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思奇

我拿着锈了半张脸的犀牛刀片在拾来的塑料泡沫板上划出一个又一个狼牙，如山脉般起伏，手上小心翼翼的，生怕狼牙断了尖儿，划完最后一个狼牙，我将刀片顺势下行，划出一条完美的弧线，就像鱼的肚子一样光滑，又在弧线末端划出一个“凸”字形，凸字末端正与第一个狼牙起点相连。我收起刀片，从塑料泡沫板上扣下了一柄剑，交给恩泽。恩泽举起剑来，在夕阳下挥舞。西照日头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便像混沌初开之际的盘古，极长的身躯挥舞着巨斧劈开那亘古的长夜。恩泽问我，师父，这叫什么剑？我说，鱼肠剑。他说，这剑是谁的？我说，专诸的。他说，没听过。我说，这人是古代的一个侠客，说是战国时期，有个叫吴王僚的，把另一个叫公子光的王位抢走了，于是，公子光请专诸去刺杀吴王僚。然而，吴王僚守卫森严，下不了手，专诸就把一柄鱼肠剑藏在鱼肚子里，将鱼做成菜献给吴王僚。上菜之际，专诸从鱼肚子里抽出鱼肠剑，刺入了吴王僚的心脏，据说，这剑刺出之时，有彗星袭月。恩泽说，师父，原来专诸和鱼肠剑这么厉害。我说，专诸是敢为天下先的人，不过他的下场也很惨，被侍卫当场砍成肉泥。恩泽说，好人为什么总没有好下场？我说，好人也有好下场的，但敢为天下先的人，通常没有好结果。恩泽说，比如呢？我说，比如和专诸齐名的刺客，荆轲、聂政、豫让，下场都很惨，还有一个叫“赛专诸”的。恩泽问，除了专诸，还有“赛专诸”？

“恩泽，恩泽，回家吧。”恩泽他奶在喊他。他奶常年不出屋，一张脸白得骇人，双眼大概是白内障许久不得医治，几近全瞎，信的不知什么教，嘴里常年叨咕着不晓得是哪派的教义，喊人也像作法似的摄人心魄。恩泽拿着我给他做的鱼肠剑，说，师父，我回家了，你下次再给我讲。然后奔向楼洞子而去。 

 我望着他家，心想，师父的故事，我要讲完，那柄鱼肠剑，我要还给师父。 

北方的十一月，是渐行的寒冬。北风呼呼地刮，白雪簌簌地下，一夜间，覆盖了整片大地，我的右腿开始越来越疼。要说这腿，还是拜我师父所赐，因他而坏的。我孤魂野鬼般在外面游荡了十年，要过饭，干过苦力，将将攒了点钱。大抵是命运作祟，我又回到了北方，用仅剩的钱在旧城区的筒子楼群里租了个小屋，每天在楼群的院里院外倒腾点旧货为生。好在少年时，我在师父那里看过些书，对老物件有些灵光，因此总能从废品堆里拾掇出来点宝贝，倒手卖掉，抛去喝掉的中药汤子钱，活着尚有个维持。天可怜见，我在此遇到了恩泽，我师父以前喜欢给我做兵器玩，我像是要延续什么似的，于是也让恩泽叫我师父，我也给他做兵器。师父给我做过的那柄鱼肠剑，是用精钢铸造的，那一夜，师父把它磨得透亮，真仿佛古代的神兵利器再现。而如今我给恩泽做的，不过是些塑料片罢了。

    “王子啊，王子啊！快到妈妈这来！”包姐在喊她的狗。包姐是个胖大的中年妇人，平时讲话声大得震天响，总爱穿一身黑大衣。她曾是河南头儿纺织厂的工人，下了岗，没老公没孩子，只养了一条狗。那狗又白净，又聪明，包姐喜欢得紧，她逢人就讲，吃饭睡觉也要和她的王子在一起。我在院里收拾废品时，总能听见她震雷似地呼唤，王子啊，王子啊，别乱跑，别乱吃，离你妈妈近点。夕阳晚照下，我看见王子的黑眸子下鲜红的舌头上挂着涎，正直直地瞅着它的妈妈呢。包姐常对我和恩泽骂骂咧咧的，让恩泽拿着我做的破烂玩意儿离她的狗远点，别吓到了她的狗。恩泽告诉我，楼里楼外他最烦的就是包姐和她的狗。 

