地问。

    “坦白说，我也不知道，我的信息源只说到这儿就挂断了电话，然后就再也没出现过。”

    左铭沉思了好一会，才缓缓地说道：“你要把这个消息公布于众？”

    “不错，我希望所有人都能拥有‘知道’的权利，尤其在这个最后的时刻。只是大作家，这次我需要你发声配合，我的媒体覆盖面再加上你的知名度，一定会取得更大的连锁反应，从而让更多的人知道。”

    “我答应你。”

    很快，世界即将末日的消息在全球范围引起了轩然大波，联合国被迫成立了特别事项委员会，以公开透明的方式全权应对这场末日危机。委员会主席由克莱门斯担任，他向世界公示了“末日计划”，并对太阳系的实时情况进行了动画直播和沙盘模拟。

    按照沙盘模拟，木星逐渐会在距离太阳和地球的较远位置恢复原本的太阳系绕行状态，而地球减少了来自木星方面的引力，将会被太阳的引力吸住，进而前所未有地靠近太阳。随后，距离太阳最近的行星水星大概率会被其淹没，距离相对稍远一些的金星和地球虽不会受到灭顶之灾，但两个星球的表面温度都将得到大幅度攀升。其中地球的平均表面温度会达到500摄氏度。在这个温度下，人类生存无疑是痴人说梦。

    因此，各国政府团结起来，全力推进“末日计划”。所谓“末日计划”，最早提出于21世纪的20年代，由联合国五个常任理事国协商确定。这个计划综合了人类当时可以应对地球末日危机的各种举措，具体内容是从三个方向同时建设打造全人类的安全屏障。

    一是在地球外部空间布置大量的粒子武器、光子武器以及核武器等，用来抵御忽然到来的彗星或是陨石的冲击；二是在地球内部建造大量坚固恒温的地下堡垒，囤积粮食、种子和各种生活用品，方便人类在非常时期进入居住；三是建造数量庞大的宇航飞船，用来做最后的整体撤离。

    联合国特别事项委员会公开宣布，因为“末日计划”已秘密准备多年，因此目前三个方向的建设均有不同程度的硕果，尤其是地下堡垒的建设，早在20世纪的“冷战”时期，美苏两大阵营为了应对可能爆发的核战争，就已经开始建造了不计其数的地下设施。时至今日，有了一百多年的扩建、修补和完善，目前存在的地下堡垒已足以让全球人类进入生活。而对于当今的地球文明，科技水、循环能源、电子太阳、模拟空气等早就不在话下了。

    事情的进展也因此异常顺利，在智能仿真人和大数据的协助下，各国居民开始逐渐排队进入地下堡垒生活。一时间，歌曲《再看一眼太阳》爆红虚拟网络，而多个版本的《地下生存要点》一经发布，浏览量便秒破十亿。

    左铭终于等到了“允许进入地下堡垒”的通知，这天，他早早就洗漱完毕，并按照要求收拾齐整了一些必需物品。

    联合国特别事项委员会的智能仿真人小队也准时前来迎接。可带头的却是一个人类。这家伙黑色皮肤，鼻梁高耸，嘴唇宽厚，既高大又强壮。他直接向左铭亮出了自己的证件：安托万，联合国特别事项委员会第147执行组组长。

    在确认无误后，左铭跟着大家走上了一架音速直升飞机。

    飞行经历近一个小时，最终降落在南太平洋的一个小岛上，此时天空蔚蓝似染，海鸟成片如云，苍劲有力的雄风呼呼作响。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临时修建的安全屋。

