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思奇
——就在我们人生旅程的中途,我在一座昏暗的森林之中醒悟过来,因为我在里面迷失了正确的道路。
(1)金鹏异梦
过去几年的日子里,为职级晋升,我狂揽任务,而领导只口中对我赋予厚望,又不断加派任务,各种重压就如同病灶,在我的身上刻下了斑驳的痕迹。不停下派的任务就像是个无底洞,而晋升之事更是一次又一次眼见要成,终究是与我擦肩而过。这使我做事的方法愈现左道偏锋,无时无刻不在暴怒、惶急,常将恚怨左右宣泄,觉得一切都不得志,大有倾颓之意,这无穷的怫郁直把我的心性殆尽。终于,在医生的诊断报告上密密麻麻地堆砌着——室上性心动过速、室性三联律、ST波下移、偷停。细细看来,字字如同蝗虫般跳进我的虹膜里:病,病,病!
医嘱:普萘洛尔。心动过速发作时,将1/4片药置于舌下含服,并服参松养心胶囊……药一瓶又一瓶、1/4承接1/4,仿佛指数般堆积,堆积成了阿伏伽德罗常数,千亿个分子,弥漫在我口中。我心灰意懒,愈发消极怠工,领导也好,下属也罢,我只是虚与委蛇,他们见我犹如灯枯油尽,便只好对我放任自流。我开始给自己提前下班,某天忽地发现,精神状态每况愈下,总会倏然感到心律失常,猝死感陡生,便似神魔小说中常写到的“人有三魂七魄,施法厌胜可以让人丢掉二魂六魄”的濒死之感。我好似渐从现实世界中被抽离,现实在我眼前,可我触及不到眼前的现实。医生讲,这是惊恐发作,是器质性病变引发的精神类疾病。于是,我开始寻求精神世界中的庇护,每日以读史消磨,希望它会抚平我的创伤。大抵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近日里,惊恐发作愈发频繁,异梦频生。梦中光影浮现,白日里读到的各种历史人物走马灯似的粉墨登场,光耀一番后,寻即败亡。一幕幕王朝兴衰交叠,兴盛忽转悲辛,便似《红楼梦》中所述——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如此终日里昏惨惨似灯将尽,我更觉命在漏刻。而这些异梦总使我忆起“金鹏王朝”,此处尚留存的壁画曾激发出的童年的我的玄想常与现今的我的异梦相契合。每当梦醒时分,梦中的王朝倾覆,一片寂灭,总在这时,会浮现出一只金鹏。那金鹏引我去“金鹏王朝”寻觅那只打开我困境的钥匙。
(2)王朝光影
一辆车身上用朱漆大字写着“玄菟市——赫拉镇”的小巴在公路上疾驰。虽说它的车身颇脏污、发动设备已陈旧,但是,车尾喷啸而出的黑烟仍证明着它“尚善饭”之能。小巴的终点是赫拉镇,据说以前是一个历史王朝发祥之所在,当年我的祖父闯关东到此,靠租地务农过活,“金鹏王朝”即在此镇上。
车到站了,我下车后漫步而行,漫想“金鹏王朝”的过往。“金鹏王朝”——是我二叔修建的一座山庄,古龙的陆小凤系列小说中,有一篇就叫做《金鹏王朝》,讲的是陆小凤通过种种侦查揭穿了金鹏王朝幕后黑手设下的阴谋的故事。当然,山庄之名“金鹏王朝”与古龙那篇小说并无联系,而是我的二叔以他的名字“金鹏”命名。所谓王朝,称呼煞有介事,不过是那个年代的大型会所都惯用“某某王朝”来命名。二叔只有小学文化,却在小时候颇受过些传统儒家典籍的熏陶,因此,他后来虽做的是山庄生意,但这个场所并非全然是污垢与风月,而是充斥着诸多人文气息,也正因为这部分人文气息,使得它成为童年的我储放玄想之所。在揭开这座如今已蒙尘的金鹏王朝的面纱之前,我先要去的地方,是还坚守在这片土地上的三姑的家。
三姑和父亲、二叔并非亲姊妹,而是按祖父辈论的远房叔伯姊妹。祖父一生贫苦,忙忙碌碌,仍落得平庸,但为人实在,性喜结交,被他称兄道弟的人属实不少,里面有些是旧时期的文化人,这使得我家的人都有些亲近文化的脾气。特殊时期,祖父曾搭救过一个挨斗险死的文人世家子弟,那人与我家同姓,感念祖父之恩,便把家里的土地租给祖父过活。祖父与他拜了把子,因见他是文人世家,便请他教年幼的父亲和二叔习读些儒家传统典籍,他常跟祖父夸耀二叔长大后必有一番作为,他曾写过一首诗,将自己比作周侗,将二叔比作岳飞,用来夸赞二叔小时候的聪颖。后来他老年得子,给儿子起名叫做“慕道”,乃倾慕吴道子的吴带当风之意,当成旧时人家的公子哥般宠溺,他儿子和二叔一般聪慧,继承了他的水墨丹青。然而他曾跟祖父讲,他儿子走路脚后跟不沾地,站必倚物,这都是浮浪的骨相。他儿子还未成人,他又感到命不久长,于是,他邀来祖父主持,让他儿子和我父亲、二叔拜了把子,希望他儿子以后能借着我家的荫庇。他临终时,跟他儿子交代:他留下的只有那片土地,那地是他与我家过命交情的见证,仍交由我家使,我家所付的租钱足够他儿子过活。并告诫他儿子,一生要老实。再后来,祖父也辞世,他儿子刘慕道依照他的遗训,把地仍租给我家,父亲并无二叔那样的雄才,一辈子都只是本分的工人,二叔则操持着这片土地,建立起了属于他的金鹏王朝。
