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解 良
草堂谣
老兵半睡半醒,感觉自己被重物压在悬崖下的雪地上,胸闷,透不过气,身体一半在向地狱下沉,另一半正在挣脱肉体向空中升腾。一个孩童在天上念着歌谣:
鹿头何亭亭,是日慰饥渴。
连山西南断,俯见千里豁。
这是杜草堂的诗,说的是他家乡的鹿头山。
老兵随天国大军从四川出发,辗转来到辽东征剿建州女真人。辽东的三月,春寒料峭之夜,惹不起又躲不起的寒冷就要将他变成一坨献给野兽的冻肉。
林间的雪地在暗夜中如一地灰灺。老兵冻噤,听见自己的灵魂在独白。他仰面朝天,透过林梢望着冷寂的夜空,看见北斗星套着一圈又一圈寒气。他感到饥饿,大军所带粮草已经用完,三军不食,今已屡日。他感到寒冷,手触摸到冰凉的铁蒺藜,哦,鹿角木还在身边。
老兵本是种田人,不会打仗,作为募兵随刘綎将军由天府之国远师北方,一头扎进冰天雪地的辽东山林。朝廷集四十七万大军兵分四路包剿建州女真老营赫图阿拉,刘綎大军系东路军,行进在崎岖、险要的山路雪野,老兵与军中的老弱兵一起手持鹿角绕军两侧而行,遇敌即植鹿角于地——用削尖的鹿角木阻拦敌军骑兵的马足,使敌不能前进。由鹿角木圈起来的大营可屯兵休整,择机出击,从容应战。刘大将军突然宣布放弃所有鹿角木,率五千兵冲向五十里外的阿布达里岗,老兵生命透支,潦倒龙钟,昏暝于寒乡野林,只有等死。
忽然,从阿布达里岗方向传来一阵急速的踏雪声,老兵倾耳细听,辨悉是一匹从战场下来的马正向他这边飞奔而来。只听轰隆一声,人马呻嘶,应该是被鹿角木绊到了。
一个川籍士兵的哭嚎声从不远处传过来:“娥儿,惨啊!建州兵用降顺的汉人装扮成西路总兵杜松的传令兵,持令箭来见刘总兵,谎称西路军已达敌城,因进攻缺少后援,要刘总兵率东路军火速前进,迅速会师。刘总兵将信将疑,怎奈军中监督催促,刘总兵下令放弃所有鹿角木,率大军轻装急进,结果在阿布达里岗中了埋伏,总兵阵亡,全军履灭。娥儿,我再也回不到你身边了,替我照料好老娘与儿子,我们来生再见!”
哧拉一声。老兵知道这位士兵发生了什么,感觉有一把刀戳进自己胸口。他伸出冻僵的手在身上摸,自己充军后既没有枪,也没有刀,一直在不停地搬运鹿角木。
不知道现在是几更天,自刃的士兵再无动静,山林好像是在为他默哀,死一样静。老兵仿佛被什么拖着,拖到阴界的门槛,意识渐入混沌。混沌中感觉嘴里被插入木质物,他本能地吸吮,味微苦涩,嚼嚼,是木芝的味道,饥饿的他很快将嚼下的碎糜吞进腹中。仅仅过了一会儿,就感到身体有了活力,突然睁开眼睛,看见面前站着一头长着漂亮犄角的公鹿。他的表情与内心惊悚万分,身体却动不了。公鹿见他醒了,低头将自己用鹿角挑过来的一个军用马袋甩卸下来,放到他胸口,他将手伸进马袋去摸,摸到杂饼、硬盐块和竹筒饭等军粮。他像似抓住救命的稻草,拉出一块杂饼塞进嘴里,狼吞虎咽。
老兵暗中握了握拳头,伸伸腿,突然爬起来向不远处的士兵跑去。战马被鹿角木戳进肚子已经死掉,自戕的士兵侧躺着,溢出脖子的血染红雪地,一只手张开,手心里放着半个小铜镜,这是他与娥儿的对半之物?老兵伸手拿过半个铜镜,悲疚袭心,他伸手拾起士兵的大刀,欲步士兵后尘,手中的刀突然被拱掉在地上,回头一看,是那头公鹿。
公鹿伸出犄角顶住他的腰,将他拱出几步远,扭头独自向前走,又停下来等他。公鹿高耸的犄角锋如矛叉,身体强壮健拔,若要空手格斗老兵真不是头公鹿的对手。他感觉公鹿通人性,有什么事情要告诉他,就跟上来。公鹿带着他在拂晓的山林里走出一里路,他听到了母鹿的呻吟声。一头母鹿被鹿角木上的“系蹄”(一种利用绳索缠住兽足的捕兽工具)缠住两只后蹄,只能拖着沉重的鹿角木而行,又挂上了树棵,卡在灌木丛动弹不得。老兵明白了公鹿的意图,走到母鹿身边,蹲下身,解开缠住母鹿后蹄的绳索,跪地的母鹿扑棱一下站起身,窜到公鹿身边。公鹿深情地舔了舔母鹿,又将地上的一个马袋用犄角挑起来,走过来挂到老兵肩上,头向外侧一摆,像似说跟我走,然后就朝山林的另一侧走去。老兵心想,我这是遇上仙鹿了?
