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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君离别意
阅读数:0发布时间:2025年07月31日

徐  剑

弘德十二年,皇帝亲政,太后撤帘,我自小与常侍江沅交情深厚,得他提携,被调往寿安宫的祝健殿做奉茶宫女。我向来谨言慎行,谦卑有礼,掌事宫女佩嬷嬷十分喜欢我,所以日子过得还算悠哉,总好过从前在花房腊月剪梅,暑天培土。

我八岁入宫便被分配到花房,彼时江沅只是一个打杂的小太监,在各房和内务府之间奔走传话,他得知我与他是同乡,便常常来找我玩。偌大的宫廷,人人有几千副面孔,人人都不可依靠信赖,唯独江沅,宛如暗夜风浪里的灯塔,让我心中有所寄托。

 宫女满二十五岁便可以出宫,我的日子倒是比江沅有些盼头,我们如履薄冰地小心度日,在他以为人生要被埋葬在深宫之时,却突然得贵人提拔,短短几年,就从卑微的小太监成为皇帝身边的常侍,周遭嫉恨他的人不少,传言更是不堪入耳,可他却毫不在意。

江沅得势,我也沾光不少,但我另怀心思,不甘只做个小小的奉茶宫女,于是软磨硬泡,终于从江沅口中得知皇帝至孝,时常到寿安宫请安,我暗自有了盘算。

花香缱绻,淡雅清甜,听闻皇帝最喜合欢花茶。天青釉茶杯如雨后初霁的天空,我捧着茶正要入殿侍奉,却被江沅拦在门外,他向我使了个眼色,我刚要问询究竟,却听祝健殿内却传出皇帝厉声疾言:“联亲政多年,奈何使命仍出于寿安宫!岂不叫天下人耻笑!”天子雷霆之怒让人胆寒,我脸色煞白,托盘中的茶盏颤颤作声。

    “别怕。”江沅及时托稳了茶盘。皇帝十岁登基,太后垂帘辅政十几年,年关过后,御史纷纷上谏,以皇帝逐渐年长,明智贤德,勤政爱民为由,恳求太后撤帘归政。七月,太后撤帘,朝臣皆以为太后就此退出国事,然而其中曲折,从皇帝方才的怒言便可猜测几分。

我本打算将茶水撤去,殿中却传来奉茶的使令,我端正仪态,颔首敛息,将茶盏递给江沅,经他之手奉与皇帝。

     盏盖揭起,合欢花绽放在碧亮的茶汤中,皇帝的手有一刻停顿,霎时,我的头顶传来一阵寒意。我刚要下跪,江沅却解围:“回万岁,近日暑气燥热,奴才早早吩咐宫女备下花茶,以降肝火。”皇帝淡淡地“嗯”了一声,放下茶盏,滴水未饮。

 我很失望。其实,这是我第三次如此近距离见到皇帝,但他显然不记得。

 弘德九年的处暑,我趁闲暇偷偷跑到红藕莲池采莲,池水清浅沁凉,我赤足在池里踩水,红荷映日,碧叶接连,花香扑面,我哼着采莲曲,享受难得的惬意。   “谁在唱歌?”一道男声响起,我急忙躲在荷叶之后。

“还不肯出来?”声音越来越近,我紧张得呼吸急促,但又起了调皮之心,一把将手中的莲子抛出去,枝茎微晃,一抹明黄色的身影拨开荷叶,我与岸上人四目相对,他手上还握着几颗莲子。

后来,我不止一次想,若不是当时江沅匆匆请走了皇帝,那么我至今是否还只是个伺候茶水的宫女?

