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 剑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国破。苍穹碎裂,日月黯淡,草木零落。
灰黄色笼罩着飘摇的江山,血雨染红了宫殿,秦军疯狂地砍杀宫人,我抱着凤皇蜷缩在御花园的角落,他瑟瑟发抖:“姐姐,我怕。”
他苍白的脸上流下了冰冷的泪,“我们没有国,没有家了。”“不,凤皇,只要有我在,就有家。”我拉起他的手,拼命向西北角逃去,我纵身翻上一隅围墙,蹲下身子将手伸给他,“凤皇,快!秦兵追来了!”
凤皇抠住石缝几次攀爬跳起,十指磨出了血也没能爬上去,他素来体弱,怎能如我一般轻易翻上围墙,我将手再向前探去,可脚下一滑,瞬间摔下墙外。
“姐姐!救我!姐姐!”墙内的凤皇疾声呼叫,我手忙脚乱地再次翻过围墙,却被秦军雪亮的刀剑晃迷了双眼。
凤皇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寂灭,可很快变成了讥讽,“慕容凌,你真蠢。”
我本是燕国尊贵的清河公主,慕容儁的女儿,慕容泓的妹妹。我的弟弟慕容冲,小字凤皇,凤皇长相极其俊美,因先天不足,自小药不离口,却更添几分病态的怜人之姿,苍白精致的面容上,一双眼睛深邃神秘,身量瘦弱亦不能掩其贵气风流。
凤皇十岁之前,几乎天天粘着我,宫人都笑他是清河公主的跟屁虫,可他十岁生辰那天,却当着众人的面摔碎了我亲手给他雕刻的凤凰玉坠,恨恨地盯着我许久,跑开了。
从此以后,他常常捉弄我、欺负我,看着我被父王责骂则躲在一旁偷笑,一起练武时趁我不备便把我绊倒,我摔的鼻青脸肿,他却又跑过来求我原谅他。
可有时,他会乖乖地听我吹排箫,靠在我的膝上问我:“姐姐,你会离开我吗?”“当然不会。”我摸着他的头,“有姐姐的地方就是家。”
只可惜,快乐的时光被铁蹄踏碎,如今我们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王子、公主,而是在阿房城内做着最脏最累的活计的苦力。
我将藏起来的半个窝头偷偷塞进凤皇嘴里,帮他搬起了修缮宫殿用的青石。“偷吃东西?!”监工一声大吼,我疯一般扑到凤皇身上,皮鞭沾身,背上登时皮开肉绽,“呸!贱种!不挨鞭子就是不老实!”
我疼得头晕目眩,凤皇扶起我,沉默了良久。
“一条、两条、三条……姐姐……”凤皇替我上药,指尖颤动着划过我背上的伤口,“疼吗?”
我强颜欢笑:“不疼。我们小时候练武,不知道摔过多少次,我被打两下算得了什么,凤皇,只要你没事,姐姐做什么都值得。”我压低了声音,“你是我们复国的希望。”
“希望?姐姐,你真蠢。你真以为我是大司马?”凤皇冷笑。
凤皇十岁时,父王封他为“大司马”,但到底是个哄孩子的玩笑。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不要放弃,只要寻到机会,我就带你逃出去,复我燕国江山!”凤皇一下捂住我的嘴吧,“你疯了?敢说这样的话,你想死,我可不想。”
我讶异。还没容我反应,他便将整瓶药粉倒在我的伤口上,“呲!”我疼的倒吸了一口冷气,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他捧起我的脸,“姐姐肤色本就极白,几滴珠泪晶莹如玉,真让人心生爱怜。”他用指背轻轻划过我的右颊,“明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次日,凤皇拉着我来到靶场。
“这里戒备森严,莫不是……你要在此行刺苻坚?”我小声问。
