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 青
一、庞青云
阔大的书法讲桌后,庞青云捏着毛笔,端详刚写好的两行字。如果装裱起来,挂在省里评委们面前,他们会不会心有灵犀地冲彼此微笑点头,在每颗老迈又躁动的七窍玲珑心里,浮涌出“英雄出少年”几个大字,赞叹又酸楚。
“曲明辛!”庞青云第二次喊这个名字了。毫无意义的声音符号,与在座其他的五十多组符号一样毫无意义。他现在最关心自己的作品能否获奖,能否得到一张盖着省教育厅红章的奖状,那张彩纸才是评职路上最踏实的铺道砖。
曲明辛提个大本子,磨磨蹭蹭,嬉皮笑脸,凑到庞青云跟前。
庞青云对这个男学生没太深印象,他只是阶梯教室最后一排几个男学生中的一个,脑顶的头发有些黄,圆圆的一圈,像叠了两片破草垫,眼球不住左右晃动,没个定准,散乱中透着狂躁。
“这字是你自己写的吗?”庞青云用红笔点着本子上一个粗粗的“育”字。
“是我!不是我还是谁?”曲明辛的笑容消失了,声音高起来,眉毛立起来。没有丝毫过渡,悬崖般直上直下。
“我当了十年书法老师,教你们也大半年,你写啥样字我能没点数?”庞青云觉出他有点犯浑,可专业的自信和师道尊严使他不可能在这个常坐最后一排的男学生面前立即服软。
“你说我不是自己写的,你侮辱我!行,就死给你看!让你看看我是不是自己死的。”本子不要了,曲明辛扭身大步,出了教室。
事情发展得太快,起承转合的眼睛还没看清对手,就被两记勾拳打得昏死台上。
庞青云盯着“育”字发呆,多大点事就要死要活的。他慢慢合上曲明辛的本子,在记分册上写个不高不低的分数,他不想再因这事多做纠缠。庞青云从上大学时就告诫自己,做什么事、遇到什么情况,都得慢、都得稳,他常跟人说:“一慌你就输了。”他说话慢慢悠悠,声音不大,可每个字都要发得浑圆饱满,每个听自己说话的人都该竖起耳朵、打起精神,调动起全部的神经和思维去领会其中妙不可言的真谛。
“要是死能解决问题,咱们谁都不用在这坐着了。”他微笑着看看下面的几十个学生,期待回报以同样的笑。
坐在前排的几个女生,毫无笑意,只是瞪大眼睛盯着自己。凭庞青云的直觉,那眼睛里面应该有些东西,可他猜不出来。连自己都猜不出来的东西,就是没东西。他心里还有点惴惴不安,望望后面的学生,一如既往,静静埋头看手机。一个女生翘着兰花指剥香蕉皮,另一个女生捏双长筷子在塑料袋里翻来捡去。他心里踏实许多。
没到下课时候,一个男学生门也没敲,风风火火跑进来,说黄主任让庞青云快去五楼。呵哧带喘、断断续续。黄主任办公室不在五楼啊。
“你慢点说,别着急。”庞青云平静地盯着男学生干部,要给他做个表率。
“有同学要跳楼——黄主任让你去——五楼走廊。”学生毫不掩饰脸上的兴奋。
因为别人一句话就逃楼?以为曲明辛只是说说而已。跳楼,庞青云并不吃惊,至少不比有人说他字写的糟糕更吃惊。命是他的,随他折腾,可责任是自己的。庞青云觉得有人抱着这两个字朝他头上砸,那人分明就是黄主任,他怕得要死。
庞青云脑袋里混沌一片,脑袋外云山雾罩。眼前闪过一段段白色的墙壁,一条条灰色的楼梯,学生干部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在耳边一直没停过,他还没弄清楚自己是怎样迈的步子,可身子已经立在了五楼走廊里。
曲明辛骑坐在窗台上,身子时而偏向窗外,时而倾向走廊,两只胳膊上下乱舞,明显已经没了力气。他的体力比精神更脆弱。
“你们太欺负人,想让我死,我就死给你们看。”曲明辛手指胡乱向前点着。离得老远的黄主任仿佛被隔空点中了一般,身子后倾,朝左右微微闪躲着。
庞青云站到黄主任身边。黄主任向后又退了半步。
“从你课堂里出来就这样了。”黄主任两手一摊,将眼前的大麻烦毫无保留地端给庞青云。她看了一眼庞青云,那眼睛就像玻璃匣子里啄木鸟标本的眼睛,满是孤傲和责备。
“我就说了句‘那字不一定是他自己写的’,也没说肯定就不是他写的,也没批评他,随口说说而已。”
“‘随口说说’能行吗?学生工作无小事!”
