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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又是青纱帐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19年11月13日


 

 

 

    我是闯关东的后代,祖籍是山东省寿光县田柳镇崔家庄。父亲1924年生在东北,大排行八,共有姊妹十人。他1952年走进煤矿,此前祖辈皆为农民。

    1970711日,年仅46岁的父亲,囿于当时的社会要求,被迫接受“五七”改造,并带着全家到抚顺县前腰小队落户,再次做了三年多农民,此去经年已是45个春秋矣!

    那时,我年仅11岁,而记忆的河流却从未干涸……

 

老屋,那颓然无助的表情

 

    真说不清多少次了,我总是偷偷去看你,虽然与你相依为命不足四年,可那时的快乐与忧郁、信任与鄙夷、那些说不清的酸甜苦辣、那种似家非家的感觉,至今仍让我清晰而难忘。

    时间彷佛只是一晃,45年就过去了!

    我总是去看你,虽然每次重复的探望也不添加任何别的内容,可每次离开后都让我期待着下一次的到来。

    我总是远远地去看你,似乎有意躲避着什么人,又似乎急于想见到什么人。每次都有一个邋遢而害羞的老女人,有意无意地在院子里等着我。见了便是一脸腼腆的笑,总是问东问西,问长问短,问长问幼,把当年的事情不厌其烦地讲给我听,她当年为了那个粗壮的儿子曾与母亲谈论做亲家的可能。

    老人说话时,常有喉管从嘴里亮出来,一团通红的舌头不停地翻卷着,遭到乡邻的戏笑与轻蔑——她是兔唇。

    而今,她却是我这老屋的房东!

    ——那天再去时,却见栏门紧锁,空空荡荡的院子里没了她的身影,冷雨秋霜濯洗着粗大笨重的门栏,一把护院的小铁锁已锈蚀的很重了。于是我知道那个善良而卑微的老人,在十年前失去儿子之后,也孤寂地走了!

    我的老屋,如今只有你还蹲在那里,原本年轻有型的骨骼,已显出圆形的颓态,砖瓦凌乱破败,斑驳的窗子上有纸屑在抖动,像是在为那个老人送行。于是我知道,你这四十年前的老屋也快经不住世间风雨了,因为整整一代人已从这里寂然走向了天国。

    由是,我便一次次跨过你的矮门,以祭奠的目光把你抚摸。

    为了我的母亲,为了我那充满温情的回忆,为了不肯忘记又无法再现的亲情与往事……

 

村外,那经年负重的小石桥

 

    想来,那座小石桥也有我一样半百的年龄了吧!每当看到它车压土堙的弯了腰身,还在村头毫无怨言的站着,我就会流出泪来。

    即便是一座简陋的小桥,它所承载的重负与回忆,也绝不会比一个并不普通的生命更为轻薄。如今,我们这些当年的孩子都已濒临老矣,还有什么理由让它保持着年轻的姿态呢?还有什么理由让它一成不变地等着与我们会面呢?以至于当我们把脊背已弯成它的形状之后,又有什么理由对它的形象感到不屑呢?

    情感是记忆的延续,而情感却容不得记忆有些微的改变吗?

    我每次来到这里,都会特意去探望它——我会慢慢走下公路,绕过树丛,迈下陡坡,来到它的近旁。细看它稀疏残缺的石缝里已积下尘灰,仿佛年老松动的齿槽间藏着垢物。在它的身躯之上,公路因负重被一年年垫高,它已被深深地凹陷在乱石的底层,车轮已把它忘记,溪水也已经干涸,乡间的弃物已然埋上它的脖颈,四季的风霜雨雪还在不停地将它遮蔽……

    如今,它只做为公路一截存在着,原本的功用已经丧失殆尽。细细地端详它的表情,让我想起清贫而知足的乡下老人,是那样的平静而又安详。

    由此,我的心便被再一次灼伤。

    有谁知道,那可是我童年时无语的玩伴,是我寂寞的领养地,是我那时发泄愤懑与不羁的场所。在那些秋天里,我总是骑上它不高的肩膀,捶打着从山里采来的甜美野果,无视那轻蔑、冷漠、鄙夷的脸色匆匆走过,只顾将孩子的渴望一粒粒地送进嘴里,暖阳下梦见自己一点点长高,直到母亲的呼唤从幽暗的远处传来。

    我那充满怜爱的小石桥啊,我没有忘记你,也无法忘记你,因为你我曾独处过无数个冷雨飘过的秋季!

 

早春,那甘苦自知的野菜

 

    写下它的名字,我就又闻到那熟悉的幽微苦香。

    在那个极度贫乏的年月,在那个混沌的乡下时光,在那个矮窗外一片荒疏的早春……地里的活总是忙不过来,缸里的粮食已经见底,黄沙风风火火地到处乱串,几场雨都落下了,整个村子还是不见一点绿影,我就盼着村前的老树快点鼓包、见红、吐绿、直至杨花坠地。

    当河滩的柳丛终于被溪水喂饱,她开始舒展腰身、长发变软、轻歌曼舞起来。这时,有种玲珑稚嫩的生命,像是张望这个新到的世界,刚刚在柳荫下举起婴孩般的手掌,便被我们这些着急的孩子、年轻的媳妇和瘦削的老人,不由分说地掐断了最初的生长,背回炊烟凄惶的灶间。

    于是家家户户的茅屋里,就弥漫出它幽微的苦香,替代了人们对蔬菜的渴望和对粮食的依赖,这就是水芹菜。

    哦,仿佛整个春天的漫长等待,就为了它的到来。

    ——那时的我,仿佛是一个谙熟的乡下孩子,常常将柳筐放在岸上,光脚趟在冰凉的泥水里,曾将剧毒的“走马芹”连根拔起,狠狠地摔上岸地,祈望来年能少一点混摘的风险。有时竟意想不到地高叫起来,是脚下刚好踩到一条鲫鱼或是鲶鱼,鱼不情愿地要逃脱,脚和心一起发痒。