我走到三姑家了。三姑仍住在原来的刘家老宅,距离刘慕道租给我家的那片土地(也是金鹏王朝山庄所在之处)大约三里地的地方,只是老宅早已大变样,翻新成平房。我晃动栅栏铁门大喊三姑,三姑那羸弱又跛足的身影映在月光下,蹒跚地来开门。三姑生来就是残疾,她也因残疾未下乡,书念到了初中。三姑觉得一个残疾女子念到初中十分够用,便辍学回家务农。三姑做事有模有样,这使得她人虽残疾,生活还不至于太苦,后来找了矮胖的三姑父嫁了,一直在这里生活。三姑那枯枝般的十根手指紧抓着我的手,摇摇晃晃地拉我进屋,让我坐在里屋烧热了的炕上。那一瞬间,我想起儿时,母亲每每带我来到三姑家,三姑总是急急地把我抱进里屋——那时她的手指如鹰爪般有力——放到炕上。外屋的灶上烧着水,水蒸气不住地顶上来,震得壶盖哗啦啦地嗡鸣,灶里的柴烧得毕剥作响。灶边烘着地瓜、鸡蛋、栗子、花生,漫着焦香,姑父的收音机里放着田连元的评书——用嘶哑的嗓音讲述李元霸如何锤震四明山、裴元庆如何力战李元霸。鱼缸里的换气泵咕嘟嘟地冒泡,三姑父去院里抱柴,怀中满满的柴稀里哗啦地摔个不停,这时会传来三姑的训斥,让姑父别抱那么多!别把咱们大侄儿烫熟啦!儿时的我听到,便傻呵呵地大笑。这时的屋子里,仍是这些叠加起来的声音,三姑跟我聊了些家常,听到我仕途不顺惹得身体抱恙、委顿几死,她赶忙念叨着让我卸下包袱先把身体调养好,得好好活着方有盼头。可我讲,我的盼头不就是未竟的仕途?她讲,盼头是活下去的盼头,啥盼头都得先保证活着。官上有官,当官哪有头?工作干多少是多?犯不上啊,犯不上。
那是三姑一辈子坚守的活着与寄望。
在聊了聊家常后,我跟三姑说要到金鹏王朝山庄去看看。二叔临终前,把金鹏王朝山庄各处的钥匙都托付给了三姑,我想问三姑拿钥匙。三姑听了直不住地跟我抱怨、念叨着,山庄如何害了咱们老刘家的风水,当年山庄里诸如刘慕道、黄凤仙等人如何卑劣与该死,二叔当年如何强干,却被山庄消磨成了废人,二叔死前如何还念着山庄,盼着拿到足额赔款,让她继续守下去,不拿到咱们就不能妥协、不能走……
记得二叔还在世时的最后几年里,血栓脑梗愈重,三姑不辞辛劳地伺候二叔。母亲带我来三姑家探望,每每聊到二叔,三姑总会把这些抱怨的言语翻来覆去地叨咕,更让我一次又一次加深了二叔以前的精明强干对比如今的风烛残年的今昔剧变之感。二叔那时已经十分糊涂了,见到我和母亲到来,咿咿呀呀地不知在说什么,眼睛不住地眨,噙着泪,颤得不止的手把三姑拿给我们的烤地瓜放在嘴里嚼,吃的满嘴都是。那地瓜吃了有三分之二就被二叔扔在地上,用袖子抹嘴,被三姑训斥浪费。二叔又颤巍巍地把剩余的地瓜从地上捡起往嘴里送,被三姑抢过来扔了,训斥他不嫌脏。我知道那是二叔在重病下的意识混乱之举,儿时的我见到的他是多么的雄健!而如今,便像没烧尽的纸一样,在风中摇曳,眼看就要熄灭。
二叔去世时,我正在外地念大学,听闻噩耗,急急地赶至赫拉镇。曾经作为金鹏王朝山庄主人的风光无限的二叔,葬礼上却没多少人,落得如此凄凉的境况。本就寥寥的送葬人排起稀松的长龙,因二叔早早离了婚无儿无女,殡葬司仪便让我做摔盆的孝子——我突然想起上中学时,二叔在金鹏王朝山庄的天枢厅办了一次家庭聚会,二叔坐在主位。酒过三巡,屋里弥漫着烟酒糖茶菜的各色云烟,我透过云烟觑望二叔,二叔仿佛旧时代的地主,醉醺醺地,拉着我的手,让我努力学习,考上清华北大,给老刘家光耀门楣。当时我学业压力甚重,尤其不爱听这类言之无物的话语,那一刻,我与二叔有了极大的距离感。后来,我考上大学,那也不过是一所顶普通的大学,我不知道二叔会不会觉得我没有给刘家光耀门楣。二叔曾经做起一番事业,金鹏王朝山庄远近闻名,然而,却因他沉浸股市不肯脱身与小人背叛,落得个晚景凄凉——我端着纸已烧尽的瓦盆,跪下举过头顶,那殡葬司仪一声“出殡”,我将那瓦盆重重地掷下去,耳边瞬间回荡起二叔让我光耀刘家门楣的话语。瓦盆摔得粉碎,纸灰漫起一阵烟尘,那一刻,我似乎觉得金鹏王朝山庄也好、光耀门楣出人头地也罢,便如同瓦盆一般,烧得再旺,最后还是落得个破碎,就像三姑常挂在嘴边的:犯不上啊,犯不上。
我还是坚持要到金鹏王朝山庄看一眼,三姑也不再劝阻,叮嘱我转一圈就赶紧回来。她把二叔临终前托付给她的钥匙给了我,我拿着这一大串钥匙,仿佛承接了从二叔延续至三姑再延续至我的活着与寄望。
我走向金鹏王朝。