“我也没想到对他影响这么大。”
“‘没想到’能行吗?学生问题要考虑周全!”
“我这就过去劝劝他。”
“‘劝劝他’有用吗?我都劝了老半天了,这才把你这‘根儿’请来。”
庞青云不说话了。还想上前去劝,挪了半步又退回来。
“得联系他父母啊。”庞青云觉得自己头脑冷静了一些。
“你以为我没想到吗?他父母离异,他妈出国,他爸不管,说他要死就任他死。”黄主任压低声音。
曲明辛的身子向外摇了摇,头重脚轻,昏昏欲坠,好在一只手把住了窗框。周围的学生干部几声惊呼。
曲明辛父母的态度让青云有点吃惊,可又没理由大惊小怪,有点家庭问题、心理问题的学生绝非凤毛麟角。
“我再去劝劝他吧,我跟他诚恳认错。”青云向黄主任说。
在人命面前,不如说在要承担的责任面前,大丈夫能屈能伸并不可耻,反而是一个男人成熟的标志。连他父母都不在乎这条命,没人在乎,可有无数人包括庞青云自己,更乎这条命消失后带来的麻烦,它们会危及自己的工作、自己家人的生活。网上铺天盖地的舆论向自己和自己的家人压来,非要把自己逼疯,逼得上吊。可在网上逼自己的人大多也不在乎曲明辛这条命,他们在乎的是如何不遗余力地发泄情绪,在乎的是把并不完全清白的人逼上绝路的快感,他们为自己喷出的文字自豪,觉得自己能力非凡,是叱咤风云的英雄。可映在屏幕上的是远比他们的文字更为丑陋的脸,是在真实生活中每天被领导斥责的卑微渺小的身躯,这样的人竟可以成为用键盘砍出一条血路的强者。
“解铃还须系铃人。要化解矛盾,千万别刺激到他。”黄主任直着脖子,眼睛直视前方,“要是没把握就不要去。”黄主任后面的话声音很大,让周围的学生都听到。庞青云能把他劝回来当然好,要是劝完跳楼了,那就从头到尾都是庞青云的责任了,把他叫过来也是这个意思。追查下来,自己根本没有明确说过一句让他去劝导的话,连头都没点过一下,是想拦没拦住,周围的学生干部皆可作证。
庞青云将两臂稍微抬起些,白里透红的手心朝向曲明辛,表明自己没有武器、毫无恶意,像与犯罪分子谈判的专家一般稳稳走过去。一个疯狂又可怜的病号、一位不愿担责的领导、一群只好娱乐的学生,不会有人比自己做得更好。
曲明辛坐累了,两手抓着窗框,脑袋也靠在窗框上,看见庞青云走来,只抬起一只手朝他狠命指了指,嘴里不知嘟囔两句什么。
“是老师不对,是老师不该那么武断说不是你写的。”青云右手按在自己胸口,摆出掏心掏肝的姿态,“先下来,明辛,老师给你承认错误了。”
庞青云为自己而感动。一个老师,一个毫无过错的老师,能对一个考试不及格、找人代写作业、父母都不管的糟糕学生说错误都在自己,在领导和学生面前,摆出一副最诚恳的卑微姿态,恐怕古往今来从未有过吧,这是对生命的尊重,这是对学生的尊重,这是其人格精神绽放金色光芒的时刻,这是一个成熟的、有担当的男人该有的样子。他仿佛看到在省级优秀教师的领奖台上,在白灿灿的聚光等下,曲明辛手捧一大束鲜花向自己走来,双眼含泪,深鞠一躬,说:“老师,我错了。”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男同志努力瞪大眼睛不让眼泪流出眼眶,女同志用指节蘸着眼角,掏出手机拍下这无比感人的一幕,发进朋友圈。
“你给我滚,不想看你那张大脸。”曲明辛眼神散乱而疯狂。