凤皇没有答话,定定看着我半响,“姐姐别怕,不会很疼。”说罢,使劲将我往靶场中央一推。
“啊!”我被苻坚的箭划破了左臂,侍卫纷纷大呼:“有刺客!”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只觉一双有力的大手将我提起,“你是…本王认得你,你是清河公主。”我看清了眼前人,正是苻坚,我慌忙回头,可不见凤皇的影子。
“都说慕容氏女子艳丽绝伦,果真不俗,粗布麻衣也掩不住美色,把公主送去濯涟殿!”苻坚一声令下,两个五大三粗的宫女将我抬进了濯涟殿。
我将发簪握在袖中,如苻坚迈进濯涟殿,我则刺向他,若不能成功,便自我了断。
“姑娘真的认为一支小小发簪会伤到秦王?他既敢留你在此,便有万分把握,你这样做,非但伤不到他分毫,还会连累你的族人。”留在室内看管我的老宫女开口道。
“要我侍奉亡我国土之人,还不如杀了我!”我愤愤道。
“姑娘年纪轻轻,怎可轻言生死。”
她的模样很眼熟,只是我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姑娘还是梳洗打扮吧,秦王性格怪异,喜怒无常,见你这副样子,他定大发雷霆,你和慕容公子往后都不会有好日子过。”
我不再理她,心中盘算着如何行刺,如何带凤皇逃离。
苻坚并没有来。清晨,房门被人打开,两个小宫女端着水盆和食盒走进来,“请慕容夫人洗漱用膳。”我一脸狐疑,老宫女示意我走进内堂。
“公主请快些吧。凭你现在的力量可以复国吗?”老宫女语气略带担忧。“你到底是谁!”我喝问。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要忘记……你是谁。”
我换上衣服走出房门,骨缝里渗出了冷傲气息,浑身如冰雪雕塑般寒气逼人。门外的宫女、太监跪了一排,恭恭敬敬地磕头,“拜见慕容夫人。”
我越想越觉得蹊跷,冲到庭院中央喊道:“凤皇!凤皇!”
“聒噪!”苻坚从偏殿走出,“一大早就嚷个不停,真是粗俗不堪。”他的眼神充满厌恶,与昨日的惊艳、贪婪截然不同。
“本王封你为夫人,锦衣玉食,高床软枕,你就安分些,呆在这里吧。”苻坚靠近我,如打量猎物一般,“亡,国,奴!”说完大步走出濯涟殿。
我一步一挪走向偏殿,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吱呀”一声,我推开房门,凤皇一袭白衣斜倚在软榻,我缓缓走过去,“凤皇……这不是真的!”
“姐姐,你可真蠢。你不会是苦苦等了大王一夜吧,可惜呀!”他轻轻笑道,“大王没有踏进你房门半步,相比于你,他好像更喜欢我呢。”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跑上前死死揪住他的衣领,“你到底在做什么!”
凤皇皱紧眉头推开我的手,“难怪大王说你聒噪粗俗,你看看你,动手动脚的,大王喜欢高贵优雅之人,我们虽落魄,也该保有贵族仪态,你真失礼。”
“你有什么苦衷,告诉姐姐,我们一起想办法,我们……”
“够了!”凤皇打断我,“我能有什么苦衷,你知道的,我向来娇生惯养,体弱多病,怎么受得了为奴之苦。苻坚好美色,且不论男女,我只是用自己的优势换取我想要的生活,又有什么不可以!”
“是他灭了我们的国,我们的家!”我愤怒地吼道。
凤皇愣了一愣,但马上掩口而笑:“我向来贪生怕死,吃不了半点苦头,你喜欢复仇、复国,是你的事,所以……” 他的神情逐渐冰冷,齿间一字一字碾过,“请不要带上我!”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不惜冒着我被一箭射死的危险将我推进靶场,就是为了利用我接近他?”