(3)王朝兴衰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路上,我在想,父亲和二叔的性格是那样的不同,父亲在工厂里兢兢业业干了一辈子,而二叔则是大刀阔斧、敢想敢干,因此,他们在处事上很不合得来,但相互之间的关系却从未疏远。九十年代下岗潮,母亲下岗,我家过得颇艰难。彼时二叔做些买卖已攒了些积蓄,又从银行贷了笔钱,共一二百万,在刘慕道他父亲租给我们家的地上,刚兴办起金鹏王朝山庄,便把母亲叫过来帮衬,管理后勤赚些家用。二叔的敢想敢干为他带来了荣光。金鹏王朝这座以他自己的名字命名的山庄,和历史上的众多王朝一样,鼎盛时期仓禀丰实,可是终将走向覆灭。
金鹏王朝山庄刚兴建时,大多是些宴席,二叔通过与各类宴席上的各色人物拓建关系,这些关系拉来了各种单位的吃喝宴请。于是,金鹏王朝山庄渐由吃喝场所变成度假场所,二叔由此弄了些钱。接着,二叔把山庄里里外外修缮了一番,建了小型的环湖、钓鱼池、歌舞厅,并让义弟刘慕道做参谋,旨在将山庄添一些风雅气息。刘慕道在其父去世后,靠我家的租金与卖画为生,后来渐有名气,挤进了市文化圈,买他画的人不少,因此过得还算滋润。只是他确实如同他父亲所言——“脚后跟不沾地,站必倚物,是个浮浪的骨相”——从来都是玩世不恭、愤世嫉俗,钱多时即挥霍,钱少时就画画,时富时贫。他贫的时候,便在二叔的山庄里厮混,二叔对其放浪形骸甚不以为然,曾经劝他也攒钱做点买卖,可刘慕道醉心享乐,却哪是创业守成之人?二叔便让刘慕道拉些文化圈的人来山庄。后来,刘慕道常带文化圈的人来搞沙龙。曾经,金鹏王朝山庄中各处题字、绘画、雕像,便都出自于他们的手笔。其中,不乏有些传统山水花鸟画、油画、各类书法的佳品,也有雅典娜、帕尔修斯、赫拉克勒斯等崇尚自由的古希腊神话人物石膏像。刘慕道更是在金鹏王朝山庄的主楼集贤楼的七间雅厅中绘制了中国历史上七幅人物故事壁画,这些画便是我的艺术启蒙,也是激发我童年玄想的源泉。这七幅画倍受他们圈子里人的赞誉。刘慕道虽家传儒学与水墨丹青,然而他成人后却更受西方文艺复兴后的巴洛克风格与写实主义影响,将笔触由传统线条的写意风格渐改成油墨渲染的写实风格,于是,他不再追求吴带当风的飘逸笔势,而是强调人物在故事背景中的戏剧性、画面里包含他的隐喻与宗教色彩。这种改变使得他将中国传统画中的含蓄、留白、写意加入狂放、冲突、写实,将中西方技法融会得独具一格。金鹏王朝山庄通过以刘慕道为首的文化圈的熏陶与二叔的修缮,在世俗喧闹中添加人文气息,变得雅俗兼备,名气渐大。再加上二叔继承祖父那善于结交的性情,使得他人脉倍增,各行各业、黑白两道都有交集。三五年间,金鹏王朝山庄的生意愈发兴旺,二叔赚得盆满钵满。那时流行藏獒,二叔一下养了五条——依稀记得儿时,父亲在跟我讲历史之时,就曾说,二叔是秦皇汉武一样能干大事的人——也是从那时起,来到金鹏王朝山庄的人逐渐鱼龙混杂,一些混江湖与久经风月的人粉墨登场。虽然山庄内有严禁黄、赌、毒的铁律,然而,越矩之行也时有。但只要不越得过分,二叔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金鹏王朝山庄就在这样的运转下,风生水起。
我念小学时,父亲厂子作业忙,母亲又帮二叔管理山庄后勤,无人照看我,母亲便常把我带到三姑家或山庄来,方便看管。刘慕道常跟我母亲说要教我书画,母亲总觉得刘慕道浮滑,不太看得上这个人,怕他教坏了我。于是,在他们文化圈里另找了一位颇为踏实的孙姓老师教我书画,孙老师常叫我写一些诸子百家的名篇。其时,电视上各种讲坛热兴起,我感于诸子百家的各类思潮,常看得入迷。五年级的时候,有次母亲带我去山庄,正逢刘慕道在和他们圈子里的人搞沙龙,我也凑过去听。我听刘慕道大谈邦国制与城邦制、集权与宪法、封建与自由,接着批判起中国古代无科学性思维、无系统性哲学,而反观古希腊先哲毕达哥拉斯与亚里士多德等人,都是以自然科学为基础发展哲学,所以西方哲学是如何倡导独立、自由与民主的,东方历史则充满禁锢,缺乏民众的根本信仰,我感到很没有道理,便将最近从电视上看到学来的诸子百家的思想讲了出来。参加沙龙的人见我是个小孩子说得头头是道,于是都听我讲,我便讲到孔子如何周游列国,穷尽一生向各国君主推行他的仁政,他跟弟子传道解惑,这才有了伟大的论语。而刘慕道却驳斥道,儒家文化祸国千年,什么叫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就是表面上用儒家治国,实则用法家的术势道弄厚黑学治国。儒家文化不过是用来糊弄天下的读书人、再通过读书人再去糊弄老百姓别造反的把戏。孔子传道也不是传授哲学,而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忠君思想,解惑也是给老百姓解答所谓“英明”的君王的指令,老百姓不可以做任何怀疑。我说不过他,脸涨得通红,于是又讲到墨家弟子如何献身救天下、法家的商鞅与韩非如何献身来完成他们既定的秩序。刘慕道只是笑着告诉我,现在哪有什么奉献精神,女的献身给领导睡一觉倒是实用主义。旁边的人连忙笑着让他打住,说跟人家小孩儿讲这些干什么,我没办法再辩论下去,有人笑着让我到别处去玩,我便去找母亲了。母亲听后,只告诉我说,让我以后少接触刘慕道,少上他们跟前去,我记下了。