庞青云听到身后有学生发出轻微的笑声。他并不生气。
“你看,老师也是人,老师也会犯错,老师看作业也有走眼的时候。老师给你赔礼道歉了。”
老师是什么东西?我是老师,可老师不是我。非要下个科学而严格的定义,老师必定是一种可以随时向领导、学生卑躬屈膝的爬行动物与软体动物杂交的转基因动物。就像转基因豆油,没人实实在在见识过它的危害,可每人都厌恶至极,连它自己都没脸大大方方蹲在超市货架上。
庞青云睁大眼睛,要让曲明辛看到那是两汪池水,水面上泛着浓浓的真诚和悔恨,又厚又稠的,铅球放上去都不会下沉。他会被感动的,没人抵挡得了自己的眼睛。他在追自己的漂亮老婆时用的就是这招,只不过酒吧的灯光更能锦上添花。
“滚,给我滚。我要跳下去,都是你们逼的。”
庞青云有点动摇了,但不是对自己的真诚没了信心,而是觉得曲明辛彻底丧失了理智和情感。大夫的诊断和治疗方案从始至终都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病人深不可测的病情。
天很热,楼下纤细的柳枝没有丝毫摆动,校园被阳光照得白花花一片,干净净雪亮亮,可没人能把东西看得一清二楚。
一个后来的学生干部要举手机录像,被黄主任狠狠瞪了回去。
庞青云瞟见一个人从走廊另一端出现,低着腰从曲明辛身后朝他接近,像头狗熊,是他的辅导员李卓越。
庞青云一下子明白了该做什么,他振作精神,不断朝曲明辛挥手,吸引他的注意力,提高音量说话,努力掩盖李卓越并不轻盈的脚步。
“明辛,你知不知道,如果你跳下去,老师会后悔一辈子啊!你前面所有的老师同学都会难过一辈子啊。”
“就是要让你们后悔一辈子。”曲明辛低头向下看。
“你爸妈知道会难受死的。”
“他们会高兴死。没了累赘。”曲明辛不再犹豫,要把墙里那条腿也挪到墙外,有些僵麻,抬了两下,没挪过去。
“老师和同学都喜欢你啊!”
“去你妈的!”曲明辛不顾腿了,直接将身子朝下栽。
二、李卓越
“老师和同学都喜欢你啊!”事情过去了好几天,庞青云还在琢磨最后这句话。要是在说之前,狠抽自己几十个耳光,把脑袋和嘴都打木了,说出来效果应该更好。他有复盘的习惯。
好在李卓越从后面把曲明辛抱了下来。
李卓越三十出头,就是从这学校毕业的。退伍后,回到学校当辅导员。个子高,极壮实,像条斗牛犬。胸肌和肱二头肌很发达,炎热的夏天、小号的半袖衬衫、浑重的嗓音都能为它们锦上添花。刚来的时候,就数他热情高、嗓门大,入职宣誓时,他一个人的声音就盖过了其他十几位新老师,甚至大过了拿着麦克领誓的黄主任。
外人都觉得他幸运,能进一所高校当辅导员,开始他自己也这么认为。在大学里当老师,曾经妄想过的事情,有一部分的确成了现实,可是那种满足感,像是从指缝中溜走的水,很快就消逝不见了。
他做了之后才发觉步履维艰,能力欠缺、经验贫乏。有回两个女学生闹矛盾,各自家长都找到系里,他干脆把两家人聚在一个办公室里,将事实一摆,任其相互指责叱骂,直闹到黄主任办公室,又正巧赶上学校督导组来系里查课,把丑出到了全校。黄主任瞪着大眼睛问他,为什么把两家凑一起激化矛盾?他说,都不是什么好饼,就是要让他们狗咬狗,咬累了,自己再出来收拾残局。放屁!得到的只能是黄主任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还是当着好些学生面骂的。