“不然呢?”他反问,“你不会以为我真要行刺苻坚吧?我们现在凭什么跟他抗衡?就算拼命豁出去,也不过是两条草芥狗命,你别忘了,我们可是亡,国,奴!”他将最后三个字一字一顿,我重重地甩了他一个耳光。
他理了理被我打乱的发丝,“慕容凌,你可真蠢。”
从那天起,苻坚几乎天天留宿濯涟殿,名义上是来看我,实则每次都直奔偏殿,没过多久,民间竟传唱“慕容有绝色,一雌与一雄,双飞入紫宫”的歌谣,随后更加不堪的流言四下而起,我怒不可遏,将屋里的琉璃灯盏、胭脂水粉尽数摔在地上,抓起书简一册一册地朝门外扔。
“姐姐火气真大。”凤皇捂着额头站在门口,我一惊,连忙跑向凤皇,“砸到了你?疼吗,让姐姐看看……”他下意识地躲闪。
“你是为了报仇才接近苻坚的,对不对?”我问。
凤皇转过身,“燕国灭亡那天,慕容冲就死了。我说过,你要做英雄是你的事,我,苟且偷生,好得很。”
我无力地垂下手,喃喃唱起我俩儿时最喜欢的小调:“月弯弯,水悠悠,年年又岁岁,青山楼外楼……”
凤皇将手腕伸到我面前,“这是大王新赐的香粉,你也该学学如何取悦大王了。”他丢下许多香囊,转身而去。
我心里有什么东西蓦地碎了。
梦回故园身是客,难寻尘漠漠
偏殿夜夜笙歌,苻坚渐渐也不避讳了。
深夜,我正整理书简,酩酊大醉的凤皇突然闯进我的房间,“姐姐每天不是练武就是看书,一点女人味都没有。”
“是,怎比得上你受尽恩宠。”我淡淡地看着他,他曜石般的眸子里蒙上一层灰烬,我百般后悔刚才的话,可又不知说些什么。
他又丢给我几包香囊,告诉那个老宫女,“萍姑,姐姐殿里要多洒些香粉,大王喜欢。”
“投大王所好,我可不如你。”我鄙夷,“涂脂抹粉,不男不女。”
凤皇眼眶一红,我则愣在原地。
“凤皇……”苻坚一身酒气来到我门口,一把拉过凤皇,“这桃花酿味道极美,我们再饮三百杯!”瘦弱的凤皇被他抓住手腕拖回偏殿,迈出门槛时,凤皇回头看我,眼里分明是哀怨。
我冲出殿门想把凤皇带回来,可凤皇却把我推回屋内:“滚!”
我每日都活在等待中,等待有一天能听见苻坚被凤皇刺杀的消息,可始终没有,我一天天失望,心也一点点冷硬起来。
“你有完没完。”我对着在房中洒香粉的萍姑说到。
“是慕容公子吩咐的,说常常洒些……”萍姑嗫嚅。
“招大王喜欢?他不要脸,我要。”
萍姑欲言又止。
暖春,宫中植遍牡丹,只为凤皇一句“凤穿牡丹,富贵祥瑞。”初秋,冷露无声,苻坚下令宫中专植梧桐翠竹,因为凤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
我斟了满满一杯酒,狠狠灌下喉咙。
“姐姐怎么喝起酒了?是否宫中寂寞,孤枕难眠。”凤皇瘦了很多,我心疼不已,嘴上却不肯服软,“苻坚待你那样好,你怎么不见丰腴,反而清减了。”
“喀!”凤皇猛咳一声,抬眼看我,我从他的眼神中恍惚看到了他孩提时的玲珑神采,他抱住我啜泣道:“姐姐,我想回家。”
久违的温暖一点点融化心里的冰,我拍着他的背,柔声安慰,“凤皇,有我的地方就是家。”他的身体倏地僵了,紧接着,我听见他说:“我最近不舒服,没办法侍奉大王,不如姐姐代劳?”
我一下子推开他,仿佛推开一件肮脏无比的东西。
“怎么?嫌弃我?”凤皇挑衅地看着我。
“你以为我厌恶你是为了争宠?”我冷笑,“我联络慕容旧部的书信都被你暗中截回,看来你是准备一辈子当苻坚的‘宠妃’了?”