冷露无声,打湿桂影,江沅在月光下站立。我瞧着他,思绪回到了儿时,我们拉着手穿梭一条条宫巷,如今他青涩褪尽,仪表堂堂,十几年,他眉目间沧桑了些许,但看向我的眼神仍旧清澈并充满宠溺。我想向他道谢,可尚未开口,他便抢先:“万岁确实最爱合欢花茶,可他也最讨厌别人窥探他的喜好,而且……”他逼近,我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茶,也要看是谁煮的,味道是否合他的心意,你不要再自作聪明了!”江沅的声音很轻,却毫不留情,足以让我羞愧,我自知差点闯下大祸,却又不肯服软,只倔强地转过头。

    “蕙兮,我知道你的心思,可这条路,你走不了的。”他一语道破我的谋算,让我十分难堪,我赌气道:“我的确不明白!我明明被调到御前侍奉,你却将我安排进寿安宫,还只在祝健殿奉茶!”前几日,佩嬷嬷无意中向我透露,江沅在调任名单上划掉了我的名字,我并不会怀疑江沅,但总想问个究竟,江沅没有回答,我扭头提着宫灯走回祝健殿,灯火明灭,一如我心中的苦涩。

 后宫传来陈贵妃有孕的消息,皇帝欣喜不已,整日陪着她,来寿安宫的次数便也少了。陈贵妃是太后的表外甥女,颇受太后疼爱,与皇帝有青梅竹马的情分。

中元节过后,一向安康的太后却病倒了,皇帝担忧太后,每日早朝后必到寿安宫来探望,母子的关系也缓和了很多。我受了江沅的告诫,暂歇了飞上枝头的心思,没过几日,我因打破茶盏被逐出祝健殿,做了掌灯宫女。

可茶盏碎得稀奇。暮间,我正煮茶,突然飞出一只雀鸟,我慌乱避之,一不小心将茶盏掀翻,我虽知此事别有玄机,却不敢声张,暗自揣测这是江沅的意思,想来太后的病与朝堂的局势相关,也许是他想将我置于是非之外。

    “江沅,这样很好。”我在回廊下点灯,“眼见着宫灯一盏盏亮起,心也亮堂了许多。”他静静跟在我身后,我持着木柄,浅笑望着他:“我确实不够聪明,心机也不深,不如安分做事,等到年满出宫去。”江沅很开心:“回到家乡,你便可以用积攒下的钱办一个私塾,做家乡唯一的女先生。”

 我笑道:“年幼的玩笑话,你居然记得。”“当然。”他伸出手像小时候那样摸摸我的头,“你说的我都记得。”我下意识地躲开,他的神情有些低落,眼中破碎而悲伤,我忍住不去看,转瞬,他粲然一笑,递给我一个纸包,我打开,玫瑰的芬芳和荔枝的清甜扑鼻而来。

玫瑰荔枝糕。小时候,我在角落看着嫔妃们吃这种糕点,馋得直流口水,江沅便去御膳房以洗碗十日为代价,求着御厨多做几块匀给我。他会满足我各种幼稚的心愿,我喜欢纸鸢,他便亲手扎一只大雁纸鸢,说希望我能如纸鸢一般高高飞起,我剪短风筝线:“飞得高是很好,可我也不要被人束缚。”纸鸢飘飘摇摇,越飞越高,一时有鸭蛋大小,一转眼只剩下豆大黑星,一会儿便没了踪影。我痴心戏文里锄强扶弱、义薄云天的侠客,他便笨拙地用柳枝表演舞剑,还缠着戏园里演侠客的大叔教我们拳脚功夫,可真正操练起来,我却叫苦不迭,只学了些三脚猫的招式。闲来无事,他便做各式各样的发簪替我梳头,他的手很巧,还总给发髻取好听的名字,一边梳,一年唱着家乡小调……冗长而乏味的宫廷生活,我们的存在就是彼此的慰藉。

 做了掌灯宫女之后,我小心翼翼,安守本分,生怕行差踏错,惹出事端。

不久,梨枝台里发现了一具老太监的尸体。梨枝台是皇宫禁地,先帝驾崩第三天,太后便将这里禁封了,花房匠人来到外边更换花盆,嗅到有腐味,这才惊动了侍卫,在禁地发生命案,无疑是在挑战太后威严,太后大怒,立即下令彻查。

我忍不住向江沅打听太后禁封梨枝台的原因,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我不大清楚,但隐约觉得与先帝遗诏有关。据说先帝有三份遗诏,分别在经楼、畅春阁、梨枝台,并分别于指定之日宣读,除了梨枝台,其他两个地点的遗诏都被取出且宣读,一是征战西川,二是削藩,第三个却还没找到,太后匆匆封了梨枝台,想必为此。”