黄主任的表情和语言都在时刻提醒他,他正是学校无法顺利升本的罪恶之源。每次面对麻烦的学生和狰狞的黄主任,他都想跑,跑出办公室,跑出走廊,跑出教学楼,跑出学校,飞快地跑,破纪录地跑。以前在学校和部队这是他最引以为傲的活动,可现在,能跑去哪呢?自己与大多数人一样没什么一技之长,这就是最稳定的工作了。他认为自己不适合这种琐碎杂乱又需要极大耐心的工作,重要的是他不喜欢黄主任,即使换个主任也许同样糟糕,可他就是觉得,直到她退休,她一定是最让他难以忍受的人。
李卓越记得第一次参加系会,进行了十多分钟,门开了,一个年轻女人挺着大肚子不紧不慢走进来。身子高,骨架大,和李卓越不相上下,像是有人把她的骨肉灌进衣服里时,错用了中年男人的衣服。她短头发,大眼睛,像一只稀有品种的蟾蜍。她笑着跟众人打招呼,居高临下,一脸傲气。下面坐的满脸褶子的一众教授、副教授们眼巴巴地盯着她走过,全是关切,说黄主任怀孕了不在家休息,怎么还来开会。李卓越在心里祈祷,希望黄主任生完孩子调到机关或别的系部当领导,最好当上校长,当上教育厅厅长,离自己头顶越远越好。可根据他后来看到的吸引力法则,无论希望还是厌恶,只要念叨多了,就一定会来到自己身边,黄主任也不例外。
跳楼事件暂时平息。黄主任要再给曲明辛父亲打电话,李卓越也在旁边。他不是听到风声主动过去的,而是被黄主任郑重邀请的,还有几个心腹学生干部,都是证人。
“快过来,请坐,就差你了。”黄主任音调里透着阴阳怪气的热情,就是要让他听出来。
“主任。”
“我不是主任,你是主任,我是辅导员。我得挨个把学生问题都摆平,然后向你汇报工作。”
“之前我也联系过。”
“联系过还这样,要是你没联系,咱们系楼是不是早被炸平了?”
一个学生干部背过脸去,一个跑到走廊里笑。
“他父母都不管,我也没办法。”
“他父母不管,你就也不用管呗?”
李卓越远远坐下来,挺直腰板。
“你真等我打电话呢?你是他辅导员,你打!”黄主任眼球的一半凸出了眼眶,用手指着李卓越的鼻子。
电话响了半分钟也没人接。他看看黄主任,黄主任一脸不屑和傲慢,屁股用劲,扭转椅子,眼睛只瞧电脑屏幕了。李卓越看看周围的学生干部,想从他们脸上读出自己的下一步,可都是一脸茫然,只有一个男学生冲他挤眉弄眼地笑一下。
无论做什么,自己是不能离开这间屋子的。沙发右侧扶手的一小块皮子破了,翘起个小三角,应该比上回来时大了些,不知谁那么无聊、手那么欠。他用手指拨弄着小三角,左推到右,右推到左,小三角一副随波逐流、任君而为的态度。李卓越看着生气,干脆把它压到底,死贴皮面,可还是歪歪扭扭慢慢悠悠立了起来,却无法回复原来的角度。
第二次电话拨通了。黄主任的脸和屁股仍旧没转过来。
“都跟你们说了,别给我打电话,我不管。”曲爸不耐烦中带着愤怒。
李卓越赶快点开免提和录音键,用手势告诉学生,让他们也打开手机录音。
“昨天曲明辛要自杀,要从教学楼跳……”
“要死就死,随他。”他以前说过。
“我们系的领导和老师本着对曲明辛负责的原则,希望你能把他领回家修养修养、看看心理医生。”
“死就死你们那,我不想看见他。”这句也说过。
“他在家也可以上网课,不会耽误毕业的。”