老兵跟着公鹿走了一天一夜,穿峡谷,钻密林,所走之路皆人迹罕至,未遇上野兽与兵防。心想,我遇上了传说中的神鹿呢,还是家乡鹿头关通真达灵?夜里,公鹿将他带到一处避风的悬崖下面歇息,自己卧在他几步开外。他从马袋里取出小铁盆和火绒、火镰,生火化雪,用小铁盆热了竹筒里的饭团,加了盐块,吃完这顿饭他仿佛又变回从前那个种田的老汉。天亮之后,公鹿带着他攀上一座山峰,他看见在初升的太阳下面是一条春水盈盈的大江。他意识到公鹿带着他远离了战区,这条江能让他找到回家的路。遂掏出那位士兵的遗留的半个铜镜,喃喃自语,等到鹿角解,我就能回到故乡鹿头关。
他想给公鹿磕个头,扭头再看,公鹿不见了。
索命谣
前军发现了敌情——在雅鹘关数丈高的崖壁上出现两句民谣,十四个汉字被写得七扭八歪,不用问,这是建州八旗兵所为。
奴酋女婿做镇守,
不知辽东落谁手?
西南路总兵李如柏下令停止前进。两万五千骑兵滞塞在狭长的雅鹘关,人与马拥挤在摇头摆尾的峡谷中,像一条从冬眠期爬进初春的五花蛇,扭曲着身子,正在脱皮。
刚刚,在失陷的清河城,同样的民谣被写在高十米的马面墙上。民谣中的奴酋——即此次朝廷从川、甘、浙、闽调集兵力,分四路大军围剿的自诩英明汗的努尔哈赤。“女婿”正是指挥西南路大军向赫图阿拉城包剿的总兵李如柏。已经有人向朝廷打了小报告:“如柏曾纳奴酋弟舒尔哈齐女为妾,生第三子。”大战当前,李如柏被推上风口浪尖,他心里苦啊!
李如柏不屑于崖壁之谣,传下命令:“继续前进!”
雅鹘关地势险峻,通往建州女真老巢赫图阿拉的山路崎岖难行,路上的雪被马蹄踩踏得泥泞不堪。建州兵不久前攻克了明军镇守的抚顺城,威震八方,令西南路将士对建州兵心存畏惧,再加上自己这位总兵有内奸之嫌,唯恐建州兵沿途设下埋伏,一步一踱,行速缓慢。李如柏很怕朝廷怪罪于他,一再鼓舞士气:“朝廷悬赏,擒斩奴酋者赏银一万两!”然而,将士们却向他投来狐疑、提防的目光,让马背上的他顿感自己声音嘶酸,铠甲晦冥。
马背颠簸,往事萦回——在几十年前的广宁府,身为辽东总兵的父亲李成梁率大军攻克建州古勒寨,满载而归。府内管家率家仆开箱取宝,父亲李成梁带领众姨太与孩子们围观分赏,八岁的李如柏就在其中,不时为出箱的金银珠宝叹奇,大呼小叫。意外突如其来,从打开的一个大木箱里冒出一个男孩,吓得姨太太和孩子们惊叫着四处躲避。这个留辫子的男孩名叫小罕,他从箱子里爬出来,跪求总兵大人免死。
这桩诡奇的事件让李家人惊魂摄魄。
父亲李成梁夜审小罕,小罕如实招来。他的女真名字叫努尔哈赤,是建州佥事觉昌安之孙,十岁丧母,寄居古勒寨外公王杲家。大军攻克古勒寨之后,王杲携家眷逃走,小罕躲进一个大宝箱内藏身,被当成战利品运到千里之外的广宁。父亲李成梁没杀小罕,而是留下他做了马童,后充入军中,十八岁放回建州,本想利用他“以夷制夷”,谁料几十年后的小罕已经壮大成威震东夷的英明汗,成为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朝廷内部党争激烈,有人指责李家放虎归山,说小罕当年在广宁与李成梁谊同父子,与其子亲如兄弟。李如柏的父兄皆为明廷捐躯,他有口难辨,又被揭露出娶奴酋胞弟舒尔哈齐之女为妾一事。