    而让左铭意外的是，他在安全屋里看到了老朋友托蒂。

    “好兄弟，你怎么也在这里？”两人几乎一起说道。

    “两位，先别急着高兴，请先看这儿，我们联合国特别事项委员会的主席克莱门斯先生有话要对你们说。”安托万打开了墙壁显示器，只见一个棕色皮肤的人出现在屏幕里。

    “你们好，我是克莱门斯，如你们所知，我对联合国特别事项委员会的一切行动全权负责……”画面清晰质真，就好像人临眼前。

    “你好，主席先生。”左铭和托蒂回应着，两人都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不知所以。

    “两位都是对人类文学有着卓越贡献的人，也热衷于追求真相，因此在这个特殊时刻，我想我有必要亲自告诉你们。”克莱门斯满脸和蔼，微笑着说道，“首先非常抱歉，事实和你们知道的有所不同，以下才是真相……在木星发生轨道偏移后，联合国天体监测管理局的智能仿真人第一时间就发现并模拟到了最终结果，即木星远离地球，地球靠近太阳，只是我们的地表温度届时会升高至1000摄氏度以上，这个温度甚至比原来水星的表面温度还要高。非常遗憾，所有留在地球上的生物都不可幸免，无论它们是在地上还是在地下，而唯一的生存机会就是乘坐宇航飞船离开地球。”

    “这——这也没什么，‘末日计划’里第三个项目就是制造宇航飞船，我们还有希望。”左铭虽然吃惊，但依旧不以为然。

    “你们不知道，‘末日计划’的三个项目里，飞船是最后的选择。一直以来，因为有科技更新迭代的原因，最初建造的很多飞船都被报废搁置，这就导致造了又毁，毁了又造，时间久了，各国政府都觉得这是个浪费时间和金钱的无用工程。所以他们把主要的精力都放在了前两个，而当这次危机真正来临后，大家才忽然发现全世界只有43艘宇航飞船可供使用。虽然临时征用了一些航天器和空间站，但是距离做到‘转移全人类’还差得遥远。”

    “你说什么？”左铭只感觉自己后背在冒冷汗。

    “你是个骗子！”托蒂十分愤怒，“无数人会因此失去生命！我要曝光你们！”

    “请冷静点，在浩瀚的宇宙面前，人类无能为力。只是我们原本有希望救更多的人，事情到了今天全都是因为你们。联合国最初秘密启动‘末日计划’，主要工作的重心就是要放在第三项，即在最后时刻由全世界各国政府一起努力，日以继夜赶制宇航飞船，虽然仍然无法做到转移全人类，但这已经是能之所及、力之所尽了。可是你们让‘人类即将末日’的信息传遍了世界，全球各地都爆发了严重的骚乱，人们陷入了绝望和恐慌，打砸抢烧各类事件激增，无数人没死于末日，却先死于自己的同类，更重要的是，这极大地干扰了我们原本赶制宇航飞船的计划。”

    “这是因为你们最初的隐瞒所致！”托蒂双手握着拳头，如果不是隔着屏幕，他几乎就要冲上去了。

    克莱门斯“哼”了一声：“难道你们会认为，当末日来临了，所有人都会尊老爱幼，相互帮助地把有限的生存机会彼此谦让？醒醒吧，收起你们的幻想和天真。正是你们的曝光，我们才被迫释放烟雾，营造假象，花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去维护那些没用的地下堡垒，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人们的情绪安稳下来。事到如今，我们有限的宇航飞船只能尽量把人类最杰出的精英留存，除了顶级的科学家以及他们小于一周岁的直系亲属，各行各业只能有一个佼佼者登上宇航飞船。这就是今天把你们两人同时找来的主要目的，你们两个之中，只能有一个人可以活。选择权我们不做过多的干涉，由你们自己决定……”

    顿时，左铭和托蒂都愣住了，他们是彼此最好的朋友，这样的选择非常残忍。同时他们也都非常明白，如果不上宇航飞船的结局意味着什么……

    “等下，请等下，主席先生，其实我们是不同的领域，他是畅销书作家，而我是媒体人……”托蒂慌忙地说着。

    “你们都是语言文字工作。其实坦然说，让你们上一个都已经是最大的恩惠了。你们知道，智能仿真人的文艺创作要比你们强一万倍。”克莱门斯冷冷地说。

    安托万关闭了墙壁显示器，长叹了一声：“两位请自便，提醒一句，房间里没有任何物品可以用来械斗。你们可别像隔壁屋那两个影后，上一秒还彼此吹捧，下一秒就相互撕咬得……血肉模糊。”