“他有病,丙肝、猴痘、梅毒,别再给我打电话了。”急眼了。前半句没说过。气话还是真的?他不确定。
那边挂了电话。李卓越看看黄主任,她还没扭过头来,突然将手伸向键盘,噼里啪啦敲起来。她盯着屏幕,半天,才先把屁股转过来。
“你们立刻把手机里的录音删掉,”黄主任凸起眼球,恶狠狠盯着办公室里的学生干部,又极力克制地说,“现在就删,当我和你们导员的面。”
她让李卓越挨个检查他们的手机。
“你的留着。”她向李卓越命令。
“给你也传一份?”他觉得黄主任肯定要向学校汇报,应该用得着。
“别给我,你留好就行。”黄主任把屁股下的椅子狠命向后蹭,像是真有人端着一碟新鲜出炉的热乎乎致命病毒往她嘴里塞。
“今天你们听到的话,不准和任何人说。出了问题,你们自己负责。”黄主任的手指连戳带圈,把李卓越也圈了进去。
“不管学生的家庭有什么问题,学生自身有什么问题,他都是我们的学生。对他不能有任何的歧视和疏远。我们要关心好每个学生,照顾好每个学生。越是这样的学生,我们越是要关怀备至。”黄主任挺直身子,换了一副面孔和腔调。
除了傲慢外,李卓越最厌恶的就是她的官腔,胃里翻腾了好一阵。
“你作为辅导员多去寝室关心一下。”黄主任从抽屉掏出一瓶免洗洗手液,挤了一大滩在手心。
“你和我一起去吗,主任。”他知道她不会去,可就是想恶心一下自己。
“你去就行了,代表我,代表全系领导、老师,送去无微不至的关怀。”
李卓越咽了一大口口水,压下涌上来的酸水。领导给他的永远比他想要的多。
学生宿舍走廊不知多少天没打扫了。破袜子、鞋盒子、方便面桶、外卖餐盒、方便筷子、饮料瓶子,还有个只剩一只螺旋桨的无人机。墙角和走廊尽头堆不下了,直接散到走廊地面。一大股酸臭味扑进了李卓越鼻子。
“怎么都不过了,这是要毕业了?”他把嗓子撑得又粗又厚。
“垃圾太多,保洁阿姨崩溃了。”学生干部说。
“她不就做这个的吗,有什么可崩溃的?”
“现在点外卖的同学太多,从早到晚没停的时候,厕所垃圾桶一直满着,倒都到不过来。”
“那就不收拾了?”
“学校给的钱太少,收拾不干净还会被管宿舍的领导训,她干脆不干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啊。可她比自己强,想不干就不干,走得干脆,离得潇洒,或许换个地方再干几个月。可自己能去哪呢?
李卓越小心把脚插进垃圾的缝隙中,他要躲开这些汤汤水水,即便不会把脚踩进饭盒,刮上塑料袋的边,也无法洁身自保。一只老大的鱼头横在走廊中间,眼神凌厉地盯着自己,有点像黄主任,正等着他手写一封书面致歉信。他是蝼蚁,壮得像只斗牛犬的蝼蚁,可终究还是蝼蚁,退不出、躲不开、逃不掉。
寝室窗帘拉着,几个铺位上也挂着单独的帘子,闷熬出臭烘烘的味,像炖着死猫一类的东西。寝室里八个小伙都在,都是李卓越的学生。可见到李卓越和几个学生干部进来,毫无反应,在床上或躺或坐,擎着手机玩游戏、看视频。自己当年可不是这样,对老师和学生干部都毕恭毕敬,有着天然的敬畏。
“哥几个挺好的。”
一片沉寂。
“我代表咱系的领导、老师过来看看大家。”
“傻缺,还往前上。”一个戴耳机的男生对屏幕上的游戏骂了一句。
仍是一片沉寂。怎么就培养不出来符合《人才培养方案》标准的学生呢?