不出十日,朝堂十几位重臣皆遭贬流放,且都是太后的心腹,连带他们在宫中做妃嫔的女儿、侄女都被打入冷宫。前朝和后宫整日人心惶惶,可在这时皇帝却封了一个宫女为美人,并赐号“菡”,皇帝不是贪恋美色之人,此举属实令人难以捉摸。

不出几日,为陈贵妃送汤药的小宫女中途被皇后急召,便托我将汤药送到陈贵妃的昭明宫,我虽心觉不妥,但也推托不过,只能代劳,可没想到暮时便传来陈贵妃小产的噩耗,御医诊断是汤药有毒,我当即被押入牢房。巧的是,太后久病不愈的缘由也被查出竟是有人投毒,而我,曾是太后的奉茶宫女,又亲手为陈贵妃送汤药,自然是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可不管狱卒怎么威逼利诱,我都紧牙关,不哼一声,我知道江沅一定会来救我。

 阴暗潮湿的地面让我坐不得、站不得,第二天深夜,“吱呀”一声,凄清的月光随着被打开的牢门直射进来,让我有些睁不开眼。

江沅果然来了,还带来了玫瑰荔枝糕。我扑过去抓着他:“救我!”江沅却只劝我吃些东西,沉默了许久才道:“此案为后宫秘事,我无从插手,何况……”他压低声音,“人人都知道,太后本就是假病,何来投毒一说,除了她的心腹,谁能有机会传播这些谣言……”

他说得虽隐晦,我却猜到是佩嬷嬷背后作梗。“是她,能得到太后信任,并且能接近我的只有佩嬷嬷,也许是她在药中做手脚,再让我去送药的可能也是她!江沅,皇上那么信任你,你去帮我求求情,说不定我能离开这儿!”

可江沅的平静让我不寒而栗,“你以为我是什么?棋子而已,生杀大权从来都在皇帝手里,我能做什么呢?”

不管我如何哀求,江沅始终不吭声,他的沉默如此令我心寒,我讥讽他道 “你还说要当我的侠客,可你根本保护不了我。”

他看着我,眼里满是难过、愧疚,对视良久,他离开了牢房,他转身的一刹那,我终于明白,我只能自救,可我参不透他为何如此偏袒佩嬷嬷。

    月影纱遮住了殿里的阳光,合欢花茶的幽微香气拂去燥热。

    “你捎口信给谭公公求朕放你出来,可是……”皇帝顿了顿,“你、江沅、佩嬷嬷,你们三人之中必有一个不可留,你有什么想说?”

 我望着皇帝,自知有半句对答不慎便会一命呜呼。“奴婢惜命,想活下去。”

皇帝挑挑眉:“你用什么交换?难道是……”他有些鄙薄,“会煮茶?”显然,当日祝健殿内他已看穿我的不安分。我磕头:“奴婢愚笨,不配为万岁所用,只有一卷先帝遗诏奉上,以表奴婢衷心。”

 我明显看见皇帝眼里的震悚,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看来遗诏对他万分重要,我心中忐忑,不知道这一局是输是赢。

谁都不会想到,太后与皇帝找了这么多年的遗诏,竟会藏在我身上,在梨枝台的老太监尸体被发现的两天前,我去过那里。

那夜我掌完灯刚要回祝健殿,突然看到江沅往梨枝台方向走去,他任何事都不会隐瞒我,这次却单独行动,我十分好奇,便跟了上去,可夜色昏暗,我跟了一段路便发现江沅不见了,转身时却听到梨枝台里传出声响,我鬼使神差地溜了进去,这里荒废已久,枯枝横斜,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味道,我打了个寒颤,阴森的风随着忽明忽暗的灯火沁入毛孔,我胆战心惊地慢慢移步,突然有人抓住了我的脚腕,我尖叫着低头,满地落叶中伏着一个老太监,染满鲜血的左手紧紧抓着我,我吓得连宫灯都丢掉了,跌跌撞撞地逃走。

回到房中,我打算烧掉染血的鞋子,一根银箸却从绣鞋中掉在地上,想必是老太监塞进去的,深宫中从不缺秘密,上至真龙天子,下至蝼蚁奴才,谁心中没有秘事呢?