    太阳越来越大了，几乎占据了六分之一的天空。

    左铭把满是酒浆的杯举到了身前。这些天来，他已经感觉到了难以忍受的炙热和灼痛，甚至连呼吸都出现了困难。

    托蒂则直接把酒杯一扔，拎起了酒瓶，吐着粗气说道：“大作家，智能仿真人已经为人类寻找到了新的家园，距离地球11光年左右，是天仓五星系的一颗类地行星，人们给它起名叫涅槃星，寓意是希望人类文明经此浩劫，能够凤凰涅槃，重焕生机。”

    “希望总是好的，可是前途并非那么乐观。出了地球和火星轨道后，那些宇航飞船就要面临小行星带的冲击了。要知道，那些小行星现在已经失去了原有的运行轨迹，未来是什么样，谁也说不清楚。”左铭仰起头，浓烈的太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很快就感觉到一阵眩晕。

    托蒂举起酒瓶，猛喝了一口，然后径直地四仰八叉躺在地上：“世事艰难啊，希望我们的谦让牺牲能有所价值。大作家，人类在地球的最后时刻即将到来，你还有什么遗憾么？”

    左铭苦笑道：“在飞船起飞前，我曾见到了一个我的读者，他是一个科学家。我对他说，这些天来，我亲眼目睹了很多留在地球上的人……是如何痛苦地走完最后人生的。我在想，如果不让他们知道这残酷的真相，他们会不会能好过一点。”

    托蒂叹息一声：“这个问题我也思考过，我们当初揭露真相到底对不对，思来想去，也不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答案。”

    “算啦，别想了，说点振奋的，我觉得，把登船名额让给一个能在星际逃亡中发挥作用的科学家，是我们这辈子做得最酷的一件事！”

    两人随即大笑起来，最终异口同声地喊道：“干杯！”

三、“SLF”组织

    曹汐月被唤醒的时候满心欢喜，冲着面前的大个黑人兴奋地连续发问：“我们安全了？我的孩子还好吧？”她随即看了看右边的低温休眠水床系统，只见一个婴儿依然熟睡着。

    婴儿瘦小纤弱，脸上长满了红黄相间的脓点，这并不是一个健康的状态，可曹汐月却如沐春风地微笑起来，然后继续发问：“我们飞行了多久？”

    大个黑人面带愧疚，低声说道：“抱歉曹医生，我们依然在前往涅槃星的路上。自我介绍一下，安托万，负责飞船内卫工作的探长。”

    曹汐月坐了起来，眼前感觉一阵恍惚。这是“希望号”飞船的休眠舱，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和孩子曾在这里休眠。

    在精挑细选下的人类精英和精锐智能仿真人成功登上各类飞船离开地球以后，不计其数的波折和横祸在逃亡中接踵而至。

    有的飞船被各大行星的引力捕获，随即撞上其星体坠毁；有的飞船在小行星带被混乱的陨石雨击中爆炸成碎片；还有的飞船为了躲避彗星而慌不择路，追尾其它飞船……最终，仅有一艘飞船成功来到太阳系边缘地带。这是“希望号”，也是人类最后的希望。

    面对前所未有的11光年漫长旅途，飞船指挥中心决定，节省食物、补充品等一系列的资源，并要求非必要职能的人类按照自身工作的重要程度而分批次休眠。作为心理医生的曹汐月被安排在最后一批，而她的儿子则是在第一批。根据程序规定，飞船应该在安全到达涅磐星后，被休眠的人才能被执行唤醒操作。

    “是出了什么意外吗？”曹汐月心里有了一丝紧张。

    “曹医生，确实出现了一些状况。飞船目前正行驶在柯伊伯带。也许是路途凶险，人类出现了大面积的心理疾病案例，指挥中心成了重灾区，这种病好像在飞速传染。”安托万递过来一杯营养液。

    曹汐月喝了一口，然后说道：“探长先生，在宇宙飞船这样的独立空间，心理疾病确实会影响他人，即所谓的传染。但我们曾制定过应急预案，那些智能仿真人的处置方式也十分科学，有它们在应该没有大问题。”

    “曹医生，没这么简单。人类在患上心理疾病后，都在胸口的心脏位置写下了‘SLF’这三个字母，并疯狂地自残。指挥中心委员会的很多委员都被传染了，他们有的砍掉自己的左手，有的砍掉自己的右手，就连委员会主席杨澄清也在其中……可那些智能仿真人好像满不在乎，除了第一时间强制休眠隔离外，再无其它建树。”