    一顿早春时鲜美的鱼汤,远比野菜来的诱惑。

    水芹菜,芹科植物的一种,颈部纹理明显,根部呈绛红色,因喜湿怕光就长在河滩的柳丛下。它虽是野菜的一种,却有多种吃法,譬如清煮蘸酱、熬汤、奢侈一点还可以炒上些荤腥。如若轻焯剁碎裹上玉米面,皮薄馅鼓,不品滋味,只为省粮,用它来填塞不会说话、无所谓抗议的肚皮,还真在其它野菜之上。

    !无论爱或不爱它,它就这样生长在我的记忆里。

 

黄昏,那镶着金边的叹息

 

    至今,我仍遏制不住并时常想起的,是村西边那一群翩翩巫女般的高高山影。它那时的阴森、孤冷、强势、岿然不动并灿若有形,至今仍常常闯入我的梦境,遥远而又痛楚。

    ——相隔着一道曲曲的河水、一段尘烟四起的土路、一层层密集破败的农家屋顶,那山影总是不可一世地横亘在那里。它逶迤起伏,排列有致,凌峭高处,夺人魂魄。每到黄昏降临,它总是提前把大半个村子淹没了,同时把那个山里孩子的满腹心事迷失在它的影子里。

    那时,我总在黄昏的院子里,向那里遥望,那是走出大山的唯一路口。

    我至今也说不出那种感觉,那时乡下的生活刚刚开始,田畴起伏,庄稼油亮,新割的稻米也很香甜。可是一到傍晚,我就会不由自主地向那山影望去,每每从夕阳的燃烧看到最后熄灭,直到月亮若无其事地出现了,我便会莫名地滋生出一种压迫与无助的心绪。

    那时,我还从没想过为什么一定要逃离这漂亮的大山,没想过这山里山外究竟会有什么不同,没想过走出这大山会有何荣耀,没想过我将来的生活与这小山村有多大的距离,没想过这距离究竟会置于我怎样的境地……

    我只是想,那山可以是山,可以随便立在哪个方向;那山可以是短时歇脚,也可以是雄踞万年;那山也可以棱角分明,凌然独处,幽暗鬼魅,汪洋恣肆……却无论如何也不该对一个山里的孩子如此的追逐与施威。

    那山可以圈住河流、圈住道路、圈住一辈辈的祈求与梦想,却不可以圈住一个孩子的凭空远望的视线和心迹。于是,极其固执地产生一种隔膜,一种失落,一种抵触,一种愤懑,甚至是一种无以附加的根深蒂固的无人破译的无奈。

    那是镶嵌在我童年的一片挥之不去的幽暗而又美好的记忆。

 

午夜,那山后藏着的惊悸

 

    如今,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我从没敢在记忆之外去过那里。

一个普通的连名字都没有的小山丘,百步之外,闲弃无用,就孤寂地卧在村外。除去疯长的蒿草、瘦瘦的落叶松以及榛子树与它为伴,甚至没有流云给它做风景,也没有哪怕一片枫叶为它舞蹈,隔着一条浅浅的小河,它就被山神和村庄的人们随便地丢在了那里。

    可是,它最终竟让村里人顶礼膜拜了!

    那是1971731日午夜。是阴云与雷电的合谋,让一群躁动的猛兽在上游的水库里,进行了一次集体暴动。它们用洪水的魔爪,撕裂了坝体的囚笼,打着翻滚,吹着口哨,裹挟着房梁、柴垛和狂奔的猪羊一路向西,最后竟切割着山崖、道路、村舍、庄稼人睡梦中的肢体,将五百多个生命瞬间毁灭。

    真得感谢那座小山丘,不管它是上苍的杰作,还是山神的弃儿,由于她的阻隔,我童年的村庄才与死亡擦肩而过。

    当人们终于被如血的黎明惊醒,于是车马和人群呼啸着向那里涌去。有谁见过如此的惨像吗?灾难已洗劫了整座山谷:粗树被拦腰摧断,高塔顺水倒伏,砂石驱走了每一片绿叶,巨石汹涌叠落,猪马牛羊祭祀一般地摆出各种安祥或狰狞的姿态,间或有一具具男女老少的白尸或躺、或卧、或仰、或侧……

    一切的血性与对话都已终止,瞬间的谋杀竟将死亡涂抹的如此潦草而决绝。

    我那些粗俗而又可爱的乡邻啊,便于腥浊蒸腾的山谷里,戴着厚厚的手套,用毛巾死死地捂住鼻孔,并不断用惊咋咋的眼神和手势相互鼓励着,用他们曾经运送粮食和粗木的经验,怯怯地抬起一具具清白的尸体,无奈地回避着阳光的窥探与死者的尊然,一次次向山外运去。

    我至今忘不了,在那个破烂的秋天里,我们一群穿着破烂的孩子,被征调到祭奠的现场,见到那个被“学大寨”毁掉的水库,还有那些被洗劫的村庄。在众多乡亲逝去后,大人们俨然英雄般地披红戴花,接受着红喇叭的颂辞,铿锵天地,情动山河。

    如今,那个小山村仍在恬静地生活着,从前的事情已被遗忘。我虽在怀想那时的情形,明知不是那个样子了,却一直未敢前往。

 

    洪灾背景:1971731日傍晚,抚顺县救兵公社降特大暴雨,近5个半小时就降雨270毫米,致使施工中的虎台水库于晚2330分决口,淹死503人,冲毁房屋494间。

 

——引自2013830日《抚顺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