入冬后的残阳总像是碎了壳的鸡卵子，过了四点一刻便从天边滴溜溜地滑落，掉进谁家的铁锅里，噼啪作响，灼得葱花香叶透出袅袅烟火。我知道下学后，恩泽定会先来找我。恩泽说，师父，你烦不烦包姐，每次玩兵器的时候，她的狗都冲我叫，我真想教训教训它，师父，你给我出出主意。我说，好，那就下点耗子药。恩泽说，那不行，师父，奶奶说了，要信菩萨，不能杀生。我说，你也跟着信？恩泽说，不信，但是，师父，你给我讲过三国的故事，藤甲军把蜀军打得屁滚尿流，于是诸葛亮就定下火攻计，把藤甲军烧得片甲不留，结果诸葛亮因为火烧藤甲军太狠，折了阳寿，所以死的早，我不想毒死狗，最后折了阳寿。我说，好，那你还记得我给你讲的诸葛亮对付敌军的其它方法吗？恩泽说，记得，草船借箭，借东风。我说，不是，是云梯，攻城木，连弩，绊马索。明儿我给你做一条绊马索，我俩埋伏起来，我腿脚不好，你去引狗，我扯绳的一头，等狗奔近时，你赶紧去把绳的另一头扽起，把它绊个狗吃屎。恩泽哈哈大笑，乐得跳起，说师父，你赶快做。我说，好。 

大概三五天后，绊马索做好了。我和恩泽按计划行动，眼看就要功成，将“王子”绊倒时，包姐发足狂奔赶到，一个洪荒巨兽似地扑将过来，晴天霹雳般怒吼，顿时吓得恩泽松掉手里的绳。包姐疯魔一般朝我俩乱骂，我倒是无所谓，恩泽却已吓得呆了，我拉着恩泽的手，冰凉，我告诉他没事，让他回家了。 

    往后的一周里，包姐每天都鼓着一对冬瓜球大的奶子，在楼群的阴翳中厉声叫骂。她的黑大衣鼓成了风口袋，脑袋蓬成了像美杜莎一样的蛇发。她不断骂着我和恩泽：“没爹教没娘养的小王八羔子，成天跟遭瘟的瘸子摆弄那些破烂，没出息的小兔崽子……” 

 恩泽大概是真的吓怕了，有三五天都没来找我。后来，包姐气消了，不怎么再骂了，恩泽才敢在某天放学后来找我。其实，恩泽从小被父母遗弃，由他奶带大，我大概猜到了，于是我告诉恩泽，不用在意包姐的话。恩泽说，师父，现在我不在乎了，我奶奶说了，树欲静而风不止，要静，要信菩萨，奶奶给我念了经文，包恶人骂的再狠，我听不到，我只听到奶奶给我念的经文。我说，好，你奶奶说的对，你能这样想最好，我带你去河边走走。恩泽牵着我的手，我带他到河边。 

 彤云如絮，紫霞如雾，河上已经结了一层坚冰。夕阳如血般泼洒，把冰面映得阵阵绯红。我说，恩泽，你知道这河叫什么河吗？恩泽说，知道，叫云河。我说，对，叫云河，有人讲，是大河造就了这座城，人死了，不需要把骨灰埋在盒中，只需洒进云河，人的亡灵就可以溯流而上，回到云河发源之地，人就可以安宁。恩泽说，师父，是真的吗。我说，真的，在我小时候，每到中元节时，河边都会有烧纸吊唁的人，天上地下，金箔纸灰洋洋洒洒，河上飘荡着一座座莲花灯，承载着一个又一个灵，带他们返还家乡。恩泽被我描述的画面吸引，望着云河出神。