我借着灯火仔细研究银箸,它果然暗藏玄机,看似完整的银箸,底端却可以扭动,内里中空,藏着一页薄纸。

这封遗诏能让太后追查这么久,又让皇帝发落了一干重臣,可见它的价值远远大于我这条命,所以我决定放手一搏。

将遗诏交给皇帝后,皇帝命我在紫辰殿西阁住下,众人皆讶异,但皇后不敢多问,太后也没来提人,陈贵妃哭哭啼啼了几日,皇帝态度冰冷,她也只好作罢。我心中明白,皇帝是怕我走出紫辰殿便会被暗杀,而他一时不能决断是否留我性命,便安排我在他身边,至少能保我安全。

七日后,江沅被定罪是皇后母族安插在内宫的眼线,擅入梨枝台谋害老太监,指使小宫女谋害陈贵妃腹中胎儿、给太后下毒,且小宫女在狱中畏罪自裁也是受他指使。真凶一出,后宫也平静了些许,皇帝废后,赐死江沅,太后失去了陈贵妃的皇嗣,一时看不出胜负。

皇帝说我有功,要赏我“美人”的位分,可我见识了皇家薄凉,便不敢妄想。深宫重重,惊心步步,我卑微如草芥,更没有母族的势力,好不容易走出一个死局,如果再遇到一个死局,我自问没有这么好的运气,能再拿出第二张免死令牌。

菡美人为皇帝送来糕点,皇帝似乎没什么心情,以政务繁忙为由方将她打发走,便来到西阁,“其实你有几分像她。”“万岁是说奴婢像菡美人?”

    “不是。”皇帝摇头,“是三年前的红藕池里,穿着水蓝色纱裙,在池里嬉水,还朝朕扔了一把莲子的宫女。”

    “难道不是菡美人?”我假装不知,“宫中都说万岁在莲花池遇到一位宫女,便命谭公公去寻,几经周折才寻到菡美人。”

    “只是寻到她那日,她恰巧穿了一件水蓝色的宫装,且在采莲罢了。谭公公是皇后的远亲,皇后想讨朕的欢心,朕难道看不出来吗,索性封她一个美人便是。”皇帝淡淡地说。

 天家小小举动,便可决定一个女子此生的荣华与生死,我的脊背生出一层汗珠。“奴婢岂有这等福分。”我的声音有些颤抖,皇帝盯着我许久,转身走出西阁。

 我很想见见江沅。

 狱里面仍是一片阴暗湿冷,江沅做常侍时与各宫宫人的交情都很好,所以狱卒没有对他严刑拷打,可他神色疲惫、面色惨白,看见我来,露一丝笑容。

温柔的笑意深深刺痛了我,我摸着他的脸:“你和佩嬷嬷拿我当棋子,可你也不过是皇帝的棋子,你现在没有利用价值了,像块破布一样被丢掉了。”我的手滑到他的颈,狠狠掐了上去,“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不是最疼我吗!为什要维护佩嬷嬷,不肯救我出牢狱,宁死还要替她顶罪!”

他不躲开,也不与我争吵,我放开了手,颓然道:“江沅,你会死,是吗?”

    “对,我不能再照顾你了。”他沉吟。

我流下眼泪:“江沅……我不想你死,再也没有人像你对我这么好了,我只是……”

    “在皇帝面前说我与佩嬷嬷联手犯下罪行的时候,你是很希望我死的吧,只有我死了,你才有活下去的机会。”江沅笑了笑,语气并无指责和怨怼。

 我心中一惊,不知作何解释。

    “蕙兮,我很欣慰啊,你终于长大了,会保护自己了。其实万岁并没有完全相信你,他只是想有个人出来收拾残局罢了。”

    “因为先帝遗诏?”我拿到遗诏时并不想多看,因为知道太多的人总是不长命的,可俗人又怎么能忍得住秘闻的诱惑?