金鹏王朝山庄的生意鼎盛,一些官场商场上的人,也逐渐成为山庄里的座上客,这使得山庄又添了些商务性质。一些善于辞令、左右逢源的如同古代纵横家的人也时常出现,黄凤仙就是这个时期粉墨登场的。黄凤仙恰似与她名字相同的民国时期的小凤仙一样妩媚多姿,她十分狡猾,又极神秘,与官商的一些头脸人物都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人们戏谑地叫她“黄大仙”。她也的确像黄大仙(民间俗称的黄鼠狼)一样,没人知道她家具体在哪,她来去没有迹象,总是倏然来到山庄,与一些人纵情风月打得火热后,又倏忽失踪一段时间,等她下次再现身时,则装点成一番新模样。她虽不像某些老板的阔太太穿金戴银式的浮华,但每次陡然出现,总是光鲜亮丽,弄成当下最时髦的打扮。最主要的是,她总能带来一些官场商场里最前沿的秘要。她极擅荧惑人心、飞辩骋辞、摇唇鼓舌,并享受别人惑于其中带给她的快乐,常有人只听了她的寥寥数语,便大感受用无穷。她眼光十分毒辣,常在与人交谈时就判断出来眼前人的地位高低、有没有价值适合交往。与其说她是金鹏王朝山庄里八面玲珑的交际名媛,不如说她是一个交际掮客。
母亲就曾跟我讲过一个故事,曾经有个地头蛇性质的富商,迷于黄凤仙的妖媚,又想利用黄凤仙的官商关系,便常来山庄与黄凤仙搓牌喝酒,不时吐露些势力财力,软硬兼施,想就此拿下黄凤仙。黄凤仙见他有些手段与有利可图之处,便也与他打成一片。然而,对黄凤仙来说,这种价值的男人在这山庄中便有数位,更遑论她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背后所关联的各色大人物。那些山庄中她认为适合交往且玩弄暧昧的人,要么与她是互利互惠,要么与她是逢场作戏。那些真正妄想占有她的人,要么接触她后被她有意无意释放出的真假掺半的各种背后势力所慑,关系再不敢进展;要么自惭形秽,只为贪求些露水情缘。而那个富商,便是这些人中最不聪明的一个,他既对黄凤仙再三释放出的信号置若罔闻,并且出言无状,大有谁都不忿之意;又放出话来,山庄内外敢和他抢黄凤仙的男人就没有好果子吃。果然,在他的威逼震慑下,看似黄凤仙身边再无纠缠者,而黄凤仙也与他同居,还替他牵线了几桩生意,但仅同处六个月后,黄凤仙突然人间蒸发,又一个月后,那富商因罪入狱。母亲讲,当时有人说那是黄凤仙背后的势力在发威;也有人说那富商早就被人盯上了,坐牢是早晚的事,与黄凤仙并无关系;甚至有人说是黄凤仙用手段把富商送进监狱。然而,似乎所有人都认同黄凤仙就如同黄鼠狼一般邪性。不出所料,一年多后,黄凤仙又奇迹般地出现,她又漂亮了,还带来了不少关于股市行情的内部信息。那时全民炒股,二叔更是把山庄得来的大部分收益投在股市中,与黄凤仙终日研究。而每天研究股市之余,黄凤仙便仍纵情风月、牌九。除此之外,她还喜欢二叔的五条藏獒,那五条藏獒凶猛异常,曾咬伤过三姑父——此后三姑父和三姑很少来山庄——又冲谁都吠,哪怕是对主人二叔都吠,却唯独对她不吠,母亲说那也是她邪性的表现。
我念初中时,母亲不愿带我来金鹏王朝山庄这种鱼龙混杂之所,我已很少再去。一次,我生病发烧,父亲厂中有事脱不开,母亲又需打理山庄后勤,本想把我放在三姑家养病,因我说很久没去山庄,十分想去看看,母亲只得将我带至山庄内空闲的小屋休息,便赶紧去忙了。我烧得厉害,翻来覆去的,便想去找母亲。于是跑到山庄的主楼集贤楼去寻,一楼大堂的数十张八仙桌坐满了人,满堂的酒色财气让我如堕入雾中。我寻不到母亲,碰巧,其他认识的人也没寻到一个。我蓦地想起,二楼的天玑厅中有一个储物的小里间,里间内有一个闲置的大衣柜,母亲常把她的一些日常物品放在柜中,以便拿取,儿时的我曾在那个柜中藏猫猫。我跑到二楼的天玑厅中——正巧这个雅厅没有宴席,关着灯——摸黑去衣柜里找有没有退烧药。所幸找到了一板扑热息痛,还未过期,我抠出一片就着唾沫咽下去了。