我说，恩泽，你还想听那个“赛专诸”的故事吗？恩泽说，想。我说，好，我讲给你听。“赛专诸”是河南头儿钢材厂的工人，平时尚侠任气，爱听评书《响马传》，尤其喜欢秦琼。因为秦琼外号唤做“赛专诸”，所以他也自称“赛专诸”。那个时候，工人阶级有地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九十年代一片改制浪潮，铁饭碗再也保不住了。那钢材厂虽是国企，可资金供应早已被切断。厂子再想运转，只能向银行借贷或向企业拆借。随着钢材市场利润下降、原料价格上涨，厂子已是积重难返，负债累累。加之厂长挪用公款，厂内贪腐成风，厂子没有张贴任何破产清算公告，直接跟工人们宣告破产。厂子通知工人们集体买断工龄，买断的钱却少之又少。工人们的养老保险早已断缴，最低生活保障费也发不出来，面临下岗的职工怨声载道。“赛专诸”跟工友们讲，厂子是国家的，工人们吃的是国家的饭，厂长有什么资格让谁下岗就下岗？“赛专诸”组织工人们停产罢工，又组织工人们在厂里游行示威。却均以失败告终，被厂长革职，直接下岗。“赛专诸”万念俱灰，终于在某天夜里，把匕首磨得透亮，偷寻到厂里，将匕首刺进了厂长的心脏。之后，“赛专诸”被抓捕，判处死刑。而厂子经过这一恶性事件后，上头下达了文件，要保障下岗工人的权益。

 恩泽说，师父，怪不得你跟我说敢为天下先的人就没有好结果。可惜了，“赛专诸”是个好人，如果他能再等等，也许就会等到上头的文件。我说，其实，那些下岗的工人，活得仍然很苦。曾经有个下岗的工人就说，他们下岗后活得就像孙子一样，但当孙子也没什么不好，总比那个“赛专诸”强。恩泽说，师父，“赛专诸”刺杀厂长时，也会有彗星袭月吗？我登时一愣。他拾起地上的一根长木棍模仿起来，凝神蓄力，向天刺出。那一刻，漫天飞雪，星月无光。我看得浑身血涌，也捡起脚下的两根长木棍，陪他耍起。若是恩泽拿单棍对我当头一棒，我便举起双棍交叉一搪；若是我举起双棍作华山劈，恩泽就横起单棍一挡。斜阳落日已临近消逝，我俩的兴头却愈涨，仿佛身影就此而磅礴，便像是末世纪废弃的工业塔活了过来，一招一式，你来我往。慢慢地，雪下得越来越大，我俩的眉毛头发覆上了一层薄霜。我放下木棍，拉起恩泽的手，说，该回家了。

大概是过了几天，我在院里碰到了恩泽他奶，她向来不怎么出屋。他奶问我，腿是怎么坏的。我说，被人弄断的。她说，那找那人赔钱没？我说，找不到了。她说，这年头，人说没就没的太多了，我儿子儿媳也都找不到了。我说，你儿子儿媳因为啥找不到的？她说，我儿子就是这儿工厂的工人，厂子让他下岗，他带头组织工人罢工示威，结果突然有一天就找不到人了，工人都说他被厂长害死了。他走的时候，恩泽刚出生没几个月，恩泽他妈托人捎话让我赶紧从乡下赶过来。家里没了顶梁柱，没多久，恩泽他妈也跟别人跑了。我说，那厂长没被抓起来？她说，抓起来了，警察查了，说都是经济犯罪，没有人命案，我也希望我儿子没死，但人就是没了。过了一会，我说，那你把恩泽拉扯到这么大，也不容易。她说，孩子，这么多年，我都是靠神灵保佑，孩子，要信菩萨，菩萨说什么苦难都会化解，孩子，波罗会里有殊利，一切冤家离我身，摩诃般若波罗蜜。我听她念着这些叽里咕噜的咒语，看到她那双因白内障而失去了瞳色的眼睛，大概是哭瞎的，里面没有任何喜怒哀乐，就像古代的神明造像，没有眼珠，任凭风吹雨打，青苔藤蔓遍布全身，只是静静地矗立在那里，无边的苦楚后显露出的无尽的麻木。在她的身上，我闻到一股陈年柜子腐木般的味道，夹杂着一点佛龛的熏香，渐渐地，听她念着唵嘛呢叭咪吽，我似乎被神明教义的套索勾去了一般。猝然间，我想到了那柄鱼肠剑，猛然惊醒，撇下恩泽他奶，快步奔回家中，找到那柄鱼肠剑，握在手中，我对自己说，有因必有果，因果循环，它的因由师父而起，因果报应，它的果也应落在师父身上，这也是佛家的道理。