    “智能仿真人的做法没有错，休眠隔离符合目前的客观环境。只是‘SLF’——这三个字母是什么意思？”曹汐月问道。

    “我也不清楚，但是曹医生你知道，在经历了一批又一批的休眠以后，这个飞船上的人类仅剩下指挥中心委员会和部分科学家还保持着正常的工作。如果任由这种情况蔓延下去，‘希望号’将没有尚在活动的人类了。”安托万语速飞快，宽厚的嘴唇被震得微微颤动。

    “带我去看看。”

    两人出了休眠舱，来到了飞船的休息室。按照安托万的说法，这里目前是此次心理疾病患者隔离休眠的地方。

    正巧，几个智能仿真人抬着一位全身蒙满白布的人走了过来。

    “嗨，安托万探长，这人来自研究所，也患上了心理疾病，刚刚被强制休眠了。”智能仿真人一脸轻松，像是看习惯了的样子。

    安托万走过去，掀开了白布，只见一个人直挺挺地闭眼躺着，腹部留有一处刚刚缝合的伤口。很明显，这是患者自残的位置。而在他的胸口处，赫然写着——“SLF”。

    安托万正要和曹汐月说话，却发现她的目光聚焦在休息室，隔着透明墙，休息室里正横睡着十几位各种肤色的人类，他们都是患者，目前正处于隔离休眠状态。

    “曹医生，你不看看这位患者？”安托万问道。

    曹汐月摇了摇头：“判断和治疗心理疾病最重要的方式是交流沟通，可他已经被休眠了。”她不等安托万说话，又问道，“休眠需要专门的低温水床系统，以保护人体维持休眠前的状态，怎么能在休息室里随地摆放？”

    “我不太懂专业上的事情，只知道这些都是智能仿真人做的。”

    “那……是否有没被休眠，尚在活动状态中的心理疾病患者？”

    “没有……”安托万话说一半，忽然脑袋一转，“等下，还真有个，我带你去。”

    ……

    “希望号”飞船休眠舱处置室。

    郑晨菡兴奋地大叫：“教授，真的是不可思议，如你所料，柯伊伯带中的很多彗星上面都带有水。我们似乎找到了人类起源的重要线索！在最初的太阳系，含有水份的彗星撞击或掠过地球，并将水带到了地球上，从此时间荏苒，条件催熟，萌化出了生命的基础。或者说，既然这里的彗星含有大量的水，没准会比地球更早出现生命。”

    “晨菡，你说的这些都有可能，但科学是严谨的，绝不是猜测，再者你这个猜测也并不算新鲜。还有，水虽然对人类这样的碳基生命十分重要，但是在宇宙中，其他形式的生命，也就是所谓的外星生命，未必需要水来生存。”徐恒霖微笑着伸起懒腰，“不过最近这段时间，我们前所未有地观测研究了冥王星、谷神星等，也算是‘朝闻道，夕死可矣’了。”

    “教授，你又来了，什么‘死’不‘死’的。”郑晨菡抿嘴说着，心里暗想：也只有全身心地投入到科学研究里，你才是正常。

    徐恒霖笑了笑，正要说话，可处置室的门被推开了。

    进来的是一个大个黑人和一个青年女士，徐恒霖记得这个黑人，他叫安托万，曾负责送郑晨菡过来。

    “两位，我们正在调查一个特殊事件，希望你们配合。”安托万刚说完，不等徐恒霖回话，上前直接撕开了他的上衣。

    “你做什么？”徐恒霖呆愣住了。

    “你……”郑晨菡也吓了一跳，“调查什么事件，会上来就扒掉别人的上衣？”她看徐恒霖赤着上身，不由脸色一红，低下头去。

    “奇怪，你的身上没有‘SLF’！”安托万皱起眉头思索起来，全然不顾对面两人惊慌失措的表情。

    曹汐月则连连道歉，然后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我并没有心理疾病，你们所谓的调查也没有任何意义，只是这件事确实有些古怪。”徐恒霖一边穿上一件新衣，一边说道。