忽然我童心大盛,想看看这个小时候能藏进去的大衣柜还能不能容下现在的我,便钻了进去,把柜门掩上——那时我大概一米五,柜子的长度、宽度正好能容纳我横躺下去。我躺在里面想,如果一会儿母亲来拿东西,我会不会吓她一跳?我又东想西想,想到这个天玑厅的墙上有一幅刘慕道画的唐朝人物故事壁画,画上的人物是唐明皇与杨贵妃。画面分两部分,左半部分主题为二人“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右半部分主题为马嵬驿兵变“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唐明皇赐死杨贵妃。其中,左半部分画面的左下角处画有牛车、骡车拉着荔枝,正是“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我曾学过《长恨歌》,默念起来,竟沉沉睡去。过了片刻,我乍然听见响声,有人进厅——并不是母亲,听声音是刘慕道和黄凤仙,两人开了厅中最昏暗的一盏灯。我刚才进小里间时没关里间的门,但衣柜门已掩上,旁人不会发觉我,衣柜正对着里间门口,我能从衣柜的门缝中窥见厅内绘有壁画的那面墙。那盏灯足像一个咸蛋黄一般,熏得那面墙油腻腻的。我听到刘慕道在夸耀他所绘的壁画,他带的收音机里放着昆曲《梧桐雨》。二人投射在墙上的影子婆娑,不住地摆荡,正与壁画上的唐明皇与杨贵妃相契合。我蓦然想起母亲的告诫:离刘慕道远点、黄凤仙邪性。那二人便仿佛神魔小说中庙里的泥像木偶,托以壁画上唐明皇与杨贵妃之灵气,正行二人风月之故事。我极是害怕,想起少年王羲之在内堂休息时无意间听到王敦密谋造反于是装睡躲过王敦欲杀人灭口之故事,我便如少年王羲之一般,我想逃,可我不敢逃。我更是极度害怕母亲这时来寻我,紧张、恐惧、懊恼、自责夹杂着高烧侵袭我的大脑,脑中强烈轰鸣,只听得收音机滋滋低语,便似念白在旁,不住唱道——淡氤氲篆烟袅,昏惨剌银灯照。二人的影子在壁画上氤氲,渐渐重叠——暗觑清霄。盼梦里她来到……不住地频频叫,我眼觑起细瞧,厅中灯灭,黑浸浸,唐明皇与杨贵妃在长生殿度乞巧。贵妃(她)醉了,唐明皇(他)道。墙上传来海妖塞壬般的低吟浅笑,我耳听得通晓——遥观满地阴云罩。我想逃,可我却不敢逃——闷打颏和衣卧倒。软兀剌方才睡着。我昏沉沉不知是醒是睡、是实是幻?——唐明皇(他)亲捧杯玉露甘寒,杨贵妃(她)燕体翻——呀!原来是一梦。分明梦见,却又不见了……
再醒来时,厅中一片寂然,光影烟消云散,我浑身是汗,像掉进染缸中一般,但脑渐清亮、心渐安。我赶紧跑回原来的小屋,所幸母亲还未发现。过了半个小时后,母亲终于回来,问我身体怎么样了,我说还好,她便收拾收拾去休息了。我撞见的这件事一直不敢跟母亲提及,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脑子烧糊涂后的胡思乱想。我不断说服自己:这大概真的是我玄想出来的梦罢了!
过了几年,金融危机爆发,股市大崩盘,二叔大亏空使他近年来所积累的财富全然归零,甚至还有外债。哎,其实三姑、母亲都曾劝过二叔,可是二叔随着生意壮大与年岁增长,越来越刚愎自用。二叔把他除了山庄外的其它小买卖全部变现,才平了大部分的账,这剧变使二叔急火攻心以致住院。这一检查不要紧,才知道他的血管里已有很多斑块。然而,二叔仍不相信这些足以打倒他,他还有金鹏王朝,只要王朝不倒,他就还能东山再起。
其兴也悖焉,其亡也忽焉。突然好几通电话打给还在医院调养的二叔,说是包括金鹏王朝山庄所在地及周围数十亩的土地已被征用,政府正在与各户商量拆迁事宜。二叔极为不安,因他在土地上耗巨资修建的金鹏王朝山庄是私自搭建,并没有取得全部手续,当年二叔通过打通关节才得以经营,如果该地被征用,政府很可能不予地面上建筑的赔偿。然而,若是与义弟刘慕道一起向政府争取部分补偿,未必一分钱也拿不到。于是,二叔急忙联系刘慕道,可是,刘慕道却失联,关于他的音讯全无。再后,二叔又得知,政府征地的消息各户都是近日方知,而刘慕道却早于一个月前就背着二叔将土地转让给了一个私商,私商催促二叔尽快从此地搬离。这就意味着,土地易主,二叔已无法同原主人向政府争取补偿款,而现主人更不会认同此事,只想二叔赶紧滚蛋。二叔若迫于压力走人,金鹏王朝山庄岂非白白送给他人做嫁衣?二叔推断,说不定该私商早已得到拆迁消息,从刘慕道手中拿到土地就是为了获得拆迁款,而地上的建筑,政府不认、私商不管,若是放弃,最终一分钱也拿不到,难不成这二十年的心血都付之东流?二叔更想不通,从上一辈就有结义之情的义弟,何以忽施背叛,将土地就这么转让给他人?