    “修短有期,死生有命。朕焦劳成疾,弥留不久,念六子颐竑秉性敦厚、恭勤不倦……念颐竑继朕登基,继皇帝位……”江沅在我耳边小声背出遗诏,而我曾也一字不差的默记在心,六子颐竑是当今圣上的哥哥,先帝去世后,便被太后软禁,太后这些年到处寻遗诏,想必也是为此。

    “你得知这样的秘密,万岁会放过你吗?”江沅担忧地问。

    “六皇子再无法翻身可能,太后一派被皇帝连消带打,皇后被废,外戚也不能再干政,他还怕坐不稳江山吗,只是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三番四次维护佩嬷嬷?”

江沅卷起衣袖,露出一块烧伤痕迹。“救命之恩,知遇之恩,不可不报。”

我这才知道,江沅十二岁那年,奉命到经楼传话,可那日风疾,吹翻了窗台上的油灯,点燃了皇帝准备祭祖的经书,江沅慌乱扑火,却烧伤了自己,在他绝望之时,佩嬷嬷冲进经楼救出他,还命人扑灭火势,将此事压了下去,她见江沅聪慧沉稳,便疏通关系,提拔江沅到紫辰殿侍奉,并让上一任常侍太监受他为徒,江沅才一步步走到常侍之位。

    “所以你不肯供出她,也不想牵连我,只好让自己身陷囹圄。”我叹气。

江沅却笑着摇了摇头:“对她是报恩,对你……我自知没资格,如果有来世……”他移开目光,不再看我,而是仰头看着牢狱的方窗,“离开这里吧,蕙兮,回到家乡,去教书也好,什么都好,再也不要踏入宫墙半步。”

    “可我不要你死……我去跟万岁说,汤药是我送的,所有事都是我做的……”真到了生离死别这一刻,我却不能接受他就这样离开我。

    “别傻了,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只要有人肯出首认罪,况且,我在万岁身边多年,知道太多宫中秘事,即使没有这场风波,他也不会留我太久……蕙兮,你快走吧,能保你平安出宫,我死而无憾。”

 我被狱卒催促着离开,我忍不住一步三回头,微弱的星光照在江沅脸上,一半是微笑,一半是哀伤。生离是月缺花残,死别是星河长逝,江沅轻轻哼着家乡小调,目送我离开。

江沅以斩首论罪。行刑那天,我躲在小巷的角落拼命咬着嘴唇,浑身发颤,几欲昏厥,泪水滑进嘴里,咸涩不已,也许在我选择牺牲他来保全自己的时候,便没有资格为他痛苦。

江沅死后,前朝皆道陛下身边少了奸佞宦官,实在可喜,后宫依旧争宠不断。只有我心里空空荡荡,午夜梦回,总会想起江沅温柔的笑颜,愧悔和痛心无时不侵蚀着我,我日渐憔悴。

离宫的行囊已收拾妥当,我的积蓄很多,加上江沅平日塞给我的银两,足够我顺利回到家乡。

    “真的不留下?”皇帝来到花房的甬道,这里有我和江沅太多回忆,临行前,我请求皇帝放我回花房。

    “多谢万岁美意,奴婢身份微贱,岂配在宫中侍奉,从此奴婢远离宫廷,定谨小慎微,守口如瓶,隔断前尘旧事。”我恭敬地答道,皇帝似乎对我的话很满意,递给我一个锦囊,“去吧,好好生活。”

  皇帝走后,我打开锦囊,是一把莲子。

 离宫前一晚,夜幕沉寂,东西各宫阙的影子重重叠叠,如一张巨网,困住了无数生命与自由,让人窒息。

 我望着满月,眼前浮现出江沅的笑容和临别时他落寞的身影,正在我出神之际,花房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佩嬷嬷从自带的食盒中端出点心、小菜、果脯和葡萄酒,“好孩子,你就要离宫了,远离是非之地,真当恭喜你,我特意来为你饯行,此去一别,今生恐怕再不会相见了。”她亲手为我斟了一杯酒。她来得突兀,我心生疑虑,她看出我的犹豫,便又倒一杯,一饮而尽,我不好再推辞,掩面将酒饮尽。