好在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学生寝室了,他习惯了这种单纯睿智又无伤大雅的沉默。
一个学生干部告诉李卓越,那个遮着黄色布帘的下铺就是曲明辛的床。李卓越喊了三声他的名字,没人应答。他知道里面有人,床边有鞋。那双鞋前天还蹬踩在五楼的窗台边,委委屈屈、紧紧张张,现在就散散漫漫、你歪我斜地倒在床边。看见它们,李卓越心脏又开始突突地大跳。
“明辛啊,最近身体怎么样?”李卓越指尖轻拨帘子边缘,露出里面已坐起来的曲明辛。
“能不能尊重点别人的隐私?”曲明辛斜着狂乱的眼睛瞪着李卓越,喷着毫无铺垫的愤怒。
“老师们都非常关心你,派我来看看。”李卓越告诉自己,他是病人。
“你刚才划到我脸了,知道不?”曲明辛下了床,穿上鞋。脸对脸,盯着李卓越的眼睛。李卓越厚实的身体几乎是他的两倍,可还是往后退了一步。糟糕,被他讹上了。
“我一点边儿没碰上。”李卓越知道除了布帘自己什么都没碰,可还是看了眼自己的手,隐隐觉得泛青泛紫,还有点发木发麻。
“出去,这是我的床,我的寝室,都是我的私人空间,没请你来,都给我出去。”
寝室里的其余男生都在玩手机,姿势毫无变化,像几条拧得半干的湿袜子。只有个手机游戏的声音调大了些。跟来的学生干部已经退到门外。
“让你出去就出去呗,别耽误别人休息。”角落床上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躺在床上的不是学生,是一条条在雨后腐木里扭曲着钻出的生物。
面子已经没了,可还得说两句再走。没等他张嘴,曲明辛的双手已经推上了他的胸脯。曲明辛病殃殃的本没有多少力气,可李卓越的脑子灵光乍现,身子趁势向后倒去,屁股坐在一个外卖饭盒上。他倒下时,瞥见曲明辛眼里露出一丝惊惶。
已经到了老师去碰瓷学生、城管去碰瓷商贩的地步了吗?需要花点时间怜惜、爱抚一下自己的尊严吗?不需要。他不配。
“你怎么能打老师呢?”李卓越被几个学生干部拉起来,“我的屁股,我的脚。脚都崴了。”他想让身子变得软绵绵的,像去骨的生鱼片,可这鱼片太厚太实,只能勉强成为煮得半熟的鸡胸肉。
曲明辛已经甩上了寝室门。走廊里也一片沉寂,连出来看热闹的学生都没有,只有剩菜的油味醋味混着臭袜子味悠悠飘荡。清明节金山墓园里的气氛也比这欢快热闹。
“你们都看到了,他敢打老师。”李卓越瞪大眼睛盯着周围的学生干部,声音很大,“快扶我去医院,直接去外面大医院,不能去学校医务室了。”
硕大的鱼头仍躺在走廊中间,盯着李卓越的凌厉眼神里多了一丝悲悯。
三、黄主任
黄主任命硬,三十出头做了副主任,当年父亲去世;四十不到当了正主任,老公公去世;评上副教授那年,又送走了老婆婆。
她年少有为,她总能将工作做到点子上,在校领导发愁之前为学校解决难题。运动会开幕式还未结束,她便组织全系师生穿着荧光黄的系服,围着新铺的塑胶操场,蹲成一圈拔草。她组织学生中午在食堂里擦玻璃抹桌子,恰巧赶上了校领导开完会吃饭。端午节校领导提了一句“有人说纪念屈原,有人说纪念伍子胥”,她马上组织全数学系的教师开展端午节的研究工作,发论文、报课题、建课程,让辅导员和庞青云组织学生搞端午主题的竞赛、绘画、书法、朗诵。但黄主任是有原则的人,坚信有所为有所不为,能动嘴的绝不动手,能别人做的绝不自己上,能推出去的绝不自己担着。她在系领导的位置上稳如磐石,可也没法大红大紫大放异彩。
周三下午要开全系大会,得跟老师们交待曲明辛的事。黄主任喜欢开小会,不喜欢开大会。大会上说的东西总要慎重,一堆人支着耳朵在听在记,万一说错一句话,被某只老狐狸抓住把柄,她可不想担任何无法带来利益的责任。
小会好,小会只给教研室主任开,几个教研室主任年纪轻、职称低、有野心、好控制,嘴对耳的传达,又省去了文字通知的把柄和责任,由他们把话传给其他老师,一旦出了问题,就说是他们领会错了意思,责任他们担。
走廊里,两个维修师傅正给窗户安上铁链,像酒店房门的铁链,只不过两端全都钉死了,窗户只能打开巴掌大的缝。走廊的窗户弄完又去弄教室、办公室、厕所。
“大家看到了吧?”黄主任挺直腰,仰着脸,颇为得意,“每扇窗户都要安这样的铁链,不仅我们系,全校所有二层以上的窗户都要安上。”