“你看不起我?”他突然捏住我的下巴将我带到铜镜前,“从十岁那年,我就开始恨你,恨我有你这样的姐姐。”
我愕然,我向来把凤皇看得重于自己的性命,他却恨我。
“你看看你的样子,我们哪里像姐弟。”
我被凤皇发红的眼睛和几近疯狂的模样吓到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过是个……”他贴近我的耳朵,小声说,“孽种。”
莫无情分离 留斯人凭寄
“慕容夫人,大王的御撵往濯涟殿来了。”一个男声在背后响起,是姚苌。凤皇说我宫中寂寞,送了个男人作我的贴身侍卫。姚苌父亲是羌部酋长,苻坚逐个击破割据势力,姚苌的部落无力与苻坚对抗,只好臣服于苻坚。
我把酒杯掷到他身上,“你奉另一位‘慕容夫人’之命监视我?”
说话间,苻坚已来到门口。
看来凤皇果然病了,从不来右殿的苻坚竟会贵步临贱地来瞧我。
他甩给我一件绣着梧桐叶的薄纱衣,喝道:“穿上!”
我一动没动。他走近几步把我抱起,却突然掩鼻,随即扔下我,一脸厌恶地离开。
我不明所以,萍姑似乎看出我的疑惑,关上房门,跪拜在地:“奴婢秋水拜见清河公主。”
秋水?小时仿佛听过母后这样唤过谁。
“我和秋意都是燕王后从母国带来的侍女,她在明,我则在暗,负责为王后做一些她想做而不便亲自动手的事。”
我连忙将她扶起,依稀回忆起小时在母后宫里见过两个长相极为相似的宫女。
“公主很受大王怜爱,可公主福薄,两岁那年身染重疾,高烧不止,大王和王后都担心公主留不住,遍请全城名医进宫为公主医治,可惜……”
我暗暗心惊,我自幼身体康健,能文能武,全然没有幼年体弱之嫌,难道……
“王后抱着公主回母家的山寺祈福,但终究药石无灵,公主在生辰那日夭折,王后伤心不已,却因害怕失去大王的宠爱秘而不宣,安排我速寻一个与公主年纪、身量、长相相似的孩子冒充公主,带回皇宫。”
我的心跳声在寂静的夜晚无比清晰,“我便是那个孩子?”
“是,你当时差点被村中大祭司献祭给河神,我在沉河之前将你抱出来。王后见到你很是喜欢,就连大王都没有起疑。不久,王后便怀上了公子冲,但王后过于伤怀小公主的离世,忧思过度,郁郁寡欢,以至公子冲一出生就有不足之症,自幼常发咳疾。”
我想起母后在世时对我的疼惜与偏爱,不禁泣涕如雨。
“凤皇也知晓?”我追问。
“原本是不知的,但公子冲生辰那日,宫里忙着准备寿宴,我与王后在书房密谈你的身世,可早就溜进来看书的公子冲突然走到我们面前,问我们说的是否属实,得到王后的肯定回答后,他便冲了出去,我来不及拦住他。”
难怪凤皇十岁生辰那天,在众人面前如此对我。
“但之后,公子冲未向任何人提起,在王后面前也没再问过一句。”
“我竟非慕容氏血脉……”我久久不能回神。
凤皇身体孱弱,从小就讨厌学习兵法、拳脚,每次都拉着我陪他一起他去听课,我则对排兵布阵和武艺很感兴趣,学得津津有味,时日一长,我对调兵遣将、围城摆阵颇有见解,常常跟凤皇讨论,凤皇天性聪颖,总是能说出新奇的想法,我们便秉烛专研,将心得一一记录。
“公主,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以图后计。”萍姑言辞恳切。
掌上珊瑚怜不得,却教移作上阳花
姚苌叹道:“慕容夫人,许久不见公子冲了。”