    “我是皇帝从几百名宫人中挑选出来的,安排在寿安宫为他做事,替他监视太后,走到今天,每一步都是血印。”她又饮了一杯。

    “你当年救了江沅,所以他宁死也不肯供出你。”我话音刚落,佩嬷嬷便嘲讽地轻笑:“那场火,根本就不是因为风吹翻了油灯,烧着的经书,只不过是丹青馆画废了的画作,难为我把它们集起来,封上经书的外皮,却骗过了那傻小子。”

 我得知真相,勃然大怒,揪住她的衣领:“你有没有良心,江沅为你演的一出戏送上了性命!”她一把甩开我:“良心?我被皇帝选为棋子那天起就已经没有了,怎么你还有吗?你为了活命,将事情推到我和江沅身上时,可想过会有今天?”

我无言以对,如果说她自私阴险,我又何尝不是,深宫之中,人人做戏,人人看戏,唯有江沅心底澄澈光明,讲信重义,可这样的人是活不长的。

    “像我这样的棋子还有很多,杀掉一批,还会有下一批,皇帝不会为毁掉的棋子而痛心。”我猜测的没错,多年来,佩嬷嬷在寿安宫窃取太后与外戚往来的信件,让陈贵妃小产,使太后手中没有皇子为依靠,她看出江沅对我的情意,便将我从调去御前名单中划去,调往了寿安宫,如以后事发,便可以揭发江沅的这份情意,把太后的怀疑转到我身上,以减轻对她的防备,他了解江沅脾性,做一场火中救人的戏码,再处处提点照顾,便可让江沅对她感恩至极。事成之后,太后若追查,她大可以推出我做交代,预料之外的就是江沅选择牺牲自己来保全我。

她嗤笑:“江沅真是可笑,自幼在宫中长大,还不知道人最重要就是为己,已经自身难保了还托我护你出宫,简直愚不可及!还有那个老太监,自以为忠于先帝,可他不明白,梨枝台外早已经换了天下,可惜遗诏却不在那死老头身上。”

我心里一阵抽痛,但也明晰了,江沅引我去梨枝台,银箸是他让老太监给我的,可惜在他赶到之前,老太监已经被佩嬷嬷暗害,我丢下的宫灯也是江沅收走的,不肯救我出牢房,是想逼我自救,将遗诏作为出宫的交换条件。

老太监若泉下有知,定会魂魄不安吧。

佩嬷嬷又斟了一盏酒,笑道:“他放不下你,也不能违抗圣旨,亦不会供出我,小小太监,却偏要逞能当大侠客,以为能保你平安,可你知道了那么多秘密,还妄想以遗诏交换自由,岂非与虎谋皮,万岁岂能容你苟活?你不会是……”佩嬷嬷有些嘲弄,“想靠美色,留在皇帝身边吧?”

    “万岁喜欢合欢花茶,是因为在他幼年时,他的生母田妃常常煮给他喝,慈母深情,岂是后来人可比?你想攀高枝,也该问问清楚才是。”

 我咬着唇静静地听着,起身走到佩嬷嬷身边:“那么,你是来替万岁了结我的?”

 她没有回答,反而有些落寞:“其实我很羡慕你可以出宫还乡,所以,就留你一个全尸吧,算是我对江沅的承诺。”

    “全尸,也不过是死人一个,有什么用?我要活着,我连江沅都可以出卖,何况是卑鄙无耻、心狠手辣的佩嬷嬷你。”说罢,我趁其不备将她扑倒在地,狠狠捏住她的下巴,她大惊,拼命挣扎,可她不知我虽看起来瘦弱,但跟着戏园大叔学的那些招数,足以制服她这个上了年纪的老妪,我用膝盖狠狠压住她的双腿,掰开她的嘴,将毒酒灌入她口中。

她带来的是毒酒,她饮的那杯却无毒,只因酒壶上有机关,这样的老把戏江沅早就给我讲过,还经常教我如何避毒。我在衣袖的掩盖下将毒酒倒进袖中的鱼泡里,鱼泡是江沅临刑前的那晚塞进我手中的,他怕我遭毒手,让我以备不时之需。