李如柏自感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朝廷为分化瓦解努尔哈赤兄弟,曾专门邀请舒尔哈齐单独进京朝贡,在兄弟二人分道扬镳之后,朝廷又专门派李如柏带手下数十人去吊祭舒尔哈齐亡妻,给予厚赏,舒尔哈齐对朝廷感恩戴德,便将一个女儿嫁给了他。“奴酋女婿”这个标签让他变成镜子里的猪八戒——里外不是人,此刻写在清河城与雅鹘关的两句民谣如一把闪着寒光的大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不知此刻另外三路大军进展如何,自感此一去凶多吉少。
“停止前进!”大军行至虎拦岗,突然从沈阳传来总指挥杨镐的令牌,另外三路军全部战败,急令西南路军回师保沈。李如柏顿感大事不妙,紧急下达了撤军令。
忽然从虎拦岗两侧的山上传来阵阵鸣螺,建州兵的哨探发出冲击信号,大声呼噪,戏耍那两句民谣,疑似有万人向山下喊杀下来。西南路军撤退的两万兵马仿佛是从岩石洞里放出的数万只蝙蝠,东冲西撞,人马踩踏,惨叫声此起彼伏。李如柏与卫兵夹在乱象丛生的溃军中,感觉自己像一块漂浮在滔滔洪水中的木枷,随波逐流,不知所终。
这是李如柏身为职业军人参加的最后一战——即发生在明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三月的“萨尔浒之战”,努尔哈赤采用“任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作战方略,集中兵力、速战速决,各个击破,让明军西、北、东三路兵马葬身辽东。李如柏率溃军返回沈阳,恍惚间看见沿途到处写着那两句民谣,尚不知自己出现了严重的幻觉,精神濒临崩溃。
战后,总指挥杨镐引咎辞职,被朝廷拘押。李如柏遭弹劾,解甲居家,但他始终跳不出两句民谣的冤狱,纠结民谣究竟出自何人之口?是辽东汉民泄愤咏谑,还是朝廷中人的陷毁之作?若是建州人口授,何以骂“奴酋”?这成了他终身未解之谜,每当夜深人静他就会听到从暗处传来一阵枭笑。像万历皇帝在淫笑,似奴酋在谑笑,更像一只狐狸在偷笑。
一年半后朝廷再次调查两句民谣,李如柏自杀明志。
桔梗谣
在富察之野,晋宁君姜弘立下令将插在山顶上的大纛旗放倒,藏于树林。在旗帜倒下的这一刻,日头悄然下沉,山林中顿时昏暗下来。随后,一名戴柳条盔的士兵举起小白旗向山下摇摆了一阵子,喊着“我们投降”朝山下走去。过了好长时间,打小白旗下山的士兵带回一名建州官员,用生硬的朝语给晋宁君说:“本官巴克什额尔德尼。大元帅你听着,我们的大贝勒有话,你们要投降,领兵的大官要先下山,大官不下去,我们不信,就要进攻。我们的大贝勒非常看重名声,他说,饶你们的命总比杀了你们的名声好听!”
后一句话暗藏杀机。晋宁君退一步,说:“本元帅要下山,恐怕五千兵会作乱叛逃,没人能拢得住。让我的副帅今晚先去见你们大贝勒,在那里住宿,明早我就率兵下山投降。”
“咚——咚——”两声坠响,营中的两位明军监督不愿投降,跳崖身亡。
日落后的山林被黑龌的阴影笼罩。副帅随建州官员下山,临别留下一个眼神——透出对生死未卜的惧怕,内含此别即永别的悲凉。晋宁君又何尝不是这样?