“这些窗子全坏了?”孙老师问,她还有两年退休。
“都是为了学生的安全。防止学生暂时想不开,铸成大错。”黄主任一字一顿,语重心长。
“冬天还好,夏天怎么办?尤其四五十学生挤一个小教室里,还不得热死。”
黄主任暗自得意,幸亏没急着说,这办法就是自己向校领导提议的。
“学生的生命是最重要的,和学生生命比起来,一切困难都可以克服。”她极为严肃,字正腔圆,说的很慢,仿佛语速与内容的重要程度有着不容辩驳的反比关系,而且像是对着一群初来乍到的外国人宣讲国家大政方针,要是稍快一点、稍露一点笑容,都是对其重要内涵的极大不敬。
“生命不容儿戏,前车之鉴不能忽视。”她仰着脸,极为诚恳,“事情发生时,我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当时情况极为危急,曲明辛的一条腿已经挂在窗外了,那时要有这铁链拦着,绝对不会如此了。后来的李卓越和庞青云两位老师对危机的处理也可称范本,不愧是学校千挑万选才派给我们系的优秀人才。”
李卓越看眼黄主任微笑的脸。人才,还千挑万选,其他的九千九百九十九个肯定是非人类。
“我想请庞青云老师给大家讲讲事情经过,以后出现类似情况也知道如何处理。”
庞青云摆手推脱,可禁不住几个老师鼓励,马上慢条斯理说起来:“那天我正上书法课,讲的是上下结构的字。我安排了课上作业,每人写五行,大家写的都特别认真。我非常喜欢这届学生,别的课我不知道,但上我的课,学生都是全神贯注在听……”
“时间关系,会后大家可以多向庞青云、李卓越老师取取经。”黄主任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宝贵经验的交流,“曲明辛同学确实有心理问题,防止再次出现意外,我已经向学校申请把他们整个寝室的同学从四楼调到一楼。我们要做的就是一切为了学生。”
“尽快把调换寝室的申请表拿给学生处和校长签字,我们要用最快的速度和最大的诚意为每一位学生服好务。”她转向李卓越。
“另外,大家需要注意的是,”黄主任压低了声音,“曲明辛的问题不仅仅是心理问题,还有身体上的问题。有血液疾病,能传染的、致命的那种。就是万一他拿把刀或拿个针头,扎咱们哪位老师一下,就会把整个家庭都毁了的那种。”
“我无所谓了,我都这把岁数了,”她撩了一把脸侧浓密油黑的头发,“可咱系的年轻老师还得结婚生孩子,老教师还得看孙子啊。一定要注意。当然,我从不主张坐以待毙,我还得找学生处,想办法让他上网课。到时给毕业证就完事了。不能一直留着啊。咱们担不起这责任啊。”
“这么严重,得让他退学啊。”孙老师说。
“现在不是说退能退的,得证据十分充足的情况下才能让学生退学。否则他在网上一曝光,有理也变成没理。”
“那就等着他拿带血的针头捅我?”
“所以我才跟大家说一定要注意保护自己,我和辅导员还在想办法,继续跟领导谈。”耐心开导爱挑刺的老教师和为年轻教师提供勇于担当的责任,是一位合格领导的必备技能。
开完会,黄主任带着李卓越去了学生处。
刘处长是新提拔的干部,端坐办公桌后。她刚三十出头,梳着马尾辫,像个学生。虽然黄主任自己也是这个岁数提拔起来的,可总觉得刘处长太嫩,完全没有自己当年的老练果断,而且等她到了自己这个岁数,恐怕连现在引以为傲的身材也会臃肿起来。
“刘处长,还这么美,说是个学生干部在这坐着,也没人不信啊。”黄主任笑着露出两大排白牙。她并紧双腿,尽量轻盈地坐到沙发上,可在屁股接触到皮面的刹那,仍像十吨煤球轰然卸下。
“还是你皮肤白,黄主任,我这辈子也保养不出你这样子,”刘处长把一只手摊在办公桌上,看看自己的手背,“太羡慕了。”
刘处长看李卓越站在门口,也让他坐,李卓越一手摸屁股,一手忙摆。
“我们的辅导员受伤了,要说的就是这事。”黄主任面色沉重起来。
“屁股受伤了,被一次性筷子戳破了,坐不下来。腰也扭了。”李卓越一只手捂屁股,用另一只抓着几页纸的手去摸后背。他知道自己很滑稽,可他喜欢看漂亮的刘处长冲自己笑。
“这个学生我们也跟校领导和咱们学生处反映好多次了。你看现在他连老师都敢打,我们这有医院开的受伤证明。”黄主任说话过程中未朝李卓越看一眼,可李卓越心领神会,马上将手里的纸递到刘处长办公桌上,“这回能直接把他开除吗?”