二叔赶忙请律师打官司,又企图从当年山庄里结交的一些官商关系中找到摆平此事的方法。有些当时看似极为要好的人,要么忙避之不迭,要么表示无措以对,二叔更觉人情淡薄。有几个对二叔施以援手,然而,该私商也颇有势力,与二叔从方方面面交锋数次,仍是毫不退让。终于,二叔再无人可找、无计可施,只得寄希望于找到刘慕道那厮的下落。可问遍山庄中与刘慕道熟络及刘慕道那个文化圈里的人,全部都不知晓。此时,有传言说,该私商与黄凤仙背后的某个人物有关联,而且黄凤仙和刘慕道有一腿,可能就是她为刘慕道与该私商牵线搭桥,也许只有她知道刘慕道哪去了,可黄凤仙最近并未在山庄出现。又不知道从哪天起,隔三差五便有一些混社会的人来讨债,却不是二叔的债,而是刘慕道的债。讨债者找不到刘慕道,打听得二叔是刘慕道义兄,便来山庄闹。二叔每天打听刘慕道与黄凤仙的下落,又积极筹备官司,还得应付闹事者,忽发昏迷,急急送往医院。父亲在医院护理二叔,母亲、三姑和三姑父回去守护山庄。令人出乎意料的是,黄凤仙忽然在山庄现身,似乎一切都有了眉目。
母亲质问黄凤仙,让她说出刘慕道的下落。她说她也不知道刘慕道的下落,并说她根本就不知道什么私商的事。可是她越是云淡风轻地否认,母亲和三姑她们就越是觉得反常,于是不让黄凤仙离开山庄,想等过几天二叔好转后让他定夺。黄凤仙倒也不以为意,待在山庄,安之若素。那时我正读高中,母亲还需要照顾我安心复习冲刺高考,于是守护山庄的重任就落在了三姑和三姑父身上。母亲叮嘱三姑和三姑父黄凤仙邪性,看住她,别让她跑了。山庄停业,白天由三姑守门,夜间由三姑父守门。不时仍有个别人来山庄寻刘慕道讨债,三姑用鹰爪一般有力的手持着一把大扫帚一瘸一拐地将这些讨债者斥责赶走。我不敢想象生来残疾、一生务农的三姑是鼓起怎样的勇气与斗志与那些讨债者周旋,好在从没有爆发过冲突打斗。现在想来,仍很为那时的三姑担心。夜里,三姑父则携着他的收音机,一遍又一遍地巡视庄内。月色如洗,照在这矮胖老头的身躯上,他那收音机里放着马连良的《空城计》:
“诸葛在敌楼把驾等
等候了司马到此好谈呢、谈、谈谈心
命人把街道打扫净
等候司马好屯兵……”
仿佛那一刻他便是诸葛,山庄外的一切纷乱嘈杂便是司马,他以他的一腔孤勇,守着金鹏王朝山庄这座空城。到了第五天晚上,在医院的父亲传来消息,说二叔情况有所好转,能正常说话,但还不能走路,三姑和三姑父心下稍安。
然而,到第七天清晨,又一个意外出现,黄凤仙居然不见了!昨天白天三姑仍看见她在山庄,由此推测,自然是夜里逃走的。三姑怒斥三姑父为何一点迹象都没发现?三姑父惊诧得说不出一句话来,昨夜他严防死守,几乎是连一只苍蝇也难飞出,黄凤仙怎会毫无声息地逃走?他时刻留意山庄内的各处声响,尤其是那逢人便叫的犬吠。可是少来山庄的他却不知道——那五只藏獒唯独对黄凤仙不吠!黄凤仙这六天里安之若素,也如同诸葛,摆了一出哄过三姑和三姑父的“空城计”——先是安心待在山庄麻痹二人,再凭借藏獒对她不吠的邪事,趁三姑父曾被藏獒咬伤因此每次巡视时都有意避开狗窝,她借着狗窝爬上高墙逃了出去!母亲听说后,也只是喃喃地自言自语道,黄凤仙太过邪性!黄凤仙从此又人间蒸发。
第七天晚上,二叔脑梗发作。似乎刘慕道、黄凤仙的下落都已不再重要,二叔彻底瘫痪成植物人。他尚有一些债,母亲把山庄内能抵钱的都抵了,父亲又从积蓄中凑出一笔,把二叔剩下的那部分债还清了,三姑和三姑父则承担起照顾二叔这份重任。
至于刘慕道为何背叛二叔,听传言,是因他沾了毒,债台高筑,那私商是他最大的债主。他惹不起,瘾又发作,于是背弃了他父亲曾交待的“这片土地是两家过命交情的见证”的遗训,把土地转让给那个私商抵债,后来逃之夭夭。大概未久就因毒而亡?而黄凤仙,永远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永远没人知道她的死活。
(4)游园惊梦
——读者,这里要用锐利的目光看那真理,如今把它掩起的面幕真是稀薄,要往里面窥探确实是容易。
我终于来到了金鹏王朝山庄。