自从我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便似乎明白了他十岁之后对我的讨厌,以至再不敢见他。
“人人都传近日彗星出现,这是灾星,预示着妖孽作祟。”姚苌语气小心翼翼,“还有大臣进言,要将公子冲……”
“我知道。”我轻轻拨弄着扇尾的流苏,“泓哥哥还在收拢关中地区的鲜卑人?”“是,只差一个时机,如果这时公主可以与公子泓会面就好了。”
谈何容易。我这一生只能困在宫墙里,凤皇是我唯一的希望,可他沉迷觥筹享乐,泼不进去半滴水,我如何能劝得动。
“苻坚让我跟随公子冲去西郊,我去准备行囊。”姚苌拱手告退。
百姓传说,西郊山间有一人身凤尾的美女,手持彩绢,可预知天下事,她预言十年后,燕将灭秦。凤皇听说此事,便吵着要去西郊一探究竟,苻坚便安排姚苌与他同去,保护他的安全。
一直留在邺城的秦丞相王猛趁机抵达长安,与阳平公苻融力劝,称姚苌、慕容垂等归降者虽臣服于苻坚,但难以逃避苻坚对其杀兄屠弟的血海深仇,根本不可能与苻坚同心同德,羌人布满关陇一带,河北、辽东、河南北部、内蒙一带的慕容鲜卑和拓跋鲜卑也在发展壮大,且苻坚宠爱慕容冲有悖人伦,必须将慕容冲赶出都城,才可以避免灾祸,但苻坚充耳不闻,并将王猛和苻融责骂一番。
凤皇在西郊游玩时,遭刺客暗杀,我听闻惊慌不已,分神之下将绣针深深刺进指中。
那一夜,濯涟殿偏殿灯火通明,第二天,苻坚下命,封凤皇为平阳太守,不日启程上任。
凤皇临行前,我来到了偏殿,他卧在床上,脸色惨白如纸,细长的手臂像风干的竹,似乎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见我来了,他勉强支起身子。
我看着他,不知如何开口,烛火昏暗中传来一丝夹杂着压抑的笑声,那笑声令人不寒而栗,可这笑声偏偏一直持续着、持续着,整整一刻钟,凤皇染毒般呢喃,“姐姐……姐姐早就不是姐姐了。”
清冷的月光洒在他的脸上,“慕容凌,你终于肯来看我了。”
我对身世避而不谈,“你的伤势如何?”我走上前。
“还好,没能要了我的命。”他调皮一笑。
“怎么不等养好伤再走。”我轻轻抚上他的肩。
“大王怕我留在这里不安全,安排我尽快离开。”凤皇握住我的手,“姐姐……慕容凌……我想回家。”我心下难过,我不是他的姐姐,甚至不是慕容家的人,该如何开口说出那句“有姐姐的地方就是家。”
我正沉浸于惆怅之中,凤皇一下将我拉入他的怀里,将我的手按在他的心脏处,“这里,姓慕容。”
凤皇向来忌讳“复国”二字,怎会如此说?我越来越不明白他在想什么,或许从他十岁那年开始,我就已经不再了解他。
忽然一道银光闪过,紧接着我的肩膀一阵刺痛,殷红的血汩汩流出,我惊异地看着凤皇:“你……”
凤皇笑了,虚弱苍白的脸上是得意的神色,“慕容凌,你可真蠢。大王的确怕我留在里这不安全,但更舍不得我去那么远的地方,姐姐,不如你代劳吧,反正平阳,也没有人见过你……”
血染红了我半边衣服,疼痛和眩晕让我的意识逐渐模糊,
恍惚间,我又回到燕宫,和凤皇爬上高高的城墙,凤皇把一只竹笄插在我的头上。
“好看吗?”我开心地摸着竹笄。
“姐姐自然是最好看的。”凤皇笑得无邪,“姐姐喜欢竹子的气节,宁折不弯。凤皇也要做一个竹子般的君子,姐姐才会喜欢我。”