刘处长没接也没看那纸,皱起漂亮的细眉毛,伸手去翻抽屉。
“开除学生可得慎重,现在学生和家长的法律意识都很强,动不动就把学校给告了。官司输赢不说,学校名声就完了。降级倒方便些,不过也得提供非常详细确凿的材料,得有各科老师关于成绩、出勤、课堂……”
“不要降级,不能再留着了。”
“我得看看学校规定,最新的规定。”刘处长从抽屉里翻出十几个不同版本的蓝色小册子,深蓝、浅蓝、湖蓝、靛蓝、冰蓝、绿蓝、孔雀蓝,从中拣出最新的一本,翻了半天,“只有学生打架的处罚,没有学生打老师的处罚啊。”
刘处长仍旧皱着眉,无奈中带着点如释重负的轻松。
“没有相关的吗?”黄主任恨铁不成钢地盯着那些重要的小册子。
“只要求学生尊重老师,可没说打骂老师该怎么办。”
刘处长眨着大眼睛,同情地看着李卓越,李卓越已经把手从屁股上放了下来。
“你去工会了吗,问没问能不能报销点医药费啊?”刘处长问李卓越。
“好像得住院才行。”
“哦,得空你可以问问,有消息告诉我,其他老师也有类似情况。”
“就没办法处理这个学生了吗?”黄主任有些不高兴,“下次开大会,能不能建议学校增加这类条款?”
刘处长笑笑没说话,为难又厌倦。黄主任想起上次开会,建议增加一条关于学生怀孕的条款,结果遭到与会领导们的嘲笑。可让她生气的是,笑得最厉害的竟然是刚刚还为如何处理自己系一个怀孕女生发愁的系主任。
“是不是可以劝他因病请长假,回家上网课,我看有的系那么弄的。”刘处长已经展开了她漂亮的细眉毛,“我们学生处会全力支持系里的学生工作,都是为学生服务嘛。”
黄主任直直地抬起身子要走,忽然想起什么。让李卓越把给曲明辛调寝室的表拿给刘处长签字。
“带了吗?直接就一次性办了,省得你跑两回。”她对自己关心下属的省力方法颇为得意。
“已经签完了,就差校长了。”
黄主任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往门外走。曲明辛不重要,开除曲明辛她本也没抱太大希望。学校还是会尽一切力量扩招学生,领导还是会高屋建瓴地总揽大局,教育厅还是会要求每个学生找到工作,大企业还是都在风风火火设计新能源汽车。一切都越来越好。
自己嘛,赶的就是这个饭点,行政楼离食堂近。图书馆的老师八成早吃完了,在校园里散步呢。
还没出门,手机猛震起来,是杨校长。校长极少直接给自己打电话,记得上次打还是去年秋季开学时,杨校长让她给新入职的小牛老师少排点课。今天却有些不好的预感,难道是责备自己对学生自杀问题处理不力?可上次开会已经表扬了。是刚交的自查材料不合格?她命一个教研室主任写的,让他写完就直接发给教务处了。
“懂不懂按规矩、按程序办事啊?我现在已经沦落到这种地步了吗?我必须得直接面对学生了吗?”
“杨校长……”
“你自己不过来怎么也得找个老师过来吧?你现在都忙到让学生来找我的程度了?”
黄主任脑袋木木的,似乎明白他在说什么,但又不大清楚。
“学生把调寝单一把甩我桌上,让我签。你真把我当成寝室楼下守卫的?”电话里的声音很大,李卓越都听到了,“你什么时候有时间,亲自来我这一趟取单子。你要抽不出空,我去你办公室呈给你?”
电话挂了。黄主任有些懵。走到楼门口才彻底清醒过来,她怒目盯着李卓越。
“上回教工代表大会,他说欢迎学生随时找他谈心,校长室大门随时向学生敞开。我特意挑了个漂亮的学生干部去呢。”李卓越还挺委屈。
这混蛋肯定是故意的。黄主任不再看他一眼。她决定以后都不再用零度以上的口气和他说话了,虽然以前也没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