三月的富察之野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夜里寒气袭人。
晋宁君跼身在背风的山崖下,内心寒风瑟瑟,牙齿在咯咯打颤,不时出现幻听幻觉。他听到有一只告天鸟(云雀)持续在夜空中发出成串的颤音及颤鸣,仿佛在替他告天——倭子入侵朝鲜,明朝曾出兵解救。反过来明朝围剿建州女真,又要朝鲜出兵,他受国王光海君之命率万余兵丁援助明朝,成为明军中的客兵。不想,明兵大败,他混编在明军中的士兵全部被杀光,他实在不愿看到仅剩的五千兵暴尸于富察之野,决定投降。
等待,就像这个难捱的夜晚。
天终于亮了,晋宁君率兵下山,缴械受降,被大贝勒由小村带进大城,汗在大城设宴款待,与之对酒如兄弟。他受宠若惊,渴望汗能够送他和五千官兵返回故乡。汗满口答应,很快送一部分士兵回到朝鲜,捎给国王光海君一封交好结盟的信,让他的日子有了盼头。
在大城的一个早上,他看见一只喜鹊鸣檐,喳喳的叫声好似在唱家乡衿川的歌谣:“喜鹊叫,客人到”。他等待前来接他回国的朝鲜使臣,等啊等,将自己等成建州飨客,三日小宴,五日大宴,一吃就是八年,从大城到界凡城,萨尔浒城,辽东城,直到沈阳城。汗以他为人质,要求与朝鲜结盟反明,朝鲜国王光海君一直没有满足汗的条件,他只能继续做汗的飨客。八年,他吃腻了,喝腻了,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已被大刀剁碎,成为祭祀品——建州女真人将猪的内脏剁碎,送到高高的索伦杆上,孝敬乌鸦和喜鹊。
终于,国王光海君给汗回信了,并派来了使臣。晋宁君看见本国使臣郑判事带着银、绸缎,纸和高丽夏布等大礼到来,心中又燃起回乡的渴望。汗看了光海君的来信,阴沉着脸给郑判事说:“我要是收下你进贡的财物,名声将是不好的。一物不收,全部退回。”
隔日,郑判事与礼物便被送往镇江。
晋宁君知道汗要朝鲜国与汗结盟,而且要旗帜鲜明的反明,光海君岂敢?大明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所以光海君在信中一字不提明朝。明朝大将毛文龙潜入朝鲜国岛屿,不断带兵骚扰汗的领地,汗要毛文龙人头,光海君却送来银、绸,被汗骂为虚伪的友好,愤然拒礼!
汗不断派信使去说服朝鲜,却一次也未派过晋宁君。汗对他很体贴,几次派人给他送来漂亮的女人,要他享受,他坚决不要,恐怕要了建州女人自己再也回不了故乡。他日思夜念离别八年的妻子,夜深人静时总能听到故乡有人在唱《桔梗谣》:
道拉基道拉基,长满山野的白的桔梗哟,
你借口去挖桔梗,其实到情郎坟上去献花。
妻儿是否认为他在这边已经死去?
汗又安排他去洗汤泉,他看见山崖上开满杜鹃花——随他来建州参战的士兵大都是私募兵,如今正在家乡虎岩山盛开金达莱的时节牵着耕牛种田,这让他感到欣慰。他幻想着自己也能像金达莱一样战胜大风和寒冷,于初春时节绽放在故乡。他知道他在家乡已被唾骂成“叛徒”,即便如此他也一定要回到家乡,死也要死在撒满金达莱花瓣的路上。
朝鲜国突然发生政变,绫阳君成为新国王。这时汗已经占领辽沈,绫阳君派探子刺探建州,侦察了广宁、山海关,被汗抓到。汗下令将二名探子刺眼,削鼻耳,带着汗的书信回去见新国王绫阳君。这件事让晋宁君不寒而栗,自感命在旦夕。
汗驾崩,新汗皇太极在沈阳上位。新汗为除掉毛文龙这一后患而发兵朝鲜,八旗兵势如破竹一直打到平壤。晋宁君随八旗兵回国,从中斡旋,让两国和议,暂结“兄弟之盟”。事成之后,他告别八旗兵,终于回到了阔别八年的故乡衿川,完成了自己的还乡梦,随即淹没在乡亲们的唾骂声中。他早已被国王削夺官爵,乡人骂他贼臣,引贼入寇,该千刀万剐,该点天灯,下油锅。忍辱负重的他心如刀刺,无力为自己辩解,遂将孤身留给故乡,灵魂变成一只告天鸟,展开花褐色带轴纹的翅膀,疾飞直上,入天杪。他又听到从故乡传来的《桔梗谣》,只有其中的一句:“你借口去挖桔梗,其实到情郎坟上去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