已经入九了，风硬得紧，呼号着，咆哮着，往万事万物的身上披挂上了风霜雨雪。这几天恩泽他奶的身体不是很好，恩泽放学后便回家照顾奶奶，没时间再来找我。大概是刚进二九的那天，我见院里的凉亭旁聚了些人，也凑过去看，看见亭柱子上挂着一只狗。那只狗一双黑眸子泪汪汪的，蛇吐信子一般舌头外拖，发了黑，嘴角淌着沫。包姐的狗被药死了。亭檐角下的冰溜子长长短短，总是不化，像是森罗殿底下的火海刀山。包姐活像一个巨灵神一般，站在亭檐下，指着整个楼群叫骂。但凡是楼群里曾招惹过她的狗的人，她都没落下。到得后来，她那尖锐已极的嗓音，竟像滴着血。她没命地在自己身上乱撕乱抓，仿佛这里的一切，她都要撕碎……过了一周，再见到包姐时，她竟瘦得脱相，头发白了不少，足老了一轮年岁似的。她不时就疯疯癫癫地在院里给她的狗烧纸，嘴里不时唱着，啊，你是我的心肝宝贝，今生今世做阵飞……

过了几天，恩泽忽然急匆匆地来找我，说他发现了药死包姐的狗的凶手。我问他，你不是最烦包姐和她的狗吗？如今狗死了，不正是坏人没有好下场？恩泽说，她俩是坏人没错，但是罪不至死，师父，快走。恩泽拉着我的手，紧跟着他的目标追踪。我强忍着腿痛，跟上他的步伐，二九天寒风凛冽，路上的人都浑身上下裹得密密匝匝，只余两只眼睛，好像一只只缚在茧里的蚕蛹，在冰天雪地里慢慢蠕动。我问恩泽，那人什么样？恩泽说，那人穿着一身黑棉服，戴着个鸭舌帽，最近总看到他在院里徘徊，鬼鬼祟祟的。我就这样一路由他引导，我俩直追到了河东头儿的高葛山下。到得山下，却哪有什么穿黑棉服戴鸭舌帽的人的身影？其实，在路上，我看到这种打扮的人属实不少，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毫无作奸犯科的样子。而恩泽的目标是哪个，我早就没在乎了，只当是恩泽的小孩儿心性，陪他尽兴。我说，恩泽，人是找不到了，我带你上山转转吧。

我拉着恩泽的手，登上高葛山。高葛山上生满了树，冬日里枝丫光秃秃的，在斜阳映照下，魅影横生，我俩便如同走在冢中，旁边俱是一根根枯骨。恩泽有点怕，手心潮潮的，生了不少细汗，说，师父，咱们回家吧。我说，好。我刚要转身带他下山，眼角却瞥见半山腰上一个僧侣打扮的人，那人的步伐轻盈，蹬得极是稳健，上山时弓着腰，身子一起一伏，我登时便觉得这身影颇为熟悉，似乎在哪见过。我一时想不出是谁，思绪繁如乱麻。蓦地，我惊觉，那人是师父！我癫狂地拉着恩泽往山上跑，我的意识里，已感受不到右腿的剧痛，我只知道，我要找到师父。恩泽脚下踉跄，快要摔倒，说，师父，我怕。我说，恩泽，别怕，师父当年也是这么对我说的。师父那年带我上山，月亮透着精光，四下都是虫鸣。师父告诉我，剑是凶器，凶器就有杀气，桃木辟邪，得用桃木做成剑把，冲去杀气。师父拉着我上山，他弓着腰，身子一起一伏，像一只匍匐的鹰。他爬得太快了，我一步步紧跟着，生怕跟不上他的步伐。那年的高葛山对我来说似乎是太高了，高得就像百丈雄峰，让我感觉是那样遥不可及。师父不断催促着让我快点，快点。我紧跟着师父的脚步，汗湿透了全身。总算到了山顶，我看到了一大片桃树，光秃秃的枝丫在月光下生出重重魅影，旁边的古庙在斑驳的幻影中显得格外宁静。师父拿着大斧，朝桃树一斧斧挥下，木屑飞到了我的脸上，顺着汗往下淌。我说，师父，我怕。师父说，别怕，师父给你讲个故事，叫专诸刺王僚。我说，师父，你砍树是要做鱼肠剑的剑把？师父说，是，成大事者不谋于众。