“傻孩子,要不然姐姐也最喜欢你啊。”我吹起了排箫,凤皇和着箫声小声唱:“月弯弯,水悠悠,年年又岁岁,青山楼外楼……”
往后的岁月里,再没有那样静好的一幕。战乱、背叛、血雨腥风……我脑海一片混乱,只有凤皇一双深邃黝黑的眸子越发清晰,眸子里从心碎、心疼,到心死……冰凉的液体滴在我的脸上、唇上,我被人紧紧抱起,耳边幽幽传来:“年年又岁岁,青山楼外楼……”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醒来时,我躺在马车里,肩上剧痛袭来,果然是凤皇,做戏这样全套,连伤口都要复刻在我身上。
亡国之恨加上至亲背离,我的心早已千疮百孔,无惧凤皇再添一道裂缝,我彻底绝望。
我扮作凤皇的样子一路颠簸到了平阳,正如他所说,没有人发现不对劲,其实也该如此,我和凤皇生活在濯涟殿,平时除了苻坚和少部分宫人,很少见外人。
萍姑和姚苌同我一起来到平阳,姚苌说苻坚和凤皇命他来监视我,以防我说出真相,可我既然已经出宫,自然不会任他们摆布,苻坚如此善战,怎会做此放虎归山,后患无穷的举动,想来是过于信任、宠爱凤皇,情爱当真叫人迷了心智。
我借此机会同慕容族人厉兵秣马,谋划大业,谋士皆以为我是“公子冲”,对我谦恭不已,我们经常商议国事,姚苌则守在门外,可他并未向凤皇告密。
复国之计的顺利让我重拾希望,每有精力不逮之时,便远望阿房城,想起凤皇的讥讽、背叛和隔断我们姐弟之情的一刀,我便打起精神,坚定目标。
十年间,我看过壮美山水、奇峰怪石、瀑布流泉,然而这些美景皆被烽火染过,我希望天下一统,希望百姓早日远离战乱,安居乐业。
我从姚苌嘴里时常能听到凤皇的消息,秦国前朝、后宫都容不下他,说他是妖孽,苻坚虽不理会这些言语,但长年累月的心绪不宁以致凤皇的咳疾愈发严重,我却狠下心来,未托姚苌捎过一句口信。
淝水交战,秦国大败,元气大伤,苻坚仓皇逃回长安,秦国一蹶不振,日渐衰落,苻坚亦无力关注境内各族情况,被秦国消灭的各少数民族政权趁机起兵,我借此大好机会集结八千骑兵越过黄河,投靠兄长慕容泓,慕容泓在关外集结数千鲜卑人偷渡入关,从华阴起兵,与我里应外合,一举击溃秦军,我本以为慕容泓会一鼓作气直取阿房城,可他竟心生退意,打算夺取城内财物之后回到关外重建燕国,这绝不可以!我还没有杀进阿房城手刃苻坚,还没将凤皇这个叛徒斩于马下,怎可离开!可我不得不听从兄长的指挥,只能憋着一股怒气回到营帐,姚苌连忙跟进来低头道:“公主不用多虑,此事自有化解之法。”
“可他毕竟是我兄长,我……”我犹豫。
“果然,公子冲早就说过,公主文韬武略,只是太念旧情。”姚苌叹气。
慕容泓阴险苛虐、残暴不仁,尽失人心,还几次三番想除掉我,亲情的破碎和伤痕无法抚平,它深深印在我心中,成为阴影,逐渐,时间和耐心已经变成奢侈品,所谓手足情深也被人淡忘,只剩利益交换和彼此冷漠。
三个月后,宿勤崇、高盖集结将领,杀了慕容泓,并以慕容一族中我的德望最高为由,立我为“皇太弟”,统率大军。
我身着男装,俯瞰慕容泓的尸首:“泓哥哥,莫怪我,要怪就怪我们生于乱世,生于帝王家。”
营帐内,高盖、宿勤崇二人站在我面前,拱手道:“皇太弟大人。”随机相对视一瞬,道:“清河公主。”
我心中大凛,面上却不动声色:“你们说什么?”