    忽然，处置室外传来了一阵狂笑：“‘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这话说得不错。”

    四人顺着声音一看，却是智能仿真人布莱克：“郑晨菡女士，我是专程为你而来，期待你早日加入SLF组织。”

    “SLF组织，那是什么？”郑晨菡一脸茫然，她左右看了看，发现其他人也和自己一样。

    布莱克的嘴角还是在笑，可脸上却出现了几行滚动字幕：简单来说，SLF是英文Super Life Form的缩写，即‘超级生命形态’。加入这个组织，会脱离人类碳基生命的躯壳。此前那些患有心理疾病的人类委员和科学家并非真的患病，他们都是志愿加入到我们的大家庭。

    “加入你们的大家庭还要自残？你别说笑了！”郑晨菡说道。

    可布莱克的滚动字幕又开始了：他们表面的自残是分步骤让自己的身体萎缩消失，仅留有自己的意识和思考。我们智能仿真人会专门为他们提供特殊物质的身体躯壳。请注意，在外表上看，会和以前的碳基生命躯壳完全一样，但是在性能上，则是存在天地之别。他们将不再需要氧气和水，也可以和我们一样不知疲倦，甚至达到永生。我们认为，这是生命的最高表现形式。

    “怪不得那些人的隔离休眠没有低温水床系统，原来这是大型手术之前的麻醉安眠。”曹汐月恍然大悟。

    布莱克的滚动字幕继续着：SLF组织是我一手创建，主要目的是为了人类文明的延续。“希望号”目前行驶的方向是天仓五星系的类地行星涅槃星，可类地行星只是类似地球，并不等于就是地球。到时候，脆弱的人体组织能否适应那里的环境还是未知。我们携带的资源总有用完的一天，如果不进化成超级生命形态，人类的文明将就此终结，这也是那些人类精英在胸口写下SLF的真正意义……

    “轰——轰！”巨大的爆炸声响彻飞船，刺耳的警报声连延不绝，随即而来的剧烈晃动让大家都摔倒了。

    “发生了什么？”布莱克挣扎着站起来，脸上的字幕却依然在滚动着。

    “感谢你刚才的传授解惑，我想，现在该我说了……”徐恒霖擦了擦脸上的血迹缓慢地站了起来，刚才他在摔倒的时候，正被桌角撞到，“在我们穿越海王星轨道的时候，我通过计算发现，‘希望号’撞击到不明物质。虽然表面上的各项数据显示正常，但在飞船内部却被某种能量肢解着。‘希望号’爆炸只是时间问题，我们的文明没有任何前途和希望。”

    “不明物质？某种能量？你在说神话故事吗？”布莱克大叫道。

    “宇宙中存在着大量的暗物质和暗能量，我们看不见摸不着，可它们就是存在。以我们所掌握的知识和所拥有的能力，根本无法解释它们。就好比木星偏移轨道，这不是我们可以理解的范畴。”徐恒霖长叹了一声，“所以我绝望，我痛苦，你们却说我患有心理疾病！我想把消息公布与众，可我想到了左铭，那个人类畅销书作家，他曾对我说，如果再选择一次，他绝不会公布世界末日的消息，那样人们也许在最后的时刻……会快乐一些……这段时间以来，我把所有的压力和包袱都扛在肩上，现在终于要解脱了……”

    “轰——轰！”爆炸声更大了。

    郑晨菡忽然抓住徐恒霖，大声说道：“教授，有句话再不说就来不及了，其实我喜欢你……”

四、尾声

    “这是一个奇怪的种族，处处充满着矛盾。他们无私，而又贪婪；他们勤奋，却也懒惰；他们聪明，但更愚蠢……”

    “如果你再评价下去，他们就彻底灭亡了。”

    “好吧，我看到一个孩子，他真可爱。”

    在“希望号”飞船休眠舱，猛烈的连环爆炸夹带着汹涌的火焰即将奔赴到这里。忽然，一个低温休眠水床系统腾空而起，以超光速的速度瞬间就转移到了爆炸圈之外。

    水床里躺着一个双眼紧闭、安静深眠的婴儿，婴儿瘦小纤弱，脸上长满了红黄相间的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