我终于带着恩泽到了山顶，恩泽累得气喘吁吁，我更是几乎闭气。然而，找到师父的念头仍支撑着我的躯体。山顶上仍是那片桃树、那座庙，四下透着清冷与静寂，却哪有师父的踪迹。

三九天到了，严寒彻骨。院里搭了个灵堂，恩泽他奶去世了。听说是昨天买菜时心梗发作，倒在路边没的，发现时，已冻得僵硬。我同几个邻居过来帮忙料理丧事。我不知道恩泽他奶去世后，恩泽还能依靠谁，也许，这就是人世间的无常。我帮着搭设灵棚，从恩泽家里扯出一根长长的电线，接通了灵堂中的灯。来吊唁的人没有几个，守最后一夜时，我见恩泽已是精疲力竭，便让他上楼去歇歇。寒风不断地刮来，像剔骨刀一样锋利，我蜷紧身躯，将自己包裹在军大衣里。灵堂里的那盏黄灯炽得滋滋作响，在风中摇曳，发电报一般，使人发困。我的头越来越沉，不住地往下耷拉，头落下的瞬间又猛然让我惊醒。倏然间，我看见远处的雪光中微微一个人影，光头，披着一身僧衣，向灵堂快步而来，跪倒在地，朝恩泽他奶的照片倒身下拜。他行过三跪九叩，我蓦地站起，抽出大衣袖里的鱼肠剑，抵在那个和尚的胸口。我说：“你终于来了。”

和尚说：“你一直在找我？”

 我说：“是的。”

和尚说：“想听故事了？”

我说：“我先给你讲个我的故事吧。从前，有个小男孩，被父母所弃，被一个表叔带到他的一个朋友那里。表叔的朋友是河南头儿钢厂的工人，带那个小男孩进了厂，告诉小男孩，以后你认我当师父，我教你本领，你自己赚钱养自己。小男孩说好，从此当了那人的学徒，两个人住在一起。小男孩的师父有不少小人书，爱读那些英雄侠客的故事，因此也常给小男孩讲。人世间的日子原本就应该这么过下去。然而，九十年代改制，厂子面临破产，工人们被厂长逼着买断下岗。小男孩的师父出头组织工友们停产罢工，向厂长示威，然而都失败了。小男孩的师父眼见所谋之事不成，便想用那些古代侠客的方式解决。某天夜里，小男孩的师父把那柄鱼肠剑磨得透亮，小男孩见师父行径古怪，便偷偷跟了过去，跟着跟着，小男孩的师父已没了踪影。四下里黑漆漆，小男孩心下害怕，往回跑时，跑岔了路。不想，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正撞见师父手里拿着鱼肠剑，把它刺入厂长的心脏。小男孩一声惊呼，被师父听到，吓得撒腿就跑，小男孩的师父在后面追。小男孩跟师父爬过山，知道师父的步子飞快，感觉师父越来越近，胡乱跑进一个车间里，摸黑乱爬，爬到了桥式起重机的构架上。小男孩的师父爬不上去，于是冲着小男孩喊，别怕，下来，师父给你讲故事。小男孩不敢下去，小男孩的师父大怒，启动了桥式起重机，构架左右摇晃起来，小男孩再也抓不稳，直直摔了下去，摔断了右腿。师父追了过来，一把将小男孩拎起，扔进车间里的大水池中，猛力地往下按。小男孩呼吸越来越困难，终于休克过去。在通往地狱的梦里，小男孩梦见了那柄鱼肠剑，像鱼一样游啊游，身上血迹斑斑，忽地从水中窜出，飞上天变作一颗彗星，向月亮上撞去。后来不知过了多久，小男孩竟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在高葛山上，身旁只剩下那柄鱼肠剑。”