毒酒进入佩嬷嬷口中,她先是痛苦干呕,然后浑身抽搐,最后口吐黑血,双眼圆瞪,气绝而亡。

    “你够毒的。”我自言自语,拿起花房的刀具将她的尸体切成块,当作花肥埋在了花房的太平花下。

太平花花朵洁白纯粹,花蕊为鹅黄色,“太平”二字迎合了帝王家对王朝永保太平的心愿,因此备受皇室喜爱,太后说过,最滋养花朵的花肥,就是人。

 那时我不过九岁,因摔碎了花盆而毁掉了花房新培育的“火炼赤金”芍药,我被掌事姑姑责罚,跪在花盆碎片上,膝盖被扎破,血染红了宫裙,一日水米未进,就在我快要倒地时,当时还是裕妃的太后扶起我:“多可怜的孩子。”当即命宫女为我包扎伤口,还重重处罚了掌事姑姑,从次我便成了裕妃秘密安插在花房的内应,暗中为她做事,当年田妃饮下的掺有虎刺梅茎中汁液的阿胶桂圆羹,也是经了我的手。虎刺梅花瓣鲜红亮丽,叶子晶莹碧透,可那一身硬刺却张扬霸道,让人望而生畏。

田妃丧仪上,哭的几近背气的男孩正是当今圣上,我摆好白菊后,递给他一包风干的合欢花,不知是否出于愧疚,我悄声对他说:“田妃娘娘一定希望你岁岁欢愉。”他抹了抹眼泪问:“你叫什么名字?”我随口答到:“奴婢名叫菡萏。”便转身跑开。

菡萏便是荷花,我希望自己能如荷花一般出淤泥而不染,但双手沾上鲜血的那一刻,独善其身便是一种奢望。

遗诏一事我未向太后透露半分,一张保命符不能用两次,我深知太后的阴狠,只能把赌注压在皇帝身上。

没人会在意一个老嬷嬷的失踪,更何况她即将成为皇帝的弃子,我在她的几节尸块上套上了我的衣物,若有朝一日尸块被发现,就让人们以为我和她都不在人世也好。

四更天的更声回响在宫巷路,凄切可怖,如夜枭的呜咽。我翻过围墙,藏到了运送花土的木桶中,驾车的小太监沈海是江沅的结拜弟弟,宫女经常做些物件托他们拿到宫外变卖,他自然有法子躲避守城官兵的检查。

一阵颠簸,我似乎嗅到了自由的空气。木桶盖子被掀开,“蕙兮姐姐,你快出来吧。”沈海扶我爬出木桶,“我最远只能送你到城郊,你要保重啊!”他眼里的清澈和真诚一如当年的江沅,我塞给他一些银两,“蕙兮姐姐,我……”

“拿着吧。”我不容他拒绝,“就当是江沅哥哥给你留下的。”沈海有些哽咽:“哥哥去了,你也离宫了,小弟再无亲人朋友。”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深深宫墙,多少人要在此劳作至死,但愿沈海不会像江沅一样凄惨。

 宫墙外的风,第一次真正吹在我脸上,十二年的光阴、血腥、阴谋、算计……皆在指缝间流尽,我将莲子抛进护城河,毅然离开。陌生而自在的气息让我激动又胆怯,那些跪候传唤的清晨,那些独数更漏的深夜,都是旧梦,最好的年华已葬送在重重深院中,我快步向前走,直奔家乡的方向,孩童朗朗的读书声已经响在我耳畔……

一年后,我坐在书塾的窗边,望着孩童摇头晃脑地念着诗歌,恍惚间又看见江沅苍白的面容,他曾说:“蕙兮,回到家乡后,替我看看城东的桃林吧。”笔尖的墨滴在纸上氤氲开来,像极了梦中江沅衣襟上蔓延的血迹,如今我在乡野间教书度日,可春来,满山桃花,灼灼其华,我却踩着江沅的尸骨看人间。

一瓣桃花落在“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一句上,我忽然伏案痛哭,惊得满堂稚子无措,他们怎会懂,女先生教的每一个字,都是用另一个人的性命换来的。

书塾外的枝头上传来鸟鸣,我拔下江沅做的桃花簪贴在胸口,恍惚看见江沅站在我身边,正为我挽起散落的发丝,温润的手指缠着云鬓,像纠缠不休的因果……