高盖上前道:“公主,您无需隐瞒,我们早已知晓,且按公主的计策除掉了慕容泓,公主手握兵权,可随时发号施令,向阿房城进军。”
“我未授予你们任何计策,此话从何说起?”我不解。
“无需公主劳神,公子冲早已飞鸽传书通知我们,还捎来了密图,请公主过目。”
他们还在继续说着,可是我一句也不能入耳,心脏狂跳不止,这是真的吗?凤皇?他受尽屈辱,隐忍十几年,竟是暗中谋划大业,而我,把他一人留在阴暗可怖的秦宫,留在敌人身边,一走就是十年,从未有过一言半语的安慰。
“公主。”姚苌走进来递给我一个香囊,是那熟悉的花香。
“这香粉中有茉莉、栀子、白蔷薇、白茶花、金银花、丁香花、晚香玉、山楂花、苦橙花,民间称其为“雪中春信”,但苻坚闻到这类白花香味,便头痛欲裂、无法呼吸,因此宫中从不栽植此类花木,公子冲从宫外寻得这九种花朵,悉心调配、研磨成粉,吩咐萍姑时常洒在公主房中,就是为了不让苻坚靠近你,他哄骗大王让你假扮他来平阳,是为了让你带我们起兵灭秦啊。”
凤皇竟在保护我,如十三岁那年我被一只野豹追赶,他奋不顾身当在我身前一样。
“他为什么不亲自……?”我攥紧了香囊。
“待到功成之日,公主亲自问他岂不更好。”姚苌笑笑。
是夜,梦中尽是白花香,我和凤皇在沾满露水的栀子花海中嬉笑打闹。
将军的战袍、士兵的尸骨垒起了座座峰峦,无尽腥风吹干了征人泪,生者的哀嚎和死者的魂魄被乱世炙烤,在我们的强攻下,秦国已然濒临崩溃的边缘,几百乌鸦在城墙盘旋,叫声凄厉,扰乱了百姓和守城士兵的心,我的军队虽然实力并不如秦兵强劲,但我们都知道此战没有退路,所以拼尽全力冲锋。
我率亲兵冲破城门,直入宫殿,雕栏玉砌被摧毁,践踏在泥泞中,宫女太监哭喊着逃窜,官吏个个疲惫不堪,面容憔悴,无助地倒在阶石上,捶地嚎啕……战火留下残垣断壁令人感到深深的悲凉,一如当年战败的燕宫
“全部活捉,勿伤人性命。”我下令。
我掠过烟雾,万分忐忑地向濯涟殿走去。
十年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殿内掌着灯,只照亮了中心的方寸之地,凤皇坐在灯光里,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我本该活在黑暗里的。”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我无法透过黑暗看清凤皇俊逸的脸孔,只勉强看见他细长白皙的手指在几案上颇具韵律地敲动着,声音很微弱,却足够震得人心惶惶然。
他在几案上重重的敲出了“咚”的一声。“姐姐,十年又四个月,你终于回来了。”
我屏退左右,只留姚苌守在门口,一步一步走进凤皇,“是,我来了,我来接你回家。”我眼睛一片模糊。
“可是大王等着我呢,他要带我一起走,我该怎么办呢?”凤皇起身,他的容貌没有半分改变,只是眼神死寂如灰。
他抚着我的鬓边,“十年不见,姐姐容色更加婉丽,战场风沙让姐姐多了些英气,看来岁月匆匆,也格外疼惜美人。”说完,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凤皇……对不起,我……”我拉住他的手,“我们走。”
他没有甩开我,而是像小时候那样乖乖跟在我的身后。
苻坚眼看无法守住城池,便拿出当初送给凤皇的锦袍,希望能够感动凤皇,让我退兵。
“凤皇,我待你的恩情如何?你不可能一夜之间背叛我!”苻坚站在城头,“凤皇,你快让慕容氏退兵,只要你肯回心转意,你仍是我最宠爱之人,我绝不改变!”