错落的树枝撕裂了投掷下来的月光,山庄的朱漆大门上矗立的“金鹏王朝”四个大字表面的金漆已经蜕得斑驳,门前的两个石狮子覆了一层灰。我用三姑交给我的钥匙开了门,门后是一座石桥,搭在二叔当年修建的小型环湖上。忆昔夏日时,这里荷叶如盖,如今,水干池枯,余下的只是些龟裂的黄土。过桥有一牌楼,上书“少长咸集”。书是颜体,牌子历经风霜,已是朱颜不在。过牌楼即是主楼集贤楼,共两层,融合明清建筑风格,红墙黄瓦,颇有些宫殿的意味。楼四周的回廊上曾经挂着刘慕道那个文化圈里各书画家所作国画、油画、书法的佳品——后来母亲拿山庄内的东西去抵钱替二叔还债时,这些书画尽数被人拿空。楼内一层的大堂里摆有数十张八仙桌,堂中央种有一棵大槐树,树直通至顶,棚顶贴着彩色瓷砖,有种教堂的味道。二层是回字型设计,共有七间雅厅,冠以“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的北斗七星之名。在七间厅内,有刘慕道绘制的秦、汉、唐、宋、元、明、清七个王朝的历史人物故事壁画,它们曾是我的艺术启蒙,也是童年的我寄存玄想之处。这七厅所绘图形,直到现在我都谙熟于心,我一直不曾忘我与刘慕道的那场关于诸子百家的辩论,刘慕道最后用“女的献身给领导睡一觉倒是实用主义”来驳斥我,让我一直对他的浮浪深深厌恶。而后他又沉沦堕落、背信弃义,在我心中,他早已罪大恶极。然而,正如毛主席曾表达的“要把美国人民和他们的政府相区别”,我也要把刘慕道的艺术作品同他本人相区别。随着阅历与经历的增长,我此时方知——刘慕道所宣承的“中国无哲学”之论调,实为黑格尔、德里达等人的观点。而今,我的异梦常与这七幅画相契合,梦中的金鹏引我来金鹏王朝寻觅那把打开我困境的钥匙,我想以现在的眼光来审视刘慕道过去的七幅画,希望能在这个储放童年的我的玄想之处找到现在的我的精神庇护,以抚平惊恐发作时带给我的创伤。
我信步游厅。
天枢厅中壁画所绘主题为秦王扫六合,刘慕道笔下的秦王目眦欲裂、须髯戟张,咆哮着挥剑东指,那咆哮之势以夸张手法绘成虎口,足有吞食天地之状。壁画上方绘有蒙恬督率士兵修建长城,后面有一些平民赶着猪(迁谪者戍边),上空画了一条狼烟。壁画右下角绘有沙丘之变,始皇暴毙后,与鲍鱼同车以掩尸臭,周围绘着一群苍蝇,李斯和赵高拿着诏书在旁窃窃私语。天璇厅中壁画所绘主题为汉武帝国,画分为两部分,左半幅所绘为汉武帝挥斥方遒、遥指北方,他宽大的衣袖下绘着两排奔腾铁骑,旗帜上书“卫、霍”,旁有一群狮子赶马。画面的右半幅所绘为须发皆白的李广自刎,老泪纵横,神情悲愤。旁边画着其孙李陵,身穿胡服、头缠白布,悲愤欲绝。在左半幅图和右半幅图的中间画着奋笔疾书的司马迁。天玑厅便是中学时我躲在衣柜中撞见刘慕道和黄凤仙风月情浓不知是实是幻的那间厅子,厅中壁画所绘主题为唐之长恨歌。天权厅中壁画所绘主题为岳飞“还我河山”,刘慕道用颜料中诸般红色,绘制了一幅被赤红的夕阳映衬得绯红的晚霞下,征战良久、朱红战袍上染满灼红色鲜血的岳飞凭栏眺望的背影。画面左上角用草书题着一首《满江红》,画面右下角跪着五个人:分别是秦桧、王氏、张俊、万俟卨和宋高宗,前四人都画着奸诈的狐脸,宋高宗则被一只鹰啄食心肝——我猜这是刘慕道从鲁本斯的画作《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中得到的灵感。玉衡厅壁画所绘主题是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弯弓射雕,其手臂以夸张手法绘成了猿臂,他身旁的蒙古铁骑伴着狼群席卷欧亚大陆。画面右上角绘有宋末三杰:陆秀夫抱着小皇帝投海、张世杰死守崖山、文天祥慷慨就义。开阳厅中壁画所绘主题为靖难之役,朱棣率领大军攻陷北平,风烟四起。画面右上部分绘有落魄的朱允炆在熊熊烈焰中抱着僧袍,烈焰被刘慕道画成了一条条火蛇。画面右下部分则画着郑和下西洋。摇光厅中壁画所绘主题为冲冠一怒,中央画着陈圆圆,怀抱绘有蝎子图案的琵琶,脚边有数只兔子。刘慕道以三角形构图在她的左斜上方绘有李自成起义、右斜上方绘有吴三桂领清军入关、正下方绘有崇祯帝自缢。右斜上方的画面占比最大,左斜上方次之,正下方最小,代表了他们最终的走向。
在看完这七幅画后,我不自觉地走到天玑厅中那个我儿时和少年时都曾藏匿过的大衣柜旁,如今这个衣柜早已容不下我,我便擦擦灰,坐在柜内的木板上。我还在细想着这七幅画与我频发的异梦有何联系,猛地一个灵光,让我不解为何刘慕道在每幅画中都加以一些动物意向?如秦壁画中的虎、猪;汉壁画中的狮、马;唐壁画中的牛、骡;宋壁画中的狐、鹰;元壁画中的猿、狼;明壁画中的蛇;清壁画中的蝎、兔……这七幅画中的动物不正是宗教中“七宗罪”各自的象征动物?由此思之,这便是刘慕道在中国历史人物故事画中融入西方宗教色彩的风格——以“七宗罪”暗喻七个王朝的兴衰:以“暴食”喻秦始皇,暴政使天下苦于役;以“傲慢”喻汉武帝,连年征战最终发布罪己诏;以“懒惰”喻唐明皇,晚年倦怠致安史之乱爆发;以“贪婪”喻宋高宗,偏安一隅令岳飞冤死;以“暴怒”喻成吉思汗,率领铁骑横扫欧亚;以“嫉妒”喻朱棣,为皇位发动靖难杀人如麻;以“色欲”喻吴三桂,冲冠一怒引清军入关。难不成这七宗罪便是打开我如今困境的钥匙?