 那个和尚听完后，说：“你的故事讲完了？我要开始说我的故事了，故事的主人公就叫专诸吧。下岗潮时，专诸刚有了儿子，正需要钱，全家就靠他一个工人撑着，如果他下了岗，全家活着都难。因此，专诸并不想杀厂长，只想挟持厂长，逼厂长就范，解决工人们的利益。专诸挟持了厂长后，一番交涉才发现，这个‘厂长’竟对厂中事物一问三不知。逼问之下才知道，这个‘厂长’根本不是真厂长，是厂长的孪生弟弟，被真厂长叫过来顶包的！厂内资不抵债，真厂长早就感觉风向不对，这阵子跑出去到处借钱，但是怕厂里的工人趁机闹事，于是把孪生弟弟叫过来顶包。真厂长的孪生弟弟并不像真厂长那么城府，于是真厂长让孪生弟弟在人前尽量不说话，深居简出，别让人抓到行踪。专诸这才恍然，怪不得最近厂长总是难以蹲守。厂长的孪生弟弟告诉专诸，今夜实在是有要紧的东西要拿，才回来的，让专诸去找真厂长理论。谁料造化弄人，专诸忽地听到一声惊呼，那声音竟是自己徒弟！厂长的孪生弟弟借专诸分神之际拼命挣扎，专诸杀意顿生，把鱼肠剑刺入了那个冒牌货的心脏。专诸见徒弟看到了他杀人，便想一不做二不休，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也是杀，于是拼命地要抓到徒弟。不想徒弟爬上了桥式起重机，专诸将桥式起重机启动，把徒弟摔了下来，将徒弟按在水池中要溺死。”

    “专诸当真想杀他？为什么不用鱼肠剑刺死他？”

    “鱼肠剑是专诸给他做的兵器，专诸不想用这柄剑杀了他。当时，要不是他的一声惊呼，专诸也许不会失手杀了那个冒牌货。后来没多久，真厂长就被人检举揭发贪污腐败，入狱后没多久突然死在狱中。厂长的孪生弟弟大概没多少人知道，这七八年间，竟未事发，最后专诸逃回到了这里……”

    “专诸为什么不再回来，撇下恩泽他奶和恩泽不管不顾？”

    “杀了人以后，人还是人吗？人只能像鬼一样活着。直到现在，专诸还是觉得有人在追查他。这些年来，专诸也知道你一直在找他，专诸东躲西藏，最后回到这里，在高葛山上出了家。恩泽他奶有时去山上拜佛时，专诸就偷偷给些香火钱。果然，你也追到了这里，如今，你想做个了结就了结吧，鱼肠剑就在你手里。”

我用鱼肠剑抵着他的心脏，看着恩泽他奶的照片出神，那一瞬间，我似乎听到了天上的佛音，恩泽他奶当初给我念过的经文，波罗会里有殊利，一切冤家离我身，摩诃般若波罗蜜……

天明时分，我醒来，那柄鱼肠剑不见了，好似一个梦。

到了第二年中元节，恩泽捧着他奶的骨灰，跟我到云河旁边，将骨灰洒进云河。那一夜，云河两岸竟真的重返我小时候的景象，河上洋洋洒洒，飘着一座又一座莲花灯。大河天际，白鹭飞，火气腾腾，烟云飘。地上一堆堆烧灼的黄纸爆出火花，风阵阵掠过，呼呼作响，便似一个又一个灵得了钱财出来逡巡，那游荡的声音。我觑起眼，好像看到里面有包姐的狗、恩泽他奶、厂长的孪生弟弟，还有许多下岗后因生活艰难而死去的人。恩泽支起一个孔明灯，里面放着我给他做的那柄鱼肠剑。我拿那柄鱼肠剑细瞧，剑身贴着很多纸片，每张上面有一个名字：荆轲、专诸、聂政、豫让……。恩泽说，这盏灯，叫做“鱼肠”号，里面放的都是敢为天下先的人。于是，我也放进去了一张写有“赛专诸”的字条。

“鱼肠”号起飞了，里面的纸片飞洒在云河上，他们的灵溯游而上，返还家乡。我看到“鱼肠”号继续飞着，飞过了那片筒子楼群，飞过了河南头儿那一座座废弃的厂房，飞过了高葛山，就这样一直飞啊，飞啊，终将飞到一个没有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