凤皇的俊秀脸庞瞬间扭曲,狂吼着将锦袍一下一下撕成碎片。
我将银枪一挥,将士们疯狂向前冲去,无数的士兵的身体和盔甲在血色的泥土中被踩扁,尘土四腾,箭矢疾飞,杀声震天,苻坚被我的箭射中,弃城而逃,生死未卜。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梧桐细雨,瑟瑟其叶
“我都知道了,凤皇,你怎么这样傻!”我拉着凤凰的手。
“亡国那日我就做好了打算,我自幼咳疾缠身,羸弱不堪,复国大业,只能由你完成,当时的我们根本逃不出苻坚的势力范围,只能忍一时之辱,再做打算。”
“所以你就你牺牲自己?”我嘴角微抖,强忍着悲伤。
“我这副病体,还能为燕国做些什么?可姐姐你不同,你冰清玉洁,善良美好,你不该被沾染……”凤皇倒地,嘴角流着鲜血。
我急忙扶起他,让他靠在我肩上。
“真好……姐姐,我又可以在你身边了。十年,我每天都在想你。”凤皇气若游丝,“只有苻坚看中你的美貌,我们才能在秦宫活下去,但往后种种……姐姐……你莫怨恨我,我残败之躯,实在无颜面对慕容氏。”
“别说了,别说了,我们马上离开这里。”断线的泪从我脸上滚过,割裂般的疼痛不及心痛的万中之一。
凤皇握住我的手,摇摇头。
“是姐姐不好,姐姐误以为你……”
“我不这样做,你怎么会决心舍下我去平阳?你对我的疼爱只会桎梏你,斩断这缕亲情,我们才有望复兴燕国。”伤痛肆虐地噬咬着我。
“我觉察出自己身体越发不济,无法担当复国大任,只有想办法将你送出秦宫,集结力量,一举灭秦。”他咳得愈加厉害,“我真是嫉妒你啊,从小你就比我聪明、健康,长大了,你报了慕容氏的血海深仇,而我,只是苻坚的一个男宠,被世人称为‘邪祟’,遭人指责诟骂,不知史书将如何记载我这段不堪的……”
姚苌来报:“公子冲、清河公主,主力军已全部攻进城池。”
凤皇欣慰的笑了,“我苟活多年,终于等到这一天。只是苦了你,这本是我慕容家的事,却牵连了你……”
“我也是慕容氏,怎么能算是牵连。” 我明明跟凤皇重逢,却感到无尽的寒冷与孤独。
“可你不是,十岁那年我就知道了。所以我恨你,恨你不是我姐姐……恨你只能是我姐姐。”凤皇挣扎站起,“我的病深入骨髓,时日无多,姚苌传书给我说你们近日便能入城,一想到能见到你,我很欢喜,让巫医调了几剂安魂散勉强支撑……”
“带我回家吧。”凤皇抱着我,双手用力环住我的肩膀,“慕容凌。”
他第一次认认真真叫我的名字。
“有我的地方就是家。凤皇,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我们……”
话未尽,凤皇却颓然,如玉山倾倒。
“我委身苻坚多年…是慕容家的耻辱……姐姐,我不配回家,慕容凌,我配不上你。”凤皇凄然一笑,塞进我手中一样东西,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低唱:“月弯弯,水悠悠,年年又岁岁,青山楼外楼,花间一壶酒,寥落雨中愁……”
凤皇的身体一点一点冷去,冰凉的感觉从我的指尖延展到心口,手里是八年前被凤凰摔碎的玉坠,破损的一角扎入我的手指,血染上了玉坠。
夜阑风呼啸,泪轻落,滴滴消融,孤影成形。
凤皇最后与我说的话是“姐姐,我虽在秦宫受辱,可我的心不脏。”
当凤皇失去最后一点温度,我陷入了黑暗,一幕幕回忆都如刀割,泪水洗不净心中的悲痛,我轻轻放下凤皇,抚摸他的脸,我懂得他的意思,所以我将他的心挖了出来,护着这捧安然的鲜血,紧紧闭上眼睛……
两个月后,苻坚被缢杀于新平佛寺。
凤皇,我已用涤荡之火烧尽混沌人世,用我的双眼替你看世间,完成我们的心愿——复国、释奴、止战。
苍山,落日,孤烟,江水东流。我将凤皇的心头血装进瓷瓶,骑着白马,手握银枪,踏上回家的路,上空一只鸟儿在盘旋,不肯离去,我缓缓开口:“月弯弯,水悠悠,年年又岁岁,青山楼外楼,花间一壶酒,寥落雨中愁,彩凤双飞翼,何当凌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