我心下惶然,心率陡增,惊恐发作忽至,猝死感愈强,忙将1/4片普萘洛尔置于舌下含服。蓦然间,我看见有人进厅,那人竟是二叔!我惊呼:“二叔,原来你没死?”可他却充耳不闻。我在衣柜中觑眼细瞧,墙上的壁画如梦似幻,似是天枢厅的秦壁画,又似是天璇厅的汉壁画,还似是天权厅的宋壁画,更似是它本身。二叔的影子随壁画上的人物变幻更迭,光影轮转。壁画上画的是二叔在兴办山庄?不对,仍是秦王扫六合、汉武逐匈奴!二叔是秦皇汉武,父亲讲。再细瞧,也不对,应是唐明皇开创盛世,岳飞光复失地!二叔是岳飞,刘慕道他爸讲。画上是秦朝?是汉朝?是唐朝?是金鹏王朝?是山庄?是沙丘?是轮台?是马嵬驿?是风波亭?啊呀,都不对!是二叔瘫在床!是秦王沙丘暴毙,是汉武轮台罪己,是唐明皇逃至马嵬驿……这些英杰,光耀之后,寻即湮灭。陡然间,闹吵吵、乱哄哄,刘慕道、黄凤仙也进厅,他们是李斯、赵高、秦桧;是杨贵妃、陈圆圆,粉墨登场,嘴里咿咿呀呀地唱着,叫着。父母亲、三姑和姑父也进厅。我的领导、下属、生活中身旁形形色色的人都进厅。唱着,叫着。啊呀,我怎么看到了我也进厅?啊呀,那不是我,是李广。李广随军北伐迷失道路,对天怒吼:“终不能复对刀笔吏!”引刀自刭。啊呀,那不是李广,是我。我企图晋升屡屡失意,在工作中失路,向天呐喊:“李广何以难封!”惊恐发作。李广命数不好,汉武帝讲。晋升的不是你,我的领导讲。是谁?我讲。是卫青、霍去病,汉武帝讲。你们是武帝的外戚,我对那些顶替我上位的人讲。我们使匈奴远遁、漠南无王庭,卫青、霍去病讲。李广不如卫、霍,我不如你们,我讲。啊呀,那不是李广,那不是我,是李陵!我的部下(下属)问我何以投降匈奴(放弃任务)?我说我陷入重围(身体不支),再难匹敌(再难持续)。刹那间,所有人都来问我,将我裹挟,我便要窒息,他们问我何以暴食,我便要窒息,问我何以傲慢,我便要窒息,我何以懒惰,便要窒息,我何以贪婪,便要窒息,我暴怒,要窒息,我嫉妒,窒息,色欲,窒息……心脏咯噔一响,似是停止跳动前的最后一下挣扎。猝然间,三姑用鹰爪一般有力的手持着一把大扫帚一瘸一拐地将这些闹吵吵、乱哄哄的人全部赶出厅去,那一瞬,我想起当年三姑用她那鹰爪般有力的手握着扫帚守着金鹏王朝山庄的大门。恍然间,她的光影,便是一只金鹏。金鹏拍打着翅膀,一飞冲天,细细看来,那是——她从二叔病榻前承接过来的活着与寄望。金鹏呀呀地叫着,一鸣惊人,细细听来,那是——
“侄儿啊,侄儿啊,你在何方?”
我猛地从异梦中惊起,原来,我又在这衣柜中沉沉睡去。
因我逗留在山庄中良久未归,三姑担心我的安危,便来找寻。我历经这聊斋中的画壁一场、唐传奇中的黄粱一梦,大感人世间的悲欢起落。在这一刻,我找到了那只金鹏,我找到了打开我如今困境的钥匙,我冲出去找到三姑,三姑那枯枝般的十根手指紧紧抓着我的手,对我抱怨、唠叨个不停,说我害她和姑父担心。她问我这么大的山庄究竟藏到哪里去了?我没有作答,携着她的手回家。我把一个普萘洛尔的空药瓶放在了那个储放我童年玄想的衣柜中。
(5)王朝与金鹏
在三姑家睡了一夜后,第二天一早我便要回家,三姑与三姑父仍是挽留,我说以后会常来看望他们的,他们送我到小巴车站。车启动时,我望见三姑那干枯的手在风中轻轻地挥动,与我作别。车渐渐驶远,她与三姑父那一瘦一胖、一高一矮的身影在风中模糊。那一刻,金鹏意象再现,我仿佛跳脱如今的窠臼,与那些不得志与桎梏释然。
逝去的,是王朝、是山庄、是历史。一人承接一人守下去的活着与寄望,那串钥匙。
此后,我惊恐发作的次数越来越少,身体逐渐好转。似乎那异梦惊醒时的心里咯噔一响,让我的心脏回归到了它本来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